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文小说网 www.lewen.so,最快更新菖蒲文集最新章节!
风沙起,乡心就起
风沙落时,乡心却无处停歇
读燕七写的流浪天涯,最深切的感受是人生是无尽的苍凉和寂寥。文章的第一段流离颠沛的记忆就深深打动我,因为它唤起我记忆中与其惊人相似的画面。
为了生计离乡背井,旅途中凄凄惶惶的景象怕不只是你我才有,很多人回想童年时光都会产生这样的情感。我8岁多随父母从老家迁往油田,因为那时侯穷,考虑到这边来后家徒四壁,我父母亲尽量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了路,包括一个碗橱、一个五屉柜,还有一个圆形的餐桌。我父亲带着从未出过远门的一家老小,心急如焚地买车票,办托运,签转车的通票。寒冷的冬天,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热气,额头上却渗出一粒粒汗珠。家具办了托运,随身还带着很多东西,因为天气寒冷,钱又很紧张,父亲根本不考虑会在途中找旅馆过夜,而我弟弟还只5岁多些,我母亲就带了一床很小的被子,候车的时候,我弟弟如果睡着就裹着他。到达德州时是临晨5点左右的样子,我至今记得那晚的路灯,橘黄的光,这光之外目光所及都是黑暗,陌生的城市还睡着,而拖儿带女的一家人在车站外的路灯下守着一大堆行李惶惶地想象目的地会是什么样子。我父母亲去办托运手续的时候,嘱我和姐姐看好行李和弟弟,可是他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弟弟不见了。我忘记了我父亲打我和姐姐了没有,印象里只有母亲惊惶的脸。后来在车站里面找到了弟弟,他兴高采烈地看那些火车,不知道自己丢了。现在想起来,能体会我父母当时的心情。家啊,什么是家?哪怕再苦,再凄惶,只要有家,就有温暖。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家,无论走到哪里。
我奶奶是我父亲的后母。尽管我母亲和她隔阂很深,可是我觉得她一生悲苦,不忍记恨她对我母亲的种种苛待。她初嫁的丈夫是个土匪,因为仇家多了,被人在柴山(密林)乱刀捅死。后来改嫁给我爷爷。我想一个女人一生中有这样的经历已经很不幸,偏偏她又没有生养,只好把养老的希望寄托在金钱上。她对我父亲很严厉,又怕将来没有依靠,所以恩威并施。我爷爷喜欢赌博喝酒,为人又仗义,经常是大把的赚回来,又大把的花出去。我奶奶一直没有安全感,她很早就为自己打算。她做裁缝挣一点钱,我母亲在工厂做工挣的钱也悉数交给她,她都私自收起来,不告诉我爷爷。现在想来,她哪里有家啊!我父亲来油田后一直想往回调,可是总也办不成,眼看我们姐弟三个都长大了,不能没有父亲管教,才决定迁往油田。那时候我爷爷已经中风偏瘫了,我们走后就靠我奶奶一人照顾他。我常年独自抚养孩子,衣食无忧尚且感觉艰辛异常,可想当年我奶奶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们走的那年她已年近六十。我爷爷去世后,父亲去信表示要接她来与我们同住,她拒绝了,一个人在街道上租了间房子,过着孤老的生活。
91年深秋,我送母亲回老家,才又见到了奶奶。那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见她。我立在街口,她房子旁边水果铺的老板告诉我们奶奶出去了,也许等会儿就回来。小镇已经变得不是我儿时的模样。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和人让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是生于斯长于斯。这时候有几个老太太从街对过慢慢走过来。她们穿着老式的衣服,边走边谈天。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的奶奶。她头发全白了,白得惊心,脸上的表情即使平静的时候也似乎是在赌气。她倔犟了一生,要强了一生。我跑过去,喊她:“婆婆,我回来了!”她顿住了脚步,眯着眼打量我半晌,象是不相信一样。我连忙上去搀住她,说:“我是囡囡呀!”我奶奶一下回过神来,缓缓地点着头,说:“是囡囡呀,这么大了,这么大了!”又转头对其他老太太说:“这是我孙女呀,我引(带)过她的呀!” 随着她头部的转动,白发在深秋的风中抖得我心酸。在老太太们的窃窃私语中,我和母亲扶着奶奶回到她的小房子里。那是一间很小的房子,隔成一大一小前后两部分。进门就看见一个桶式的煤炉子,上面放着一口小锅,旁边是再简单不过的炊具,一个木箱子去掉一面再加上一道搁板就做了碗橱。后面是卧房,一张挂着帐子的床,帐子一角有个20公分见方的补丁,床上是陈旧的卧具。床旁边是一张老式的三屉桌,边缘雕刻描金的痕迹还隐约看得见,也许还是奶奶的嫁妆。上面放着个曾经很精致的梳头盒子。这就是奶奶的家。准确地说,那是她的房子。她哪里有家!
奶奶执意要去买鱼留我们吃饭,我母亲只好依她,和她一起把饭弄熟了。我从看到奶奶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带她走。没有征求我母亲的意见,更不去想父亲会怎样想,就对她说:“婆婆,你跟我们去吧!”那时侯还没有完全懂得人情世态的我一门心思要接奶奶到油田来,即使父母亲有别的想法,也不要紧,我自己挣钱了呀,我可以养活奶奶。我母亲也附和我,劝说奶奶跟我走,还搬了我的姥姥来做说客。可是奶奶很坚决,总有理由拒绝。傍晚时分,她询问母亲,可否让我陪她住一晚上。我母亲也很辛酸,嘱咐我多陪她说话。
那个晚上的感觉很奇特。我睡在奶奶的脚头。也许是因为已经多年没有生活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不是亲生的,也许因为奶奶一生不习惯和人过分亲密,她让我睡在她脚头。把帐子放下来,昏暗的灯光熄灭了,我听见奶奶微微带一点喘的气息。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是我的奶奶。小镇的夜晚很安静,和奶奶睡在一起的夜晚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话说。她为我盖好被子,断断续续地问我一些读书和工作的事,有没有说人家(定亲),但是不提我的父母亲。我很晚才睡着,可是不知道奶奶几时睡去的。
第二天起身的时候,我母亲让我悄悄在奶奶枕头底下放了两百元钱。临出门,奶奶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放了一样东西,我打开看时,是两枚金戒指。有一点慌,我忙给母亲看。我母亲说,您还是自己留着,可以作用的。我就把戒指往奶奶手里塞,一边说:“婆婆,您留着吧!是我们该孝敬您的呀!”奶奶居然手上的力气不比我弱,她很用力地让我把戒指收起来。我和母亲只好依了她。
回来后不久,听父亲说,街道上房屋拆迁,奶奶眼睛又不大好,就去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家,靠侄儿和侄媳照顾生活。我父亲仍旧每月汇钱去。95年,老家突然来了电报,说奶奶病危,父亲急忙赶回去。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奶奶守了一辈子的积蓄被她的侄儿偷走了,拿去广州做生意,一去没了消息。这件事让我们家里的人都大吃一惊。尽管知道奶奶收着爷爷留下的东西,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父亲说奶奶又气又急,大骂她的侄儿丧天良。可是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我父亲劝说她来油田,她还是执意不肯。父亲回来后不到一年,奶奶就真的去世了。奔丧回来的母亲说,奶奶是夜里去世的,临死前身边没有一个人!
我不能怨我的父母,他们一直要接奶奶来油田。问题在于奶奶,她也许认为她与我父亲之间只有法律上的母子关系。她一辈子没有真正的亲人。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偶尔想起奶奶,鼻子发酸。奶奶一生都没有过家。她以为金珠宝贝可以靠得住,以为有钱就可以有安稳的生活,可是孤苦终老,去世时身边连个人也没有!
以后的日子里,我梦见过奶奶两次,每次都是黑暗中,旷野里一幢孤寂的房子,我看见奶奶走在一群人中间,他们都不说话,缓缓地走向那幢房子。我迎上去喊她:“婆婆,婆婆,你跟我去吧!我会照顾你。”奶奶默默望着我,脸上没有表情,一言不发。
我不迷信的,可是农历七月十五,我会去买了黄表纸来烧。
愿奶奶来生有一个家!
我父亲因为自幼在缺乏母爱的环境中长大,性格孤僻、多疑,脾气暴躁,好声气说话的时候尚且不多,更不是细心体贴的人,他每月准时往老家汇钱,可是与我爷爷、奶奶之间绝无半点温情的表示,直到有一天,父亲队上的同事送来一封信,我看见父亲拆开看后没等他同事离去就掩面哭泣起来。那也许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看见父亲哭。当时只觉得诧异,想不到我父亲也有眼泪。现在明白了,父亲一岁多就没了母亲,我爷爷,就是他能看得见的生的来源啊!爷爷死了,他的故乡就永远失去了。
一个人回望来路一片茫茫时,会是怎样的寂寥?除了孤单还是孤单。这种孤单是无法驱散的悲哀。故乡就是来时路,不仅仅是父母之邦,它让心灵安稳。
我的父亲怎么能不哭!
有一年在博兴县柳桥一带出工,驻地一面紧挨公路,一面对着小清河。那时候生活条件和工作条件都很艰苦,住野营房,寒冬腊月在外面跑,中午吃队上送饭车送的包子,晚上才有馒头和菜吃。有天食堂不知道什么原因做饭晚了,我和男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公,又只剩下饭菜票,我们饿得受不了了,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麦乳精筒,打开盖子,我探过头去看,是一筒硬币。他把硬币倒出来,装进口袋,说:“我带你出去吃东西吧。”我们很高兴地出了营地,上了公路,沿着公路走。离营地半里地左右的地方有几家饭店。我们穿着很笨重的棉工服,牵着手沿着公路走。路上很黑,偶尔有一辆车从身后或者前方射过来灯光,打几声喇叭,从身边驰过后,就是很甜蜜的安宁。天上的星星很冷很亮。他把我的手紧紧握着,一起塞进他的衣服口袋。我觉得很暖和。走到那几家饭店的时候,我们停下脚步。温暖的橘黄的光从装着玻璃窗的门里透出来,过路的司机在里面取暖,吃饭,喝一瓶二锅头。附近的老乡围着一桌廉价的酒菜吆五喝六地猜拳。我们停下脚步,迟疑着。然后我说:“还是去老地方吃馅饼吧!”他就用力握我的手,嘴角在我额头的头发上狠狠地压一下,拥着我去老地方。老地方在最后面几家饭店之间的夹缝里,是一个当地的老乡就着两边的饭店墙壁搭了个棚子,在里面生火烤馅饼卖。棚子前面有张方桌,四边各一条长凳。老板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穿着肮脏的棉衣,操着博兴口音招呼我们:“又来了?坐啊,坐啊!”他放开我的手,先去在凳子上抹了抹,等我坐好,再挨着我在侧面坐下来。棚子里炉火映到他脸上,跳跃的光,他的年轻的脸庞。我们说话之间,呼出的热气在闪烁的火光中冉冉地一缕缕上升,消失在冷冷的空气中,可是心里说不出的安宁。从那时候起,我就铁了心嫁他了。不论异地他乡,不论严寒酷暑,不论贫穷困顿,人一生能有几个人陪伴一起度过这样的夜晚呢?他是我的家。
馅饼两毛钱一个,是我至今难忘的美味。
乡愁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吧?因为孤独和寂寥。我曾经做过多次同样内容的梦,梦见自己在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家了。一有惊惶的感觉,往往就做这样的梦,梦里只有一种情绪,不安的,焦渴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家在哪里,故乡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