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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的沈园，因陆游的一首钗头凤而驰名古今。陆游和唐婉的故事，也早已经随着这首钗头凤而不胫而走。这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了。其实，沈园早在南宋时期就已堪称江南名园，它当时是一所私家园林，池台极盛，园主为了讨好城内父老，每年春季对外开放，吸引了一批文人名流经常光顾游玩，年轻的陆游也经常去吟诗读书。不过在南宋时世风崇尚奢糜，大兴土木成风，山外青山楼外楼，江南名园比比皆是，相比较起来，沈园虽称“越中名园”大概还难说属出类拔萃。沈园其之所以能在后世声名鹊起，还真是因为有了陆游这首钗头凤的原因。
我到沈园，潜在心理就是奔着这首钗头凤而来。史称沈园在南宋时占地七十余亩，而今的沈园则远不如前了。一九八七年绍兴政府重建沈园时仅占地十八亩半，分为东、中、西三个景区。现在的沈园虽又扩建了后园，算来总面积也难以超过旧时了。与南宋时期的沈园比起来，沈园已不再是大家闺秀而充其量只能算小家碧玉。沈园的确太小了，游客不经意间便可以游览上几个来回。新建的亭榭楼台小桥流水，尽管今天陆游的后代们绞尽脑汁为之取名力图赋予新意，但在时下“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各个城市的风景区前已再显不出旧时风光。游客要游风景大可不必到沈园，沈园只是专供那些陆游的崇拜者们而留连的。
我可堪称陆游虔诚的崇拜者中的一个。早年我就曾通读过洋洋洒洒的陆放翁全集，深为陆游的文功武治爱国情怀所感染。陆游的许多诗词，至今我都能倒背如流。我其之所以不远千里到绍兴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看看这位南宋著名的诗人毕生心系的沈园，想看看陆游曾经吟诵过的满城春色宫墙柳，想看看陆游为之泪下的惊鸿照影伤心桥，重温一下曾发生在沈园的那一则荡气回肠的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故事。
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历经数代文人骚客的渲染而更趋唯美。爱情悲剧美丽而凄绝，留给后世的是深沉的反思和无尽的联想。在中国的人文历史上，关于爱情悲剧的故事总是最容易在乡间市井传诵而历千百年而不衰，这大概与国人不满长时期受封建礼教的精神压抑爱情不能自主有关。比较有名的爱情悲剧故事除了陆游和唐婉以外，还有民间传说中的牛郎织女、白居易的长恨歌、京剧梁祝及红楼梦里的宝黛等。爱情悲剧其之所以发生当然有诸多原因，但唐明皇和杨贵妃、梁山伯和祝英台却主要只能怪他们自己，罪魁祸首算不到封建礼教的头上，牛郎织女、宝黛及陆游和唐婉则完全可以说纯属于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这三个较为典型的爱情悲剧相比较而言，牛郎织女毕竟只是神话传说，宝黛则完全属文学创作，只有陆游和唐婉却是历史上实实在在的人物。在国人的心目中，唯有实实在在的人物才是活生生的人物，而唯有活生生的人物之间发生的爱情悲剧才最能引起人们心底深处的同情。尤其像陆游和唐婉，一个博学而多才，一个美丽而多情，本属天作之合却终成棒打鸳鸯，这就更使得那些心慕美好爱情而不可得的后世才子佳人们徒生许多感叹了。
据史书记载，陆游和唐婉本属表兄妹关系，在今天当然是不可能结为夫妻的了，但在过去的时代这种亲上加亲的婚姻却是许多人的憧憬。陆游和唐婉本兴趣相投，琴瑟甚和，夫唱妇随，生活美满。但唐婉却不得公婆的欢心，在陆母的粗暴干涉下终被休回娘家。陆游后来另娶王氏，而唐婉也改嫁了陆游的表弟赵士程。两人的缘份本到此结束，偏偏老天恁的多事，数年后又让他俩在沈园不期而遇，两人虽再次相见却终不能再相聚。遗恨促使陆游奋笔成词钗头凤，而苦恋却只能折磨唐婉郁郁而死。传说唐婉当时也和了陆游一首钗头凤，但有学者考证似乎那只是后世文人代笔之作，不过是为了使两人的爱情悲剧意味更浓一些罢了。陆游的钗头凤却是记载陆游这一段感情经历的实证。这一幕爱情悲剧，在陆游心底已造成不可平复的创伤，对唐婉一往情深的思念和积存内心深处的痛苦可以说伴随了陆游的一生。在其后的许多年中，陆游曾多次忆咏沈园，追念唐婉。比较有名的是他七十五岁时作的沈园一诗：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一直到他八十六岁逝世的前两年，还在那里吟吟不休：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幽太匆匆。
陆游一生共写了九千多首诗词，惟独写给唐婉的诗词却给后人留下了一座沈园。他一生素以豪放派诗人著称，留在沈园的诗词却颇含婉约派的意味。在后世人的眼光中，一生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的大诗人就这样变成了一生缠绵于爱情回忆的多情种。
在我内心的认同中，沈园的形象大使是唐婉而不是陆游。这不仅是因为陆游的钗头凤是专为唐婉而写的，唐婉也是因为在沈园和陆游相见以后郁郁而死的，还因为陆游后来多次重到沈园并以沈园为题写的诸多回忆诗的主人公都是唐婉。从陆游的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意向，沈园就是唐婉，而唐婉也就是沈园。沈园已成为了唐婉的一个符号，而唐婉则已成为了寄附在沈园的一个幽灵。这幽灵一直在陆游的心灵深处徘徊，也在后世人的心目中徜徉。陆游后来重回沈园焉知不是潜意识里在希望和唐婉的幽灵相会？而我们这些后世人今天留连沈园又焉知下意识里不是在寻觅陆游的感情旧踪？
唐婉在陆游心中的份量如此之重，我们已从史料介绍和陆游诗词中了解到她是那么的聪明、贤淑、美丽和多情，尤其是对爱情的坚贞。中国的女人自古以来在爱情问题上总是比男人更钟情也更痴情。她们对爱情看得很重甚至于重过自己的生命。唐婉就是一个例子。有人曾说，当一个女人真心爱上了一个男人时，她就绝不会对其他的男人感兴趣了。她心心念念的始终就是这个男人，即使对她名义上的丈夫她也不屑一顾，她甚至愿意为这个男人去死，这爱情里就很有点壮烈的意味。而男人们对爱情的态度就相之远远逊色了。在一般情况下，男人虽然也珍视爱情，但一旦当爱情与功名富贵与世俗偏见与父母之命与切身利益等等发生抵触时，这爱情就很自然地退避三舍了。当时的陆游也未能免俗，他终于屈从了母命也屈从了礼教，但他终究还是个骨子里忠于爱情的真男子，他留在沈园的那些文字实际上就是他从心底发出的沉痛的忏悔诗！
但我还是不能原谅陆游。他心灵的忏悔毕竟只是马后炮而已，而长眠于地下的美丽多情的唐婉已不可能再听到他的声音。
沈园是爱情的沈园，也是悲剧的沈园。留连沈园，我感到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仿佛与久仰的陆游与不幸的唐婉在直接对话。我想告诉他们，封建礼教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类似他们的爱情悲剧已不可能在今天重演，后世人所推崇的是婚姻与爱情的真实的统一。我还想告诉他们，今天的新婚姻法又在修改了，离婚也将更加自由。陆游唐婉倘若能活在今天，他们或许会有个欢悦的破镜重圆吧？
（2003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