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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惘
总以为,这样的自己是对的,但转眼间,一种陌生的清楚思绪,却让我发现,是与非的论断是如此的模糊不清。
“我对二厂的百份之五十绝不放弃,你们任何人都不许动!”叶辛潜用力地拍着桌子,太阳穴青筋微凸。
“普裕”的大会议厅内闹得如同市场,会已开了数小时,外头有警卫,闲杂人等不能进出,总裁和股东们都如关在鸡笼里的鸡,开始有自相残杀的倾向。
“我们大家是生死与共的,你怎么能那么自私?留个百份之五十,只用一半来救一厂,对我们根本没有用!”章立彬气得几乎要踢倒椅子。
“反正“普裕”的危机又不是我的错,我能拿一半出来,已是仁至义尽,难道还要我和你们同归于尽吗?”叶辛潜火大的吼着。
鄙东们分成两派,有人站在章立彬那边,想保住全部的投资,也有人站在叶辛潜那一边,想说能拿回一部分就万幸了,因此,会场又开始吵了起来。
“表哥,你别这么留一手,我们当然就不会全军覆没”章建哲说。
“而他根本忘了,他“那一手”也是我们章家的,他从来没资格拿!”章立彬叫嚣道。
“胡说八道!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本,是他在章家赚的每一分血汗钱,你们才是没资格动!”叶辛潜也倔强地说。
“你父亲?哈!叶家有什么本?不过是贫民窟来的穷小子,若没章家,他什么钱也赚不到。“普裕”的钱没有一分是属于你们叶家的!”章立彬残忍的说。
“闭嘴!”章立珊扶着痛得欲裂的头,瞪完弟弟,再对儿子说:“阿潜,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齐心合力的救“普裕”它倒了,对你也没好处,不是吗?”
“他才不这么想哩!“普裕”倒了,他正好乘机起来壮大叶家,把我们章家一举歼灭,你们都真的看不出来这小子的恶毒心肠吗?”章立彬更大声地攻击。立彬,我们就事论事,何必做人身攻击呢?”也是股东之一的姜文理连忙劝他。
叶辛潜把椅子用力一推,气冲冲地走出去,因为再不离开,他说不定更会一拳揍到这个他叫舅舅的脸上!
金钱真会扭曲人的面目吗?或者,他们生于长于这富贵之家的人,早就已经被扭曲,而不知真实为何物了?
他已经提出理由及方案,解释为河要保留二厂的百份之五十,尽管会使“普裕”的规模大幅缩水,但至少风险最小,可他们为何非要放上全部的筹码,要赌个大家你死我活呢?
他的掌重重地打在墙上。
会议室的门又开了,章立珊跟着出来说:“阿潜,你为什么就不妥协?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僵呢?”
“是我僵?还是你们僵?”叶辛潜依然情绪激动“妈,你知道一厂上下游的亏损有多严重吗?如果不留后路,我们连一块砖、一片墙都拯救不了。”
“这点我就觉得你太武断了,你舅舅在商场上比你久,经验比你多,他的判断会不比你正确吗?”章立珊说。
“如果判断正确,如何会有今天?”他冷笑地道。
“会有今天,也不全是他的错!”章立珊说:“反正我们要尽全力救章家、救“普裕”否则,我们有什么脸面对你在天之灵的外公呢?”
叶辛潜看着她,突然问:“妈,你虽嫁给爸爸过,但从来没认为自己是叶家人,对不对?”
“我从没嫁进叶家,是你爸爸入我章家门。”她态度冷硬地回答。
“那你一生中最遗憾的事,大概就是替姓叶的生下一个叶家小孩吧!”他低低的说。
“不!我从来不后悔生下你!”她顿一下说:“只后悔没有坚持让你姓章,这是我最错误的让步。”
“我却宁愿自己姓叶。”他淡漠的说。
听到这话,章立珊又火了“无论姓章姓叶,你都是要以章家为中心,你舅舅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妈,我是个人,不是工具。”叶辛潜用疏远的表情说:“我相信外公若活着,一定会赞成我的做法。”
他还是不愿意有一丝松动!章立珊望着远去的儿子,对着后面走来的人幽幽地说:“这孩子的个性,比他爸爸还顽强乖僻!”
“只怕他再坚持,会惹出麻烦。”姜文理说。
“什么麻烦?你听到什么了?”章立珊紧张地问。
“什么都没有,只是感觉。”姜文理皱着眉头回答。
章立珊轻枕在未婚夫的肩头,一辈子里,金钱财势是令她最有安全感的东西,如果章家倾塌了,她还能活下去吗?
叶辛潜坐在车上,仍无法平复情绪。当他看到那尚沾有一点渍印的地毯,不由得想到雅芯叙述她那爱车成癖的父亲时的表情。
没错,有的人活着,习惯把物品当人一样的爱惜,却将人当成物品般地去糟蹋,比如他自己,以他身为天之骄子的高傲,不也犯过许多冷酷的错误吗?
突然间,他好想见见雅芯,和她谈谈,在她的范围之内,都有一种能令他忘却世俗烦恼的奇妙效果。
回到信义区的家,警卫都讶异他的早归。
办公室里不见雅芯,只有高荣美和一个老同学在聊天。她见了外孙便说:“我们正在商量要去哪里开同学会呢!”
“哇!几周年了?”叶辛潜笑着问。
“从二女高毕业,已经五十五年罗!”两位老太太同时回答,还笑得像小女孩一样。
他看看桌上一迭旅游资料,给了一点建议,再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咦!怎么不见彭小姐呢?”
“她今天请病假,说是感冒,可能是前几天工作太累了。”高荣美说。
靶冒?必是那天淋雨的结果了!
叶辛潜知道自己没有过度关心员工的权利与义务,但他就是忍不住会忐忑不安,彷佛雅芯淋雨是他的错,另一方面,他也好想见她,所以在尚未考虑清楚前,他就已换上家常服,开车往大安区的方向出发。
午后的“妙妙音乐园地”有很多家长和孩子进进出出。叶辛潜很努力地找到停车位,走了一段路才到门口,他此刻一身休闲装和牛仔裤,已没有西装笔挺的老成严肃,单纯是个年轻帅俊的男孩。
他走进“妙妙”因为他不像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以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向他。
园里的一位老师问:“请问找谁?”
“我找彭雅芯小姐。”他有些不自在地说。
找雅芯,就非透过余曼玲不可。没几分钟,叶辛潜就看到一位左脚微跛的中年妇女踱出来,她的视线在接触他时,微微睁大,有的是无法掩饰的惊讶。
“你好,我叫叶辛潜,是来找彭雅芯的。”老实说,从小到大,只有女生找他,还未有他上门找女生的经验,所以应对有些生涩。
“我知道你是谁!”余曼玲兴奋地说:“你和你父亲长得好像呀!尤其那额头、鼻梁和眉眼,有点混血的味道,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你认识我父亲?”他相当意外。
“他是我小学同学,当过班长,还是全六年级总级长,勇敢又讲义气,是大家的英雄偶像。”她笑着说。
已经有许多年了,叶辛潜不曾听人提起父亲,如今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听这亲切的闲谈,有种极少有的温馨感觉。
“看起来很帅哟!”有个来接孙子的阿嬷直盯着叶辛潜看。
“他那爸爸是金城武和汤姆克鲁斯的混合体,我走遍世界,再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了!”余曼玲说得脸都发红。
“哦,mygod!”旁边一位年轻老师做出快昏倒状“园长,那就是你一辈子不结婚的原因吗?”
“是喔!曾经沧海难为水嘛!”余曼玲开玩笑说,再看看叶辛潜“对不起,我们叶先生都不好意思了。”
好不容易脱离了女人堆,叶辛潜由边门走向二楼。在转角处,就听见钢琴声,他对古典音乐不熟,只觉得弹奏技巧很好。
会是雅芯吗?
果然是她!在大大的钢琴后,她穿着白毛衣和棕绿色长裤,长发披散、脂粉不施,令他忆起在史丹福见过的华裔女孩,秀丽而明朗,即使略带病容,也有着无法形容的生命力。
见到叶辛潜出现,雅芯吓了一跳,交错换位的双手戛然而止,她说:“你怎么来了?”
“听我阿嬷说,你生病了”这是个理由,但不是非常好。
“你们“普裕”的手册,有雇主探员工病的这一条吗?”雅芯很直接的问。
“呃!没有,不过,你淋雨,是我不对”这话更荒谬了,他因此说得支支吾吾。
余曼玲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这不就像当年看叶承熙和涵娟谈恋爱一样吗?现在是他们的子女,男的像父亲,女的像母亲,那曾有过的浓情深爱,会不会跟着遗传到下一代,彼此再一次情有独钟呢?
“叶先生来探病是一片好心,我们可要好好招待。”余曼玲打算泡壶茶,和这后生小辈好好聊个天。
可无奈,茶刚泡好,楼下就有家长来找,余曼玲只好告退,留下两个年轻人独处。
叶辛潜看雅芯啜一口绿茶,忍不住问:“你也喝中国茶吗?”
“以前很不习惯,总要加糖或牛奶,上大学后才慢慢体会中国茶的清醇。”雅芯说:“我还是很讶异你来看我。”
“难道我就不能当一次好人吗?”他摸摸鼻子笑说。
“所以来看我,是因为慈悲心肠?”她替他解释。
“或许吧!反正我已经来了。”他又笑笑说:“看起来,你的病好了大半。”
“本来就不是大病,只是疲倦,找个偷懒的借口罢了。”雅芯见他没应声,又说:“一直不习惯这里的秋天,没有满山红叶,最怕是忽冷忽热的,以为凉了,一下又变成夏天,害我都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
“想回美国吗?”他问。
“暂时不!”她摇摇头。
叶辛潜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接着问:〔你好像没有告诉我你打算留多久?”
等找到叶承熙的人吧!但雅芯不能明言,只说:“我计划是一年,然而,也有可能更早。好怪!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雅芯是美式脾气,有疑问大都坦然提出,这倒难为了心里有鬼的叶辛潜,他假装幽默地说:“你那天说你父亲爱车成癖的故事,如当头棒喝,我真怕哪一天也真会爱物胜过爱人,所以决心改变。我今天来看你!般不好明天就去看王警卫和李司机的家人也不一定呢!”
“当头棒喝。我知道,是一个和尚黄檗打他徒弟的故事。”雅芯见他又笑出来,忍不住说:“中国话我没问题,但成语真是一大考验,就像美国俚语,不深入当地,还真不懂不过,我那番话真那么有效吗?”
她那认真的神情让叶辛潜领悟到,她对他真的具有某种影响力,由最早的触怒、争执、冷战,以及后来的和解与沟通,像两条有吸引力的并行线,愈靠愈近,这是他与人从未有过的结交模式。
她到底哪里特别?因为有着聪慧、坚定、自信和一种仁慈感性吗?抑或者她有着西方的开朗明媚及东方的温柔敦厚?叶辛潜一时思绪纷扰,无法回答,便换个话题说:“那位余园长很妙,说是我父亲的小学同学,我觉得好像是碰到一场艾丽斯梦游式的奇遇了。”
“若说我妈也是你父亲的小学同学,会不会更不可思议呢?”雅芯半试探性地问。
“三个天涯海角各分东西的老同学,几十年后他们的后代又相遇,嗯我个人倒挺喜欢这样的惊喜。”他笑笑说:“只可惜我没有太多机会了解我父亲。”
不是奇遇,也不是惊喜,而是为引一个女人走出过去的梦中,也为另一个女人找寻自己的根源,因此,才将所有的线又连在一起。忆起几次提及他父亲,他所表现的雷霆大怒,雅芯小心地问:“你真的不知道叶伯伯在哪里吗?”
“不很清楚。”他的样子很平静“七年前我父母离婚后,他曾到史丹?纯次遥噶艘恍埃缓缶秃苌儆兴南12蛔蓟靥ㄍ濉2蛔贾鼗厣桃到纭2蛔己臀医哟ィ菟凳俏夷盖滓蟮娜鎏跫!?br>
“太太苛刻、太过分了吧!这在美国是严重的妨害人身自由,你父亲可以找律师告她,好争取自己的权益。”雅芯听都没听过这种事。
“雅芯,这是台湾,不是美国,我们处理事情的方式是另一套。”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但他不自觉,继续说:“总之,我父亲就是同意了,儿子不要,一毛钱也不拿地就消失了。”
听见他口中吐出她的名字,雅芯的内心像有什么融化了一般,感受到他的痛苦,便很诚挚地说:“我相信叶伯伯没有不要你,七年没联络,必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早就不想那么多了,反正我二十八岁了!也不需要父亲了,不是吗?”他自嘲地说。
“错了!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父母,只是方式不同而已。”雅芯心有所感的说。
叶辛潜看她一会儿,彷佛剖心般地说:“或许你是对的,你应该听说“普裕”有大麻烦吧?现在我是里面人人喊打的对象,这时候我好希望父亲在身边,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可以体会那种孤立的感觉,像我这次到台湾来,全家人都反对,甚至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好在,阿姨和你阿嬷提供我工作,才没让我流落街头。”雅芯以美国式的友好方式,很自然地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算是一种安慰及鼓励。
叶辛潜心一动,想握住她,但雅芯却及时抽开,像没事人般说:“你有没有试着找过叶伯伯呢?比如说,叶家的亲戚或朋友啦?”
“我虽姓叶,却和叶家人不熟,很可笑,对不对?”他苦笑说:“小时候,我妈非常不喜欢我去叶家,更痛恨叶家人来访,每次都要和我爸大吵一架。久而久之,两边便互不往来,过年过节大都只有我爸回去探望一下,连我叶家祖父过世时,我也只准待五分钟,迅速祭拜,就被司机带回家了。”
“原谅我的多嘴,不过,我忍不住要说,你母亲太不通人情了!”雅芯说。
“其实,我妈有她的心结,她到现在仍像个被宠坏的小女孩,霸道专横,绝不肯吃点亏,她最忌讳裙带关系,当年要想安插叶家的人进“普裕”根本不可能。”他说。
雅芯想起章立珊那冷冷的模样,不便批评,只说:“听起来,你父母的婚姻并不和谐,所以走向离婚一途。”
一打打闹闹也二十多年了,他们没早些离婚,才是奇怪,大概是产业分不清吧!”
叶辛潜看着她说:“你父母呢?听他们几件事,似乎也个性不同”
他才问一半,余曼玲就在楼梯口出现,笑着说:“难得老同学的儿子来,我非作东不可。你喜欢什么口味?我马上去餐馆订位。”
“不!不必了!我还有事,马上就走。”叶辛潜站起来。
“你真的不用对我客气,以前你爸对我挺照顾的。”余曼玲说。
“真的没有客气”叶辛潜说。
雅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舍,希望他能留下来。
余曼玲看见她的表情,想想说:“不然我们送你出去,往前走一点,就是你爸上过的小学,顺便看看,也很有意思。”
“好哇!”他突然停住,又说:“可是雅芯生病”
“就告诉过你是偷懒嘛!”雅芯迫不及待地说:“今天难得太阳不错,我早想到外头散散步了,在纽约,这可是我天天不可缺少的运动呢!”
两个一老一少的女人,盛情难却,加上叶辛潜自己也有意愿,三个人就一起走向九月底的台北街头。
两个月以来,雅芯早已经习惯余曼玲缓慢的步伐,叶辛潜则几次调整长腿的速度,才能配合上她们。
秋天的阳光暖而不炙人,在这尚未下班的时刻,街道有着难得的宁静。如此家常的散步活动,叶辛潜几乎没有过,而这样悠闲地穿梭在台北的马路,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以前的事了。
“这是南门。”余曼玲指着阖着的大铁门,里头隐约有学生的声音“我们那时代,进出的大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就住在今天大安公园及建国高架桥未盖之前的那片违章
建筑里,校长、训导最爱在这里抓人,常常都站着一堆被罚的人,大半都仅仅是衣帽破烂而已。”
“我父亲也走这里吗?”叶辛潜问。
“没错,叶承熙,我,还有伍涵娟”余曼玲加了一句“就是雅芯的母亲,都属于南门的孩子。”
伍涵娟?叶辛潜记得调查报告上,雅芯的母亲栏并非这个名字,但他一时也记不太清楚,因此略过不提。
“我那时候脚还没开刀,情况比现在严重,虽不用拄拐杖,但背不了重书包,有时走一走还得扶一下。五、六年级到中学,都是涵娟帮我拿书包,陪我慢慢走回家。”余曼玲继续说:“偶尔在下雨天或天色稍暗时,叶承熙会和几个男生跟在我们后面,算是保护吧!如果有小孩学我走路或欺负我,他都会出来打抱不平。”
雅芯的脑?锔钟嗦岣吹哪切┚烧掌父龃ㄆ浞娲松植辉趺锤删坏暮19用恰?br>
余曼玲又接着说:“后来我每次看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都会把你们的父母当成是里面的侠客和侠女,他们真是非常好的人。”
雅芯头微偏,感觉到叶辛潜凝望在她睑上的视线。
转个弯,是更安静的小巷。校园墙内开始露出一些攀爬的藤花,有白、有紫,不似春天灿烂,却也星斑点点。再一段,一个不大的门出现,木质很好,还雕刻着图案。
“这是西门。”余曼玲说:“有钱孩子走的,各个粉妆玉琢。他们来自新生南路那一带的大户人家,住的是庭院深深的日式大宅。辛潜,我可以这样叫你吧?你母亲的章
家就是其中的一户望族。”
“我母亲和我父亲也是小学同学?”他惊讶地说。
“不!他们差了有两届吧!”余曼玲回答“倒是章家有个女儿叫章立纯,在我们隔壁班,好喜欢你父亲,还不时送甜点、蛋糕过来,我们常撵她、嘘她。”
“章立纯是我堂姨,我还不知道有这一段呢!”他笑着说。
谈着谈着,他们来到新生南路上,余曼玲说:“你们无法想象,以前这条路是杨柳垂两岸的大圳,十分古朴。那头的高楼大厦后面,则有参天古木和小桥流水,景色还挺美丽的,我甚至还去过一次你们章家。”
“真的?我还只见过照片呢!”叶辛潜极有兴趣的说。
“日本式房子,庭院好大,种满花草。”余曼玲用手比一比“里头的房间一个接一个,数都数不完,还有水井和小游戏场,对我而言,那真像奇妙的梦幻世界。”
“余阿姨说得好吸引人,我巴不得亲眼看见,只可惜都拆除了。”雅芯说。
“我们这些南门孩子上无聊就到西门这里偷摘有钱人露出围墙外的水果,像桃子、桑葚、番石榴、龙眼都有,我们甚至还远征到新公园呢!”
“新公园?用走的?”叶辛潜睁大眼睛问。
“那时的孩子都走很远的路喔!但当然不包括我。”余曼玲说:“你们爸妈走的范围,以大安公园为中心,北到长安东路,南到公馆,西到植物园,东到通化街,都用双脚,穷孩子嘛!你们都想象不到。”
雅芯并没有台北地理的真切概念,但天天满街跑的叶辛潜则知道那涵盖面之广,对只靠双脚走的孩子而言,还真是天涯和海角。
第一次,他对父亲起茧的手脚有了敬佩之心和孺慕之情。
“我妈是女孩子,她也走吗?”雅芯好奇的问。
“她走得才厉害哩!”余曼玲笑说:“常常领头的人是她,不停的人也是她,看看她,不就一飞飞到遥远的纽约去吗?”
不只纽约,还可更深一层,飞到她回不来的双重噩梦中。雅芯望向那车水马龙,逝去的景物由空间消失,仅让人从记忆及历史中凭吊,或者再加上一个梦境里缓缓踱步中,他们来到新生南路及信义路的交会口,此时已是下班时分,交通尖锋期,汽车、巴士和摩托车的流量大起来。
余曼玲说:“这里以前是一座桥,我们就叫桥头,我还亲眼见到牛车经过呢!
这些年的变化,只能用沧海桑田来形容。”
“这成语我背过,是从一本神仙传来的,表示世事的变迁很大。”雅芯说。
“你这两个月来,倒学了不少东西嘛!叶辛潜逗她说。
“雅芯记忆力好!又有语文天分,连我自己都惊讶,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孩子,中文会那么好。”余曼玲说。
“谢谢夸奖,不过,阿姨说的全是事实,我的聪明是人人皆知的。”雅芯故意鞠个躬说:“中文好,除了要感谢我的脑袋和我的母亲外,台湾的连续剧录像带和小说都功不可没。”
“哈!又一句成语!”叶辛潜看她一副致谢的模样,好玩地说:“那我考你一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什么意思?”
“啊!我有看过。”雅芯歪头想着说:“也和沧海桑田差不多,都是变化嘛!”
“还又多了一层兴亡盛衰的不定性及无常性。”余曼玲见他们开心,也忍不住加入,好像又回到和伍涵娟、叶承熙相处的青春年代。
“再考一个,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高楼倾”叶辛潜说着,心里竟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不是目前“普裕”的写照吗?
幸好绿灯亮起,大家忙着过马路,没有听清楚,让他能及时将话收回,在心里慢慢咀嚼。
大安公园内一片绿意,有不少人运动跑步。他们漫步在花树间,余曼玲又回忆说:“这里以前是国际学舍,后面有美军基地及美军宿舍,我们常常偷跑进去,看外面都没有的西方电影,也才了解到世界之大、之美,绝非我们穷困的家所能比拟的。这或许也是我们这一代南门孩子野心特别大、出国特别多的原因吧!”
“所以,阿姨也选择到奥地利,对不对?”雅芯说。
“是呀!我的兄弟姐妹和好友都走了,我因为行动不便,拖到三十多,快四十岁才成行。”余曼玲指着前面说:“若是方向没错,这块地是美军高级长官的宿舍,美丽的别墅形式,于我们如天堂。每年圣诞节,他们会开放一天,唱诗歌、发糖果,让我们见识到富裕人的生活。更幸运的是,我在这里学会了钢琴,甚至成为我能独立的求生技能。”
“美军也教钢琴?”叶辛潜扬眉问。
“我的启蒙老师是一位好心的牧师太太,我还是因为残障才能获选。学钢琴是有钱人的玩意儿,若不是那位牧师娘,我哪学得起?”余曼玲看向雅芯“你妈还因此嫉妒我,有一次还说希望自己脚也跛,能碰一碰琴键,为此我们还吵了架。她极聪明,若有机会学,成就一定比我高好几倍。”
雅芯忆起母亲说过的,学琴学画都没钱,想学画又遭到当众羞辱。人若愚些、笨些,也没有事,偏偏母亲聪慧心细,受的折磨及创伤也比常人多。
也难怪在才艺灵性的培育上,她对子女付出极大的关注,甚至造成丈夫及婆家的不满,因为彭家向来讲求务实及实用,认为音乐和艺术不过是废物而已。
他们走到公园深处,叶辛潜若有所思地说:“假如我记得没错,这里是一大片违章
建筑,我小时候来过几次。”
“你的记忆力很好,叶家是住在里面。”余曼玲说:“我和涵娟是在外围一带,每次要进去找你爸爸时,总会走错路,因为向来搞不清楚那七转八弯的巷子,有时整面墙不见,有时多一间屋子,真像一个大迷宫,迷路是家常便饭。”
迷宫?雅芯想到母亲信里对梦的形容,她说要找“熙”却被困住,无路可出,只有死封的墙壁和万丈深渊,只有脸色阴惨的活死人因为太专注于自己的思绪,雅芯没留意到叶辛潜的问题,只听余曼玲回答说:“对,这儿是发生过好几次大火,曾经是台北著名的“火葯库”损失及死伤都很严重。但居民毁了再盖,从不轻言离开,这也是为什么拆迁拖了几十年的原因。”
面对已经消失的空间,各人有各人的慨叹。
余曼玲说:“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还留着做见证。真的,好久没走这么远的路、说这么多的话了,真亏你们两个有耐心听我讲。”
“阿姨,我们喜欢听,因为能更进一步了解自己的根源及父母,对不对?”雅芯用手肘顶一顶还在发呆的叶辛潜。
“对、对!若没有余阿姨,我还不知道叶章两家有这么多故事呢!”他赶紧附和。
秋天的夜来得快,没一会儿天幕便垂下蓝幕,公园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
余曼玲说:“被我一怀旧,反正也到了晚餐时刻,吃个便饭应该不会再拒绝了吧?”
“看,那儿就有港式餐厅。”雅芯指着霓虹灯处说:“吃饭可以,但得我们叶总经理请客,原因嘛第一,他是我们当中唯一的男人;第二,他最有钱。”
“雅芯,你皮起来也是不得了!”余曼玲使眼色说。
“我是应该请客。”叶辛潜赶紧说:“但我的原因不同。第一,余阿姨是我爸的老同学,又让我有如此多的收获,请一百次客都嫌不够;第二,雅芯老嫌我没有绅士风度,今天正好可以表现一番,不管是出钱、出力和出时间,我都很愿意。”
“看,你也和你爸一样会讲话哩!”余曼玲笑着说。
向着那金碧辉煌处走,叶辛潜觉得自己有种脱胎换骨之感。走过父亲所走的路,听着章家的富及叶家的穷,眼前所有的快速变化“普裕”大楼里那些勾心斗角及恶毒谩骂,似乎都变成好遥远的事了。
名又如何?利又如何?一切辛酸奋斗,漫长的几十年,散步一圈,两个小时,就全部讲完了,真要争得你死我活吗?
这都是生于商业世家和受商场严酷训练的他不曾想过的,或者未来心态上的调整,比该怎么做还要重要吧!
另一边的雅芯则满脑子都是疗养院里那安静又自闭的母亲,了解了种种过往及恩怨,反而令她更迷惘。
母亲此刻陷在已经不存在的时间和空间里,和一些不存在的人在一起,而她要找个失踪,或不存在的人来指引母亲,不是也等于将自己带入一场荒唐大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