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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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村子之所以能够繁衍至今,大概有两个支撑柱子。一个是大片大片的土地,一个是大大小小的祠堂。

    这里且说说祠堂。

    村子里面一共有三个大的庙堂和六个土地庙。在人们心目中最为神秘最为重要的叫“五显金谷宫”供奉的分别是五显公和金谷公,关于这两位遥远的祖先,即使是村子的老一辈也语焉不详,说不出什么传奇的故事来,村子没有族谱,没有任何书面的记载,只是靠一代接一代的口头传承,年代久远了,也就湮没了。人们能够确定的是他们一文一武是这个几百人村子的最初祖先,是他们开辟了这片土地,是他们让自己的子孙繁衍下来。甚至关于他们来自哪里也有多种说法,有的说来自广西,有的说来自福建,更有的说来自先秦时中原的移民。反正他们也只是普通的民众,没有人为他们立过传写过书。他们也就默默地固守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村庄。

    然而尽管人们对他们说不出之所以然,但提起这两个名字无不马上一脸庄严,一脸肃穆,他们在这个村子的地位已经远远超出祖先这个概念,他们所受到的尊敬已经远远超过人们对祖先的怀念和感激,他们已经扎扎实实地驻扎在村民的心里。村民对他们的崇拜和敬畏更多来自村民对他们的希冀,村民希望得到他们的庇佑、祝福,甚至更为现实的希望。即使是在毛泽东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毛主席成为广大民众心目中无所畏惧的新神崇拜时代,这两尊木头雕像所潜藏在人们的心头的威慑力丝毫不减。听老人家说这“五显金谷宫”被毁过一次,就是毛泽东时代。也在那个赤色恐怖坚决铲除牛鬼蛇神的时代,有人竟然冒着生命的危险,将庙里的两尊木头雕像藏了起来。村民如今在说起的时候还充满无限的感激和敬佩。在那次革命风暴过后,各地的庙堂如雨后春笋蓬勃而起“五显金谷宫”也被修葺一新,贫困的村民咬紧牙根倾其所有集资组建,不仅扩大了原来的规模,而且飞檐翘角,气势非凡,是村子最为富丽堂皇体面的建筑,那被收藏起来的两尊木头雕像也被隆重请了回来。

    此后关于这两尊木头雕像的故事就接连不断了,而且一个比一个神奇。

    五显金谷宫建立在村前,被一颗上千年的榕树拥护着,周围竹树环合,藤生蔓绕,鸟鸣蜂鸣,幽静雅致,庙前是迂回曲折的小河。由于树木过于茂盛,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迂回穿梭在葳蕤的草木丛林中,平时少有人来往,更增添了这个地方的神秘。不用说漆黑的晚上,即使是大白天,地上铺着白花花的阳光,走近这个地方的人们也是心惊胆颤的。

    因为他的神秘和神奇,人们在他们身上寄托了许多他们也说不清的情感,一种类似于信仰的崇拜和信任。比如说,村民病了,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医院,而是五显金谷宫。只要买点纸钱,打上二两白酒,切一块猪肉,来五显金谷宫拜一拜,求一求,没多久,这病往往也能好起来。比如说,村子里面有哪些在外面做生意的,在外面读书的,每逢初二都会过来烧点纸钱,表示祈福。一年下来,也能够顺顺利利,因此总会归功于这一拜。到了年底,总会找个时间,再拜一次,表示感谢这冥冥之中的庇护。

    在我印象中,有两件事情是甚为费解和难以解释的。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上屋亚老养了五六年的牛不见了,从野外找到村子,再到到村子周围的灌木丛林,甚至发动的整个村子的人,可就是找不到,后来是村祝提醒说去请公吧。这时候的亚老也是一筹莫展,一听好像是茅塞顿开,马上烧了热水,洗了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一家人和几个老人家恭恭敬敬地到五显金谷宫将两尊木头雕像抬出来,一边小心地扛着,一边敲着锣鼓吆喝,一伙人顺着茂密的丛林寻找丢失的牛。这事可也神奇,他们抬着这两尊雕像出来经过后村的灌木丛林时,这条恼人的牛竟然优哉游哉地在啃着青青的草。亚老自然是喜出望外啊,这牛可是耕田人家的命根子啊。亚老高兴和感激之情自是不用说,这村民对这两头木头雕像的灵验可是更加崇敬。他们毫无疑问地相信这牛是两位神灵找回来,要不整个村子的人刚才从这里走过来,又走过去,不下几十下,为什么就是没看见这么大只的一头牛。

    第二件事人们说得更加神奇,村子有不少上了年纪的,或者由于家境不好,或者由于兄弟少,或者父母早逝的,娶不上老婆的单身汉,在越南女人涌来的大潮中,不少都狠心咬牙东挪西借花了三千块钱买一个越南老婆。这从越南来的女人不少是被骗来的,到了这个偏僻的村庄,言语不同,身上没钱,只有听从摆布的份儿。当然嫁到这里的人十有八九是不满意的,因此越南娘逃离的现象时有发生,买了越南娘的人家一般头一年都叫自家的男人陪着,不理半步不给分毫。实在有事要离开的,必须安排家里一个人陪着,甚至有些怕她溜走,就将其所在房子里。这仁伯五十多岁了,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将这一生的所有积蓄哪里出来,这时候也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越南娘。这仁伯许是没女人疼过,竟然对这越南娘百般疼爱,家里好吃好用的都给了她。村子的人老是提醒他小心点,跟紧点,免得又落得人才两空。这仁伯是个厚道人,总是笑呵呵的,相信只要对人家好,人家自然是对他好。这倒也是实在话,这村子人提起仁伯,没有人不夸他的心地好的,这就是在村镇附近的人都知道的。仁伯有一辆五羊牌自行车,这可是除了凤凰牌了单车外最受人欢迎的车了。这车平时是舍不得骑的,只有到镇上赶集的时候,仁伯才会骑。可是这越南娘来之后,仁伯就很大方地教她骑,又带她到镇上去。村民就担心了,这实在太危险了,不时就有人提醒他,很多越南娘就是偷了家里的单车,偷了家的钱,自个儿跑掉的。仁伯开始也是忐忑不安的,开始也是跟得紧紧的,出入都带着,甚至去厕所都是跟着的,可是慢慢地让她自个儿办点事,甚至到镇上去,她都能够按时回来,慢慢就放心了。可当人们听说他让她单独到镇上去的时候无不吓了一跳,无不好心地骂他,竟然如此大胆。仁伯虽然也是紧张,但每次都能看到她按时回来,也就安心,也就放心了。

    这越南娘也就一直跟着仁伯一直到仁伯老去。这在村子也就是唯一的一位,这村子一共买了不下十来个,呆得时间都不长,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个月几天,都是自个儿跑掉的,音信全无,甚至有些生了孩子,都还是走。村子的人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能够让仁伯这位能够如此死心塌地的留下。直到仁伯去世了,这位已经能用本地话流利交流的时候,才披露了这让村人心惊肉跳的秘密。她说她走就想走了,连续逃走三次,但三次都没有成功,两次是晚上,一次是白天。她说的时候满脸惊惶,她说第一次偷走的时候是半夜时分,当时已经和邻居村的一个姊妹越好在村后的公路上等了,可是等她走出村口,为了掩人耳目,自是不敢走大路,就拐到灌木丛的羊肠小道里去,这路却是也是通向村外的公路,而且距离更近一些,虽然树木茂密,幽静黑暗显得很可怕,但白天已经走了很多次,应该是很熟练了,可是那天晚上却左兜右转就是出不了,越走越害怕,明明是十来分钟的路,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是出不来,她还心有余悸地说,在黑黝黝的灌木丛林好像有密密麻麻的天兵神将守护着,怎么走都没路,不由得害怕,就转身回来,没想到回来的念头一生,没过十来分钟就回到家了。她还不死心,在探明道路的情况下,第二次又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跟仁伯撒了个谎偷走了,这一次她说得更加可怕,就在她小心翼翼地走进熟悉的小路时,朦朦胧胧中似乎就有一种力量引导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就在她心惊胆颤地走了很久,发现不对劲时,竟然发现她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五显金谷宫,这可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五显金谷宫幽幽地矗立在黑暗地灌木丛林,透出出无穷的神秘和恐怖。她是铁青着脸咬着牙说自己也是不知道如何拖着不听使唤的脚回到家的。自此之后,晚上就再也不敢出来了。至于白天的那次,她说得不那么详细,总之就是明明是这么熟悉的道路就是走不出去,转着转着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自此以后,她就断绝的偷走的念头。她最后终结一句话说,你们这个村子有神灵的守护。村民自是无法知道她说话的真假,但她却是实实在在留下的唯一一位越南娘,于是人们也就相信这真是仁伯的善良感动的神灵,保护他和他的幸福。自然五显金谷宫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又得到大大的提高。

    这虽然是陈年旧事了,可是人们依旧记忆深刻,人们对五显金谷宫的敬和畏惧与日俱增。

    前段时间回乡,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村尾王家的贵导死于车祸,才三十多岁的人,很可惜。而村子的人固执的认为这并非车祸这么简单,而一致认为贵导是神鬼要了他的命,因为他竟然大胆的把五显金谷宫周围的山林开辟来种树,树刚种上三天,贵导就出了车祸。村民还说的很神秘,说曾有东西托梦给贵导,不出三天将有不祥之类的,这话不知真假,已无对证,这事不管是意外还是巧合,但我相信,像类似的人们认为是冒犯神灵的事恐怕少有人去做了。

    不过逢年过节,又是一番风景了。

    村子里有四大节日,春节、元宵、七月十四和冬节(冬至)这四个节日无论是哪一个每家每户不无争着显示自家的诚意,尽量卖得体面的祭品来五显金谷宫拜祭。酒肉、纸币、松香、鞭炮是必不可少的,殷实一些的人家还会买上一对红蜡烛,绣上衣服对联,或者给木头雕像的香炉里挂上几匹红纱布,插上几个镀金的锡钗,鞭炮自是卖得上百块钱的,烧上一两个时辰的那种。

    最近回到村子时,老人家说这五显金谷宫又换了新模样,是大旺兄弟俩出钱修理的,还在庙前竖起一个十米来高的铁杆,装上滚动轮,模样就像学校的旗杆,用来挂鞭炮的。老人家说是这兄弟俩终于做了宗好事。这大旺我是知道的,曾经是村子的大害,游手好闲还罢,还偷鸡摸狗,哄骗抢夺。村子没有一刻安宁的,只要他回来,不是偷东西,就是招人打架,村子的人念他是兄弟,没有报官,却也没办法管他。忽然有一段时间音讯全无,待他再回来时候,竟然是有一辆小车送回来,红光满脸。待人也客气了,也伯伯叔叔阿姨的叫人了。后来才知道他跟着镇上的“黑社会”老大大耳混日子了,你别看这小子正经活干不好,听说他在这“黑社会”老大哪里就特别受赏识。当然这“黑社会”是村子人习惯的叫法了,这大耳以前确实干些诸如结帮拉派走私香烟之类的事,可如今是镇上响当当的人物呢,据说财产可抵得上半个小镇一年的收入,连镇上唯一的国家企业糖厂都买了下来。

    这大旺回来真的好像变了一个人,不仅将自家荒废许久的田地全部种上甘蔗,而且承包了附近邻村没人耕种的土地种了西瓜,最近听说连周边几个现在没落的国有农场的土地都给承包给他种甘蔗了,他一下子成了村子的首富,村子人对他态度自然是变了,自然他也一改以往的陋习,变得大方豪爽了,虽然还是那股牛脾气受不得半点委屈和侵犯,但村民有困难找他,还是很热情地相助,因为他是大耳身边的红人,而大耳掌握着诺大的糖厂,这村民种的甘蔗还得卖给糖厂啊,这砍甘蔗得要允许砍的准砍证,这大旺就能帮上很大忙了。

    大旺真的旺了,村子关于大旺的话题就多了,村民们对于大旺的发达有许多说法。有人说是他幸运碰巧救了黑社会老大大耳,有人说是他那小子命好时来运转,有人说他家的祖坟风水好,但最终大家一致认同的是这大旺肯定得到的五显金谷宫的庇佑。因为每年过节时候大旺的祭品总是最丰盛的,蜡烛总是最长的,鞭炮总是烧得最久的。比如说,一般人家就几块猪肉、一只鸡或者鹅之类的,他就可以烧一头金猪。这也似乎得到大旺的肯定,他说他以前从来不去五显金谷宫的,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就发达了,所以他现在要加倍地偿还这个恩情。村民对此自是深信不疑,对五显金谷宫也就更加虔诚了。

    要说春节和七月节最热闹的是五显金谷宫,那么冬节就风光的要算书堂了。

    书堂是我们习惯的叫法,是村子的学校所在地。而书堂最先并不是用来上课的,是村子的宗祠,安放着全村每户人家的祖先灵牌。

    在我遥远的记忆中,这里曾经是一个安静的四合院子,宗祠是一座三间屋,土墙草屋,这是典型的乡下三间屋,只是屋脊比一般的要高出一两米,因此显得辉煌些。只是岁月的无情,土墙日渐瘦削,左侧的一间甚至被调皮的小孩的挖出一个人头大的洞口。平时这间房子是空闲的,在秋后,总会摆满附近人家晒干的稻草。黄昏,在金色的阳光中,便可以看到一群顽皮的孩子利索地从屋子了里头探出半个偷来,或者从外面钻进去,躲起来,这个院子便洋溢着孩子响亮而愉快的笑声。中间的房间自是摆满的族人祖先的灵牌,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汉时,可见村子虽小,历史也算悠长,只是关于这些祖先的记载不多,灵牌上所述也语焉不详,大概又是从福建抑或广西搬迁而来,在历史上也只是茫茫草原中普通的一颗小草,因此,村子成不了文化名村。只是宗祠圣殿阁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这些灵牌,这间屋子就显得肃穆而庄重了。加上墙壁上彩绘的仙鹤、游龙和朱雀,这屋子就活生生一座宗教庙堂,逢年过节,点上香,屋子就弥漫在一种神秘遥远的氛围中。平时的小孩是不敢轻易进来的,中间这扇门也是少开的,即使上香的老人忘了关门,孩子们也是不敢随意走进这肃穆而静寂的圣殿。

    宗祠的右侧一间房子靠近课时,光线也明亮许多,原先还当过一回课时,学生就觉得亲切多了,平时也就闲放着多余的桌子和凳子,破的烂的也集中在这里。村长为了防止村民无辜挪用这里的桌凳,往往把门窗关紧,只是关了大人,却关不来小孩的调皮。这般调皮的学生总会用床板样瘦削的身子穿过窗棂格子,来回嬉闹,听说有几回还有一些男孩子和女孩都藏到里面去了,惹得大人们又担心又羞愧,这毕竟是供奉祖先的地方,生怕玷污祖先的英灵。

    宗祠前面是一颗古老的大榕树,根须盘旋密布,枝繁叶茂,村民在树下围了一个圆形的平台,这就成了孩子的乐园,村民的休闲休憩之地。这棵大榕树和这个土平台就伴随着春夏秋冬的荣枯轮回,见证了一代一代孩子的出长大,一代一代老人的离去。

    我们说的冬至即冬节,其实也是一年希望的开始。冬节,是宗祠最为热闹而繁忙的日子。这时候的学校是放假的,各家各户要忙着为新生的孩子进行一种行礼仪式,我们叫点灯。每一个男孩就是一盏灯。因此,凡是这一年出生的男丁都必须准备好一盏崭新的灯,一打油饼,最好能加上一只鹅。仪式开始了,按照辈分,由家长抱着小孩,逐次将准备好的灯点燃,放进宗祠里面,表示这个大家族有多了一个成员,多了一份希望,多了一份光明。

    如今的宗祠依旧老实地呆在这个静谧的小村庄,只是周边葱笼的树木少了许多,院子里那颗榕树还在,依旧苍翠,那个平台还在,已经筑成水泥面了,更加平滑,只是来这里歇息的人却少了,夏日里再没那么多大叔敞着衣襟随意躺着,也没有年轻的后生敞开喉咙自得地唱雷歌,连摇着蒲葵扇子乘凉的老爷爷也没有了。鸟叫声倒是依旧还有,就是没有了当年的繁闹,惊喜和雀跃。

    这院子除了过节时候还热闹,上课时候还有学生,平时就是冷清的了。如今的年轻人大多外出了,抑或做生意,抑或打工,抑或读书,现在的大人们也忙碌了,承包土地的,帮人劳作的,都一整天的忙,一整夜的忙。有空的时候,大多赶圩去了,有些人想着苦了,累了,想着到外面观光去的也有了。

    这宗祠也就真正成了固守先灵的栖息地,这宗祠也就年复一年地被腰包渐鼓的村民们装修地更加雄伟,只是愈雄伟堂皇,愈肃穆愈冷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