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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成正扛着沙发的半成品吃力地爬楼梯,他才爬到四楼,客户家住在九楼,但是他已经感到喘不过气了。近来,他常常觉得身乏力疲,搬家具的时候总觉得两个腿肚子无法控制地打颤,即使在冬天冷汗也像雨串似的叭嗒叭嗒往下掉。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楼梯房,沉重的家具压在他的背上肩上,他的腰弓的像一只巨大的虾仁,他觉得气短的接不上来。他想自己是不是老了,他知道自己不能算老,他才四十五岁,正是壮劳力的年岁,半辈子都是靠力气吃饭的。
张铁成爬到五楼的时候终于顶不住了,他小心地把沙发放下来,想喘口气再上去。张铁成是一家家具公司的送货员,他已经干了两年了。每天的工作就是送货,然后打开包装把家具安装好。这个工作他已经非常娴熟了,他也因此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家。有些客户家一看就是有钱,那房子漂亮得他想象都想象不出来,他想要是有一天能给儿子盖一栋这样的房子该多好啊。张铁成的儿子张帅二十三岁,在一个公司当保安,他有一个女朋友蕊蕊二十一岁,在一个超市上班。在农村,张帅的年纪早该结婚了。但是,蕊蕊全家现在的态度是,要结婚,先盖房。一天不盖房一天不结婚。张铁成的家乡如今流行的是两层小洋楼,那叫一个气派啊。村子里已经盖起了很多那样的小洋楼,而张铁成家还是二十年前的砖瓦房,早就破旧不堪,一下雨还有好几个地方漏水。张铁成心里也明白,自己家这种条件谁家会把闺女嫁过来?所以,他非常理解未来媳妇家的态度,人家千辛万苦养大的如花似玉的姑娘,不能一来他们家就受穷吧。
张帅自己更郁闷,他老早就想结婚,但是蕊蕊态度非常坚决。他有时会怨恨自己爹妈没本事,有时又怨恨自己没有生在一个有钱人家里,有时也会自责,觉得自己没能力干好工作挣多点钱。保安一干就是三年,工资涨了三百,除了吃住用所剩无几,拿什么盖房?眼看着年龄越来越大,手边的女朋友就是变不成媳妇,张帅郁闷得只想撞墙。
张铁成拿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八月的天热的人快要窒息了,张铁成擦到胸前的时候,手碰到了脖子里挂的一颗小石头。那是一颗很普通的石头,红褐色,上面写着幸福平安,那是闺女张晓第一年上大学放暑假过来时送给爸爸的。她说爸爸天天在路上跑,又干这么重的活,这块幸运石能保佑爸爸。张铁成摸着这块小石头,凉丝丝的感觉很舒服,他在心里满足地叹口气,不管怎么说,闺女还是疼爸爸的。
张晓现在上大二了,再苦两年,等她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他就可以松口气了。张铁成想到两年后的生活,还是很高兴的。他盼的不就是那一天吗?儿子在新楼房里娶了媳妇,女儿大学毕业找到了好工作,他们夫妻俩再不用为儿女受苦受累,到时候他们要天天住在一起,天天吃肉吃鱼,那多好啊。
张铁成的老婆王翠玉给人家当保姆,夫妻俩一个星期见一次。现在算好的了,以前一个月才见两次。王翠玉当保姆当得并不顺心。当初和老公一起出来,找了很长时间工作找不到,最后找到一个家政公司,就报名去当保姆。她只做干家务和做饭的保姆,不给人家带孩子。她知道大城市人家,特别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那都是金疙瘩,万一自己没带好有一点闪失她拿什么赔。王翠玉现在做的这家三代同堂,老两口,小夫妻,一个五岁的男孩儿。其他人都好,就是这个奶奶最让王翠玉受不了。老两口整天闲的发慌,不知道怎么打发漫长的时光,天天坐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看报纸。老太太总是坐在沙发上从老花镜的上边窥视王翠玉,好像王翠玉不是他们家保姆,而是一个堂而皇之在他们家出入的贼,她不防着自己的家就可能会被这个贼搬空。王翠玉整天在老太太的监视下干活,不敢有一丝懈怠。但是人往往是越紧张越容易出错,她经常不是打烂了碟子,就是撞翻了垃圾桶,为此老太太没少恶语相向,损坏的东西还要她照价赔偿。天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值那个价,但王翠玉没法反驳,谁叫她不小心打烂人家的东西呢?王翠玉很多次想到过换一家,但是老太太的媳妇是个明事理的人,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总是会把王翠玉赔偿的钱还给她,每次还总是多那么三十五十。王翠玉心里明白,人家是想留她,人不能不识好歹不是?人家媳妇经常悄悄跟她说,别跟老太太一般见识,她说什么你别吭声就是了。她再凶,你不跟她吵,她也凶不起来。王翠玉想想也是,但每天对着这样一对摄像头似的眼睛,王翠玉总是如芒在背。张铁成心疼老婆,总是劝她换一家算了,何必整天受那老太太的气。王翠玉总说再等等,咱总不能没良心不是?人家小媳妇对咱真算是不赖,平时小恩小惠的也给了不少,咱要是拍拍屁股就走人,那不是拂了人家的好意。
张铁成休息了几分钟,觉得心定了一些,气也喘得匀些了。其实他不知道他现在经常脸色苍白,头上一层一层冒的都是虚汗。为了给儿子盖房子,供女儿上学,张铁成每天的伙食差到了极限。早上在出租屋里煮一大碗白水面,中午买四个大馒头,就着一包榨菜。晚上张帅回来,他才会买二两猪肉,两样蔬菜,吃一顿像样的饭。但肉他是绝不舍得吃一口的,他只是吃一点青菜,用菜汁拌饭,让那一点肉味在嘴里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儿子从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并不会体谅父亲,他从来没想过父亲每天干的活很辛苦,他从来没有给爸爸夹过一块肉,肉归他吃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张铁成看着儿子吃的很香的样子很满足,他想只要儿子高兴他就高兴了。他一直觉得愧对儿子,到现在还没有给儿子盖好房子,以至于儿子结不成婚。在他的观念里,做父母的给儿子盖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
张铁成和儿子住在一套一房一厅的出租屋里,张铁成住房间,儿子支了张小床在厅里。王翠玉一般每个星期一休息,那天她会给爷俩做两顿好吃的,每个月那四天是张铁成最幸福的日子。老婆回来了,还能吃上香喷喷的饭菜,张铁成觉得像过节。
女儿张晓去年暑假来了这里,今年她去做暑期工了,她说寒假再过来跟家人一起过年。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大二开始她就去做家教挣自己的生活费,现在做暑期工希望能挣点钱让爸妈少寄点学费。女儿是两口子最大的安慰,王翠玉常说将来这闺女对父母会知冷知热,他们不用担心老了没人管。
张铁成这两个月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老婆每次看到他都担忧地说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精神头也不行。老婆就想让他去医院看看,但张铁成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病,他想也许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吧。但是他想,他才四十五岁,不至于会怎么样吧,再顶一顶,熬两年就熬出头了。他们现在总共存了八万块钱,离盖房子不远了,他想他们再坚持个一年半载的,他就可以回去给儿子盖房子了。
张铁成出来之后就没回过家,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座破房子,几张旧床,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家门常年锁着,估计早就生锈了吧。家里的几亩地已经租给别人种了。俗话说破家值万贯,张铁成何尝不想回家看看,但是他似乎又找不到回去的理由,老婆孩子都在这里,家里没有一个亲人,他回去干什么呢?他只是听在这里打工的村里人说起家乡的事,知道村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想他实在不好意思回去,看着那一栋栋竖起的新楼房,他肯定会惭愧,他有什么脸面回去呢?
张铁成叹了口气,他想他还要鼓足干劲,早点存够钱,回家盖上新房子,在村里扬眉吐气一番,这样,他的面子会好看很多。想到这里,他猫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把沙发重新扛到背上,他立时觉得背上好像压上了一座小山。他憋着一口气,艰难地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全身一下子就又冒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他甩甩头,甩掉流到眼皮上的汗珠,他在心里鼓励着自己。
爬到八楼了,张铁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爬了很久很久,似乎在爬一架永远望不到边的天梯。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好像要断了,他的气息越来越短,弹珠般晶莹透亮的汗珠叭嗒叭嗒掉到楼梯上。还有几级就到九楼了,但是他觉得他的体力透支到了极限,他觉得眼冒金星,眼前发黑,干瘦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终于到了九楼,他突然气一松,一头栽到楼梯上,他只觉得身体像一根腐烂的木头顺着楼梯咕噜噜滚下去,沙发在他后面翻着个地往下滚。张铁成知道完了。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许多画面:家里盖好的漂亮的小洋楼里挤满了人,那是宾客们来喝儿子的喜酒的。儿子穿着崭新的西装,像他的名字一样帅气,新媳妇正从迎亲的小轿车里在唢呐的伴奏下款款下车,儿子抱着她进了他们的新房。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嘴里说的全是祝贺之类的喜气的话。
女儿张晓顺利地上完大学,来到这里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好工作。老婆也不再当保姆受气,而是找了一份轻松点的工作。这些画面迅速地在张铁成脑子里一一打开,他满意地笑了。他甚至听到自己快乐的笑声回荡在无人的楼梯间。他用尽最大的力气,费力地睁大双眼,看准了楼梯下的墙壁,把那颗湿漉漉的头用力地撞上去。最后那一刻,他本能地抓住胸前那颗幸运石,紧紧地把它握在手里。同时,沙发急速地滚下来,重重地砸在张铁成的胸前。然后,一切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