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

宸辞蓝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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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最终还是被一个我以为并不能够也不应该夺走他生命的病带走了。那一刻我无助地站在病房门外,看着匆匆忙忙,跑前跑后忙碌抢救的医生,我急切的想拿起手机给姐姐和弟弟打电话。手指,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总是拨不出那原本烂熟于心的号码。

    一九五o年农历六月十三出生,二oo九年农历六月初九溘然长逝。这是父亲留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两组数字,这数字也必将永远铭刻于我心。

    从医院到家,坐在车厢里父亲旁边的我泪流不止,心里一遍一遍的想着:父亲,就这样没了;早上我还是一个有父亲的人,下午却成了没有父亲的娃了;早上父亲还和我说着话,下午他却再也不能开口;早上出门时父亲是坐着车去的,下午回来时却要躺着回家。

    了解父亲的人都说父亲很刚强,很要强,我深知。父亲弟兄们多,真正是白手起家的盖起了上房,打了平房,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好,我们姐弟三人也都参加了工作。盖上房时用的椽、用的檩都是冬天农闲时节父亲一根一根的从洛南背回来的。住院时,父亲的胳膊和腿都肿得很厉害。我问,爸爸,难受的吧。他说,没事,肿的不要紧。做透析时需要在腿上、手臂上做穿刺。有次透析结束时,医生嘱咐我把伤口多按会儿,也许我用的劲有点大了,他的腿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我知道他一定疼极了,谁知他却说,没事,稍微有点疼。

    今年四月二十九日父亲犯病的时候,我原以为并不要紧。待送到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告诉我是急性肾衰竭伴有左心衰竭时,我顿时傻了眼。我想不到,虽说九六年时父亲就患过脑血栓,可从那以后,身体恢复的一直挺好,怎么就会突然患上这可恶的病呢。后来咨询了医生才知道,高血压是真正的病根。

    自从有手机后,每到晚上,我都会关掉手机。可自四月二十九日起,我的手机从来就没有关过哪怕一分钟。从那以后我也才真正明白,我的手机,究竟要为谁而开。

    车到家门,村人和朋友已聚集了许多。帮忙把父亲抬下车时,有长者说,永,给你爸搭话,给他说,回家了。我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到家了。给父亲洗脸穿衣服时,我从后边抱着他抵着腰,尽量让他坐着,嘴里不停地说,爸爸你抬一下胳膊,要穿衣服了。看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面容安祥的父亲,我无声的流着泪。一位村人看我如此就说,我娃甭哭,你们也都尽了心了,你爸他没福气,早早要走。你是不是心里委屈的呀。她,的确说到了我的痛处,是呀,我委屈父亲怎么就这样走了。三个月,才三个月呀。再过四天就是父亲的生日,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又或许在父亲的心里觉得这病难以医治,他不想麻烦太多人,所以才会那样安祥的走了。舅舅对我说,你爸爸的脸看起来善善的。

    父亲过世的那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中雨,最后是大雨。

    从小就没少挨过父亲的打,心里从未怨过他。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更不会用言语去主动表达自己对父母亲的情感。印象中和父亲面对面的坐着热切谈天论事的画面几乎没有。更多的时候,是他静静的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眼睛都看着电视,我手里的摇控控器不停的换着台,但只要有篮球比赛或者秦腔戏曲时,我必定会在这频道上停下来,因为我知道,这是父亲最喜欢看的节目。

    患病后,忌口的东西特别多。有时看到医生建议不让吃而父亲平素却喜欢吃的东西时,母亲看父亲也特别想吃时就会说,想吃就吃,吃一点没事吧。每每这时,我就会固执的制止。前阵子天热,家人在一起吃西瓜,父亲看着我们吃,自言自语地说,这西瓜看起来真真美,又沙又甜的。母亲笑着说,你是不是想吃了。我赶紧说,不能吃、不能吃。想想真懊悔呀,要知今日,何必不让父亲吃一块西瓜呢。

    考上大学那年,父亲高兴的送我去北京。待报了名,安排了宿舍。父亲和我一块到天安门游玩时照了快照。现在想来,那是父亲和我近些年来也是在景点上的唯一一张合影。临走那天,我正睡得迷里迷登时,父亲拍醒了我,悄声说,他要回家了。然后悄悄的出了门。我知道,他是怕吵醒我同宿舍的同学。我真是不够人呀,居然因为想多睡会儿,连父亲送到校门口都没有做到。

    晚上守夜,灵堂前燃香不停,蜡烛不熄。雨声中,我知道冰凉的一层冰棺使父亲和我已是阴阳两隔,父亲再也不能聆听这世界的声音了。父亲后来的感情特别脆弱,无论姐姐打电话还是弟弟打电话,他接电话时都会抽泣难言。母亲说,你看你咋成这样,以后你就不要接娃的电话了。有次,儿子犯了错误,母亲对父亲说,这回回去,鸣鸣说不定要挨永的打了。父亲听后哽咽着对妈说,孙子挨打,把你高兴的是咋哩。

    许多事,我很后悔、非常后悔。

    和村中与父亲同龄的叔伯们聊起父亲时,他们谈起有关父亲的一个个往事,更让我泪往肚流。从去年啥时起,父亲没事时就喜欢一个人拿着板凳坐在街门口,一言不发的能坐大半天。巷子中有小孩见了他就爷爷、爷爷的叫着。他给他们糖吃、饼干吃、酸奶喝。父亲离世后,几个小孩哭个不停,劝也劝不住,他们一定知道,给他们糖吃的爷爷永远不能再疼他们了。我已无法知道父亲那如雕塑般的形象是因为什么原因。但在我心里总觉得,望着南山一言不发,沉默良久的父亲的心里一定不是波澜不惊、古井不波的,他的内心世界一定丰富,一定斑斓,只是少有人体会罢了。而我知道的这一切真的太晚、太晚。

    母亲说村中送报的一位亲戚知道父亲喜欢看报,就把每天多余的报纸送给父亲看。我知道后,今年专门为父亲订了一份西安晚报。然而,仅仅几个月后,父亲就得病住进了医院。有一年去西安看篮球赛,回来时说到现场热闹的情形,说到刘玉栋的精彩表现,父亲十分高兴。我当时就想,等有一天,一定和父亲一块去看场球赛。有一次在案板街吃柳巷面时,看到易俗社在演所谓的4d秦腔,我就想等那天闲了,一定把父亲接来吃了他喜欢的面食,然后再到现场看看秦腔。我还想过等过年时,在易俗社附近让父亲和母亲住下,晚上就去看看秦腔戏曲表演。去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影像父亲在陕西工人报上发表了,一直没让他看,是因为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可能他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儿子曾经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还会在报上发表。所有这一切想法都只是一个想法而不可能实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何等的疼痛,何等的苦涩呵。

    出纸时,看客的说,孝子,哀!连日来的委屈、痛苦、难受,再也忍不住、扛不住,我放声大哭。哭父亲过早的抛弃了我们。哭父亲为什么总是把所有的事都压在心底,而不愿讲出来。哭父亲苦累一生没享过一天清福。哭自己对父亲平日里关心太少太少。哭自己太傻,总以为铁样的父亲永远不会倒下。

    街门口,巴娃叔写的对联是:平生艰辛享福时,驾鹤仙去荫子孙。

    透析需要的钱比较多,父亲知道自己的病情后,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出来,他的心理压力很大。医生鼓励父亲说,好好锻炼、锻炼胳膊,保证漏管成长良好;老爷子至少活个七十多岁吧,只要配合治疗,一定能做到的。医生的话让我也相信,父亲一定是能活到七八十岁的。从医院回家,在车上我对父亲说,你看和咱们一块透析的那个病人都快八十了,照样精神着呢。父亲听后半天没吭声,过了会儿嗫嚅着说,人家住院能报百分之八十的。我赶紧说,没事没事,咱这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的。你看,合疗明年把上限还要提高,我还能再想点别的办法。一年下来,绝对能承受得起。他没吱声。

    安葬仪式的那天早上,天突然放晴了。亲戚朋友还有帮忙的村人几天来紧绷的担心天气打扰的心情也算是放松了许多。

    盛敛时,长者说,来,再看一眼你爸,以后就看不上了。我看到穿戴齐整,面容安祥,睡着了的父亲。妗子说,你爸爸啥病都没有了,也不用再受罪了。按照习俗,我将那些七星宝剑一类的东西放在父亲的手中。棺材周围围了许多帮忙的人,每个人都不停的交待着此时孝子们应做的事。我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仿佛看到父亲的魂灵正盘旋在空中平静地注视着下面一群忙乱的人。

    在我眼里,父亲话虽不多,可他的言传身教却让我受益匪浅。虽然因为“文革”而被迫弃学,可他的字却写的非常好,我承认到目前为止,我的钢笔字、毛笔字都是不如父亲的。有一年春节写对联,父亲要把弟弟的名字嵌进去。那是八五年还是八六年的事,当时弟弟也就二三岁的样子。内容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红日永照大地皆春,喜燕飞舞万家更新”虽然不够工整,可谁说那不是父亲爱子的另一种体现呢。看到村里有穷人的亲戚来时总是一幅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样子,父亲感叹着说,贫困街头无人问,富贵深山有远亲。这话,对我的触动非常大。

    身为长子,从小到大,我从未感受过肩上的担子到底有多沉,那是因为父亲一直在用自己的臂膀护佑着整个家庭。如今,父亲猝不及防的过世,我突然就感到了肩上的责任。弟弟尚未结婚,我想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桩事了。爸爸,你不用担心,弟弟的事,有我!

    父亲昏迷的那天,虽然不止一个医生不止一次的告诉我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这病真的很危险,随时都有。可固执的、糊涂的我还是会觉得父亲不会有事,一定还会好起来的。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自从四月二十九日起,每次住院,我都会收到院方的病危通知书。我想当然的以为,这次还会和以往那许多次一样。

    我坐在父亲旁边,他不停地喘着气。我叫,爸爸、爸爸。他或者含混的应一声或者不吭声。有次,他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明白那粗糙的,因为病而瘦骨嶙峋的手是为了这个家而变得如此呀。小时候在我眼里那么英武有力的大手,现在却连抓牢他儿子的胳膊的劲都没有了。我肠子都要悔青,当时怎么没有让父亲多抓会儿。我看到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于是拿了一包奶往父亲嘴里挤了点,可是,他连喝下去的劲也没有了。十多分钟后,在我目瞪口呆,失魂落魄,极其不相信的目光下,父亲就这样长逝。

    下葬的墓地离爷爷奶奶的很近。我跪在坟前心想,恐是爷爷奶奶想儿子了,才会叫父亲去陪他们的。兄弟五人姊妹七人中排行老三的父亲的葬礼,大爹和二大忙不迭的跑前跑后,四方照应。事后第二天,我去看望大爹,他说,虎让是你爸爸,可他也是我的亲兄弟,家里就我俩感情好,我心里比谁都难受呀。一时,快七十岁的大爹泣不成声。

    烧期斋纸,三期过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并不会开车的父亲开着小车拉着我在故乡的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

    己丑年七月十四日五七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