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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一月份的天气与往年一样,阴冷干燥,滴水成冰的温度让原本活跃的空气都快被凝固了。平时城市街头的喧嚣和嘈杂都冻结成记忆中的琐碎。行色匆匆的路人用厚厚的着装包裹自己,生怕自己的肌肤在如此凛冽的寒风中崩裂,如同旱季干涸的土地,张着一条条饥渴的嘴唇缝。我用双手抓住了大衣的前襟,往胸前狠狠地拽了一下,使自己的身体更加紧贴住这些棉毛织物,尽可能少留点空隙给冷的空气分子有机可乘。围在脖子上的围巾一端被风吹动着,随着我有节奏的前进而一摆一摆。我想我的围巾在这个冬天灰暗的城市街头应该是醒目的一笔。想到这些我伸了伸刚刚缩进领口的脖子,下巴微微地抬了抬,余光中瞥见与我擦身而过的人都向我投来带着各种意义的眼神。我微微咧开嘴。
一个神情落寞的女子独自行走在寒冬的街头,的确是一幅非常动人的风景画。
这个冬天与往年相比其实冷了很多,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怜,都是迫不得已才出来经受严寒的考验。可是每天早上从人民路的那一头总会飘来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一团瘦长的灰色中嵌着一缕十分抢眼的红色,由远及近步履轻缓地漫步而来。她总是一个走着s形路线,绕着人行道两旁种着的一棵棵梧桐树。偶尔会在某棵树下听下脚步,抬起她一直缩在红围巾里的脑袋,瀑布一样的秀发就顺风倾泻下来。
“心情音像”几个镶金大字隐于原本在春天郁郁葱葱而今干枯得只剩下躯干的梧桐树后“心情”两个字因为受到太多人的关注,金色的光泽逐渐暗淡下去,仔细看还可以发现剥蚀了的地方显露出一块块黑色的底,张牙舞爪地嘲弄着每个路人。
我在这个音像店里工作已经快到两年了。
两年前的那个令人烦躁的梅雨季节,一切都随着雨水变得湿漉漉。父亲站在车子旁,对从窗子里探出脑袋略显兴奋与惊慌的我再三嘱咐着:“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看见父亲站在车子旁,对从窗子里探出脑袋略显兴奋与惊慌的我再三嘱咐:“你一个人在城里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看到父亲的眼角有闪亮的小水珠在闪烁,他的上衣半边被从倾斜着的雨伞沿上滑下的雨水淋得很透。母亲看着我没有说话,她从外衣衬里的口袋中掏出一块手绢,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打开,又慢慢地从里面摸出了三张一百块钱塞给正絮叨不止的父亲,朝他使了个眼色。当车轮要往前滚动的刹那间,那三张不知已经被母亲点了多少次的一百块已经紧紧地攥在了我的手中。车窗外是渐渐远去的父亲母亲伞下远望的模糊身影。我终于离开了这个闭塞落后的小镇,背负着父母对我未来无限的憧憬与幻想,独自踏上三百里之外的县城,寻找自己的梦。
有一片枯黄的树叶在空中打着转,划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弧线,晃晃悠悠从我眼前掠过,把我从短暂的回忆里拉了回来。这时候我也忘记围在脖子上的红色围巾,蹲下身子任其与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地面亲密接触,那片终以一声叹息而落地的枯萎的梧桐叶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纵横如阡陌般交错着的叶脉毫无生机地摊在那里。我抬头看了看这片叶子的主儿,它的枝桠已经光秃秃,它是它最后的一个子女,想强留住而不能,终究眼睁睁看着它从身边跟着寒风跳了一段并不优美的舞蹈,落地。有一股冰凉的又暖暖的液体渗入唇间,于是枯叶上交错的纹路中闪现那双熟悉的眼睛。
每个单数日子的傍晚,店门口总会有一个人闪进我们店里所有人的视线中。他用他的眼睛扫视了整个店,然后总是朝东北角那几个放置磁带的柜子走去,把自己深深埋在其中。偶尔他会把头探出来,顺势看一眼站在他正前方不远处柜台里的我——这是我自己在不经意间发现的秘密。我和他的眼神会在某一刻作短暂的交汇,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更短,然后又各自做自己的事。发现那是一双有着明亮光泽的眼睛,纯净地流淌着对周围一切淡淡的眷恋,不像其他男人野兽似的眼睛,每时每刻都泛着欲望与贪婪。他巧妙地把自己揉进眼中,在挑选带子的间隙用眼神传递自己。总是可以在那个角落站很久,我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把磁带封面上的每个字都细细地研究了一遍,并且牢记在心了。快关店门的时候他才会信手拈上几盒带子,大步走到我的柜台前,用一口带着较浓重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向我询问:
“小姐,这几盒带子的质量应该没有问题吧?”
“小姐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这些一共多少钱?”
在涉及到我个人的一些问题时我总是笑而不答。收钱的瞬间有一道热烈的光直逼我的脸庞,我感到自己急速跳动着的心脏正幸福地欢唱着。
一个晨练的精神矍铄的老人慢慢跑到我的身边,他停下来和蔼地问道:“姑娘,我看你在寒风中站了那么长时间了,这对身体可不好啊!”说完还冲我笑了笑。我也用冻僵了的笑容回应,然后继续前行。
这条路一直延伸到穿城而过的清水江边,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树,近旁还有一个名叫梧桐园的公园,顾名思义是因为公园里以梧桐为主要植物,它们或成片地聚集在一起,或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公园的各个角落。梧桐是一种阔叶落叶乔木,它其实不应该生长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里,因为冬天的到来会把它曾经的辉煌撕扯得体无完肤,它应该生长在没有冬天的南国,在那里他才可以尽情伸展自己的枝叶,可以让每一片叶子如花一般盛开着,持续一年又一年,不用担心极致美丽以后紧随而来的颓败。我想我是在那位晨练老人的目送中跨进满是凄凉景象的梧桐园的。突然有些恨设计这个公园的人来,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把生命的两个极端呈现在同一个地方,春夏的繁华与秋冬的萧索,用强烈对比的视觉效果在人的意识上加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无形枷锁。
踩在满是残叶的小径上,隐约听到一对年轻男女的对话。我循声走去,只见一条长凳上并排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温文尔雅,一双眼睛不时闪烁着明亮的光泽,使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生动,女孩大约只有二十岁左右,有一头长长的披肩发,一个粉色的发卡点缀其间。我想更仔细看看她的脸庞时,女孩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几缕头发被微风轻轻吹起,然后女孩子的脸埋在了男孩子并不结实的胸膛里。
男孩说我喜欢在远处静静看着你,你像一朵米兰散发着迷人的清香。
男孩停顿了一会,你的笑声真动听,如果没有笑那你就不是你了。
女孩仰起脸问为什么没有笑的我就不是我呢?
男孩说第一次见你就看到你的笑容灿烂地绽放着,使那略显灰暗的店明亮了很多。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谁也没有发现近旁有一个我在窥视他们。
男孩手里擎着一枚绿色的梧桐叶,身旁是一株拼命向上的生机勃勃的梧桐树,这是怎么了?
女孩子羞涩地笑着,就知道会说甜言蜜语。我刚才送给你的梧桐叶你可一定要好好保存啊,这可是咱们爱情的象征。
男孩拉过女孩的手,你放心,我会好好珍藏的。我会把它珍藏在我的心里。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
女孩眨着眼睛俏皮地问送什么啊那么严肃?该不会是戒指吧?
男孩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把戒指戴在你的手上。爸爸给我从澳门寄来一只法国产的随身听,我想把它送给你。男孩缓缓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机器,闪着暗暗的幽光。
女孩从他手中接过机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其实什么都不用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我一直担心突然之间哪天你消失了回自己的澳门去了。女孩低下了头。
男孩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盈盈地,家里人说过让我在这里读完四年大学的,况且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未来,你要相信我。
男孩拿过随身听按下了录音键,朝着女孩子大声喊道:“我爱你!我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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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不知何时爬满了我的脸颊,轻轻擦干后我上前想对他们说句话,但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那条石凳仍然孤独地立在前面,旁边的那棵青翠欲滴的梧桐树此刻正奄奄一息地与我对视。心在这一刻如虫噬般疼痛。一条凳子、一张石桌、一片叶子、一弯小径、一块石头,梧桐园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散发着我与吴爱情的香味,只是香味会渐渐淡下去,在五个月之前完全消失。
“小塘,我要回澳门去了。”吴的脸上洋溢着微笑。
“你还是要走!你还是要离开!你说过你要陪在我身边的。”我拉着他的手,原本以为他不会告诉我这样的消息,因为一直以来我都相信他会是守我一生的人。眼泪开始悄悄冒出来。
“傻瓜,这次回去我还是会回来的。我家人已经知道你了,他们让我先回去作一下准备,然后把你接过去!”吴的牙齿洁白得亮成一道光,一股清香在他说话的间隙从齿缝中渗出,扑打在我的脸上。
“小塘,你要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娶你!”
在机场我与吴相拥而别,我的怀里是属于我们的誓言。
转眼间春天到了。满树的梧桐叶挨挨挤挤、争先恐后地想和街上的行人见面,一时间这条路两旁与梧桐园里的树们开始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争宠行动,用各自不同的姿态招引着路人的注意,然后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摆动着脑袋,又悄悄钻进了同伴之中。
一个没有写明地址的特快专递。飘飞的熟悉的笔迹。我脑袋中的瞬间空白。
拿着这个蓝色的大大的信封,又是一个人慢慢踱到了梧桐园,坐在那条不知与吴多少次并肩而坐的石凳上,小心翼翼地起封。
“我亲爱的小塘,家里要我去法国留学,那是我向往的国家。为你送上戒指一枚——希望你幸福!爱你的吴同。”
一枚精巧的戒指随信封的倾斜滑入我的掌心,然后是那枚早已干枯了的梧桐叶。风吹来带着来自春天的暧昧,那片梧桐叶连同那张只言片语的的信纸从我指尖滑落,各自在地上打了个转,飘向远方。目光追随了片刻,在纸片与树叶的嬉闹中,在自己模糊的泪眼中,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属于我们的过去:
吴同站在柜台前的自我介绍;
我和他牵手走过的每一条路;
小城那家最豪华咖啡馆里牛排的诱人香味;
同事们各种不同含义的目光;
梧桐园里尽情地奔跑——
突然之间一阵雷声从南边的天空中慢慢滚来,三月天的雷声意味着什么呢?天快下雨了。
我把钻戒套在左手小拇指上,把快件塞进了不远处的垃圾箱,抬了抬头加快了步伐,想尽可能在下雨之前离开这个名叫梧桐园的地方。
我听到自己骨骼愤怒碎裂的声音,我看见天空有一道光像剑一般破开了天空。
没有你,我会依然生活得很好。我听见来自灵魂深处的一个声音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