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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雷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兵,现在当兵至少要初中生,所以尽管家里很困难,父母希望他小学毕业就回家劳动,他还是紧持上了初中。
可是上到初二,张雷他爹病倒在床,再不能干活,家里的那几亩田全靠娘一个人种。张雷下面还有一弟一妹。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张雷只好含泪退了学。
张雷的家离海边只有二十公里,可张雷只坐在同学的自行车后面去过海边几次。村里有很多男人去当船员,回来后花钱都很大方,抽好烟,顿顿吃饭都喝啤酒。现在当兵没了希望,张雷决定也去当船员,挣钱为爹治病,让弟妹继续上学。
张雷跟着同村的李哥到了渔港。十来个皮肤黝黑的人正船上船下地忙碌着。一个白一点的人看了看身材还显单薄的张雷问:“你几岁?干海很苦的,受得了?”张雷提高声音象士兵报告似地说:“我十六了,能吃苦!你是这里管事的吗?”那人指了指岸边一个铁家伙说:“我是船长。你把那口锚抱过来,我看看你有没有力气。”张雷看了看那个奇怪的东西,兴奋地嚷道:“呀!这就是锚呀?我还以为是犁田的铁犁呢!心想难道你们要拿它去犁海底,把躲在洞里的鱼赶出来不成?”忙碌着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哄堂大笑起来。张雷看众人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解地摸摸后脑,走过去把锚用力提了起来,问:“要扔到船上去吗?”船长止住笑,赶紧制止道“可不敢!?你要真扔下去,船就完了,非砸个大洞出来不可!”说完又大笑起来。众船员刚刚止住笑,又再次笑个不止。一个打扮得很周正的胖子过来问:“你们在笑啥?可别耽误了干活!”船长指着张雷说:“老板!这小子有意思,留下吧?”老板问:“行吗?看样子身子有点单。”船长说:“行!单是单,力气倒是不小。就是开头几天肯定要晕船,干不了活。”胖老板说:“那就留下吧,晕几天就好了。工钱每月一千二。”走过去拍了拍张雷的肩:“小伙子!好好干,一年后给你加工钱。头一年没干过是要低些。”张雷吃惊地瞪圆了眼睛说:“每月一千二?!不少了不少了!不用加的。”他指了指船长:“他是船长,怎么还要听你的?”船长说:“他是船主,我当然要听他的。”张雷恍然大悟似地说:“哦!原来主比长大!哪还有没有更大的管着你俩?”众人又大笑。船长边笑边点头:“有意思!这小子好玩!当然有更大的,老板娘管老板,财权都在她手里。”
船长吩咐张雷:“你听老船员们的招呼,让你干啥就干啥,好好学着点。现在帮着上物资。”张雷赶紧跳到船上,很兴奋地东看看西瞧瞧,这是他第一次下到海里的船上,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到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就问老船员们。船员们看他过来过去都绕着网走,小心奕奕不去踩那网,就对他说:“你直接从网上过来,踩不坏的。”张雷说:“我穿的是布鞋,底子薄,怕扎穿了。”众人都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正忙着,也没有人去问个究竟。后来船长见他老躲着网走,绕来绕去耽误事,就问他:“你到底在躲啥?到底怕的是啥?”张雷说:“我怕网里的鱼钩扎穿鞋底,你们穿的鞋都是厚底子,不怕;我的薄。扎了可不是好玩的。”船长愕然:“你找找网上有没有鱼钩?”张雷蹲下身子,认认真真扒拉开网,寻了一会子,没看见,摸摸后脑:“网上没有钩,鱼怎么钓上来呢?用鱼杆钓鱼,鱼还不轻易上钩,没有鱼钩,难道鱼会傻傻地钻到网里不出来,等我们把它们提上来吗?”“哈哈哈哈”一船的人又都发出狂笑:“亏这小子想得出来!真够搞笑的”
黄昏时分,船出发了。张雷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头,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小,海风吹在身上很是凉爽,他感觉威风极了。在马达的轰鸣声中,天渐渐黑了下来。船员们喝完酒都回后舱睡觉去了,张雷一个人坐在船头看着海里星星点点的航标灯,心里还在想那网是怎样把鱼网住的。李哥走过来招呼他回去睡觉,说下半夜到地方就要干活,要抓紧时间休息。张雷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李哥走到网堆前指给他看:“这边用粗绳系了石坠的叫网根,它重,下了海往下沉;这边用细绳系了泡沫或空心塑料球的叫浮子,它轻,往上浮。这不就把网在海里张开竖了起来吗?海里是有洋流的,叫潮,鱼顺着潮往网上撞,这些网眼现在看起来是菱形的,到了海里被洋流一冲,就张开成了四方形,鱼往前冲,就卡在网眼里出不来了。现在明白了吧?”张雷似信非信地说:“鱼就这么傻?它们不知道退回来么?”李哥拍了拍张雷的脑袋说:“你这脑瓜子想这么多干啥?走!回去睡觉去!”硬把他给拽了回去。
凌晨四点,船员们被叫了起来,开始下网了。张雷从厢子一样的铺位里钻了出来,感到有点恶心,身上发软。那个姓王的大工马,就是开起网机、指挥干活的人嫌他碍手碍脚,让他一边歇着去。船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船尾有一盏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张雷看他们把网从船的侧面放下海去,这些网是几百张全联在一起的,一个多小时才算下完。天色已亮,太阳快出来了。大家又都钻回自己的“睡厢”里睡觉去了,张雷没有回去,说他要等着看海上日出。
夜色渐渐退去,四面都是无边无际的水。蓝色的大海在尽头与蓝色的天空相接了。张雷想起了语文书上说的“水天一色”一会儿太阳该从哪里升起呢?东边一片红霞,越来越亮,水天相接处出现一条线钱,一点一点往上冒,越来越大,渐渐如一朵巨大的红蘑菇,似乎随着水波在动荡。终于,太阳挣脱水的纠缠,一跃而出水面,一个红球变成二个红球,天上一个,水里一个,放出万道霞光,照得张雷青春的脸也光灿灿的。他叫道:“太壮观了!太美了!”太阳渐渐离开海面,也就没那样红了。
吃早饭时,张雷开始吐了起来。大家见惯不惊地笑看着他:“出海的第一关开始了。熬着吧,熬到时候就不晕船了。”张雷问:“要多长时间?”李哥说:“短的三四天,长的嘛,那就说不好了,也许一直晕,那就不能干海了,只好上岸找其他活干。”船长走过来说:“这几天你可以不干活,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等晕过了,就帮着摘鱼吧!?”张雷点点头,又追问道:“那第二关是啥?”“寂寞!”张雷不解地问:“船上这么多人,还能寂寞吗?”“不刮风就不能收港,就这样在海上漂着。山北钓海螺的船连八九级的风也不收港。有的船在海里漂上二年不靠岸。能看到远处的山时,有人激动得控制不住就跳海,想游到岸上去,哪年都有二三十个,总有几个淹死的。小子,以后慢慢体会吧!”十一点,老王招呼一帮在打牌的船员拔网了。张雷想跟出去看看他们是怎样拔网的,没站起来,摔倒了。
张雷已三天没吃过东西,有时喝点水也往外吐,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整天就在铺里躺着。船长说:“不行你就别免强自己,跟着收购船回去吧。”张雷摇摇头:“我一定要熬过这一关。死不了我就要干海!”船长竖起大姆指:“好样的!是个男人!”张雷心里大受鼓舞。爹的病一定要治好,弟妹不能再失学。一个月一千二,比他学校老师的工资还高几倍呢!岸上到哪里去找这样高工资的工作呢?
五天后,张雷爬了起来,开始帮着从网上摘鱼。这回他看明白了,鱼真的是卡在网眼里的。往下拽时还会咬人,戴了手套也把手咬得生痛。他们打的是大口鱼,大的能有六七斤一条,鱼尾打在脸上,能把脸给打肿。所以往往是先把鱼用力在船板上甩晕了再往下摘。有的鱼卡得死,拽下来后网就留下一个大洞。大工马开着起网机,起网机的几个轮子把网从海里绞上来。其他人就忙着摘鱼、装箱、加冰。张雷走过去问老王:“我来开行不行?”李哥忙说:“你小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快离那东西远点,被它绞掉手甚至绞死的人可不少。没有几年的功夫,你别想动那东西。”张雷吐了吐舌头:“没想到这东西还这样厉害!”老王说:“等你能开这东西了,一个月可以挣到三、五千。”张雷吃惊地说:“真的?那我一定要学!”旁边的一个船员唤作老五的说:“你学个屁!老子干海都六年了,还没捞到学,哪里轮得上你?”又有一人不服气,顶道:“你他妈的啥脑子?当然轮不上你了!”七嘴八舌,你不服我这话,我不服你那话,很快吵成了一片。张雷弄得莫名其妙,看他们巅来倒去的,也弄不谁同意谁的说法,谁和谁是一帮,乱成一团。老王吼道:“都住嘴!还有完没完?谁耽误了干活,我他妈的就揍!”大家都住了口,只老五还在哪里口沫横飞:“船上的事和岸上的事就是不一样。在船上就看谁的拳头硬谁就吃得开,其他的都他妈扯淡!”老王二话不说,一脚踢了过去:“说得对!现在就让你领教领教谁的拳头硬!”
在海上呆着越往后,人们的脾气越火暴。动不动就吵就打。为了防止喝醉酒打起来没个轻重,船长只许他们喝啤酒不许喝白酒,也不许再赌钱。每天都是同样的下网拔网,闲下来就胡吹海吹,想起什么说什么,啥话题都谈。当然谈得最多的是女人。船员们之间通常只知道对方姓啥,是哪里人,很少有人问起对方的名字。有的认识六七年的人还叫不出对方的名字来。张雷的心情也越来越烦闷,想家想得落泪,看着茫茫的水心里担心再也上不了岸。李哥说,这就是出海的第二关。
半个月后,终于天气预报说有七到八级风,有了收港的希望,大家都高兴起来,相互间也突然友善起来。拔完网已是下午五点,船开始返航。大家聚在船头说笑,憧憬着上岸后的生活。有的计划怎样大吃大喝,有的计划回家看老婆孩子,没有家的就计划怎样进歌厅招小姐。
海上突然刮起大风,浪也大了起来。海水从船头冲了上来。船从波峰跌到波谷,又从波谷被抛上波峰。船长停下船,不敢再走。船员们忙乱成一片。船长大叫:“快给锚!快给锚!”张雷反应快,几步跑过去抱起了锚,却不知如何给法:“咋给?”“下呀!往海里下!”张雷毫不犹豫抱着锚跳到海里去了。这突然发生的一幕把众人惊呆了,都飞快地跑到船边冲着张雷乱叫。老王的声音大得惊人,盖过了风声涛声:“快扔掉锚,快扔!”张雷一眨眼早没了影子。大家惊愕地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心想这孩子完了。
正当众人叹息之际,张雷的影子又在海面上出现了。大家都兴奋不已,赶紧叫他抓住锚绳往上爬。众人都争着要拽锚绳。张雷爬了上来,一身的海水往下流,咧嘴笑道:“幸亏我水性好!这水真凉!要是寒冬腊月的不得冻个半死?都说出海苦,果真是苦!这是不是出海的第三关?”众人都松了口气,这时听他说这些话,想起他刚才的行为,都狂笑起来。船长笑得泪花都出来了:“你小子有才!真是太有才了!我干了一辈子的海,这是第一次知道给锚是这样给的!”
远远看见渔港,人们就兴奋地又喊又叫。船还没停稳就都争着要先跳上岸去踏上坚实的土地。在无根无基的摇摆和动荡中过了半个月,张雷也热切盼望着上岸。李哥拉住他说:“你可小心点,上岸后还得学走路。”张雷兴奋得没有听进去。走路谁还不会嘛?迈开步子跨呀!可当他一步跨上岸后还没等迈出第二步,就一头栽在了地上。他爬了起来,怎么山、房子、整个天地都在摇?他又迈出一步,又一次栽倒在地。李哥赶紧过去扶起他。张雷吓坏了:“我怎么不会走路了?不晕船晕岸!”一大群人全都笑了起来。李哥安慰他说:“以后就好了,起初人人都会这样。”
船在岸上呆三天,老板给大家都支了点钱,让离家近的成了家的人回去看看,没成家或离家远的轮班出去玩。张雷把船长给他的五百块钱交给李哥捎回家四百五,自己留了五十块钱花。李哥临走时吩咐他不许与老船员们进歌厅,说那里是变相的妓院,让他只到街上逛逛,吃点喜欢吃的东西。张雷一一应下。
张雷与几个人在大街上闲逛,突然发现有卖军装的,衣、裤、鞋都有,连领章帽徽都齐全。他大喜,死磨软泡,用仅有的五十块钱买下了全套。从此后,张雷不干活时就穿了这套春秋季的假军装,三伏天也是如此。谁动他的军装一下他都不干,嫌人家手脏。还到处说他是某武警中队的队长,到了岸上更是穿了四处游逛,招耀过市。遇到哪里有纷争,还郑重其事地上前制止:“我是武警中队的队长,你们闹啥?”李哥说他:“你在船上穿就行了,别玩大了。你这是陆军的军装,哪里是武警的?当心真警察捉了你去!冒充军警人员那可是犯法的。”张雷不以为然:“我又没穿了做坏事去,不过就玩玩嘛?有什么?!”照旧穿了逛大街。
几个月后,张雷不再晕船,也不再晕岸。他也晒得和非洲黑人差不多,看不出他的实纪年龄来,也没人能一眼认出他是个新船员了。这天船又回港,张雷依旧穿了他的军装去逛街。路边一辆摩托和三轮撞在了一起,两个司机正在争吵不休。张雷挤进人堆说:“我是武警中队的队长,现在由我来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他指指摩托司机“你!先讲讲情况!”摩托司机忙诉说起来。这时有个穿军装的人挤进来问张雷:“你小子是谁?”张雷正言道:“我是武警中队队长!你是谁?”那人笑道:“你是队长,那我是谁?”把手往后一挥:“上!把这小子给我铐起来!“冲上来二个小武警,不由分说把张雷铐了起来。
和张雷同来的船员傻了眼,赶紧跑回去找船长报告:“假队长遇上了真队长,咱们的队长被铐走了!”船长边打电话给船主边笑道:“这小子终于玩出问题来了!”
张雷被带到派出所,几个人围着他审问。他只一个劲叫屈:“我冤枉啊!我穿了这军装可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只想用他办好事!”问来问去就这几句话,弄得几个警察也烦了,拿他没办法,弄不清他是有经验的惯犯还是只是个憨小子。正在这时,船主来了。解释说:“这可是个好孩子。他是想当兵想疯了才穿了这假军装到处跑,他真的没干过坏事,这我可以担保!”接着又讲了张雷如何爱护他的军装的事。最后船主签名把张雷保了出来,不过军装也被没收了。
二年后,张雷开上了起网机。五年后,他成为远近最年轻的渔船船长,一年能挣十几二十万。他爹的病治好了,家也富足起来,还盖了新楼。他也口叼好烟,顿顿吃饭必喝啤酒。大声斥责船员,对不听招呼的船员动拳头成了常事。偶尔,他也会进歌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