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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后真言—2
总不能让那些亲兵和仆妇们看见新上任的阁老这副涕泗横流的惨样。欧阳昱只好自己亲自去给魏芳韶端来热水和面巾。
魏芳韶失控痛哭一场,久桎心中的郁结也终于松开了些。
这下子欧阳昱也不上酒了,让人送来煮茶的小炉子,陆琅琅主动接了过去,只沉静的低头煮茶,也不看魏芳韶,倒是让魏芳韶自在了不少。
魏芳韶洗了脸回来,陆琅琅已经给他们沏了两杯酽酽的茶,魏芳韶向来信奉一日三省吾身,见此,倒是反省起自己刚才的那场脾气来,“是我不好……”
欧阳昱摆摆手,“那些客气话,不用再说了。想必你这么远来找我,也不是为了骂我一通,或者说些漂亮话。方才我就说了,今夜只管说些真心话,你若是觉得我说的对,便听几句;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就当我是酒后胡言乱语。”
“你说。”魏芳韶平静了下来。
“你怪我没有尽力,所以才让兴州得而复失,累及无辜百姓。”欧阳昱有些感慨,魏芳韶正要道歉,欧阳昱手摆摆,“你怪的没错。兴州得而复失,确实是我的错。”
魏芳韶一愣。
欧阳昱冷静地说,“我明知道朝廷这么做不对,还是领旨;明知道方诩守不住兴州,还是由他接手;明知道那样羞辱方诩只会让他颜面尽失,难以再树立军中威信……这些我通通都明白,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
“为什么?”魏芳韶难掩震惊。
“因为我要看看,这个朝廷还有没有希望。”欧阳昱知道自己这么说其实很冒险,最好的结果,逼得魏芳韶立地重生,成为一个真正的权谋之臣;最坏的结果,魏芳韶跟自己反目相向,分道扬镳。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必然对我很失望。但是我宁愿实言相告,赌上一场,也不愿意像那些朝臣们,说着天花乱坠的仁义道德,干的全是泯灭天良的损民利己。若说你我同道,我们同的也是仁义之道,希望这天下百姓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那你为何?”
“因为你是文臣,我是武将。我从十三岁进了兵营,没有一日身边不在死人。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希望尽力去挽救每个将士或者百姓的生命,可是魏信,你可有想过这种皆大欢喜的戏码,事后会发生什么?”欧阳昱的眼中有细碎的光影在波动,他停了一会,强硬的那些曾经痛彻心扉的感受压了下去。
“魏信,当你发现,每当你一时心软,顾着眼前一个或者两个的性命的时候,一转眼,你就要为这片刻的妇人之仁赔上十条百条的性命时,你是会后悔?还是会安慰自己,我已经尽力了,那些性命就在我眼前,我岂能见死不救!魏信,这样的仁慈,若为一县之主,尚可糊涂过日;若为栋梁之臣,遭殃的是这个整个天下。”
“我当日是可以杀了方诩,姿态强硬地接管兴州。可是魏信,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开了这个先例,这天下有多少个州城,有多少个武将,他们全都有学有样,用不着梁王做什么,只需一日,这天下就全乱了。”
魏芳韶冷汗涔涔,无地自容。
欧阳昱面色平静,声音更冷静,“慈不掌兵,义不理财。这八个字说得轻巧,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起这八个的价码。文臣的仁慈,可以著书立说,万人传颂,唱得人肝肠寸断,每个人感激涕零,赚尽了眼泪、名声。可是武将,便是他做到了极致,也会有无数人诅咒痛骂,因为武将的仁慈,不是不死人,而是尽力少死几个。”
“魏信,你能懂我在说什么吗?”
魏芳韶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欧阳昱注视着他,“我眼睁睁地看着兴州得而复失,逼着方诩自取灭亡,我其实真正逼的人,是你,魏信。如今的朝廷,如同一堵在泥水中浸泡了许久的烂墙。需要一个硬骨头,一个能撑得起来的栋梁,能赌、敢赌,即使被万人唾弃仍然能挺直腰撑下去的人。可以丢弃自己的一身清贵和名声,愿意在这一趟浑水和烂泥里,支撑着大局不倒的人。可是,如果你的格局连一州之得失都罩不住,你凭什么能撑起来这天下。你真以为皇帝随口封你一个阁老,你掉几滴眼泪,写几篇文章,就能天下太平了吗?魏信,你要是还这么想,赶紧滚回去你的东宫讲经吧!等亡国的时候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还能搏个忠孝的美名,省得误了这天下,成了千古醉人!”
魏芳韶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欧阳昱,不知道为何,他能感受到欧阳昱那冷静到极致的眼神下面是对这个腐烂到极致的朝廷的深恶痛绝的憎恶。
魏芳韶被一股恐惧淹没,“你要反?”
你特么脖子上按的是夜壶吗?欧阳昱怒极而笑,“我要反,还用得着等到今日,在兴州投了梁王,携手田裕横扫天下,事成后借着田裕的手杀了梁王,然后再打着给梁王复仇的旗号除掉田裕,这天下垂手可得。多么简单的事情,还用得着这样费心劳力地哄着你这朵娇花!”
陆琅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还说人家是栋梁呢,这会儿又成了一朵娇花。欧阳昱无奈地看了她一样,她捂着嘴偷笑,愉快地挥了挥袖子,“你们继续,继续。”
都破功了,还怎么继续。
但好歹,魏芳韶这朵“娇花”终于回过了神,脑子终于开始转了。的确,欧阳昱所言不虚,他要想反,多的是机会,也不需要等到今日。魏芳韶最最担心的,就是欧阳昱别怀用心,可欧阳昱这气急败坏的一骂,倒是让他转过弯来了,“你别自视甚高了,老子要造反,根本不需要你帮忙”,欧阳昱就是这么个意思。
魏芳韶抹了一把脸,面前这厮一下子从一个狡猾奸诈的利益之徒变成了忧国忧民的忠诚良将,他有些心累,有点接受不了。但话又说回来,其实不正是自己有这样的期待,才会千里奔波,前来寻找他吗?
“光凭我们两个,行吗?”魏芳韶一个忧虑放下了,又想起了另外一个。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说这话的,不是欧阳昱和陆琅琅。从花厅外面,谢晗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进来。
魏芳韶觉得自己是不是酒意上头,所以眼睛花了。可是见陆琅琅站起身,前去扶谢晗过来坐下。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谢阁老?”
谢晗笑了笑,“我哪里还是什么阁老,你才是真正的阁老呢。”
“真的是您,您不是?”魏芳韶微微扶了一下脑袋,再一次觉得自己一个脑袋有些不够用。
“老夫本来可以不来,继续隐姓埋名过些逍遥日子。但是既然欧阳挑在今夜跟你把话说开,你倆只有毫无芥蒂,同心协力,才有可能匡扶正义,重振朝纲。可是日后万一有人在你跟前挑破老夫跟欧阳之间的关系,只怕你要想太多。老夫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把年纪,可是无论如何不愿意成为日后那个隐忧,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过来跟你把话说明白。”
“老大人言重了,老大人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晚辈都看在眼里,晚辈一直以老大人为楷模,无论如何都不会疑心老大人。”魏芳韶连忙站起来。
“哎。”谢晗笑了笑,抬抬手让他坐下,“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那是京城那里人与生俱来的本事。要不然,元后是怎么死的,太子是怎么死。”
魏芳韶今夜受到的惊吓太多,听到这些秘闻,竟然已经出离震惊了。
不过,显然谢晗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老夫当年被流放,琅琅的父亲陆湛便是押送的差人之一,行至半途,另一位差人被人授命要谋害与我,幸得她父女二人所救。这时我才知道,因我昔年曾对她父女有滴水之恩,所以他们才特地过来救我性命。后来,陆湛单身引开了后面的杀手,琅琅带着我辗转去了古田,在那里,机缘巧合,欧阳认识了琅琅。这便是我们直接结识的来龙去脉。日后若是有心人在你面前挑拨欧阳的用意,你自己要心中有数。”
魏芳韶连连点头,“能得老大人相助,可是江山社稷之福。”
谢晗却笑着摇头,“芳韶,我没那么想不开。我从二十三岁得遇陛下,尽心辅佐,没有一日敢疏忽怠慢,可即便是如此,仍然防不胜防,落得个罢官流放的下场。”
“我若回京,必将老大人的遭遇禀告陛下,请他为您做主。”魏芳韶安慰道。
谢晗唏嘘,“如今的陛下,早已经不是昔年的那个陛下了。若是昔年的陛下,朝中谁人敢轻撩虎须?而如今,陛下却不得不用这种撕破脸的办法,来镇压朝堂。逼得陛下连一生的英明都不要了,你真以为,这个朝堂,还是陛下能做主的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