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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回家整理箱箧,翻出一张摄于九三年的照片,碍于自己衣衫寒酸,清瘦如风,少时极少留影,惟独这张印象深刻:一位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微笑着蹲在池岸边,浅浅一泓水角,背景是五只姿态各异的白鹅,或仰,或俯,或侧。这摄于兰亭,当时没有挑选文化底蕴厚重的景物,因为从小对鹅有别样的感情。
居于农村,家中清贫,父母总喜欢养些家畜补给生活,鹅却是每年必养的。放鹅便成了我回家后的功课。“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正是放鹅的好日子,于是拿一根枝节横生的竹梢,掰去枝蔓,套两只拖鞋,赶着一群鹅出发了,田野地头是放鹅的佳处,放鹅是一桩令人愉悦的美差事,你赶着半黄半白羽毛的饥恶的鹅,跟着它们摇摇摆摆地走在泥泞的路上,踏着水洼、牛粪、猪粪走向田野地头,这是一次骄傲的行程。找到目的地后,鹅可以在你的默许下自由地活动,只要不去偷吃人家的蔬菜就好,我也成了自由的人,挑一块地势高一点的青草地,一屁股坐下面去,任凭清润的露水渗进单薄的裤子,我开始坐在春天的肌肤上,可以随手“拈花惹草“,可以傻乎乎地久久仰望蓝天白云,看流云变幻,从容地从西边走向东边。鹅也极其投入,它们饥不择食,高频率的腰斩着嫩得流绿的春草,一字排开,很有次序,偶尔伸伸脖子,汇一下塞在脖子里拥挤的断草,有时也悄悄地斜视我一下,然后继续吃草。清风拂来,沁人心脾,现在想来,遗憾当时没有书可看,那将是最好的看书环境,可惜现在无法消受了。
放鹅,也碰到过不顺。当时热衷于每晚五六点种的动画片恐龙特急克塞号,为了放鹅看电视两不误,特意带上珍爱的一块电子表,不料有一次,在赶鹅回家的途中不慎丢失了,悔痛万分。春天的天气变化多端,也曾经遭遇过雷雨大风的袭击,在疾风骤雨中,鹅寸步不行,瑟缩着身躯木然地站着,我只有一只一只抱回躲进低矮破旧的田间小屋,为此一顶簇新的凉帽飘进河里,随波逐流沉没了。但放鹅的乐趣总会磨灭着这些不愉快的记忆。放鹅时,我会自言自语,会别出心裁地给鹅取一些俗而有趣的名字,一些无法用准确的汉字来表达的称呼,然后与它们交流,它们似乎也可以听懂我的言语,时而停下聆听。鹅对人的信息暗示有一定的敏感能力,比鸭子和鸡要强些。它属于鸟纲,鸭科动物,扁扁的红喙,高而圆柔的肉瘤,长长的脖颈,两面薄且大的蹼,夸张的白羽或淡淡的灰羽,很喜欢合群。所以赶鹅是一件较有成就感的事情。每次赶着脖子一边鼓出的鹅群,慢腾腾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可谓踌躇满志,这沉甸甸的鹅群,走过污浊的小路,走过村落,走过了整个春天。每当卖掉的时候,心里总缺少了什么,有一方窄窄的空隙。现实中的鹅很美,但这美更是定格在神童骆宾王的咏鹅中。
这是一首童叟皆知的诗歌,脍炙人口。“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有时我也会傻想第一句为什么只有三个字,太不匀称,而今思来真是绝妙无比。这位天才的神思无可挑剔,日后为徐敬业草讨武zhao书那“一抔之土未干,三尺之孤安在”的浩叹,折煞那位中华第一奇女子连呼可惜。这位义乌神童最终隐没在“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传奇诗句之中。可以坦言,这是给鹅最好的画像。鹅的美,是一种纯洁无比的天使的色彩,当那纯白无瑕的一堆堆散落在青青草色间,那是一种视觉效果何等强烈的对照啊。鹅也是温顺忠诚的美神,虽然于生人气势汹汹,但对主人俯首依从,它那粗犷的喉咙听久了也能欣赏到长啸般的放歌。但无论如何,骆宾王鹅的写照永远是后人膜拜的参照,咏鹅中那舒缓节奏,有声有色,有我童年的性情。爱鹅自然贯承着我的生活足迹,但与“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王羲之相比较,就有天壤之别。
绍兴兰亭作为清谈之士聚会之所,除却“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外,留给年幼的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这群耐不住寂寞,整天高唱迎客的大白鹅了。现在想来,管理人员也有情致,养一群鹅,虽然没有当年王羲之鹅的一点神韵,但至少可以欺骗从纷纭俗世中来的游人,他们只需要喧嚣与躁动。王羲之可谓清高之人,鹅或许蕴涵着这份清贵,凝聚着他在书法造诣上的追求,兰亭鹅碑是羲之书法的概貌。大概谁也不会遗忘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性喜鹅的王羲之欲求寡居妇人的鹅未得,携友人前往,却是烹鹅,叹息弥日。又逢山yīn道一道士样好鹅,遂许以手迹道德经慨然互换,笼鹅归养。这位东床坦腹的快婿正有魏晋风度的神韵。鹅从此步入了尊贵的书法之所,流传弥异。此为鹅的神与王羲之率性完美接合。鹅,开始闪现在诗词中。
“腊后闲行村舍边,黄鹅清水真可怜。何穷散乱随新草,永日淹留在野田。无事群鸣遮水际,争来引颈逼人前。风吹楚泽蒹葭暮,看下寒溪逐去船。”(鹅儿李郢)
“眠沙卧水自成群,曲岸残阳极浦云。那解将心怜孔翠,羁雌长共故雄分。”(题鹅李商隐)
杜甫以鹅喻酒,吟酒咏鹅“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词语衍生出“鹅黄”“杨柳董家桥,鹅黄万万条”(杨维桢杨柳词)“鹅毛大雪”有鹅外表的美趣“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白居易诗句)。我有时会无端地联想起与鹅毫无瓜葛的鹅湖山“鹅湖山下稻粮肥”会想起“鹅湖之会”的陆九渊主观唯心主义和朱熹客观唯心主义哲学的耀眼交锋。鹅已经成为了多姿的一个符号。
对鹅的情感与联想总是萦绕在脑海深处,每次回农村临遇鹅俯首伸颈追赶我之时,总能唤醒我这琐屑的往事和联想。无论何时何地,我的记忆总绕不过鹅那颀长而弯曲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