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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医院台阶的那一刻，母亲突然回眸，急切地向来路张望。她的目光先是静静地落在踟躇而行的父亲和我身上，继而又越过生命中这两个最亲的人的头顶，投向了更加迷蒙的远方，我知道，沿着母亲的目光往回走，不是渐行渐远的往事，而是散落一地的花。
母亲在故乡小城教了一辈子书，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故乡小城。但是，母亲却能绘声绘色地给一拨儿又一拨儿孩子们讲述香山红叶、壶口飞瀑、长白山秋色、乌苏里雪浪、腾格里孤烟、钱塘江潮汐，还能津津有味地引领孩子们猜想极地落日、海牙风光、莫斯科红场、澳大利亚牧场、苏格兰庄园、阿尔卑斯险峰、北海道渔歌在孩子们眼里，母亲宛如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大书，世界上任何一个问题都会在她那里得到合情合理的解答。唯有母亲自己知道，除了方圆百里之内的山山水水，从她嘴里道出的每一处风景其实都是文字和想象的嫁接，最直接的接触也莫过于教材和参考书上那少得可怜的插图，再有就是已经飞到天南海北的学生们寄回的一张张照片。于是，母亲总在思量，等以后有了闲钱、也有了时间就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塞北雪原，望一望南海归帆，晒一晒青藏阳光，再不济，也要到省城去看一看摩天的高楼和一马平川的广场。哪曾想，有时间的时候，母亲总是缺几个闲钱，等到终于有了闲钱，母亲却又没了出门的时间。就这样，一直拖到今天，62岁的母亲才第一次走出小城。
但是，母亲一生之中最长的这次旅程却与旅行无关——她之所以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仅仅是因为，必须将县城医院作出的诊断书拿到300里以外的省城医院去确诊。
汽车在208国道线上飞驰。母亲原本要与父亲同坐后排，我执意要母亲坐在我身旁的副驾驶位置上，理由是母亲从未出过远门，坐在前排才有旅行的味道。一抬头，迎面而来的是风景，一侧身，呼啸而去的也是风景，在江山图画里漫游，至少可以暂时忘却病魔的纠缠，说不定还能填补母亲内心沉积多年的遗憾。父亲却不以为然，他的脸色有些戚然，一个人在背后小声嘀咕，说他和母亲从来就没有分开，这会儿更应该执手相牵。父亲的嘀咕，让母亲颇感为难，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所以，过了好久，终于熬不住内心的忐忑坐到后排去了。疏于坐车的母亲很不习惯长途旅行，行程还不到一半，晕车的感觉就排山倒海地袭来。父亲明明知道，只要坐到前排，母亲的不适就可以大大缓解，却怎么也不愿意让母亲的手从他手中抽开，无奈，我只好走走停停，遇到高速公路出口就靠过去歇上一阵儿。
这一天，象是特地为我们出行准备的，阳光异常明媚，川西北丘陵美得几乎有些不真实，沿途的河谷、平坝、城市、村落一一从眼前晃过，象电影似的不断变换着画面与色彩，这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该是多么巨大的鼓舞呀！遗憾的是，这一切母亲都没能看到。在父亲絮絮叨叨地指点中，母亲哼哼唧唧地应承着，却始终不见她抬起头来，望一望一掠而过的美景。下车的时候，母亲还有些头重脚轻，站了好半天才找准方向，问及一路上都看到了什么，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我看见你的汽车座套好象是用上好的帆布做的，还有横格子花纹哩！
母亲的回答很诚实，母亲的诚实是与生俱来的。教书那会儿，课上课下，总有孩子满怀崇敬地问，老师，您真的走过那么多地方么？母亲从来不隐瞒自己旅行经历的贫乏，总是回答说，没有呀，哪里都没去过。孩子们不相信，又问，那您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呀？这时候，母亲就会摸摸孩子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去看书吧，你心里的疑问书上都写着呢！于是，孩子们就争先恐后去看书，看着看着，他们的内心就变得充实了，而希奇古怪的问题也多了。有一天，一个孩子急冲冲地跑到家里来找到母亲说，写书的人也骗人！母亲大吃一惊，忙问其故，孩子说“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这篇课文就是假的，作者骗人。这可是一篇经典课文呵，怎么会是假的呢？母亲大惑不解。孩子说，我刚看了一个宇航员叔叔写的文章，他说，从地球上看天是蓝色的，但是，从宇宙里看就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作者坐在月亮上看天怎么会是蓝色的呢？孩子说得在理，母亲心里却直打鼓，如果课文真的错了，那自己不也跟着骗人了么？而且，一骗就是十多年，那该有多少孩子被误导呵？后来，经过反复查证资料，证明课文的描述的确有误，母亲就忙着找过去教过的学生名册，一一给那些孩子们写信，反反复复表达两个意思，一是老师做了错事现在要纠正，二是勉励孩子们多读书，不要再犯老师犯过的错误。我和父亲都感觉好笑，说什么也不肯和她一起熬更守夜钻牛角尖儿。母亲很生气，对我们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指责了好长一段时间。
母亲在55岁那年抱着一大堆奖状光荣退休，在家只呆了两个月，又被学校返聘为义务辅导员，还兼任了社区居委会的家教社工。母亲退而不休，反而比以前更加忙碌，忙不过来的时候，还把父亲也拉了进去。父亲到是很愿意和母亲一道奔忙，用他自己的话说，一辈子都在东奔西走，陪母亲的时间实在太少，现在母亲给了自己一个弥补歉疚的机会，怎么说也该珍惜。只是父亲那一帮子棋友颇有意见，明里暗里都笑话父亲到老了才得“妻管严”；见父亲每天和母亲携了手到处跑，棋友们笑得更厉害，说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一辈子古板的父亲到老了居然卿发“少年狂”父亲不顾棋友们的揶揄，依旧拽了母亲的手来来去去。天长日久，这一对华发渐生的老人竟成了小城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每当晨曦初露或者夕阳西沉，父亲和母亲相依相伴的身影不知温暖了多少颗孤寂与凄凉的心。有一天，人们发现，街道上少了这一道熟悉的风景，竟突然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与挂念在心底沉淀。
母亲一生总在给别人带去安慰，却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自己。离开小城的时候，她内心的恐慌一直挂在脸上，任父亲怎样劝说都拂不去那一团厚厚的疑云。父亲素来言语不多，想到的几句话说完，就再也找不出恰当的句子，于是，只得紧紧拽了母亲的手，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踏上吉凶未卜的旅程。
就这样，母亲期盼多年的远足终于成行——从县城到省城300里，母亲整整走了62年。
这一刻，站在省城医院的台阶上，她蓦然回首，急切地向来路张望，她的目光落在父亲和我的身上，又越过我们的头顶投向了更加迷蒙的远方，沿着母亲的目光，我看到了散落一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