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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后,于乡间,清晨及黄昏,听得最多的莫过于布谷鸟的叫声了。在家乡,村人并不叫它布谷鸟,而称之为“早插早熟”因它的叫声与粤语“早插早熟”酷似,且它开始歌唱的时候,也恰是春插开始的时间。
然而它的身影,我却始终未得窥见。它总是藏在山最偏,林最密的深处。于每个寂静的清晨和黄昏“早插早熟”地一声递一声地叫着,催人们快快开始春插。
那一年我上初中,父亲刚刚辞世。家里的三亩田,从犁田,播种到插秧,全落在了母亲的身上。四月,久旱无雨,离家最远的一块水田,因为没有水,眼看季节已过,田里还是裂着大口子,半滴水也没有。白天,人人都在田头里“守水”把小河汊里可怜的一丝流水引到田里。母亲说,咱们晚上去“守水”吧,晚上没有人。
母亲当时是四十多岁的光景吧。父亲在世时,跟着父亲,在小学校的饭堂里帮忙,虽称不上安逸富贵,然而到底大苦头也少吃过。父亲一去,人走茶凉,母亲也只好无奈地回到了家乡种田。犁田、打谷,所有男人干的重活,她全学会了。哥哥姐姐都在县城里上学,跟随母亲,干一些轻松活,便成了我的任务。
我们是傍晚时分前往“守水”的。出门时,我随手抄了一本书带上。那块水田,座落于两山包绕之中,周围很少人家。村里人都收工了,整个田垌里空无一人。一路上,只听得一声递一声的“早插早熟”于深山里远远地传来。
母亲生了一堆火,便到水沟里把水引来。我就着摇曳的火光,看带来的小说。乡间的夜,本就寂静,于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更显静寂。夜色更浓了,布谷鸟已停止了它一声递一声的“早插早熟”只有青蛙此起彼伏的“啯啯”声,点缀着浓而黑的夜。
母亲把水引来,在我的旁边坐下,问我怕不怕。我摇摇头说不怕,又继续埋头看小说。
说心里话,我并不觉得害怕。于这无限广大宽阔的黑暗天地里,生火取暖,就着火光看书,耳边是不绝于耳的青蛙的啯啯声及水流的汩汩声,对于十三四岁的我,甚至觉得它是新奇和趣味的。
可是,我忘了问一声母亲,她,怕吗?父亲刚刚辞世不久,抛下年迈的老母亲和四个未成年的儿女。而父亲正埋在山的那一边,若在白天,一抬头,就能看见父亲的坟墓。母亲一人独立支撑,受邻人冷落欺负,干最苦的活,省吃俭用,也不肯让我们四兄妹缀学在家帮忙分担。母亲,她觉得苦吗?觉得累吗?她有过犹豫和退缩吗?她觉得怕了吗?这些疑问,我当时也许也替母亲想到过,不然我不会这么下苦功地读书,不会这么乖巧听话地跟在母亲的身前身后,尽最大的能力为母亲分担生活的重担。
可是我们都是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应过母亲,我继续沉默地看小说,沉浸在故事情节中去了。母亲也遂默然,间或地站起身去察看水流的通畅。她并不知晓我在用心看着的只是一本小说,她怕她的唠叨打扰了我的学习。
守至天蒙蒙亮,田里的水终于快满了。我的小说也看完了。母亲安慰而疲倦地笑了。问我,困了吧?我摇摇头说不困。正当青春年少,有无限的精力,偶尔熬一夜是不至于困累的。可是,我又忘了问母亲,她困了吗,累了吗?
布谷鸟又开始在山谷里“早插早熟”地一声递一声地叫了起来。在清晨无人的田垌里,一声声地久久地回荡着。
母亲抬起疲倦的眼帘,说,听“早熟”鸟叫了,催人干活了呢。话毕,她没有歇息,返身踏入已灌满水的稻田,开始匀田撒肥,准备插秧的工作。我紧跟上母亲的脚步。
那一夜“守水”的情景,伴随布谷鸟的声声鸣叫,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后来,偶然地,在一本书上,我看到关于布谷鸟的传说。布谷鸟又叫杜鹃、子规。传说中,是古蜀望帝的灵魂所化。望帝因不能与美丽心爱的女子结合,而郁郁而死。死后其魂化为杜鹃鸟,每年春末夏初,于山野丛林中鸣啭不已,其声哀怨,声若“不如归去”又传说,它总是把自己倒吊在树枝上叫,叫到后来,血都从舌头上滴下来。
我恍然有悟,难怪每次听布谷鸟的鸣叫,总觉其声悲切哀怨,似有满腔愁绪。
母亲因为家贫,只读到小学毕业就缀学了,她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个美丽悲伤的传说,更不可能知道,她听惯听熟的“早插早熟”在别有愁绪和心事的人耳里听来,是在叫“不如归去”她只知道,那是催人春耕不可偷懒的鸟儿。
我后来常常想,那一夜,布谷鸟声声鸣唱,在暮色四合的无人的田野里。如果母亲知道这个忧伤的传说,母亲,她心里会不会觉得凄苦,会不会觉得难以支撑而放弃。幸亏母亲只知它叫早插早熟。
季节到来“早插早熟”依然年年鸣唱,一年年的操劳里,母亲终于把我们四兄妹拉扯成人。而母亲的一头青丝,也在“早插早熟”年复一年的叫声里慢慢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