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曹桂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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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回老家,都要经过那条乡村公路。公路南侧是一片庄稼地,有时候种的是小麦,有时候种的是玉米,有时候种的是棉花。就在这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里,埋葬着我的爷爷奶奶。搞高的庄稼总是挡住我的视线,我扭过头去看,总也看不到爷爷奶奶的那个土坟。我始终不相信我的爷爷奶奶会埋葬在那里,不相信曾经如此亲近的家人如今会阴阳两隔。我总觉得爷爷奶奶还生活在馆陶县城那个小院子里。小院里种着月季花、葡萄、无花果、枣树,还有一棵高高的梧桐树。爷爷起早浇花,奶奶坐在院子里梳头。印象是如此深刻,就象是在昨天。

    一

    小时候,奶奶和我父亲、母亲还有我们住在老家,爷爷在县城工作。奶奶住在北屋,我们住在西屋。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始终是一头白发。据母亲说奶奶的头发四十多岁就全白了,但是奶奶很讲究,总是把头发梳的很整齐,在后面扎一个纂。那时候,父亲在我们村的小学里当老师,母亲在家种地、照顾我们。有时候母亲在地里干活,回来的晚,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奶奶就叫我到北屋里,先给我做点饭吃。

    那时候最盼望的就是爷爷从县城回来。爷爷每次都是骑着自行车回来,穿着白衬衣,车把上挂一个黑色的皮包。我就跑着迎上去,爷爷就赶紧摘下皮包,拉开拉链,拿出用黄色的草纸包着的点心给我吃。甜甜的、油炸的红红的、半透明的点心,我们总也吃不够。点心总是很快就北我姐姐吃完了,爷爷也回县城上班去了。于是就等着爷爷下一次回来。爷爷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因为爷爷是非农业户口,是公家人,有工作。爷爷长的身材魁梧,面容慈祥,见人说话总是微笑着。

    后来,奶奶为了照顾爷爷,也来到县城居住了。我那时候放了假就会来到县城,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带着我去书店买书,我挑选了好几本,记得全是关于神秘的海底世界的书。爷爷带着我去食堂吃机器蒸出来的馒头,跟母亲蒸出来的馒头不一样,白白的,馒头的最上面还有一个小扭扭。爷爷带着我去邯郸开会,住在一个大宾馆里。白天爷爷去开会,我就自己在宾馆的房间里玩。在邯郸,看到了很多在画上才能见过的大楼。爷爷还带着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记得是野猪林。

    在一九八一年,我弟弟出生了。为了减轻父亲母亲的负担,爷爷奶奶把我接到县城里上学了。

    二

    在我去县城上学不久,爷爷就离休了。离休时单位给爷爷补助了一千五百元钱,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人们都说爷爷奶奶老两口有这么多钱,可该怎么花啊?有的人装出很替爷爷奶奶发愁的样子,给爷爷奶奶出主意,想办法怎么花掉这笔钱。爷爷总是笑着说:“留着给我桂锋上大学用呢,啥也不买。”

    奶奶每天做饭,洗衣服,做家务。虽然奶奶是从农村来的,可是奶奶很爱干净,总是把家里收拾的很干净。奶奶的白头发也梳理的很整齐,奶奶的衣服也总是很干净。奶奶在爷爷的同事的家属里面年纪最大,大家都喊我奶奶大嫂。爷爷的同事在进城后不久都离了婚,找了城里的女人或者年轻的女人作太太,只有爷爷奶奶是原配夫妻。奶奶每天拎着篮子、迈着小脚和几个比奶奶年轻的家属去买菜。奶奶是很讲究的人,买回来的菜也都是干干净净的、绿油油的。

    奶奶每天都早早起床,坐在院子里梳头。梳完头就开始做早饭,在饭快做好的时候喊我起床。我想多睡一会,奶奶却不停地喊我起来,最后我总是在最后时刻才起来,匆匆吃完早饭去上学。我每次去上学,奶奶总是不放心,叮嘱我在路上看着车。总是跟邻居说:“这么小的孩子每天走着去上学,在路上东张西望的,真不放心。”

    三

    爷爷奶奶结婚的时候,爷爷十六岁,奶奶十九岁。

    印象中奶奶总是爱吵爷爷。奶奶脾气急,爷爷性子慢;奶奶勤快,爷爷懒;奶奶大方,爷爷小气。奶奶在唠叨爷爷的时候,爷爷总是微笑着不吭声,奶奶说的多了爷爷才提高嗓门顶一句,这时奶奶反而又笑了。

    有一年,爷爷去上海出差,大概有十几天的时间。一天我放学回家,一进厨房,忽然看见奶奶的脸上挂着大滴的泪珠。看见我回来了,奶奶赶紧用袖子去擦。

    爷爷离休了,就开始在院子里种花。每天给花剪枝、浇水,奶奶一边收拾家务一边唠叨:“整天弄那些有啥用,不干点正经事!”爷爷也不吭声,依然慢悠悠地干着自己的活。一次,两个我们不认识农村妇女来到院里,看到开的鲜艳的月季花,说着:“这花多好看!”奶奶说道:“好看啥好看!”爷爷在屋里听见了,忙着掀开帘子出来,高兴地搭腔:“这花不孬吧!”然后就陪人家一起看花。

    爷爷有一段时间为了锻炼身体,经常去参加老年人的门球活动。爷爷本来是对门球一窍不通的,但是爷爷每天都兴致勃勃的去参加训练。训练完了,就大步地往回走,有时候还做做扩胸运动,看起来老当益壮的样子。后来爷爷还去参加比赛,获了奖,奖品是香皂牙膏什么的小东西。爷爷高高兴兴地拿回来,奶奶看见了说:“就这又不值几个钱!”等爷爷不在的时候却高兴地对我说:“看你爷爷还怪能嘞,还拿回来奖品了。”

    院子里还种着北瓜。北瓜的秧子爬到小房子的屋顶上,到了秋天,我去房顶上摘北瓜。我发现邻居家的一棵北瓜秧子从连起来的房顶上爬过来,跟我家的北瓜秧子缠在一起,而且还长了一个大大的北瓜。我小声跟站在下面的爷爷说:“有一个瓜是人家的秧子上长的。”爷爷也小声说:“摘下来吧。”有一天我放学,奶奶正好从邻居家出来,小声跟我说:“我把瓜给人家送过去了,别跟你爷爷说,你爷爷小气。”

    四

    爷爷离休前是卫生局里的会计,老实本分,不会算计人,但是却经常被人算计、欺负。

    记得卫生局的院子里有很多苹果树。有一年为了盖房子,那些苹果树要刨掉。卫生局里的领导决定局里的人可以一人分一棵苹果树,栽到自己家的院子里。爷爷和奶奶也挑选了一棵,准备栽到我们家的小院子里。第二天爷爷去看时,发现苹果树的树头被锯掉了。原来是一个姓宋的局长,因为和爷爷有点矛盾,听说我爷爷挑了这棵树,就带着老婆拿着锯把树头锯掉了。爷爷奶奶虽然生气,也没有办法。

    还有一个姓焦的邻居,也是卫生局里的会计,跟爷爷常年坐一个办公室,据爷爷说这个人还是爷爷当年亲自把他从下面要上来的。但是这个人看爷爷老实,就经常欺负爷爷。一次喝完了酒来我家撒酒疯,爷爷也不生气,只是迎合着。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这个人还不走,我忍不住跟他吵了一架。奶奶后来一直数落我,说我不懂礼貌,不该顶撞大人。

    还有一年,卫生局决定在路南面临街盖一排小平房,出租出去。爷爷那时候离休了,也没什么事,他们就找到我爷爷,让我爷爷去负责找施工队把房子盖起来,说到时候再给我爷爷另开一份工资。爷爷起早贪黑地去工地,但是爷爷什么权力也没有,只是负责看着工人好好干。后来房子盖好了,局里的领导却说国家有规定,一个人不能拿双份工资,结果爷爷白忙活了几个月。

    有一年春节,县里派人拿着东西慰问老干部。最后人家例行公事地问了句:“老曹有什么困难没有?”爷爷赶忙说:“没有没有。”等人家走了,奶奶着急地说:“人家问你有困难没有,你怎么不说啊,就说小闺女还没有工作呢。”奶奶天真的以为提了人家就可能给解决呢。

    五

    爷爷很关注我的学习成绩,因为家里人都盼着我能考上大学。

    一次我去上学,带了一本刚来的杂志。正好在卫生局的大门口碰见爷爷,爷爷看到说手里的杂志,说:“我看看你带的什么。”我递给爷爷,爷爷看了一眼就拿着杂志走了。

    有一次我跟姐姐在吃饭的时候讨论一个关于平面三角的题,我和姐姐都不会做。爷爷放下饭碗,拿来纸和笔来跟我们讨论。爷爷根本就不会,在纸上画来画去的,做出来的驴唇不对马嘴,我不耐烦地说:“你那样做根本就不对!”说完我就继续吃饭,爷爷也不再掺和了。

    我有时候星期六去看电影,有一次竟然发现爷爷也偷偷地跟在我后面去看电影,爷爷是在监督我,看我看一些什么电影。我知道了很生气,觉得爷爷竟然这么不信任我。

    初中毕业时,有一套帮助复习的书很紧俏,外面买不到,只有文教局的人能买到。我们村有一个人在文教局工作,我爷爷去找那个人,却没有买来那套书。爷爷给我说:“人家说了,那套书是不允许出版的,已经被没收了。”

    上高中分班,总共六个班我被分到六班,据说六班的老师最差。我向来都是好学生、尖子生,不甘心被分到六班,让爷爷去找一个校长,这个校长也是我们村的。爷爷回来跟我说:“张校长说了,每个班都是一样的。”我着急地说:“校长当然说都一样了,他要是再说六班不好,更没有人去了。”爷爷不吭声,只是叹气。那一刻,我觉得爷爷是如此无能。

    六

    高中毕业,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全家人都很高兴。

    一个邻居问奶奶:“你家桂锋上学走了,你想不想啊?”奶奶说:“咋能不想啊,这几天不在这里住,我看着那个床,老是觉得桂锋躺在那里呢。”快去上学走时,奶奶跟我说:“到学校了,别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看人家别人穿什么你也去买。”爷爷把离休金一千五百元全取了出来,交给我父亲,给我交学费。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跟爷爷奶奶只能写信。我每次寄回家的信,爷爷都一字一句地念给奶奶听,念完了就原样装回信封,锁起来。

    等我放假回来,总是先在县城住几天。令人心酸的是爷爷奶奶越来越老了。爷爷的头发也开始变白了。奶奶的小脚走起路来更困难了,总是蹒跚着慢慢地走,像是要摔倒。奶奶去端那一锅饭也很吃力了。

    有一年寒假回家,爷爷一直坐在椅子上,我也没注意。等吃完饭奶奶才告诉我爷爷的腿摔断了。奶奶一直在院子里养着几只鸡,爷爷在一个下雨天给鸡喂食时滑倒了,奶奶迈着小脚去邻居家叫人,把爷爷送到医院。爷爷在那一个冬天一直架着双拐,有时候疼得挤着眼睛。

    奶奶也得了一次轻微的脑血栓,说话没有以前清楚了。

    七

    我大学毕业那年,爷爷七十七岁,爷爷七十四岁。

    从学校带回来的床单,奶奶在院子里的水管下洗了很长时间,洗的非常干净。我在学校从来也没有洗的那么干净。

    我工作了,有时候过星期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奶奶说:“没事不用总是回来,我们没事的。”

    爷爷在晚年的时候非常怕死,经常感叹:“唉,人要是不老多好啊!”每当听到有人去世的消息,脸色总是很难看。在我工作后,爷爷有一次跟我说:“你给我买点延缓衰老的药吧。”世界上哪有能够延缓衰老的药,那些厂家根本就是骗人的。衰老是谁也逃不掉的自然规律。可是不愿意老去的爷爷却相信。我虽然觉得可笑,但还是转了很多药店,最后买了两盒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的药,给爷爷拿了回去。爷爷拿到药,深夜带着老花镜在灯下用了很长时间研究字体很小的说明书。不过服了药的爷爷还是没有能停止衰老的脚步。

    我毕业后不久就被单位派往上海,断断续续有一年多。刚去上海的时候,好几个月没有给爷爷奶奶写信。奶奶着急地说:“桂锋是被人骗走了,怎么也没有信儿啊,这孩子真傻啊!”

    一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见奶奶穿的整整齐齐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子,迈着小脚,要去一个不知什么地方。姐姐、姑姑还有很多人使劲拉着奶奶不让奶奶走,奶奶却执意要走。这时候我突然惊醒了,在黑暗中感觉到一丝恐惧。

    过了几天,单位来电话说我家里有急事,让我赶快买火车票回去。

    八

    等我回到县城爷爷奶奶的小院,已是两天后的晚上了。院门在里面插上了。我喊爷爷,喊奶奶,却没有人搭腔。过了好一会,才有人来开门,是大姑和姑夫。我急急地要往屋里去,大姑一把拦住我,小声说:“桂锋,没有你爷爷了。你奶奶得了脑血栓,偏瘫了。你奶奶还不知道你爷爷没了,还以为你爷爷在医院里呢。你进去不要哭。”我简直无法接受,在我走的时候爷爷奶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一个没了一个瘫痪了?

    我闯进屋,看见奶奶正躺在床上。奶奶的头发似乎更白了,零乱地散在枕头上。看见我回来,奶奶笑了,嘴里没有一颗牙。我静静地坐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奶奶一生要强,又爱干净,奶奶曾经说过最怕的就是瘫痪在床。可是命运捉弄人,偏偏让奶奶得了脑血栓,瘫痪了。奶奶扭过脸,对着白白的墙壁说:“等过两天你再去医院看你爷爷。你看看,怎么都病了呢。”我的眼泪忍不住往下掉,但是只能偷偷擦掉,不能让奶奶看到。

    原来奶奶在一天晚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子不能动了,爷爷连夜找来医生。可是奶奶的病并没有好转。爷爷那时候也刚刚体检过,医生说爷爷的心脏病很厉害,让爷爷住院。还没等爷爷住院,奶奶就病了。爷爷想着不能两人都住院,就想先等等再说。一天,爷爷去给奶奶叫医生,就在医生给奶奶检查的时候,爷爷突然心脏病发作了,还没来得及吃药就躺在了外屋的床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亲赶紧叫来小姑还有别的亲戚。让一个亲戚陪着奶奶在里面说话,在外屋把爷爷偷偷地抬了出去。后来奶奶觉得奇怪,怎么好几天不见我爷爷了,姑姑就骗奶奶说爷爷也住院了。

    等我回来,爷爷的丧事已经办完了。

    九

    奶奶最终回到了老家,跟父亲母亲生活在一起。

    我每次回去,都看见奶奶干干净净地坐在床上,微笑着。奶奶看见我回去很高兴,我也会给奶奶买一些老人没有吃过的点心水果。

    奶奶为了减少小便的次数,为了少给家里人添麻烦,很少喝水。有时候奶奶躺在那里,轻声地叹气,说道:“老头子,死了干啥。唉,我的病啥时候能好啊。”

    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奶奶的病是不可能好了,而且越来越厉害了。奶奶说话越来越不清楚了,后来就坐不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奶奶还是叹气,说道:“唉,也不知道啥时候死啊!”

    我结婚了,带妻子女儿回去,奶奶拉着我女儿的小手,含糊地喊着:“妮儿。”就再也不会说什么了我让女儿给老奶奶喂东西吃,奶奶高兴地张开嘴,吃进去。

    看着奶奶和女儿,我心中无限感慨。新的一代在茁壮成长,老人们却就要纷纷离去了。

    奶奶后来完全不会说话了,一到了晚上就大声地哭。奶奶的身上开始有溃烂,奶奶已经瘫痪了五年了。

    奶奶终于有一天在昏睡中去了。

    在最后给奶奶净面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奶奶是微笑着的,那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