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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红色浪潮汹涌的年代。全国大大小小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让人们有些目不暇接。街上的大喇叭成天高唱着：“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天大地大不如我们恒心大”那时他十四岁，刚上初中。
这天一早，他背上书包正准备到学校去，刚穿出小巷，迎面就涌来一大队穿着绿军装的人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此起彼伏。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众人推推搡搡，踉跄而行。“王老师！”他脱口而出，跟着队伍飞跑。王老师也看见了他，站住了，脸上掠过一丝苦涩，长发蓬乱地披散着，遮住了那双原本清澈美丽的大眼睛，王老师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正要说话，人群中有人踢打起来：快走，快走！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早就听说要运动了，没想到会运动到学校，没想到第一个斗争的会是可亲可敬的王老师。队伍蜂拥着远去了。他跟在后面跑的气喘吁吁，跑不多远，他拾到一只鞋子。那是王老师的鞋，一只帮上绣有并蒂莲花的鞋——另一只早已不知去向了。
王老师是他的语文老师，他心目中的天使。她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美，瀑布一样的长发，总是整齐的披在肩上，什么衣服在她身上一穿都分外好看。她画眉鸟一样的嗓音，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得体。就是这样一个把学生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的老师，能犯什么错误呢。就是因为她是资本家的女儿？就因为她喜欢穿裙子，喜欢穿绣花的布鞋，就因为她爱抹雪花膏？就因为她离了婚而又拒绝了校长亲戚的求婚，最后嫁给了同她一样清贫的同学（也是教师，结婚之后不久病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再次见到王老师是在批斗会上，据说要对“潜藏在人民内部的资产阶级牛鬼蛇神”王雨嫣公审。会场上人山人海，大喇叭喧嚣不断，台上“革命小将”振臂高呼口号台上台下居然增加许多熟悉的面孔，还有一些毕业了或者即将毕业的学生。王老师被两个穿军装的人押着，头使劲往下压，或者根本用不着往下压，因为她脖子上悬着一块大大的木牌子，上面写着“牛鬼蛇神潜藏在人民内部的敌人资产阶级的破鞋王**”可怜的王老师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子了，赤着双脚，头发凌乱，眼睛无神地低垂着，脸上明显地带着累累伤痕在如此强大的阵势面前，她已失去了知觉，只是木然的立着。有人要她交代罪行，有人踢打她，有人撕扯她的衣服，她都一动不动。有人拿出一些信来念“亲爱的**，我的天使，我的灵魂你是我久旱的甘露黑夜中的灯”（那是王老师已故丈夫曾经写给她的情书)于是台下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笑声中人群沸腾了。有人从台下扔上几只烂鞋子又有人拿绳子串了，挂在她脖子上有人去污水沟掏出烂泥来就又有人不辞劳苦爬上高高的台子，抹在她的脸上人群再次轰然大笑，在笑声中有人问：美不美，雪花膏香不香？她紧咬着嘴唇，还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台上有人呐喊“反动分子阶级敌人王雨嫣拒不交代罪行，怎么办？”就又有人从台下跳上去，脚和拳头暴风雨般地向脆弱的王老师砸去。暴风雨过后，她脱离了押解他的人束缚，跌在了地上，她还是一声不吭并且尝试着爬起来。还没等到王老师爬起来，几根棒子悄然而落。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挥舞着的棒子，在一根四棱的木棒上用钉子相对钉了——号称狼牙棒。他恨不得冲上去，拼杀一番，从这些人手中救出亲爱的老师，要知道，王老师平日里可是最疼他的，他无数次往前冲，又无数次被人群推了出去，他哭喊着，叫着老师的名字，那声音是如此柔弱，像一株小草，被众人的嘈杂盖了个严严实实泪眼中隐隐有头发和血肉一起飞舞。飞舞的棍棒终于停止了，王老师已奄奄一息。她没有等到所谓的审判来临，在当天夜里含恨离去。
他一直珍藏着王老师留下的一只鞋子。他永远也想不通，他眼中的好老师，为什么会变成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失神的眼睛，木然挺立的身躯；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挥舞的狼牙棒，混杂着皮肉的飘落的长发，和血肉模糊的躯体。施暴者有很多是她曾经的学生。难道，他们恨他，仅仅是因为她罚他们多写了作业，多背了课文？他相信九泉之下的王老师一定也不明白。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她最疼爱的学生，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为了弄明白这些问题，他后来也当了老师。他给他的学生也讲那一只绣花鞋的故事，讲那挥舞的狼牙棒，讲那飘落的长发他也讲到他的疑问和困惑讲着讲着，泪下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