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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二十多年前那场战争说起。
一个晚上,在南疆边境的一个临时营地内,两个年轻的士兵挨在一起。他们听着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久久难以入睡。明天就要上前线了,一个士兵眼中含泪,悄声说:“铁柱,死我并不怕,可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妈,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她以后怎么办呀?”
另一个士兵心中也有着同样的牵挂,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来:“木根,咱俩定个约定怎么样?要是我们俩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那么,从今往后,他就有两个娘了,他要为两个娘养老送终。”
叫木根的那个士兵听了,他的眼睛里亮闪闪的,信任地看着门己的战友,重重地点了头。两人的手掌相击,而后紧紧握在了一起。
时光荏苒,转瞬就是二十五年。
这一天,在机械厂看大门的老张接到邮递员送来的一张通知单,他寄到四川去的一笔汇款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退款单上写着一行字:收款人已迁走。
老张看着这行字,满腹疑惑。退回钱来并不奇怪,因为在上半年,老人就退回过一次钱,并寄来一封信,让他以后千万不要再寄钱了。老人在信中说,她一个孤老婆子,现在没有什么需要钱的地方,靠政府的烈属补助就够家用的了,不用再挂念她了。老张心里明白,老人是不好意思再拖累自己了。前些日子,他不死心,又寄去了一笔钱。没想到,这次,老人竟不在原籍了。
老张越想心中越不安:老人已经上了岁数,又无亲无故,他猜不透在老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思前想后,就决定亲自去一趟四川。
其实,老张的不安,有着重要原因:当年,在他与木根的约定中,他们是承诺把对方的娘当作亲娘来供养的,可是,这些年来,因为经济条件、住房等各种原因,他虽然按时给老人寄钱,却没有像一个真正的儿子把老人接到身边伺候。另外,由于他腿脚不便,加上山高路远,他一次也未曾去看望过老人,每当想起这点,老张就觉得惭愧,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战友。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他也要去找到老人,知道她的下落,不然的话,后半生他不会心安,死了也没脸去见战友。
十天后,老张一路奔波,终于拖着残腿来到了那个叫老树沟的偏僻山村。
听说这个拄着双拐远道而来的瘤子是来找木根娘的,乡亲们都很热情,七嘴八舌地告诉老张说,木根娘一个月前就搬走享福去了,来接她的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妇女喊木根娘妈,那小伙子喊木根娘奶奶。
老张闻听,奇怪地问:“难道木根还有兄弟呀?”
乡亲们都摇着头:“我们也不知道那娘俩从哪里来的,他们对木根娘可亲了。木根娘本来不想跟他们走,他们俩就都跪下不起来,直到木根娘答应为止。”
老张越听越纳闷,琢磨不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乡亲们听说他是木根的战友,就把他领到一栋破破烂烂的泥坯房前,告诉他说,这就是木根娘住的地方。
房子已经破烂不堪,房门根本就没有锁。老张轻轻一推,门就开了。老张进屋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黑暗潮湿的屋里只有一个灶台和一铺土炕,灶台上摆着几只粗碗.几根筷子;炕上一张老席,墙角整整齐齐叠着一堆补丁摞补丁的破被子,窗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看到这一切,老张大感意外。这二十年来,他每年都要寄一些钱给老人,他以为,在偏僻的农村,这些钱已经够老人生活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老人的日子还是过得这么贫困不堪。老张不相信地问身旁的乡亲:“这真是老人的家?”
乡亲说:“是呀。她搬走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带。”
老张心中酸楚无比:“她的日子不可能这么苦呀,难道我寄给她的钱太少”
乡亲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一脸奇怪地问:“你绐她寄过钱?我们可没听说过,她要是有钱的话,还能过这苦日子?”
“什么?她没有收过我寄的钱?”老张吃了一惊,难道自己这二十多年的汇款都没寄到老人的手里,被别人取走了?他越想越疑惑,马上急匆匆赶到乡里,来到邮局查问。
一个上了岁数的邮递员正要出门,见这个瘸子来者不善,忙问:“你有什么事?”
老张阴沉着脸,气呼呼地问:“我想问问汇款的事儿,我问你,我每年寄给老树沟李翠玉老人的钱你们都送到了吗?”
邮递员愣了一下,他上下打量了下老张,脸上绽开笑容,变得分外热情起来:“原来寄钱的那个人是你呀,快请坐、快请坐。是呀,钱都送到了。对了,前几天退给你的汇款你收到了没有?”
老张瞪着眼,连连追问道:“那为什么老人的生活还那样苦?村里人也都不知道她收到了汇款?她的钱到底都到哪里去了?”
邮递员知道老张误会了,他给老张倒了一杯水,叹口气,说:“实话告诉你吧,她确是收到了你的汇款,可是她从没取过一分钱回去,而是转手又寄了出去。”他打开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摞单据:“你看,寄钱的单子都在这里,都是老人委托我给办理的。她让我收到钱后,就直接转寄到这个地址去。”
他将单子在桌子上摊开,指点着说:“你看,这一些单子是转寄你汇来的钱的。另外这几张数额小的,是她领了烈属补助后,跑来让我给寄出去的。”
老张翻了一遍单子,不像是假的,心里就有了七八分相信。他仔细看了看上面那个地址,是贵州省的一个地方,就问邮递员:“你知不知道这是老人的什么人?”
邮递员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说是亲戚。”
老张顿时心中冒火,开口骂道:“什么王八蛋亲戚!老人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知道吗?这种钱他也好意思要,还有没有人性?”他压了压怒火,又问:“你知不知道老人搬到了哪里?”
邮递员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地走的时候特意来嘱咐我,说如果再有她的汇款就给退回去。”
老张记下了那个地址后,告辞出来。他决定去贵州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把烈士的母亲当成了摇钱树。另外,他怀疑,老人离开这里,说不定就与他们有关。
三天后,老张终于找到了地址上的那个村子。一路奔波,双拐把他的腋窝都磨破了。
热心的村民把他领到一栋新盖的三间瓦房前。一见之下,老张马上联想到老人的那间破土房,怒火腾地就冒了起来,心中气愤难抑:瞧这小日子滋润的,一定是用老人的活命钱盖的吧?
他双目喷火,走上前,提起拐棍,当当当敲门。
一个穿着清清爽爽的老太太打开门,笑眯眯看着他,问:“你找谁?”
老张看着老太太,心中一震,从老人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到几分木根的影子。他难抑激动,抢上去,一把扶住老人:“大娘,您是木根的娘吧?娘——”话未说完,忍不住喉头就呜咽起来。
老太太吃了一惊,后退一步,问:“你是”
“我是铁柱呀,是木根的战友张铁柱呀。”
老人身子一晃,上前一步,一把拽住老张的手,睁着老眼看了又看:“你你就是铁柱?就是你寄钱给我的?你的腿怎么了孩子,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断了一条腿呀?”
老人的脸上老泪纵横,埋怨道:“早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无论如何不能要你的钱呀,这些年,你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吧?”
老张擦擦眼泪,哽咽道:“没事,没受什么苦,我的日子好着呢。倒是让您老受苦了。”
老太太抹着眼泪,牵着老张的手把他领到屋里。老张一进屋,第一眼就看到墙壁正中并排挂着的两张发黄的照片,像框上都缠绕着黑纱。一张很熟悉,正是木根的军装照,另一张也是一个军人,脸上略显稚嫩,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老张心头一震,他也认出来了,失声问道:“这不是一排的阿财吗?难道这是阿财的家?”
老太太慈爱地抬头看了一眼相片,说:“是呀。”
此时,老张心里略有几分明白了,他试探着问:“这些年,您一直在寄钱给阿财的家人?”
老太太点点头,说:“这是木根的心愿。阿财是在木根的身边牺牲的,牺牲前,木根亲口答应了他,一定会帮他照顾好儿子,直到他的孩子长大成人。这些年,我自己做主,把你寄给我的钱转寄给他的孩子,供他上学。”
老太太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然后一层一层打开,露出一个破旧的本子,她说:“这是木根留下的,你看一下吧。”
这是一个日记本,上面污迹斑斑,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老张明白,那一定是被木根的鲜血浸染的。老张接过本子,颤抖地打开,一页页翻看着,恍惚间,他耳边似乎听到了枪炮声,似乎又闻到了硝烟与热血的味道
3月16日阴
枪声停止了,敌人丢下了七八具尸体,暂时退下去了。可是,阿财也牺牲了。他就死在我的怀里。死前,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就问他,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他断断续续地说:儿子,我的儿子。我以为他犯糊涂了,他才十八岁,哪里来的儿子呢?便安慰他说:你放心,你的父母、孩子国家都会照顾好的。他大口地喘着气:我和阿萍还没登记,不合法,国家顾不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我便安慰他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把你的儿子照顾好的,让他读书,读大学
阿财听我说完,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眼睛无限信任地看着我,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走了,带着我的承诺安详地走了。
可是,我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活着回去完成这个承诺
老人轻声说:“木根这孩子从小重诺,他虽然不在了,可他答应的事,我无论如何要替他完成。老天有眼,阿财的儿子军军很争气,去年就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也就没啥心事了,就把你寄给我的钱退给你。唉,孩子,这些年我拖累你了”
老张轻轻地合上了日记本,内心所受的震撼难以形容:木根跟阿财之间的故事是后来发生的,他一无所知。当年,在第一次战斗中他就断了一条右腿,两个月后,当他伤愈出院的时候,从前线传来了木根阵亡的噩耗。
老张凝望着老人,心中什么都明白了,老人是为了儿子的一个承诺,奉献出了自己的所有呀。他不由扑倒在老人脚下,愧疚地说:“大娘,我当初跟木根承诺,要把您当亲娘伺候,可是我这些年苦了您了,您这就跟我回去,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的亲娘。”
老太太慌忙拉他起来,道:“你快起来,你做的已经足够了,这些年多亏了你,才帮我完成了木根的心愿。木根有你们这些好战友,我有你们这些好孩子,心里就十分知足了。以后你千万别再惦记我了。前些日子,军军娘俩非要把我接到这里,他们待我比亲娘亲奶奶还要亲,你们都这样,让我老太太担待不起呀。”
老张心潮激荡,他跪在地上,凝望着老人慈祥的面孔,情难自禁,不由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娘——”他想大声喊:“娘,您是我们最伟大的娘,无论怎样,您都是担待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