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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年冬天,林芸终于从地调小队调到了研究所。比起小队来,现在的环境是安定舒适得多了,每天按点上下班,工作环境也好。在小队的时候,工地上的人一律是笨重的棉工衣和棉帽子,从背影上很难分辨一个人的性别。头一年实习,林芸每天凌晨就起床去整理沉重的大线,晚上黑灯瞎火的还在野地里查排列。第二年队上安排她进了施工组,除了做设计,多数时间还是在工地上。那些本来该是艰苦、枯燥的日子,因为有了大海的陪伴而变得不同。林芸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纳罕,她怎么毕业后就正好分配到了大海所在的这个小队,正好遇到了大海,后来,她怎么就喜欢上了大海,喜欢上了这个和她条件相差悬殊的普通工人!
拿到调令的那天,和大海私交很好的指导员来找她,说,如果想留下,他可以向组织科反应。林芸当时没表示什么。晚上吃饭的时候,林芸端着碗去大海的宿舍,离得老远就听到里面的喧哗,一个很突出的声音在说话,她听出那是大海的铁哥们外号叫“许大喇叭”的许世平。“你不能让她走!咱地调男的找媳妇容易吗?何况她什么条件?你不听我的,你看吧,”
林芸推门进去,大伙一下子都闭了嘴,屋子里霎时鸦雀无声。许大喇叭朝林芸“嘿嘿”讪笑了两声,端着碗出去了,其余的人也跟着他和大海打着招呼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俩,两个人好一会一句话也没说。
“海哥,我调令来了。”林芸打破沉默说。尽管已经是恋爱关系,她还是象初到这个小队时那样称呼大海。
大海问她:“什么时候走?”
“你希望我走还是留?”林芸问。
“你想走,还是,有别的想法呢?”大海迟疑着问。
“在这里,我专业不对口,”林芸嗫嚅着,觉得很难启口告诉他,其实她很想去研究所。当初分配到公司,因为一点人事关系也没有,还亏了组织科的一个负责人看她可怜巴巴的,才把她分配到了离公司较近的大海所在的野外大队。去报到的那天,林芸望着大队机关那几排平房差点没哭出来。她的同学多数找了人,留在了研究所,她真羡慕他们,有同学在一起,起码有熟悉的伙伴。
大海走到门边去拉灯绳,昏暗的屋子里立刻响起了灯管沉闷燥人的声音,刺眼的白光晃得人心烦意乱。林芸鼓起勇气朝他的背影说:“我想,还是去的好。以后,我们可以有个安定的家。两个人都在小队,总是不好。”
大海回到林芸身边坐下,望着她,两手抓着她的胳臂,不说话,半晌,缓缓将她搂进怀里,用力箍得她透不过气来。
林芸头埋在他胸前,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混合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有点昏昏沉沉的。屋梁下悬着的灯管“嗡嗡”地发着刺耳的声响。
两年多来,在枯燥的小队生活中,他陪伴她,早晨点名,开无聊的会,搬那些死沉死沉的电缆,参加家属队的麦收,这些林芸感到陌生而且不喜欢的事因为有了大海的陪伴都变得亲切有趣了。第一次出野外施工那天,队上的职工各自都找关系好的司机安顿自己的行李,那些泼泼辣辣的乡下女孩子更是很轻松地打点好她们的东西,跟着车队走了。林芸正愁她的家当没着落,是大海来照顾她,一路上凡事操心,让她变成了个出门旅行的小女孩。
那天晚上到达驻地的时候,林芸第一次见识了野外小队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驻地是在小清河的一条支流边上,因为当地百姓在河水里浸泡他们的一种经济作物黄麻,使得河水受到污染,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难闻的气味。那时已经是晚上7点,先到驻地的车辆在拖挂野营房,将那些不到6个平方可是得住四个人的带车轮的房子摆整齐,围成一个100米见方的大院子,这就是野外队施工的基地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院子已经整好了,水罐车在院中来回洒水,因为地面有厚可没齐脚的浮土,这些车撒水之后,再将地面轧平。林芸看见整个驻地上灰尘漫天,月光下河边干枯的树木在起起落落的灰尘中时隐时现。先林芸到达驻地的职工有些捧着饭碗在这样的夜色里吃晚饭,一手拿着一个或者两个馒头,一手端着一碗汤,有的站着,有的蹲在箱子边上。
月亮清冷冷悬在树梢,林芸下了车,站在驾驶室边上楞楞地望着驻地。车辆行驶的声音,指示野营房摆放位置的吆喝声,队上的职工因为一天忙乱和劳累的粗声笑骂,这污浊逼人的空气,这陌生的乡野里嘈杂、喧哗的小小的世界,象是梦魇魇住了她。大海走到她身后,默默陪她望着那边他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林芸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说:“海哥,你会永远都这样陪着我吗?”
那以后,在天寒地冻的季节里,北风呼啸的旷野,冰天雪地的乡村都不再是异地他乡,林芸觉得,大海是她的家。她给他洗衣服,里里外外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喜欢把他的衬衣浸进水盆里时闻到的那种烟草味和汗味,她用废牙刷细细地刷领口和袖口,还惹得许大喇叭极夸张地学她搓袜子的样儿。她觉得有大海陪着她,让她这样亲近地照顾他,心里不再觉得不安定。大海给了她父亲和兄长的感觉,这两样都是她极其陌生而渴望的。
而现在,她要离开这里了。研究所,照小队人的说法,那是知识分子待的地方,大海是小队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芸象从梦中醒来,大海沉默着,换了个抱她的姿势,一手揽着她身体,一手在她背心轻轻拍着。林芸突然挺起身来,望着他说:“海哥,我会给你写信的,天天都写。”
大海努力笑了一下,点点头。林芸还没见过他这样的忧愁,无论多麻烦的事,他都轻描淡写地解决,林芸习惯了他说;“我来。”现在,他沉默得让林芸心疼。
林芸迟疑了一下,说:“你要我留,我就留下。”
大海脸上闪过一丝希望的神色,可是转眼又恢复了平静,他把手放到林芸肩头,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给你收拾东西去,别明天早晨要是有车来,急急忙忙的漏了东西,那么远,回来不容易。”
林芸泪水霎时涌出眼眶,她低头,扭过身去,泪珠顺着脸庞滚落下来。大海扳过她身体,轻轻抬起她下巴,吻她。林芸感觉他的舌尖温存地舔着她脸上的泪水,她伏到他胸前,清楚地说:“今晚我不走了。”
(二)
来研究所一月有余了,林芸逐渐适应了后勤人的生活节奏。
快下班的时候,同事推门进来“林芸,有个女孩找你。”林芸出来一看,是刘芳。她笑着对林芸点头:“hi!”林芸很礼貌地把刘芳让进办公室,倒了杯水,一边猜她的来意。
和刘芳并不熟,也没什么来往,只是前些天因为参加公司举办的歌手赛,选手中有个很招眼的男孩叫张文,是野外大队选送的,歌唱得好,风头很劲,而他身边那个梳着鱼鳞辫的女孩子更增加人们的话题,那就是刘芳。林芸因为注意张文而记住了她。在后台,几个相识的人小声议论刘芳,林芸好奇地问她们,她不是张文的女朋友吗?她们中的一个不屑地远远睨着刘芳的背影说,她?她有对象的。
坐下以后,林芸还没开口,刘芳突然说:“来找你,很冒昧。”林芸笑了,问她“有什么事吗?”刘芳踌躇了一下,象下了决心似的说;“你可以今晚陪我回家吗?”
林芸一楞,不明白她怎么来找她是为了这样一个请求。“怎么了?”林芸问。她和刘芳是第一次见,刘芳家住哪里她都不知道,更别说她的父母。去她家,不会是一件很惬意轻松的事。她不想问刘芳为什么,如果有必要,她会说的。
刘芳没有回答林芸,她把手伸进头发摸了一会儿,低下头,示意林芸看,林芸凑上去一看,是一块很触目的伤,还有血痕。林芸惊问:“怎么搞的?”刘芳把头发理顺,回答说:“我妈砸的。”
怪不得她没有梳她常梳的那种鱼鳞辫,林芸心想,这做妈的和女儿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样?
“为了什么?”林芸小心地问。
刘芳抿了一口水杯里的水,眼睛看着窗户外面干枯的树枝,答非所问地说:“陈剑羽,你认识吗?”林芸点点头“认识,他和我对象是好朋友,以前在一个队的。他还是他们那里公认的美男子呢。”林芸一口气把她知道的关于陈剑羽的信息说出来,然后等刘芳的下文,她不知道刘芳为什么提到陈剑羽,这地方真太小了,谁都认识谁。
“陈剑羽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刘芳说。
林芸有点吃惊,但是随即这种吃惊转变成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和刘芳有了一点亲切的关系,因为剑羽在调到公司小车队之前就在大海所在的小队,和大海是很要好的哥们,大海不止一次和她说起剑羽找了个漂亮姑娘,那个姑娘不在乎剑羽是小队的人,和家里人闹得很僵。林芸一直对这个女孩子很好奇,想不到现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了。可是刘芳怎么说剑羽是她“以前的”男朋友呢?
刘芳接着说:“我要和他散。——好久了,他一直不同意。我妈骂我,昨天,还拿剪子把我的头都戳伤了。”刘芳这时说话的神气象个孩子“她说,‘你就是再找,找个比人家剑羽条件好的也行啊,你看你勾搭上的什么人!’”刘芳模仿着她妈的语气,象个被责罚了但是不服气的孩子。可是,还是有一点惧怕?她说:“所以,我冒昧来找你,你陪我回家,我妈就不会骂我的。”
林芸这才明白了刘芳来找她的原因,原来是要她充挡箭牌。看着刘芳披着头发坐在那里,林芸开始收拾东西,说;“走吧。”
班车上,两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已经很自然地聊起各自的事情,就象已经认识了好几年似的。林芸问刘芳:“你为什么单找我?”
“你是大学生,一看文文静静的,——我妈就喜欢你这样的。她就说我疯。”刘芳嘻嘻地笑着说。
刘芳家是当时那种很普通的平房,两间通着,一间是客厅,另一间从中间隔开,成为两个卧室,外面是自家盖的一间小小的厨房,和所有人家一样,夹着篱笆围成的院子,院子靠院门的一边是一个水泥砌的水池子,怕水管上冻,开着一点,滴滴答答地流着一线水。林芸跟着刘芳进了院门,四下一打量,觉得和自己家差不多,所以在刘芳她妈出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叫了声:“阿姨!”
刘芳真是算盘打得不错,她妈看了看林芸,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来,说:“外头冷,屋里坐去。”
转过脸来笑容收起,问刘芳:“是你们同事?”
刘芳接过她妈手里的一个盆子,说:“是我朋友,研究所的,大学生。”
林芸不知道刘芳干嘛要这么强调她是大学生,在心里一打转,明白了,刘芳是在上海读了幼师的,在女孩子当中算是有文凭,她现在这个歌唱得很好的男朋友张文可是在小队,又没有文凭;而林芸,因为找的对象是小队的普通工人已经差不多被人们当新闻传开了。刘芳大概是想向她妈表明,人家大学生都可以找小队的,我怎么就不可以?
晚饭是馄饨。刘芳和林芸进家的时候,她妈已经在客厅摆开了一张搁着面板的桌子,皮都擀好了,正切着。林芸拉过来一个小马扎在桌子旁边坐下,刘芳洗完了面盆,推门进来,坐到林芸身边,三个人开始包。刘芳她妈好象一门心思在切面皮子,一声不言语,偶尔对林芸说:“还叫你跟着忙。——你看电视去吧,这个一会就好了。”林芸就笑,说,没事儿,我在家也干的。她妈就横一眼刘芳“你看人家。”
刘芳不吭声。只要她妈不提那事儿就行。
林芸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太会。我妈觉得我老在外面,不大舍得让我干。”
刘芳她妈从装馅儿的盆子里拿起筷子拌了几下,瞅着刘芳说:“你看人家林芸多懂事儿。你啥时候知道为你妈想想?”
刘芳还是不吭气。
她妈见她没反应,就转向林芸:“林芸,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家刘芳的事了,你说说有这样的理儿吗?”转过去又朝着刘芳:“人家剑羽哪儿对不起你?你爸住院那会儿,不都靠他里里外外地跑?你在上海上学,人家为你花了不老少钱,你现在说不要人家就不要人家了?那个张文,我看他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他哪点比剑羽强?会唱歌跳舞的顶吃顶喝?一个闺女家,不要太风流了!”
林芸在心里很新鲜做妈的这样训导女儿,居然用了“风流“这样一个词,但是眼前的情形显然很郑重的,她端正坐好了,陪着刘芳听她妈数落,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冲动,来这里坐蜡。
“做人得凭良心呀,”她妈继续苦口婆心地说:“他家元旦还送了那么多东西来。你这样一闹,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呀。再说人家剑羽对你多好,你有什么可挑的?”
刘芳大约觉得老不吭声她妈会认为她在做无声的反抗,而且她根本没打算顺从她妈,于是抓着了最后这一句开始和她妈较劲。反正有林芸在,她妈绝不至于再打她。
“他对我好,那怎么差点掐死我?你看这儿。”刘芳把毛衣高领拉下来,仰起脖子给她妈瞧。她妈听她这样一说,就着灯光侧着头看她的脖颈,林芸也探过头去,见刘芳白皙的脖子皮肤上两道发紫的印痕。林芸吓了一跳,坐回到马扎上,看她妈怎么说。刘芳把毛衣领子重新整理好,拿了一块皮子继续包,静听她妈怎样说话。
刘芳她妈半天没言语。三个人一声不吭地包馄饨。半晌,她妈才说:“那也是你惹急了他,他才这样。”
刘芳知道她妈心疼,撅起嘴又说:“他那天还开了煤气,说要和我同归于尽。我反正和他没话说了。”
她妈瞪了她一眼:“那你以前咋和他那么多话说?那时候不许你和他来往,你要死要活的,现在和人家没话说了?你一个姑娘家别太疯了!”
刘芳一时没话回她妈,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不就嫌张文是小队的吗。那时侯,剑羽在小队,你也是不同意我,现在他在后勤了,你”她妈没理她,伤透脑筋地对林芸说:“林芸,你给我劝劝刘芳,她真是不明白事儿啊”说着话,馄饨已经包完了,刘芳早已经在厨房里烧了水,把馄饨端过去不一会就热腾腾地端了回来。刘芳娘儿两个都没心思吃,林芸也就只草草吃了一小碗,刘芳她妈再三劝她添,她推说已经吃饱了,刘芳乖巧地和她妈说:“妈,我去刷碗,你歇着。”和林芸一起把碗筷收拾到厨房。
洗完了碗,刘芳她妈说:“你那床太窄,你过来和我在大屋睡,林芸在你床上睡吧。”
刘芳说:“不用,我俩挤得开。”
她妈没再说什么,就对林芸说:“那就凑合着一快挤挤吧。林芸,你给我好好劝劝她。”
林芸心里有点慌的感觉,极不自然地点点头:“好。阿姨,你先去睡吧。”刘芳妈关上大卧室门的时候,林芸听见一声深重的叹息。她突然深自后悔不该搅进这母女俩的争端中来。
(三)
林芸走后,大海有段时间做什么都没心思。许大喇叭天天在跟前絮叨,只有接到林芸信的日子,他那张闲不住的嘴才能安静会儿,但是仍然表示怀疑:“这还没走几天,当然有信来。不出半年”烦得大海实在忍不住,骂道:“就不能闭上你那鸟嘴!”可是心里这个乱!
这天晚上收工后,许大喇叭抱着几盒罐头跑过来:“大海,你去弄点啤酒来。剑羽来了。”剑羽是去年夏天调去公司小车队的,费了不少力气,因为刘芳家死活不同意女儿找小队的人。小队的男人们投脾气的在一起都跟亲兄弟似的,白天在工地上出力干活,晚上回到驻地一起吃饭拉呱儿,高兴了喝酒猜拳,喝到高兴的时候无话不说。剑羽和大海、许大喇叭就是这样的铁哥儿们。
驻地上亮起灯的时候,哥儿几个围在一起喝酒。因为剑羽从公司来,大海就抱着点儿希望,希望他能带来一点林芸的消息。哪怕是现在她什么样子了?胖了,瘦了?见她的时候穿的是哪件衣服?可是剑羽明显心情很不好。他一会儿工夫就喝了好几盅二锅头,却不大说话。
许大喇叭一拍他肩膀:“你小子现在恣了,天天回家吃饭,开着倍儿新的桑塔纳到处跑。得空了能带媳妇兜风吧?真恣啊你小子!哥哥我为你高兴!”一扬脖子,倒进喉咙里一盅。剑羽却不喝了,垂头丧气地说:“恣什么啊。我调回去费的那个劲儿你们是知道的。没想到,刘芳她现在要和我散!”大海和许大喇叭吃了一惊,同时问:“为什么?”剑羽漠然摇摇头“不知道。”随即又愤愤地说:“她说她不喜欢我了!”端起跟前的酒盅,喝了一口,沉着声音说:“当时她家还不同意呢,她不管,——那时候我们多好啊。她来小队看我,还给我带来那么多东西。”剑羽想起了从前和刘芳恋爱的日子,声音都哽了:“她还给我成打地买袜子!那时侯多好啊。怎么会成这样了!”剑羽趴到桌上,没顾忌地抹起眼泪来。大海和许大喇叭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各自喝了口酒就开劝:“得了,大老爷们儿为了个女人难过成这样,你有点儿出息行不行?说不定她犯点儿小脾气,你哄哄就好了。来来来,喝酒!”
剑羽一拳砸在桌子上,直着眼睛说:“好!喝。散就散吧。女人就是水性扬花。”许大喇叭不同意了:“别胡说。不包括你嫂子啊。”大海忍不住微微一笑。许大喇叭天不怕地不怕,甭管在领导还是在职工面前,想什么说什么,谁也不顾忌,惟独在老婆面前轻声细语跟换了个人似的。小队的人常年在外,找对象不容易,都知道心疼媳妇,稀罕媳妇。许大喇叭说:“我不跟你们似的,喜欢会唱歌跳舞的,”斜了一眼剑羽“漂亮能当饭吃?要会唱歌跳舞干啥?我老婆不会唱歌跳舞,可是把家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还喜欢有文化的,”转过眼来又瞟一眼大海:“你得拴得住啊!”大海把酒杯重重顿到桌上:“这么多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许大喇叭是在他老家找的对象,一个朴实贤惠的农村姑娘。“家属就家属。家属有什么不好?能干!会疼人!你出工了,她给你把持着家,里里外外忙活,替你孝敬着父母。回家来热饭热菜的端给你。有啥不好的?”大海他们收工后午饭基本是许大喇叭家的嫂子照顾,他们买来些鸡呀鱼呀菜的,那闲不住的女人就去忙活出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大伙儿一家人似的围坐着吃饭。小队的人心热呀!可说是这么说,许大喇叭是找了多年对象都没成,才托人在老家找的对象。好女不嫁找油郎,这是地调流传很广的一句话。稍微过得去的女孩子都愿意找个后勤的男朋友。
但是大海一直有个心愿,他要找个有文化的姑娘。倒不是觉得找家属有什么不好,而是特别欣赏有文化的人,而且心里不服气,小队的人也不低人一等,为什么就不能找条件好的女孩子?
“林芸她不是那样的人。”大海想起临别那个晚上。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接受林芸的承诺!分别以后无数个夜晚他都在回忆那个晚上,思念而且后悔。他希望林芸是思念他的,他不需要她承诺!
剑羽抬起头来:“真的呢,大海。刘芳现在和林芸老在一块儿。林芸还去过她家呢。你当心着点。跟好人学好人”嗫嚅着说了半截话,吃了口菜。大海不爱听了:“什么跟好人学好人。剑羽你一个爷儿们,说出这种话!刘芳总算跟你啦了这么久,不跟你了她就是坏人了?”剑羽皱眉道:“大海,咱哥们亲还是女人亲?你居然为那个女人说话!”大海刚才那一句倒并不是责备剑羽,只是依他的性格来评断,剑羽不该这样说。可是他不是善于说话的人,一时不知道怎样和剑羽解释。剑羽本来心情不好,又喝了酒,因为大海这么一句激动起来:“你别以为怎么着,林芸身边也保不准又出现个人!”大海又气又急“别说了。喝!”
一场酒,不欢而散。
(四)
林芸慢慢的和刘芳特别要好起来。她是属于比较好静的人,有什么想法也只在心里掂量,不惯说出来,刘芳可是大大咧咧的,心里不存事儿。林芸也曾问她为什么原来和剑羽那么好,和家里闹得翻了天,现在剑羽调出了小队,反而又和他散了。“你是存心跟你爸妈过不去!”林芸笑着点她:“怨不得你妈要打你。”
刘芳撇撇嘴说:“我妈就是不愿意我找小队的人罢了。以前不许我和剑羽来往,后来他调到小车队,才同意了。我爸住院那会儿,多亏他跑前跑后的,我上学他也常去看我,花了不少钱。”说到这里刘芳声音调子低下来。“我要和他散,是我对不起他。”停了停,却郑重地坐到林芸对面说:“可是,我发现我慢慢地不喜欢他了。”
“为什么呢?”林芸问。也知道感情的事说不清道不明,这样一问只是表示关心罢了。
“我其实不在乎我的男朋友在哪里工作,我要的是感觉,你明白吗林芸?”刘芳抓着林芸的手,仿佛从她这里可以得到支持。林芸茫然地点了点头。她也不确定刘芳说的感觉是什么,她只知道女孩子不能随便答应了别人又反悔。可是刘芳是这么单纯,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即使她名声不那么好,也还是忍不住喜欢她。
“张旭对你很有感觉啊。”刘芳突然转了话题,饶有兴趣地探问道。
张旭是所政工干事安排与林芸一起表演二重唱的同事,比林芸早几年分来,已经是另一个室的技术骨干。他们合唱的曲目是时下流行的选择。这首歌并不适合演出,也许组织者考虑节目形式要多样化,所以安排了这样一个男女声二重唱。
所里单身职工本来就少,林芸一来立刻就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一是因为她的单身身份,勾起了好几位热心人做媒的热情,二是因为好奇,因为不久人们就知道了她有一位在小队工作的没有学历的男朋友。在一番猜测之后,大家一致认定,有必要介绍林芸认识所里优秀的未婚小伙子。她和小队的男友肯定是要分手的,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女大学生和小队的工人,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说什么呢。”林芸不高兴了。来这里不久,就已经有好几次对人解释自己有男友了。她不喜欢别人过问她的事情,可是又不得不解释。解释来解释去好象她找的男朋友很不堪,而且她和男友的关系很脆弱似的。她不喜欢给人这种感觉。现在,刘芳也来打趣她。
“是真的嘛。那天你们在后台谈什么选择什么生活的,他开始还说,后来就只听你说,光看你了。那眼神儿就不对!”刘芳说着说着来神儿了,也忘记了林芸刚才的不高兴:“你那天也挺能说的哦。很少见。”她的一双大眼睛骨碌了一下,下结论说:“我觉得你们特说得来,很对撇子。”林芸似乎也想起了这回事,若有所思地不吭声的工夫,刘芳又问:“你和你的海哥,也这么说得热闹吗?”
和大海在一起的时候,比这还热闹呢!林芸想起在小队的日子,一阵甜蜜的感觉。大海当然和张旭不一样,他没有读那么多书,没有张旭见多识广,也没有张旭那么好的口才,但是大海自有大海的可爱处。他是钻机班长,全队的生产任务有时候决定于他有没有出工,因为他这个组打的井几乎占全钻机班的一半。他的能干是整个大队都出了名的。林芸想起雨雪天他出工回来,鞋和袜子多半都是湿的,那么冷的天气呀!大海自己好象觉不出什么,因为他习惯了。“在电暖气上烤干不就得了?”他总是这样说。可是在工地上该是多么冷呢?林芸觉得很奇怪,大海这样粗豪的人却每每引发她心中母亲一样的感觉。看到他穿着湿透的鞋袜,哈着热气从钻机上下来,她觉得心疼。大海对人特别实在,人缘好,在队上威信很高,每每听到别人说大海怎样怎样人好,林芸心里也美滋滋的。野外的人直爽,投脾气了一条裤子合着穿,看你不顺眼了,一句话不合也许就大打出手。大海生得健壮,常常在队上出现纠纷的时候出头为大家把事情摆平,因为没人单挑赢过他,他做事又公正明理,所以队上几个刺儿头也慢慢变得安静了。在野外小队,最难耐的不是野外施工的艰苦,而是工作之余的枯燥。在仪器检修或者工农关系未处理妥当,或者不能施工的雨雪天,是职工们情绪最动荡的时候。大海在那群粗犷的男人中显得那么不一样。他居然把队上一列废旧的野营房变成了“青年之家”!大海去驻地附近的县城买来各种书籍,棋牌,甚至在不出工的日子里举办舞会,队上的职工都在工余从“青年之家”找到了乐趣。林芸每每望着“职工之家”天花板下五颜六色的彩带和花环纳罕,象大海这样五大三粗的人却有这样的细心!最让林芸意外的是大海居然还会弹吉他唱歌,即使是林芸这样有唱歌特长的人听来也禁不住要赞赏的。“这山望着那山高,那山长满了红樱桃。樱桃好吃树难栽,爱人好找口难开!”大海第一次弹着吉他唱这首歌,林芸表示惊讶的时候,他倒又不好意思地承认,他只会这一首!林芸想起来就想笑。这真是能唬人一跳呢!大海按着和弦的手指非常灵活,打着节奏的指法也相当熟练,声音非常浑厚,乐感很好,可是他真的只会这一首!林芸有时候想,也许天注定他会这一首歌就是用来打动她的吧?她想念他抱着吉他唱歌的样子,眼睛里闪着笑意,那么快乐!
听刘芳这样问,林芸微笑起来,不说话。刘芳不乐意了:“人家什么话都和你说,你倒好,——老实告诉我,张旭和你说什么没有?”
林芸说:“他没说什么。即使说了,也不会发生什么。我有男朋友了啊。”
“那说不准啊。”刘芳说:“要讲条件张旭真是没说的。”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他条件比你的海哥强多了。”
“那你怎么又要和剑羽散了?他的条件不是比张文好?”林芸一扭身起来,把刘芳扔在一边。刘芳摇头:“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
林芸好一会没再说话。
张旭和林芸以前只在食堂经常见,没打过交道,这次公司组织演出才算是真正认识了。有时候接受一个人的确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尤其是青年男女在一起交往,一席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足以倾心。张旭知道如何以最自然的姿态向林芸表示好感,他做得不露痕迹,让林芸无法拒绝他的靠近。
(五)
刘芳终于要结婚了。她妈妈拗不过她,结束了母女俩僵持日久的局面。因为与剑羽家同在一个大院住,刘芳的父亲又已经去世,母女两个也没能力铺排,就只准备了被褥、枕头等几样床上用品和一些日常家用的东西作为嫁妆。刘芳妈怕街坊邻居议论起女儿曾经和剑羽恋爱,如今又嫁了个小队的人,就着意低调,只在大门口贴了个红喜字应景儿。出嫁头天夜里,刘芳请了林芸来家里做伴。吃了晚饭,刘芳妈把她俩叫到跟前。
“芳儿啊,你和张文的事儿,我是该劝的都劝了,该说的都说了。明天,你就是人家家的人了!”她妈说到这儿,声音哽起来。林芸忙上前扶着劝道:“阿姨,刘芳到哪儿都是您的女儿呀。就是结婚了,不也可以和您在一块儿吗?还多了张文和她一起孝敬您呢!”
刘芳妈揩了揩眼睛,叹口气,说:“刘芳她爸爸就是地调小队的人,我知道以后她过什么样的日子。凭她这样娇生惯养的,以后苦多着呢。”
刘芳垂着头坐在一边不言语。她知道这桩婚事自始至终她妈妈是反对的,任性惯了的她总认为妈妈老脑筋,不明白她的感情,嫌张文是小队的。此刻见她妈坐在灯影里伤心,也觉得难过起来。林芸没想到刘芳结婚前夜里会是这样,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二天一大早,林芸就陪着刘芳去邻近的美容店化妆、做头发。一切妥当之后,静等着男方家来接了。刘芳家本来没什么亲戚,父亲生前又是个默默无闻的职工,因此来家里热闹的人很少,只几个熟悉的老乡,再就是刘芳的几个同事。因为在公司汇演中已经熟识,张旭也赶来帮忙。
刘芳穿着一身大红法兰绒套裙,发髻后面簪了两朵百合花,化了妆的脸更好看了,也许因为出嫁的姑娘要表现得矜持些,又或者昨天晚上她妈妈的话还在心里,她愁眉不展地坐在床边。房里人少一点的时候,她悄悄叫过林芸来:“待会儿我走了,你留下来多陪我妈一会儿。”不知怎么的,林芸眼圈儿先红了。
张文捧着花进来后,司仪先引着新夫妇给做妈的行礼。刘芳妈一早起来换了身新衣服,这时候努力现出喜气来,坐在沙发上,含笑受了新人的礼,郑重对刘芳说:“芳儿啊,以后做了人家的媳妇就不比做闺女的时候了。张文经常在外面出工,不容易,你得学着收拾家,让他在外面放心。”刘芳点着头,眼圈红红的要落下泪来。张文连忙接过旁边人递过的茶奉到刘芳妈跟前。
林芸看着觉得有一点辛酸。这大喜的日子怎么是这样的呢?她想象不出她结婚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她还没有带大海回家见过父母。她知道家里人是一定会反对的。很久了,她没勇气和父母亲说这件事。上次回家连父亲也提起她该找男朋友了,可是她没敢说出来有大海这个人。
接新娘的花车走后,林芸留下来收拾,张旭也帮着她一起忙活。陪刘芳妈说了会儿话,告辞出来,张旭突然问:“你觉得刘芳会幸福吗?”
林芸说:“当然会幸福啊。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张旭说:“我感觉不到欢乐的气氛,今天。”
“也许女孩子出嫁都是这样的吧。而且,刘芳的妈妈一直不情愿她嫁个小队的人。怕她将来吃苦。”
“你妈妈不怕吗?”张旭突然停下脚步,定睛看着林芸问。
(六)
这年的冬天特别长,立春都过了,还是不见一丝春回的气息。驻地后面沿小清河生长的柳树依然干枯着,在干燥寒冷的空气里打着颤,深灰色的枝条衬着灰蒙蒙的天空,让人看了心里沉沉的。河里的水还上着冻,浅蓝色的冰泛着清冷的光,河岸边是褐黄色的衰草。刮了一整天的风之后,傍晚的时候竟飘起雪来。
白天队上的职工多数都在工地,驻地非常安静,晚上9点多钟,陆续有水罐和钻机回来了。营地上开始有车声和人语,有些板房里亮起了灯。职工们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走着,去食堂打饭。在野外小队,只有晚上这一顿饭是可以从容吃的。早上要忙着准备各自施工的物品,放线工要去准备自己负责的电缆,司机要去发动车,测量组的人要准备仪器、电池,忙活完了队上还要点名,开每天早晨的例会,因此早餐多是草草找点东西垫肚子;午饭一律是大包子,队上有专门的送饭车往工地送,因为包子方便,不需要另外做菜,也不需要餐具,所以小队人的午饭每天都一样,包子。许大喇叭曾经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吃包子了!”小队上几乎人人都这样,吃包子吃得够够的。可是工作环境是这样的不方便,不吃包子吃什么呢?所以每天收工后,晚饭是职工们难得的享受。要好的人凑在一起,从食堂里打几个油水多点的菜,买几听罐头,喝两口白酒,大家吃着饭,喝点儿酒,说一说高兴的事儿,吐一吐心里的不痛快,再扯几段荤笑话,一天的劳累就不知不觉消解了。
从工地上回来后,大海先去营地东边的油库加了油,这才把钻机开进停车场停好。从钻机上下来,许大喇叭跺了跺脚“这是什么鬼天气,都啥时候了,还下雪!”和大海一样,他的工鞋上也满是泥浆,袜子粘粘乎乎的很不舒服。干了一天活儿,鞋子在工地上的湿泥里踩,脚上又出汗,袜子已经是湿的了。大海是司钻,许大喇叭是一钻,每天百十次起架和落架,一整天下来,如果是晴天,那整个人就是灰扑扑的,头发缝里都是尘土;要是赶上雨雪天,身上的泥就没法说了。
回到板房拿了碗筷,大海去食堂打了份饭菜,草草吃完就躺下了。许大喇叭在板房下面敲窗户:“大海,老铁喊咱们过去喝两盅。快下来!”大海翻了个身,把卷帘拉起来,打开窗户:“我不去了。你去吧。”回过身把窗户放下了。接着听到许大喇叭“噔噔噔”踩着梯子上来了。大海躺在床上,感觉着许大喇叭上来时整栋房子的摇晃,忍不住笑了。许大喇叭开门进来,还没开口,就听大海说:“我知道你就会上来的。”
许大喇叭在对面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下:“你又心烦了?”
“谁心烦了?”大海坐起来,点着一支烟。“就是干什么都没心思。还不如干活儿呢。干活儿的时候心里很安静,啥也不想。”几缕烟雾在板房里弥漫开来。大海说:“不能闲下来。”
“你这样不行啊。干活儿的时候玩命似的,收工了就没精打采。天天我陪你唠嗑儿,我都多久没喝酒了?以后我可不陪你了。”许大喇叭也起身点了支烟靠在被子上说。
大海走到板房门口,从水桶里倒了些水在洗脚盆里,开始洗袜子。许大喇叭连忙从被子底下摸出两双扔过去“好兄弟,给我也洗洗。”大海摇摇头,从地板上拾起来,扔进盆子里。
以前总是林芸来找他的袜子,每每嗔怪他不洗就罢了,还要藏得人找不到。每天早上出去,脚上都穿着干干净净的袜子,特别舒服,特别暖和。林芸走后,有好一段日子了,大海每天早上习惯性地去林芸指定的壁柜里拿干净袜子,见到里面空空的,再转身去找双没洗的袜子套上。反正一天施工下来又脏了。可是多么怀念穿干净袜子的日子啊。
“你想什么呢?”许大喇叭用脚踢一踢床脚。
大海回过神来,继续洗袜子,半晌,问他:“我嫂子在家想你不想?”
一说起媳妇,许大喇叭精神起来,象是很多很多事情一下子涌上来,短时间里无法一一把它们在心里熨平一样,他叹了一口气,说:“当然想了。”
“我媳妇是农村来的,能吃苦,可是家里没个男人的日子怎么也不象那么回事啊。”许大喇叭说:“你看看今儿这天,冷,哪儿也去不了,家里冷冷清清的,她一个人在家有多凄惶!”
许大喇叭吐了几个烟圈,眯着眼看它们在房间里慢慢飘着,变化着形状,最后消散,他说:“上个月下雪咱们放假那会儿,我想和她开个玩笑,让老铁回去和她说,队上有事儿,我不回去了,然后我悄没声儿地回家了。我是想让她高兴一下的。那天回家的时候很晚了,我拿出钥匙开门儿,才转了一圈儿,就听见她喊,谁?!很害怕的样子。我一想坏了,别吓着媳妇,忙说,是我是我。开了门进去,我媳妇当时就哭起来了,先是怨我,后来又笑了,笑完了又哭,哭完了赶紧给我去忙活吃的。”
说完了许大喇叭半天没再言语。板房里烟雾腾腾的,他转身拉开卷帘,把窗户推上去,一股清冷的空气从小小的窗户里涌进来,许大喇叭把烟掐灭:“做咱地调人的媳妇,苦啊!”大海把洗好的袜子晾到搭毛巾的线上,将水泼到门外的下水沟,回身关上门,躺回到床上。
许大喇叭犹豫了犹豫,说:“大海,咱哥儿们说掏心窝子的话,林芸,她人是好,能象你嫂子这样吗?我看她娇滴滴的,吃不了这份儿苦。再说了,人家在那知识分子待的地方,保不准有人追她呀。”
大海不说话。
有一个月底,他的工资除了买饭菜票和交给家里之外,花得所剩无几了。有天食堂不知道什么原因做饭晚了,他和林芸实在觉得饿,就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麦乳精筒,那是他积攒的一筒硬币。他把硬币倒出来,装进口袋,说:“咱们出去吃吧。”林芸很高兴地跟着他出了营地。离营地半里地左右的地方有几家饭店。他们穿着很笨重的棉工服,牵着手沿着公路走。路上很黑,偶尔有一辆车从身后或者前方射过来灯光,打几声喇叭,从身边驰过去。天上的星星很冷很亮。他把林芸的手紧紧握着,一起塞进衣服口袋。走到那几家饭店的时候,他们停下脚步。温暖的橘黄的光从装着玻璃窗的门里透出来,过路的司机在里面取暖,吃饭,喝一瓶二锅头。附近的老乡围着一桌廉价的酒菜吆五喝六地猜拳。他们停下脚步,迟疑着。他知道那一筒硬币不够让他带着林芸走进去。他有点懊恼,这只是乡间的一家小餐馆,可是他拿不准能不能进去为林芸炒两个热菜!他望着饭店门窗的灯光沉吟的时候,林芸说:“还是去老地方吃馅饼吧!”借着暗淡的灯光,透过她说话从嘴巴里哈出来的热气,大海看见林芸细腻的脸庞微微仰着“我还是喜欢吃那里的馅饼。”她柔声说,一边用胳臂使劲示意他往前走。他想拥抱她,然而只是用嘴唇在她额角使劲印了一下。老地方在最后面几家饭店之间的夹缝里,是一个当地的老乡就着两边的饭店墙壁搭了个棚子,在里面生火烤馅饼卖。棚子前面有张方桌,四边各一条长凳。老板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穿着肮脏的棉衣,操着博兴口音招呼他们:“又来了?坐啊,坐啊!”那馅饼两毛钱一个,是他心目中无上的美味。
“林芸象嫂子一样好的。”大海说。可他还是心中有一团麻理不清。他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林芸还在时的状态,可是,在远离林芸的环境里,他还能给她什么呢?
“月底收工,你去看看她嘛。”许大喇叭说:“也让她那里的人看看,她有对象了,你就是她对象!”
大海伸手把电灯关了,房间里暗下来。外面传来喝酒猜拳的声音,队部喇叭里播放着流行歌曲“再回首,背影已经远走”雪花还在飘,大海能听到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他的心里始终不安静。月底放假了,就能见到林芸了。
夜已很深,驻地慢慢安静下来,只有对面床上许大喇叭的鼾声连绵不断。
(七)
刘芳结婚旅游回来后,把原来住的单身宿舍布置成了临时的新房。张文所在的海滩队不久就要开拔,临走前一个晚上,约了林芸去吃晚饭。刘芳来叫林芸的时候,张旭正好来拿林芸的一篇现代化管理成果报告,因此也邀请他一起去。
这段时间张旭常常来林芸的宿舍,他为林芸的报告收集了不少资料。工作几年来,他已经发布过好几篇论文,不仅在公司获奖,有一篇论文还获得了局级奖励,因此指导林芸算是驾轻就熟。
刘芳和张文的新房很漂亮,时兴的双人床上铺着精致的床罩,沿墙摆着一溜小巧的组合柜,柜子一头放着彩电,一头摆着套精美的茶具,靠门的墙边是一张玻璃桌面的茶几。
刘芳还穿着那身红套裙,感觉好象昨天才结婚。林芸笑道:“新娘子做不够啊?还穿着这身红衣服。”
“能做一天做一天吧。明儿他就走了。”刘芳朝张文一努嘴,似嗔非嗔地说:“还蜜月呢!才结婚24天。”
张文笑道:“这次任务下得很突然,队上临时工都赶不及招齐。谁想到这时候就出工呢?”说着笑向林芸:“我走了你常来陪陪刘芳吧。她热闹惯了的,怕一个人没意思。”
林芸点点头。帮刘芳把饭菜摆到茶几上。吃过饭林芸和张旭早早就告辞了,好让他们两口子多亲热会儿。
虽然已是冬末,天还是很短,不到八点钟,夜色已经很浓,路上没有行人,只有路灯在清冷的空气里恹恹欲睡。张旭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对林芸说:“去我办公室坐坐吧。我们室里有一套很好的论文集,你可以看看,也许对你有用。”林芸点点头,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向办公室走去。
“你觉得刘芳幸福吗?”张旭问。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我记得你问过一次了。”林芸说:“你看她的小家布置得多好啊。刘芳买东西还是很有品位的,那套床罩和窗帘的颜色特别好,和家具的颜色也很配。你看她气色多好。”
“可是一个幸福的家并不只需要漂亮的床罩和家具,还需要丈夫。”张旭不以为然地说:“而且长期寂寞的生活会让女人过早地衰老。”
林芸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想了想,说:“你没听过这样的诗句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是秦观的想法,他的女人可未必这么想。朝朝暮暮相守当然要好过望穿秋水。我看刘芳今天其实挺难过的。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呢,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就可以让她感到幸福了吗?”
“可是他们是相爱的。他们冲破了重重阻挠才走到今天。刘芳不会因为张文不能天天陪伴她就觉得不幸福。你这样想未免太小看刘芳了。她是个感情很强烈的人。”
“我怎么会小看她呢?我是说,追求幸福生活是每个人的权利,难道只有为对方受苦才能体现爱情吗?爱一个人就该让她快乐。”
“照你的说法,那小队的人都不配结婚的了。”林芸说。
“当然不是这样。如果感情好,愿意为对方付出,也许,也会幸福的吧。不过我更相信精神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纯粹精神上的爱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候很脆弱。”
林芸觉得话题已经偏离了她能把握的方向,她隐约觉得张旭要对她说什么。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张旭的办公室。张旭取出钥匙开了门,揿下电灯开关,房间里立刻明亮起来。
张旭把外套脱下来,转身走到林芸面前,伸手替她解下围巾。林芸诧异他这样亲近的举动,可是张旭极自然地又接过林芸的大衣,挂到衣帽钩上
“让我为你做一点什么。”他定定地看着林芸的眼睛,低声说:“我希望以后一直都可以。”
林芸有一点慌,她想她该离开这间办公室。可是张旭将她扶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后,走到对面靠墙的文件柜前,从柜子顶上取下一个琴盒,打开,拿出一把褐色的小提琴。张旭将垫肩装上,取出弓子,目光始终停留在林芸脸上,他从容地把琴放到肩上,身体微微向林芸这边倾着,林芸看见弓子下面的提琴上落着一层厚厚的雪白的松香。
一阵优美的旋律从琴弦上流淌出来。梁祝。
描述爱情的一切形式都是动人的,尤其是这样经典的曲子。林芸是爱音乐的,在这样美丽的声音里,她的确有沉醉的感觉。
“好听吗?”曲终时,张旭走到她身边,把琴轻轻放到桌上。
林芸点点头。她意识到自己的神态有一点无力,她觉得她应该立刻离开这里。然而刚才那音乐的魔力还没有消失,她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张旭在她身边蹲下去,气定神闲地握住她的手“我希望你快乐。而不是象刘芳那样,在很多很多个寂寞的日子里慢慢消磨掉青春时光。你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还不等林芸慌乱地抽出她的手,张旭轻轻放开她,站起身,从桌上拿起提琴,林芸立刻听见了她再熟悉不过的旋律,那是她前不久刚刚和张旭合唱过的歌选择。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季节举杯赏月,这样的日子这样的路,我们一起走过。
林芸站起身来,去取她的大衣和围巾。张旭手里的弓停下来。他沉默了几秒钟,将琴放下,走到林芸身后:“林芸,为什么?”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林芸垂下头说。
“你知道我说什么,可是你不回答我。”张旭皱紧的眉头告诉林芸,他的苦恼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能回答你什么?”林芸小声说。她忍不住抬头望着张旭那张俊朗的脸,藏青色的薄毛衣里面雪白的衬衣领。又想起他修长的手指,那从琴弦上流淌出来的旋律,想起他自然得让人无法拒绝的殷殷的关怀。他和大海是两个世界的人。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时刻是关乎命运和前途的,总有几个人一不留神就走进了生活,或者,渐渐从眼前淡出。林芸想,这也是一个选择的时刻吗?
刘芳明天就一个人在家了。象她这样娇生惯养的,将来苦多着呢。林芸想起刘芳妈的话。刘芳会一直爱着张文,甘之如饴地享受等待的寂寞吗?
如果知道了大海这么个人,爸妈会怎样呢?两年多了,她始终没勇气和家里人提起她的男朋友是个小队的工人!
林芸一霎时想起很多很多,平时没有考虑,或者说,她一直回避的问题,这时候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千头万绪的理不清,她觉得有一点晕。
“你该重新选择。”张旭说,他的声音很轻,可是有让林芸心旌摇动的力量。他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将林芸罩在里面。
张旭缓缓俯下头来,目光凝视着林芸,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将林芸拥入怀里。房间里静得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林芸思绪混乱的脑子里混沌一片,她睁大了眼睛,在暗影里看见自己倚在一个男人胸前。她的听觉突然冲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听到日光灯“嗡嗡”地发着刺耳的声音。她猝然记起了曾经经历的另一个刻骨铭心的情景,在大海的怀抱里,日光灯也是这样响着。在离别的前夜,她历历数着两年多和大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和她一起在寒风呼啸的野地里吃包子,帮她理好那些乱麻一样沾满泥污的电缆,在“青年之家”陪她一起看书,抱着吉他唱那首她喜欢的歌。
张旭微微侧过头,他的嘴唇从林芸的额头轻轻移到她的鬓角。他的动作那么缓慢,象是一个怀着必胜把握的战士,要给对手留下反抗的余地。
那些同甘苦的日子啊!大海在她最初的青春时光里带给她那么多温暖和欢笑,即使背景是荒僻的乡野,是枯燥艰苦的小队生活,也那么让她留恋!如果真的再做一次选择,大海就得从生活中消失。大海!他怎么可能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呢?
“张旭,我和大海已经在一起了。”林芸突然用力挣脱张旭,她的动作缓慢而且坚决。说完了这句话,她的目光明亮起来,如释重负地靠到墙上。
张旭楞住了,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把林芸的话咀嚼过好几遍之后,他沉默了足有一分钟。
“是他强暴你的,是不是?小队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张旭的声音疲倦里透着压抑的愤怒。
“你不要这样想。他不是这样的人。是我自己愿意的。”林芸平静地说。她话音未落,张旭的两手用力抓住她双肩“为什么?!”
“我怕自己会后悔。会一时糊涂,做错事。我不能没有他。你也说过,精神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纯粹精神上的爱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候很脆弱。”
张旭瞪大了眼睛,听林芸用平稳的语气复述他半小时以前说过的话“你不可理喻!”他禁不住两手用力。
“你把我弄疼了。”林芸掰开张旭紧紧抓着她肩头的手“张旭,我不会再选择了,因为生活已经给了我很多值得我爱恋的东西。人生那么长,一路上还有数不清的人,还有很多好东西,难道我们能不断地选择吗?我在小队的生活,是我最珍视的经历。他是值得我付出的。我愿意拥有一份完美的感情。”
林芸望着张旭,他沉默地看着林芸,象是第一次认识她。“张旭,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很遗憾,我可能让你感到不愉快了。”
在张旭错愕的工夫,林芸转身取了大衣,拉开门离开了房间。
(八)
林芸决定去小队探望大海。调出来这么久,还没回去过呢。一来工作环境还没有完全熟悉,二来,她去小队免不了引得周围的人议论。在街上遇到许大喇叭家的嫂子,她说这个月底因为工期紧张队上不放假了。既然大海不能来,她就去。这一去,有点宣言的意思哦!林芸这样想着,禁不住微笑起来。谁说女大学生就不可以嫁给普通工人?
走前林芸坐上班车去许大喇叭家,看许家嫂子要不要捎点东西托她带过去。林芸有好久没来过这个小院儿了,她看见院子门旁边栅栏上干枯的蔷薇蔓已经隐隐返青,许家嫂子在院子里晾被子。这个山菊花一样的女人,脸上永远带着笑容,不停地忙碌着。她领着林芸穿过整洁的院落,来到屋里坐下。房间里干干净净,温暖而且舒适。林芸走到窗户边去看一盆开着满树粉红粉白花朵的杜鹃,赞道:“嫂子,你真有心。不光把家收拾得这么利落,还这么有精神,养得这样好看的花。”许家嫂子说:“他在外面吃苦受累,我把家收拾得舒舒服服的,他回来住着多好啊。你们大海才有福哩,找了你这样的好姑娘。啥时候吃喜糖啊?”
“快了。等着吧。”林芸笑。
许家嫂子把早就预备着的两瓶香喷喷的辣椒酱用塑料袋小心包好,又放了一对毛线织的护膝进去,说:“我们那个老说腿有点儿不得劲儿,可能膝盖有点风湿,我给他织了这个,你嘱咐他要天天戴着。”
林芸点点头,拿起一瓶辣椒酱,开了瓶盖,深深一嗅“真香啊!闻了就觉得嘴巴里一酸,想吃。怎么做的?”在小队,辣椒酱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因为馒头蘸辣椒酱比包子好吃多了。
“你要喜欢,我也给你装一瓶去。”
辞了许家嫂子出来,林芸提着一大包东西踏上了去小队驻地的车。她的心情特别轻松,单纯而安宁的心境让她感到快乐,一想到即将见到大海,她的心就忍不住漾起欢快的波澜。她忍不住哼起一首特别特别老的歌:
“生活啊生活多么美好
象春天的蓓蕾芬芳多彩。
明天的遍地鲜花遍地的鲜花哟
要靠着今天的汗水灌溉。
青春啊青春多么可爱
我的心儿有时象燃烧的朝霞
有时象月光下的大海
想到那更美的未来
我要从心里唱出来!”
车窗外面闪过冬末的原野,青青的麦苗尽管在苍黄的土地上还不成气候,可是要不了多久,原野上就会郁郁葱葱了。春天来临之前,林芸的心里已经开满了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