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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前进的嘴能说,村里人都说他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能把死人说成活人、活人气成死人,还说他说的水都能点着灯,飞机也能挂倒档。
他的个头不高,头发灰白而乱蓬蓬,脸色蚴黑,眼睛微微有些斜视,长年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手上提一个农行揽储发的象公文包一样的袋子,里边是档案袋,袋里装着他搜集来的一些材料。他说话时习惯性的唾沫星子乱溅,嘴角也就有了永不消逝的两个白点。
不了解他的人会以为他谁都看不起,因为他总是向右上方侧着头,不用正眼瞧人呀。想想看,一个不高的、斜着眼看人的、口若悬河的人,也的确是不大招人待见的。我第一次见他时是在夏天,他风尘仆仆的从外边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开始了演讲一般的叙述,随着感情的不断投入,激情的不断增加,唾沫开始在我的房间飞扬,而他嘴角的白点也在不断的变大。最后,他说,你办公室咋这么热的,连个空调都没有,风扇就不顶事么。后来,他走了,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也算不上好的。
赵前进家中的光景一般,他的滔滔不绝的语言天赋并没有给家里物质的丰富带来什么益处,也没有对家里增加收入起到什么帮助,反倒是由于常常对别人家的事情指手划脚让他落了个“能不尽”的称号。然而这些并没能影响他一如继往的,持续不断地发扬着他的特长,说。
人这运气来了,天都挡不住。你还别说,这“说”呀,还真给他带来了好事情。
那一年,上边要求各级领导都要在农村贫困户、企业下岗职工之中交穷朋友。县委书记包联的是他们村,村上一商量,就把赵前进的大名报了上去。起初主任对确定赵前进为人选还颇有微词,说,村上家庭情况不比赵前进家的户数多哩,为啥偏要报他。村支书就说,只要是贫困户就行,也没要求是最贫困的家庭。你想呀,太烂的泥也扶不上墙么,领导交了一整的朋友还是脱不了贫,致不了富,方方面面也没法交待。再说了,赵前进那是个咬蛋锤锤子,如果报了村上其他人,他的话说太多,反倒不如直接把他报上得了。一来呢他不会说啥闲话,二来么,那怂到关键时刻还能说几句人面子上的话,上边领导的脸上也好看。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县委书记到赵前进家去了一次。村上早早就通知他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赵前进表面上答应的好好的,可就是不动弹。直到那天早上才拿起扫帚随便在院子扫了扫。县委书记去的那天,天阴着,又恰好停了电,赵前进的房中就显得太暗。县委书记说,不用进屋了,就坐在院子吧。随行的人就说好好好,领导没一点架子,真是好书记。书记和颜悦色的与他拉家长,问情况,谈打算。赵前进就简单的说了一些自己家中的情况,一共六口人,儿子、儿媳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老伴常年有病,卧床不起,这几天还在乡中心卫生院打针呢。平时就老俩口在家中照顾孙子,地里的农活将就着也能干,就是手头没个活钱。
就在赵前进介绍情况的时候,他的小孙子跑到前院的菜地里拉屎,他家的狗和嗅到气息从门外跑进来的狗为这屎还争的叫唤个不停,这叫声引得隔壁家的狗也大叫起来,气得赵前进就要跑过去撵狗,村支书就赶紧说,你和领导说话,我撵去。
赵前进说完家里的情况,支书看他刚想说自己私人的事,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说,领导的事多,还忙着哩,你给书记表个态吧。赵前进不满的斜了一下支书,转过头脸上带着笑冲着县委书记说,村上这几年对我很照顾,感谢上级组织,感谢各级领导。我相信,高攀上县委书记这个朋友,我一定能很快发家致富,奔小康的。
书记就笑了,说,有决心就好,不过,可不能啥事都靠政府,自身努力才是脱贫致富的关键呀。回去后,我准备帮你们拿一个脱贫致富的规划来,以后你就按照规划一步一步的实施。我办公室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以后有事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这是一千元慰问金,给你解点燃眉之急。多想办法,一定能早日走出困境的。
县委书记走了,支书跟在一干人的最后边,走的时候,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你一天能弄球,把房子弄的跟猪窝一样,没给你说让你把院子扫净,给人留个好印象。领导高高兴兴的来,谁让你说你的私事。看你平时还象回事,咋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赵前进坐在空荡荡的院落中发呆,这一切都是他故意的。他想让领导看到他的贫穷以博取同情,他也想借领导之力,帮他解决实际问题。他当面想给县委书记说的事,对他来说,实在是件大得不得了的事,为这事,他已经到有关单位跑了一年多了。
赵前进起先是有工作的,他是县商业局下属副食公司的仓库保管员。上世纪六十年代“精简下放”时,被清退回了农村老家。几十年过去,随着经济的好转,省上给这批人每人每月发几十块钱。赵前进他们一帮人刚开始都没想到,所以为这点钱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来,物价不断上涨,这点钱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他们虽不满足,可想着,总是个买盐买醋的钱么,所以也就如鸡肋样的领着。
有次,到县城买化肥时,赵前进碰到一位过去没被“清退”的同事。一问退休金,好几百元,心里一下就失去了平衡。心想,当年又不是我干的不好,凭啥就要被“精简下放”曾经胸戴红花的高尚觉悟在几百元面前,一下子就被吹到了爪哇国。他到人事部门咨询情况,人家说,暂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如此,看省上啥时会出台新的更好更优惠的政策。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提高补助只是个迟早的问题。
话是这么说,赵前进可不想在这上边死等。回家后,聪明的能人赵前进动用了全部心思,殚精竭虑的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然而难度却也明显很大的办法。他知道想要在“精简下放”提高待遇上做文章显然是不可能了,他有狠招。
当年,赵前进曾在黄河渡口做过船工,据他说,解放前曾运送过解放军到对面的山西前线去,那是1947年左右的事,他当时也就十多岁。赵前进据此就认为,当年单位决定“精简下放”他实在是有些无法无天,欺负人。全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后台,别人在背后算计他才会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来。因为按照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这一条算,他至少是个离休干部呀,即使算不上干部,那最次也是一名享受崇高荣誉的老工人呢。这样的身份,如何能被“精简下放”什么人敢将他“精简下放”
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在世的还能有几人,加之当时的船工本就是来自四面八方,年岁又多比赵前进大许多,这事还真的就成了一桩难断的麻缠事。
赵前进为这事没少下功夫,他上山西下河南,寻找当年的在世人,拿回了一些证明,他说,有这些证明材料就足以说明他是一名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的人了。
然而,这样的证明材料,组织人事部门是不予采纳的。赵前进反正一天事也不多,就把孙子领上,没事就往县城跑,一来二去的,倒和一些部门的局长呀股长呀混了个脸熟。
这回,县委书记和他交上了朋友,精明的赵前进岂能放过这绝好的机会。
隔三差五的,赵前进就会去见县委书记,不是拿点刚从院中摘的时令蔬菜,就是送点当年的新绿豆、新芝麻呀什么的。县委大院的许多人就知道了书记在一次活动中新交了一个叫赵前进的穷朋友。书记事多,有时顾不上见他,他就去办公室主任的房子谝,就去和秘书组、政务组的秘书们谝。有时他只是到书记的办公室转一圈,说,书记,我来看看你,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呢,你的身体可是属于全县人民呀。然后,就回家去了。
赵前进的事到底是怎样解决的没人知道。有人说,他找到了更为有力的证据。有人说,书记是体恤民情,亲民爱民的好领导,他亲自协调了赵前进的事。还有人说,是赵前进把书记烦的实在不行了,才给解决的。
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赵前进的事确确实实是解决了。他在县城的一个部门拿了一年零三个月的退休工资。
那阵子,赵前进逢人就说村上、乡上、县上的好。逢人就说,县委书记交穷朋友是真交、实交、用心交,满腔热忱的为穷朋友解危济困。他还说,他要给领导送个匾。
之所以只拿了一年零三个月,是因为赵前进死了。他死后,县乡村都送了花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