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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时差,敏敏无法入睡,大壁钟敲十二下,她的意识就愈清楚,趁万籁俱寂人初静时,好好整理这睽违一年的房子。
由卧房、厨房、餐厅到客厅,有太多舜洁留下的回忆。她们去欧洲玩的纪念品,她给敏敏的生日礼物,她生病时最爱的书她死后,敏敏曾清理一部分,只是每每做到一半,就心痛难续,所以屋内大都保持舜洁生前的样子。
舜洁虽是敏敏的养母,却是与她相依最深的人。两年前当她撒手人寰时,敏敏内心的空虚真难以形容,而她竟以为自己够坚强了,原来全是舜洁的缘故。舜洁是比亲生母亲还亲的人,她一走,敏敏掩藏在内心十多年的不安全感又跑出来,若没有云朋大哥的帮忙,她真不知要如何度过那些里外夹攻的难关。
活动许久,敏敏试着躺在床上,眼睛不由自主看到柜子上,方形透明玻璃盒里装着的洋娃娃,洋娃娃身穿粉红有蕾丝边、珍珠钮扣的漂亮洋装,粉白发亮的皮鞋,头上戴一顶缀满花朵缎带的粉红帽子。她第一次看到这娃娃是在五岁时,在舜洁大而明亮的办公室中,是她记忆中第一次对生命的惊艳,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美丽精致的东西。
舜洁笑着把洋娃娃放在敏敏的桌前。那天舜洁穿着黑绒镶深蓝缎边的旗袍,烫成内卷的齐耳短发,露出一张粉白细致的脸和小巧的蓝钻耳环,虽然她早年过四十,在敏敏童稚的眼中,仍如仙女般高贵美丽。
“你喜欢吗?你可以抱抱它。”舜洁笑着说。
敏敏看着自己肮脏又带着疤痕的小手,摇摇头,整个人缩进大藤椅中,与漂亮娃娃对望着。一个下午,她看娃娃,也看忙碌着与人洽谈办公的舜洁,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她悄然地睡着了。
洋娃娃给敏敏温馨美好的回忆,也同时提醒她微寒的身世及悲惨的童年。
敏敏的生父是只身在台的军人,在她两岁时病笔。生母林秀平是逃家的养女,愁出一身病来,在举目无亲又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把女儿寄养在明心育幼院里。
明心育幼院就是舜洁的慈善事业之一。院童来自四面八方,年纪有大有小,敏敏还记得有一年圣诞节,北一女学生来发糖果、唱圣歌的情景。
院童们对舜洁又敬又怕,老师和保母们最喜欢拿“何姆姆”三个字来吓他们,与虎姑婆有异曲同工之效。敏敏在院中半年后,才见到方由欧洲归来的舜洁,只觉她高高在上如女皇,虽和蔼却是不可亲近的。
缘分是很奇妙的,在上百个孩子中,舜洁特别疼爱敏敏,常夸敏敏漂亮聪明、慧黠懂事又善解人意,三不五时就要司机来载敏敏到自己城内的办公室作陪,舜洁处理公事,敏敏就静静看书,没一丝不耐。
敏敏六岁时,秀平再婚,带着丈夫江阿坤和襁褓中的新生女儿,来接敏敏回家团聚。才第二天,一辆漆黑晶亮的大轿车就停在巷口,引起众人围观,舜洁穿着浅蓝银线的丝质旗袍及白色高跟鞋,在司机的陪同下,喀、喀、喀地走进那排污水横流、低矮颓乱的违章建筑内,她站在几块腐板堆着的小屋前,忍着臭味皱着细眉,看着坐在地上端着破碗吃饭的敏敏,碗内一点米饭、一块萝卜干,而敏敏一身不合的衣裳,脸上犹有泪痕。
“何姆姆!”敏敏如见亲人,高兴地迎向舜洁。
“怎么一下就变个样子了?!”舜洁拉着敏敏的手,对司机说。然后又转向秀平“江太太吗?我是明心的院长,昨天你来带敏敏的时候,我正好不在。以你目前的情况,敏敏留在院中不是比较好吗?”
“不!我有一个家了,敏敏也有家可归了。”秀平语气很坚持地说:“我不会让她在孤儿院长大。”
“敏敏是本质非常好的女孩。恕我直言,这种环境真是太辱没她了。”舜洁说:“回到我这儿,我会好好栽培她,对她而言是比较好的,你说是不是?”
“还有什么比自己亲生母亲好呢?!”秀平不以为然地说:“我自己是养女,深知寄人篱下之苦。我再穷再累,也不会放弃亲生骨肉,很谢谢你对敏敏的关爱,但还有谁比我更爱她呢?她跟我是最好,也是最天经地义的事。”
两个月后,舜洁由美国回来,又来看敏敏。敏敏光着身子躲在粗竹子制的娃娃车后面,设法躲开继父阿坤如大雨急下的木棍子,阿坤不但暴怒地狂打,还用力猛推娃娃车,把敏敏夹挤向水泥石粒尖凸不平的墙壁,敏敏早已哭得哑不成声,全身淤血、红斑,累累伤痕,极度恐惧的小脸上是一条条竹子压印的血痕。
“天呀!”舜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有人会对一个无反击力量的小女孩下此毒手,真是人间地狱!
舜洁当场将敏敏带走,并请了警察、律师,放下狠话,终于得到了敏敏的扶养权,从此江敏芳就成了何敏敏,在花草扶疏、绿树成荫的阳明山别墅里静养。
敏敏伤口快好时,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秀平,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有千万个不舍,但她实在无法保证女儿不受虐。
“敏敏,不是我狠心,我是不得已的!这对你最好,相信你的养女命会比我好上千百倍!”
敏敏记得那哭声,也记得那些话。反而是秀平的模样,在岁月中渐渐模糊,像沉入海底的石子,回声一过,再也捞不着了。
舜洁没有将她送回孤儿院,就留在身边当真正的女儿养。以后的日子如同天堂一般,舜洁给敏敏买了一堆专由委托行进口的新衣服、新玩具,让她念私立学校,学钢琴、芭蕾,四处旅游,待她像小鲍主一样。而敏敏在渐晓人事中,慢慢明白,她的命运不是一点点的改变,而是天差地远的大翻身,由泥泞中跃至云端。
因为富有的舜洁非普通有钱人,敏敏所承的何姓,在政经界很有名,是豪门贵胄的上流人士,舜洁夫家王氏一族,亦是显赫一时,在外交界扬名立万。只可惜逃谑良缘,这对人人夸羡的金童玉女并未地久天长,舜洁的丈夫王锡因死于癌症,让舜洁卅五岁就守了寡,因为没有生育又无心再嫁,舜洁将全部精神放于事业上,成了当时少有的女强人,所以何王两家的产业都和舜洁有很大的关连。
敏敏在何王两族里是十分静默的,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就当她像外头捡回来的孤女般,不闻不问。敏敏不在乎,对生命她总抱着惜福及感恩的心,她懂事有礼,努力做个小淑女,在学校品学兼优,样样第一,进北一女、考上台大第一志愿,看来就像舜洁嫡亲的孩子,优秀出众,光芒四射,让舜洁引以为傲。
这一切都是为了舜洁。敏敏在大学上了半年,舜洁因身体不好,打算移民到美国静养,敏敏很自然地舍弃一切,二话不说地随行。还是舜洁顾虑周到,为了让敏敏能完成大学教育而为她申请了柏克莱,其实不再上学,敏敏也不会有异义的。
她们一来就住在这半山腰西班牙式的红瓦白墙房子,前面精巧的黑色镂空雕花小门围着一个修饰雅洁的花园,后面则是一大片草坪,可以辽望整个柏克莱,及茫茫白雾后的一处海湾,视野非常美丽。
在这儿的敏敏完完全全地掩去光芒,变成一个安分守己的管家、护士,只在学校、医院、家里三处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校园生活的多彩多姿,美国同学的友善热情,全在敏敏的来去匆匆中一一甩掉,她毫无怨言地让青春的欢乐由指间溜走,因为若非舜洁,她什么都无法拥有。
舜洁在世的后两年,个性愈趋孤僻,多半生活在回忆里,她最爱提的是在重庆及香港的童年及少年往事,敏敏就静静地听,适时奉茶,直到夜深人静。偶尔情绪深感时,舜洁会提到亡夫王锡因,唇边漾起凄美的笑容,她说:“我永远记得嘉陵江畔初见他的那种悸动,在白山清水中,有似曾相识、几世寻来的喜悦。后来我们在香港二度相逢,内心感觉未变时,我就明白他是我今生唯一所爱的人?刺ㄍ搴螅业娜兆涌蠢捶绶绻夤猓涫挡还惺呷猓惺毕氲轿揖苟阑睿骰盍素ノ迥辏媸强膳卵?”
敏敏不懂爱情。高中、大学都有许多热情的男生追她、写情书;甚至到这儿,也有美国男孩表示爱慕,她都很自然地拒绝,她一心都在舜洁身上,舜洁的痛苦与快乐才是她的责任。敏敏的心沉浸在舜洁那悲伤的描述中。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情呀!竟能穿年越日,缠绵不绝,至死方休。
舜洁也会提到敏敏小时候,眼内闪着满意的光彩。
“我一看到你就喜欢,想这小女孩怎会在孤儿院,她应身在高贵人家呀!从你上小学一年级起,每次月考都拿第一,当模范生,钢琴又弹这样好,我就知道我的直觉没有错,你表现得比我的那些侄儿、侄女都好。有时我会有种错觉,你是我亲生的,是锡因留给我的唯一骨血,命运真是作弄人,不是吗?”
都是锡因,舜洁活着为怀念他,变女强人为荣耀他,连抚养敏敏都是想与他有牵扯的渴望。当舜洁一知道自己有病会死时,她就不想再多活一刻。敏敏看着她在微笑中静静的合上眼,只能流着泪默祷:“妈,希望他在天上等着您,让您在茫茫的宇宙间有所依归。”
舜洁死后,留下不少财产给敏敏,引起何王两家的紧张,大财团都是非常排外的,钱愈多斗争就愈激烈,深怕敏敏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便纷纷联合起来对付她。如果敏敏可以说了就算的话,她宁可什么都不要,舜洁给她的已超过她这辈子应得的了。
舜洁就是深知她这种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个性,特别请张云朋来保护她,所有股票、不动产都由他掌管,在敏敏廿五岁生日以前,连她自己都不能提动或协商。
云朋是舜洁少数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敏敏尊为大哥的朋友。他同样来自明心育幼院,舜洁欣赏他的上进心,在必要关头扶他一把,让他顺利完成法律学位,所以他对舜洁亦是报恩的心情。
敏敏对云朋最早的印象是在十六岁时,他到阳明山的家中来拜望舜洁,那时他方从哈佛回来没多久。他们的初会有些尴尬,云朋先一步进门,敏敏在后面背着书包踏进,她当时养的牧羊犬吉利,一团滚滚冲向她,云朋没站稳往后一倒,连着敏敏也摔了一跤,混乱中只见一个英俊的大男生对她笑,敏敏也露出细白的牙齿笑回去,怕他受窘。
真正和他比较熟悉是在搬到柏克莱后,他来看舜洁时会住几天,敏敏于是有机会和他聊天,他们彼此才知道对方都是来自明心育幼院。
“你就是那个江敏芳,小名叫敏敏的可爱女孩!”云朋得悉事实后,大叫“我记得你,我那时在念国中,常在院中帮忙。你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非常乖。我说故事时,别人都调皮捣蛋,只有你静静专心地听。你最爱喝老杜叔叔熬的绿豆汤,对不对?”
“我不太记得了。”敏敏说,希望知道更多。
“我常想,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有人忍心抛弃。”云朋说:“后来我听说你家人来接你回去,真没想到是何姆姆领养了你。”
敏敏把后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略去受虐的一段。
“哦!在院中何姆姆原就特别疼你。记得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叫玉玲,因为妒忌吧!常爱偷打你、拉你的头发,有一次你忍不住回抓她,不小心抓伤了她的脸,造成一条血痕,我们想,完了!敏敏要受罚了!结果何姆姆笑着抱你起来说:这女孩的脾气是深藏不露的!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云朋说。
“这一段我有些印象,玉玲的轮廓我还有三分记忆。”敏敏努力回想说:“但我怎么都记不起有你这个人。”
“你那时还小呀。”云朋又正经地加一句:“你的视线高度只到我的腰部,自然记不住我的脸。但我对你的印象深刻,所以几年前我在阳明山看到你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你就是那个敏敏呀!”
因这一点,敏敏对云朋产生特别的亲切感,云朋也对她无微不至,两人之间像兄妹,并不带男女之私。敏敏知道云朋已婚,并有两个孩子,她三番两次想见他的家人。云朋总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保护你,佳洛疑心病很重,若提到你,势必提到你的身世。在一切还没成定局时,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你和何姆姆的认养及财产关系,免得官司打不完,外面有些人是吃肉不吐骨头的,我不能让你一无所有,或让何姆姆的一番心血白费。”
这也是云朋一直反对敏敏回去寻根的原因。他说:“人要往前看,像我,只守父亲的骨灰,母亲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了。若有缘再遇,无缘又何必强求。”
云朋不了解敏敏内心的不安全感。尽管生活一直锦衣玉食,在午夜梦回仍常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让她觉得公主般的日子就如吹出去的彩泡沫,随时会消失在空气中;又好像在演一出豪华的戏,戏结束下了台,仍是素衣布裙。敏敏一直惦记着那可怜的小女孩和她苦苦哀求的母亲,仿佛她们也在另一个时空发展自己的人生。当然,人不可能有两种生活,她只是想回到原点把那失落的小女孩找回来而已,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哪里料到,过去的真如东逝流水,再也唤不回了,生母、继父已死,她的出现反而吹皱了一池静水,迷失了以往,也赔上了世雄的一条命,想到此,她又流下泪来。
天慢慢亮了,室内仍十分黑暗,天光由掩密的窗帘透进来。她披上晨褛,走向客厅,把西边落地窗的竹帘拉起,屋宇密布的柏克莱尽入眼内,由山上到山下,再?逦到遥远带雾的地平线,似水的带子闪着浅浅的光。月亮犹在天上淡淡地笑着,几颗未归的疏星,和地上排排亮了一夜的路灯,在将明未明的城市灰蓝中,像璀灿的钻石。
人总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不是吗?
下午,敏敏出去买了一些东西回家。再几天就是万圣节,房子也该布置一下。但时差未调,她几乎是撑着眼皮回来了。
她不能睡,否则半夜难捱,又要忧郁地胡思乱想。她将储藏室的假南瓜扫把找出来,再把大小贴纸一一整理,有巫婆、小表、坟墓、骷髅头、南瓜敏敏一一将它们贴上大门口的窗上。正贴好一个小精灵时,电话铃响,把她吓了一跳。
“敏敏,是我,你还好吗?”云朋的声音传来。
“我很好。”她说:“我打电话给你的秘书,她说你到洛杉矶来了。”
“来度假的,好久没看孩子了。明天就陪他们去狄斯奈玩几天,再回来过万圣节。”云朋停了一下说:“过了万圣节,我来看你。”
“不必了,你是来看家人的,就多陪他们吧。”敏敏赶紧说。
“我只是担心你,老觉得你孤零零的一个”他说。
“我是最不用担心的一个。”敏敏问:“盈芳还好吗?她回公寓了没有?”
“据我手下的人说还没有。”云朋安慰她说:“过一阵子她想通了,自然会回去的。”
“都是我害的”她难过地说。
“敏敏,我已说过多少遍了,是江世雄行事冲动莽撞,依他个性,迟早要出事。盈芳年幼不懂事,你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呢!该怪的人是他自己,绝不是你。”云朋说。
敏敏不想再一场辩论,于是转变话题。
“家志在狱中还好吧?”
“他换了监狱,转到台中去了。”云朋口气变硬“他自有老大哥照顾,委屈不了的。你还想和他联络吗?最好不要,他只会惹我们一身麻烦。”
“张大哥,家志他本性并不坏,他”
“他那不叫坏?”云朋截去她说一半的话:“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黑道份子不叫坏,那我不知道什么是坏人了,我替他辩护全因为你,绝非认为他有多清白。”
“你不知道他的环境”
“别忘了,我们也出身贫寒,努力向上并不难,只要有决心就可以抗拒沉沦算了,老调重弹。”云朋叹一口气说:“在你眼中天下人都是性本善,放你单飞,没有何姆姆或我,就像小绵羊入狼群,真教人操心。”
“张大哥,你真的别担心也别来看我,我会很好。”敏敏强调说。
“再说吧。我会再打电话来的。”云朋说。
云朋老把她当成五岁的小女孩,永远叨念不停,不知他对妻子、孩子是不是也如此。窗户装饰好,她把假南瓜和巫婆扫把放在门口,对面人家还在围篱上结了一盏盏橘色的南瓜灯,煞是雅致,也许她也该买一些。
这时,门前的人行道上,有个慢跑的东方男子经过,在这冷飕飕的天气里,他只穿着一条薄长运动裤和无袖运动衫,似乎为展现他那壮硕的身材和肌肉,也顾不得天凉好个秋了。他边跑边向敏敏举手招呼,并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笑着和她说:“嗨!”
他是哪一国人呢?有日本男人的浓眉大眼、韩国男人的粗犷、中国男人的儒雅,实在难猜。敏敏忽地脸红,她从不随便形容男人的,而且还傻傻站在门口,像存心要偷窥他似的。
她转身回去,等了一下,又拿出一副秋收图挂在门上,黄澄澄的玉米田上,一个邪恶的稻草人,几只乌鸦飞在头顶,盘绕着不祥,这样小朋友就会上门要糖果了。
“嗨!你会说中国话吗?”身后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说。
敏敏吓得回过身,竟是那东方男子。近看,他并不如原先以为的年轻,眼角有皱纹,下巴有须影,大概卅来岁,依然英俊挺拔,岁月只给予他更具成熟魅力的迷人风度。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他改用英文说,带点伦敦的腔调。
“不!”敏敏不知自己怎么搞的,今天那么失措,她很有礼貌地说:“我说中文。”
“太好了!”他仿佛舒了一口气“我刚从台湾来,还人生地不熟,就住在你左边转角那一家,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敏敏知道那一栋乳白镶咖啡边横木的美丽房子,像块高级巧克力,原住着一对十分有趣又和善的老夫妇。
“哦,威尔斯夫妇搬走了吗?我竟没注意到。”敏敏讶异地说。
“他们卖掉房子,去环游世界了。”他说。
“真好。”敏敏诚心地说:“他们结婚四十年了,老来还能结伴同游,真是幸福的一对。”
“你羡慕吗?”他突然眯起眼望着她说:“你相信这种从一而终、始终如一的感情吗?”
他突兀的私人问题让敏敏很不舒服,她掩去眼中一霎间的迷惑,只很有风度伸出手说:“当然。对了,我叫何敏敏,欢迎到柏克莱。”
他看着她的手,两条浓眉一扬,展开笑回握道:“我姓俞,英文名字叫迈可,你叫我迈可就可以。以后还要靠你多照顾了。”
照顾?他这么大的一个人了,看来自信满满,一副走遍天下无敌手的模样,如果把他丢在非洲,他也会把头抬得高高当王吧!想到此,敏敏不禁觉得好笑,这一笑才发现他还握住她的手,大小对比十分鲜明,她脸一热忙放开。
“你一个人住这里吗?”迈可若无其事地问。
“嗯。”敏敏感觉有点像红帽回答大野狼的问话一样。
“你不怕吗?你的家人呢?”他又问。
“我父母都过世了,有个妹妹在台湾。”她不安地说:“这一带治安很好,没什么好怕的。”
她发现自己身上无由地愈来愈热,迈可额上有些汗珠,热气好像从他那儿传来的,尽管他们之间有正常的距离,敏敏仍觉被扰乱,像一种波动、一种味道,她以前对人从没这样的感觉过。一阵风吹来,窜进敏敏的白毛衣内,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冷吗?”他问。
“你不冷吗?”敏敏几乎同时问他。
两人同时失笑,最后是迈可说:“我不怕冷,但此刻真需要一杯咖啡,我闻到你屋内有咖啡香,愿意赏我一杯吗?”
那是敏敏为提神煮的。她手握门把在后,心想:大野狼要进门了!天!现在该是她睡眠时间,难怪神智不清。迈可既刚从台湾来,怎不受影响?但他看来不像坏人,而且能买下附近房子的人,大都出身中上阶层,所以教养应也不差。
她打开门说:“请进。”
迈可一进屋,双眼就四处浏览,首先是正式的客厅,西式陈设,高级简单,墙上几幅名画点缀;原本在角落有一架大钢琴,敏敏回台湾后,送给了舜洁在矽谷的外甥女,所以那一边特别空,只有夕阳洒在乳白地毯上。
厨房连着家居的客厅,直望柏克莱谷地,花草小玩意任意摆放,十分温馨舒适。敏敏泡咖啡时,迈可一一鉴赏屋内的东西,她发现他都拿古董级的宝物观看,似乎很识货。他接过咖啡,把那组法国高级瓷杯也看了看说:“你的品味真是淡雅又高贵,像你人一样。”
“这是我母亲的品味,不是我的。”敏敏淡淡地说:“她过世后留下这一切,几乎没什么变动。”敏敏随他的眼光看去,照片她收起来了,忘记要拿出来放,难怪她老觉得屋内少了什么。
“哦,你母亲。”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她的品味果然好,尤其养大这么一位美丽又气质绝佳的女儿。”
“她的品味是好,但我并没有被遗传什么。”那种不安感又来,她不愿话题在自己身上,于是问:“你来这儿工作的吗?你家人也一块来吗?”
“我家人都分散各地。目前仍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喝口咖啡,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事实上,我是来度假的。再不休息一下,我会得过度?偷奈拿鞑 !?br>
“看不出来。”敏敏说:“你看来精神很不错呀!”
“是吗?那你没看过十年前的我,爬山、下水样样都来,还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迈可顿了一下,换个话题“要管一个大企业并不容易,那么多张嘴靠我吃饭,什么大小事都要管,都要做决策。就是三头六臂的人也吃不消,何况我只是脆弱的凡夫俗子。”
脆弱?凡夫俗子?这与他全身充满成功、信心的气息完全不搭调,他那口吻间的扬扬自得,与举手投足的洒脱气魄,绝非常人。迈可让敏敏想起了云朋,同样有掌握一切的骄傲与笃定,只是迈可还多了一点对了!是一种贵族世家承传的气质,难怪敏敏对他有种熟悉感。他那神态,她从小便在何家、王家很多人身上见过,眉宇间都自然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气焰。有人用它不学无术,成为四处跋扈嚣张的纨绔子弟;有人则善用它,使自己先声夺人,气势更高不可攀,迈可就属于后者。
他见敏敏平淡的反应,又说:“我从哈佛一拿到硕士学位,就为家族企业效命,五大洲拼命地跑,从没安稳地待在一地三个月以上。你能想像那种生活吧!钞票成亿成亿地赚,却没时间花;连要娶个老婆帮忙花,也找不到空档,你说惨不惨?”
他说完,眼睛亮亮地看着敏敏,有种眩人心智的效果。她眨眨眼,用避重就轻的方式回道:“你这一休假,公司怎么办?”
“我现在就要证明‘公司没有我不会倒’的理论。”迈可展开一个迷人的微笑,露出左颊的酒窝说:“你呢?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独自住在这里又为什么?”
“我打算修完我的硕士学位。”敏敏说。
“你念什么呢?”
“我念儿童?矫娴模衿肚罴芭按奈侍狻!?br>
“哦!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会念企业管理什么的,来帮助家族企业。”迈可玩着手上的瓷杯说。
“我没什么家族企业!”敏敏失笑地说:“哪有人人都像你含金汤匙出生。”
“是吗?”他用手比比四周“能够买外面那几幅画和这些古董花瓶,也不是普通家庭呢!”
“我说过这些都是家母留下来的。”敏敏发现他说话老被套着,像有什么玄机。“现在台湾人很有钱,不只你们大企业买得起古董名画,一般人也可以。”
“是吗?”他放下杯子,说:“谢谢你的咖啡,晚上想请你吃个饭,算是联络邻居间的感情,可以吗?”
“不!”敏敏直觉地说:“我晚上还有事。”
“妈妈说的,男人第一个邀约要拒绝,对不对?”迈可看着她说:“好吧!我改天再请你。”
“我真的有事。”敏敏加强语气。
迈可仍是笑笑,眼神是洞悉一切的。他走后,敏敏一直忍不住想起他,今天也算个奇遇了。那晚她睡得很熟,时差终于调过来了。
睡个好觉,敏敏在情绪及精神上都好多了,不再悲观也不再触景伤情。她一个上午都在清理柜子。以厨房的最麻烦,她必须站得高高地,才能擦到角落。
过了中午,用三明治填饱肚子。有人敲门。开了门,发现石阶上站的是迈可,他今天穿得温暖多了,一件合身牛仔裤,米色毛衣及衬衫,头发整齐梳着,完全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与昨天穿着跑步装的性格潇酒又不同。敏敏立在那儿又是一愣。
“对不起。”他很绅士地由身后拿出一束花说:“今天我带花来了,院子采的,不成敬意,只是为补偿我的鲁莽与打搅。”
“呀!你太客气了。”敏敏说,伸手接过来。
她身上穿着针织黑色毛衣、黑色长裤,一头乌黑秀发微卷地垂下,白皙的皮肤更觉嫩洁如玉,那束紫色、桔色一扎的小雏菊放在她胸前,映在她脸上,添了一种素雅中的妍丽风韵。
“我本来想买真正的花束,有百合、玫瑰、满天星,再加上一盒巧克力,以表我的诚意。”迈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实在不知道在哪儿可以买到。”
“这束花就很美了。”敏敏闻着花香,笑眼看他。
“任何花到你手上,都变得如绝代名卉。”他凝视着她说:“以前我相信香车配美人,我现在领悟了,香花更要配美人,才能相得益彰。”
“你在胡说什么!”敏敏脸一红,掩饰地说。
“我没胡说。”他带着自信的微笑说:“既然小姐高兴了,可不可以当向导,带我四处看看。我觉得像在一座孤岛上,急需弄清楚状况。至少知道哪儿可买民生用品,我已吃了好几天汉堡包了!”
敏敏怎能拒绝?一个普通朋友都会帮忙,何况这位有着男孩子眼神的男人,浪漫及成熟混在一起,是女人最大的致命伤。
他坚持坐他那辆全新的保时捷跑车,大红色的,十分拉风。他们在弯弯曲曲的山道转下来,迈可开车技术很好,偶尔耍几个花招让她抓紧椅座。她脑中突然出现一个画面,年轻美丽的女孩坐在这辆车上尖叫,享受与白马王子驰骋的乐趣。敏敏的心慢慢冷静,与这种人生活,一向是她最唯恐避之不及的,可是为什么迈可不会令她觉得厌恶呢?
敏敏态度愈加端雅疏远,她很有礼地指出超市、银行、洗衣店、中国商店、书店对她态度的转冷,迈可即使知道也未表露,只变得更如风度翩翩的绅士。最后他们停在柏克莱校园,在罗马式建筑的宏伟图书馆上俯瞰一片大草坪。今天人比往常多,原来是有手工艺品展。
一摊摊白布搭着的小棚四处散开,那些艺术家不少带着嬉皮的遗风,男女都是及腰长发,一条发带束在额头,一袭手染棉布衣套在身上,脚都不穿鞋,他们散漫地躺在那儿,让顾客感觉十分随意,气氛轻松,不带商业味。有人是一家子带着狗来做生意,孩子也是小嬉皮,一边学吉他或口琴;有人单枪匹马而来;有人是同性恋,当众与伴侣接吻。
来买东西的人不少,因为这些艺品都很有特色,像雕木、彩绘、刺绣、玻璃玩偶、人造花、小画、风铃、陶艺、,人所想得出的美的东西,都应有尽有。
迈可一路都很呵护她,用高大的身体替敏敏挡住人潮。她在他身后觉得温馨安全;而他在她身后,她的心就会扑通乱跳。从没有一个男人,让她感觉彼此心灵与肉体的存在,这迈可实在太可怕,大概没有女人可以逃过他的手腕与魅力吧!她应严格禁止自己胡思乱想。
这儿还有些江湖卖艺的表演。有人穿着功夫装在使气功,替人治病;有人表演吞火,汽油味冲天;有几个印第安人演奏民俗音乐,几种奇形怪状的管笛,竟合成非常朴实自然的美妙音乐,令人联想到一只苍鹰在蓝天上尽着,超脱在一切尘俗之上,迈可似也入迷,驻足良久,还丢了一大把钱在筒子中。
“这使我想起以前在中山中旅行的日子。我曾在大烟山的印第安保留区住一阵子,天天有这种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的感觉。在名利金钱追逐的世界中久了,还真忘了这朴实纯真的震撼力量。”迈可很认真地说。
敏敏忍不住看着他,他真的很诚心,脸上所有玩世不恭或虚伪世故都不见,只是一张纯男性的脸,历尽沧桑、深如大海,原来他不是只会在都市丛林中钻营迎媚的肤浅人类。她太多心了。
他们在路边吃烤肉,听着野台的乡村音乐。
“我是地主,我来请客。”敏敏抢着付钱。
“不!这点我坚持。”迈可笑着摇头:“我从不让女人请客的。”
敏敏不想当众和他争。他利用这一点,又送了精巧的手镯、链子给她。最后还搬了一个半人高的浅灰陶瓶到车上,加一大束美丽的人造花及芒草。敏敏本以为他自己家里要用的,没想到他直接拿进敏敏的家中,就放在原本那架钢琴的角落。屋内灯光柔柔投射,如真似幻。
“你这样破费,我真不好意思。”敏敏不安地说。
“你陪了我大半天了,这还不及我想表达谢意的千万分之一呢!”他半认真地说:“况且我喜欢买东西给你,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我都可以买到。”
“我偏不喜欢人家送我东西。”敏敏不喜欢他的口气与想法“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是吗?没有女人拒绝得了礼物的。”迈可说:“今晚我真正想与你共进的是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没想到成了路边摊。不过以后还有机会,但不是明天,明天我必须跑矽谷一趟,公司有急事。”
“你不是要证明‘公司没有你不会倒’的理论吗?”敏敏问:“那么快就不行?”
“理论与假设,有两种作用,一是让人证明是对的,另一个就是推翻!”迈可突然抬起敏敏尖巧的下巴“明天我不能陪你了。看到这些花,想到我,好吗?”
说完,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就笑着道晚安离去。
敏敏虽未恋爱过,但这不叫心动又是什么呢?!而迈可若非追求,又为何有这些殷勤的举止?只是一切发生太快,快得令人眼花撩乱,天呀!她昨天才认识他的,今天就熟得仿佛认识了半辈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