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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庆大楼在艳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第十六楼集中的是各种专业的律师和助手,人来人往中,全都是快速而紧凑的交谈。
只有一间办公室,门紧紧关着,室内一片安静,红木会议桌旁,敏敏一个人坐着,眼眶微红,手帕湿了一角。
她仍然无法释怀,无法承受呀!
盈芳最初还紧闭着嘴,除了流泪吼叫,什么都不吐露。直到管家到盈芳公寓拿换洗衣物,带回那撕裂又血迹斑斑的衣裤时,盈芳才缓慢而困难地说出事情的经过。
轮暴!北门帮竟然叫人轮暴她可爱又单纯的妹妹?
她不知道盈芳靠什么奇迹去斗倒那四名彪形大汉,但一样是女人,感同身受,光是那个字眼,就教人不寒而栗。难怪盈芳会拿刀冲到家志的公寓,程玉屏的伤不是误杀的,根本是罪有应得。
聪明如家志,为什么没有看出事情的蹊跷呢?
“我恨他!我恨他!”提到家志,盈芳就猛力反弹,哭叫着说:“你们都是对的!我不应该帮助他,他是定时炸弹,他是黑洞,他是改不了吃屎的狗,他是火,他只是拉我沉沦,拉我到地狱,和他同一层,让我永远爬不出水桶中的恶梦!我错了!我太天真,笨得付出那么多在一个满身罪恶,只有猪狗程度的白痴身上!”
敏敏听不懂妹妹那些悲愤的话,但她眼神涣散、句句嘶哑,很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连世雄死峙,她也没有如此崩溃过。敏敏只能抱着她哭,哭她椎心刺骨的创痛!
“或许我也错了!”敏敏环着双臂,感觉到冷。
第一次她后悔让家志留驻在她的生活圈内。若没有她自以为是的坚持,世雄不会死,盈芳也不会遭此横祸。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她的好意,都会铸成大错呢?
门开了,信威走进来,看见伤心的妻子,温柔地说:“还在怪自己吗?”
“我恐怕还是不祥的人,会克到你呢!”她难过的说。
“我的命硬,就需要你来克。”他搂着她说。
“你们找到那四个人了没有?”敏敏想到了问。
“没有。工地现场除了一些血迹外,什么都没发现,那些人大概都连夜逃走了。”信威说。
此时,门又打开,云朋严肃着一张脸,后面领着子风、家志,还有北门帮的姚律师。
敏敏马上端坐,寒着表情,唇紧紧抿着。
全场众人面色黯淡,只有子风谈笑风生,四处招呼,彷佛他是来做客,而非谈判的。
“俞先生,俞太太,关于令妹刺伤程先生爱女之事,这是医生的验伤单。”姚律师打开公文包,先发言说。
信威接过一看,吹个口哨说:“哇!伤那么重!这只有一百公斤的足球队员,或重量级拳王才有这个能耐,你们太抬举我那五十公斤不到的小妹了吧?”
“你那五十公斤不到的小妹,可是空手道黑带,射刀高手。家志在场,他可以做证。”
子风脸拉下来说。
“你们有权利找另一个医生验伤。”家志沉着地说。
“你。”子风狠狠地瞪义子说:“别吃里扒外了。”
“他们是有这个权利。”姚律师说。
“不!我只信任张医师,而且我也不准别人再把我那伤势严重的可怜女儿翻来覆去了。”子风火大地说。
云朋轻瞄那一张验伤单,再丢回桌上,彷佛不屑一顾地说:“打伤人是事实,但你们有没有问江盈芳为什么要打程玉屏呢?”
“理由很清楚,争风吃醋哇!”子风肯定地说。
“完全不是!”敏敏站了起来,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她打程玉屏,是因为程玉屏教唆你们北门帮四个手下来轮暴我妹妹,就在昨晚十点,一排改建的公寓中!”
那些字句,各个回荡,如尖刀依序刺向家志。他无法动弹,分不清自己是站直或倒下;
感觉不到血液是流尽或充爆。他只听到一个涨裂的声音,由他胸膛发出说:“他们他们碰了她吗?”
“感谢上天!幸好盈芳还有空手道黑带和射刀高手来保护自己,否则能不能逃过贵帮的毒手,就不知道了。”信威冷冷地说。
“不!这是江盈芳的一面之词,你们没有任何证据!”子风由震惊中恢复过来说。
“要证据,这里有。”云朋打开一个袋子,拿出那扯裂带血的衣服。
家志认出那是盈芳爱穿的白色衬衫和浅蓝牛仔裤,领口和裤脚都有点缀的小紫花。他心神俱裂地走向前,拿起那衣物,那乌褐的血仍怵目惊心。难怪盈芳会有举刀杀人的冲动,只有他明白,她有多么痛恨别人碰她的身体。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呢?昨夜她一定很难过地回家换衣服,很伤心地来找他,却看他帮着玉屏。天杀的!她该说的!而该死的玉屏,他真想再赏那女人几个耳光,那点小伤还太过便宜她呢!
神魂轰轰中,他发出了最阴冷的声音说:“是谁干的?”
“盈芳说是四个叫阿标、蔡蛋、天狗、阿龙的北门帮流氓。”信威说:“当然啦!真姓名只有你们最清楚。”
家志只是盯着衣服,眼眸像要喷火。他知道这四个人,大都在中南部一带活动。不要命的人,竟敢动他的女人!
“胡说八道,我的手下没有这些人!”子风自然否认,还老羞成怒说:“现在北门帮解散已久,我们正派行事,绝不做这种不入流的勾当。”
“这就要问令千金了。”信威冷哼一声说:“等我们找到那四个人,再对比血迹,谁也无法赖帐了。这可有碍程帮主的‘清誉’呢!”
“你找不到他们,因为没有那四个人!”子风大声咆哮着“你们伤人不负责任,反咬我一口,想拿区区血衣来恐吓我,门都没有!”
“我会找出那四个人。”家志面无表情地说。
“刘家志,你不要活了吗?竟敢扯你老子的后腿?”子风马上拍桌子叫骂。
“义父,我的未婚妻受到这种耻辱,我不打断那些人的手脚,我还能在社会上立足吗?”他毫不畏惧地说。
“你你这叛徒”子风气得脸色发青。
“告诉盈芳,我会为她出一口气,把她所受的委屈都讨回来。”家志对敏敏说,眼中泛着杀气。
“你可别做傻事呀!”敏敏心一凛,忍不住说。
家志人已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留下几句话说:“告诉盈芳对不起我没保护她,还害了她。”
门空洞地开着,外面人语传来。子风忿忿地站起来,率先领姚律师离去。
“程先生,别忘了你的验伤单。”云朋在背后说。
“哼!它还有用的,你们看着好了!”子风气冲冲地说完,大步走出去。
云朋带着得意的笑容说:“我们赢了!”
“赢什么呢?”敏敏仍是挂着愁容说:“家里是身心受创的盈芳,现在家志又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呢!”
“事到如今,你还要滥用你的慈悲心肠吗?”信威一脸不信地问。
“事实上,我也有些担心。”云明说:“直到刚刚,我才真正了解和欣赏刘家志这个人。其实他跟我有些像,只是他碰上程子风,我遇上何姆姆,走了反方向罢了。”
“你不也在说我吗?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当家志是好朋友的原因。”敏敏说。
“还有盈芳,我还不知道她练空手道和飞刀呢!看来我可以请她当保镖了。”云朋又说。
“我知道她学空手道,但没想到那么投入。”敏敏说:“她表面乐观,其实最没安全感,怕保护不了自己,好像已预测她会有面临危险的一天。”
“看起来,我们是同一国的人,永远在和命运抗争。”云朋看了信威一眼说:“不过,并不包括你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阔少爷。”
“你有国,我也有国。”信威把敏敏揽在怀里说:“只是你眼睛放亮一些,敏敏可是我俞某人独家的。”
“好!好!她,我可不敢抢,免得又遭豹爪。”云朋故作害怕地说。
敏敏被他们逗笑了,又回到原来的美丽欢颜,但是眼底仍存一丝化不去的忧虑。
家志花了半个月在中南部找阿标那四个人,因为他们躲得紧,又有程子风放出不许帮忙他的特令,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好在他平日人缘好,有不少兄弟偷偷送消息,特别是台中的“换帖”林名彦,放着车行的生意不管,开着计程车陪他上山下海找人。
“这有什么,以前你对我不是有求必应吗?”名彦很海派地说。
然而,当他找到这四个人时,阿标伤了脊椎,蔡蛋手臂骨折,天狗腿断掉,阿龙脸肿半边,一个个躺在床上哀哀惨叫。
家志不知该怒还是该笑,活该他们去惹到盈芳。看他们伤得如此重,再下手就没有意思了。事实上,他也不必,他们见到他,早吓得屁滚尿流,病情又加重一半。
“不能怪我们呀!刘老大!”阿标哭丧着脸说:“一切都是四小姐,她命令的事,我们能不遵行吗?”
这个家志都明白,只是程子风是他的再杂邝人,他再愤怒,也不能动到他或他女儿的身上。
他说过他不悔恨他的人生,但经过盈芳的事情以后,他尝到在乎的痛苦,无助的滋味,赤裸的软弱和难弥补的恨憾。于是他开始反省,以前他做违法的事,诈赌、勒索、讨债
又害多少人走投无路,甚至家破人亡呢?
他心中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所以不会“痛”现在一个盈芳就把他整个人由里到外翻转,将过往人生及价值观整个否决掉。会“痛”了,就能体会生命及爱。
她对他的重要性,超乎意料之外,几乎是全面淹没。
他又开始写信给她,由各地发出,像五年前一样,把内心向她敞开。
第四封时,每个字在信纸跃着陌生,他顿然明白,这五年来,盈芳一直在教他如何去爱。
终于,他放弃了仇恨的追讨,回到台北。
他先回到家,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打算以全新的面目去见盈芳,两个星期了,她应该不那么生气了吧?
摩托车在承忠那里,也许他可以步行,一方面考虑该说什么忏悔的话。然而才出巷口,几个北门帮的兄弟就堵在那里,由蔡明光带领,没有平日的笑脸。
“程老有请。”明光冷冷地说。
没用义父两个字?这下怕是凶多吉少了。但家志一向是敢做敢当的人,该来的就不回避。
他看几个人朝他围上来,就说:“我自己会走。”
囚牢般的汽车把他载到北门堂?锩嬖缫呀浔干希毡纫酝钜斐林兀饷孀叨男值芤脖绕匠6啵巳怂嗄鲁聊杆劬锿缸帕酢?br>
是要动用对付叛徒的私刑吗?家志仍无惧地住里走。
程子风在关公神坛前捻香而拜,轻烟袅袅,空气中布满檀香的味道。
这一拜似乎特别久,然后子风头也不回地问:“你不来拜吗?”
“我还有资格拜吗?”家志回答。
子风如疾风速转,朝家志就是用力的一巴掌,大骂道:“你还有脑袋知道你没资格?竟敢当场拆我的台?你吃我北门帮,用我北门帮,竟敢和敌人一起对付我!你应该记得我是怎么对付叛徒的,抽筋挖骨和断手断脚,再像垃圾一样丢到?镂褂悖 ?br>
家志一脚先一脚后地跪下,脸上毫无表情。子风的皮靴狠命踢来,他也不躲,血由嘴角两旁流下。
“没用的废物,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把男人的尊严和江湖的义理都丢掉!没种的东西,多少人嘲笑你,现在你是人人得而诛之,你知道吗?”子风继续咆哮着。
全场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到。唯有那三炷香,烟依然悠悠漫移,家志的视线随着它,飘到远方,似有一抹轻柔如晨雾的笑容,是盈芳的。
又一声骇人的重响,但这次不在家志身上,而是沙发椅背。
子风怒目吼着:“现在我叫你拿香拜拜,你还不拜吗?”
家志一愣,这表示义父原谅他了吗?他心一痛,可是他早下定决心要离开北门帮,这是他给盈芳的承诺。
“我不能拜。”他静静地说。
“什么?”子风叫着,伴随着全场人的抽气声。
“我背叛了义父,没有脸再待下去,请义父逐我出帮。”家志毫不迟疑地说。
“你你存心要离开我,对不对?”子风铁青着脸说:“你你忘了我是如何栽培你吗?我救你的命,把像流浪狗的你带回家,送你上学,让你成为我第一左右手还有,你爸爸死时,你尊我一声义父时怎么说?你说我才是真正给你生命的人”
家志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说:“义父,人生的缘分各自有命定。我父亲生我、养我十三年,虽是凌虐打骂,但毕竟是我父亲,可惜我不曾回报他一分一毫,还怨恨诅咒他。而义父也养我十三年,供我吃穿受教育,但我也同时供你驱使,坏事做尽做绝,几乎失去自我。我想,我已经不欠你了。”
家志再磕三个头,站了起来,子风却白着脸颊坐下上,手抓着椅背说:“你你真要为那个女人背叛我吗?”
“那个女人碰巧是我最爱的人。”家志顿一下,又说:“她受了耻辱伤害,我无法向元凶讨公道。义父,你愿意把罪魁祸首交出来吗?”
“玉屏是我女儿呀!”子风睁大眼睛说。
“而盈芳是我未来的妻子。”家志严肃地说:“你为一个女人,我也为一个女人。你想,我们还能维持义父和义子的关系,毫无芥蒂地相处吗?”他说完,不见反应,便往外走。
子风又猛喝住他说:“你以为你离开北门帮,还能混得下去吗?没有人会用一个叛徒,我要你在全台湾没有立足之地!”
家志继续走,明光领了一群人挡住他的路。
“怎么?少林寺的十八罗汉阵吗?”家志冷冷地说。
“让他走吧!反正他也活不下去了!”子风叫着。
家志在众人的盯视眼光中,走回青天白日之下。
北门堂内,玉屏由二楼冲下来,愤怒地喊着:“你就那么轻易放过他吗?怎么可以让他走呢?”
“都是你这孽女!”子风一巴掌打到女儿的嫩颊上。
玉屏跌到一旁,左脸清晰的五个红指印,她用无法置信的眼光看着父亲,嘤嘤地哭了起来。在场没有一个人同情她,只有蔡明光上前哄她,子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几乎像他亲生儿子的人,他却失掉他了。
家志一直往前走,像当初离开父亲一样,义无反顾。
他心里只想着盈芳,他方才竟说出了“心爱”和“妻子”的字眼,此刻他的心暖暖地跳着,才明白那些话有多么认真。
他曾经不懂爱,现在也不太清楚。只质问自己,他为什么肯花那么多心思在她身上?从五年前的第一封信开始,他一步比一步坚持地把两个人的生命牢牢套住。难道在潜意识中,第一次相遇,在敏敏身后,他就感受到那命定的光芒吗?
她多像他呀!是他的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一半,他为何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领悟呢?
他对她的关心是出于爱,保护是出于爱,忍让是出于爱欲念也是出于爱,什么兄长还债之说,全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
爱,他以为没有的,学不会的,却早在他心上生根发芽,甚至枝叶成荫,繁花茂盛。
他要见盈芳,以全新的自己,让她欢快快乐。
他打电话到舜洁基金曾,接线生转给敏敏。
“家志吗?你还好吗?你没伤人惹祸吧?”敏敏一听他的声音,就急急问着。
哦!至少她们仍是担忧他的。
他心情轻松下来说:“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那些人已经被盈芳修理得够惨了,不用我再动手。不过,我有他们的笔录和血液样品,以防你们需要。”
“如果程子风不?担颐且膊换岫愿端u庵质麓龆暇苟杂疾惶谩!泵裘羲怠?br>
“盈芳现在怎么样?肯不肯原谅我了?”他乘机问。
“呃。”敏敏迟疑一下说:“电话里不方便,我们见面谈好吗?”
家志有些不祥的预感,和敏敏约好在“雅礼”碰面的时间,就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午后的“雅礼”很安静,冷气隔绝了外面六月的炙热阳光。
敏敏一身浅蓝套装,脸上是不常见的干练神情。
她一坐下就说:“几星期不见,你好像不太一样了嘛!”
“我刚脱离了北门帮。”家志微笑地说。
“真的?”敏敏露出了惊喜的笑,眼眸又回到她特有的纯真说:“太好了,我该请你吃一顿大餐庆祝的。”
“没什么好庆祝的。”他耸耸肩说。
“哦?程子风是不是给你什么麻烦了?他刁难你吗?”她收起笑容,忧心地问。
家志不想加重她的心里负担,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义父已经正派做事,我离开就像员工辞职一样,一切按步骤来。”
“真的?”敏敏狐疑地问。
“真的,”他转入主题说:“盈芳呢?她肯见我了吗?”
敏敏看他一眼,由皮包拿出一迭信,六封,都是他寄的,每一封都原封不动。
“她不愿意看,叫我还给你。”她轻轻地说。
家志心沉到底,即使在狱中,盈芳也不曾退信呀!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忙乱地问:“她还没有原谅我吗?你没说我很抱歉吗?我”
“家志。”敏敏委婉地说:“这次的事情对盈芳的伤害很大,我没见她这样哭过。她原不原谅你,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她从不提你,一听到你的名字就走开,只有一次,她说你会拉她到地狱,会让她永远爬不出水桶的恶梦,我不太懂。”
他却懂了。这回,他很清楚自已血液尽失,心念成灰。
他心痛,从未有的痛。原来爱一个人就是如此,横剖胸前,让人赤裸裸去掏心割肝,寸寸凌迟。
他低声问:“她对我彻底绝望了吗?连兄长都不是了吗?”
“家志,别难过,这种事是急不来的。”敏敏柔声说:“盈芳的倔强个性,你是领教过的。还记得五年前为了世雄的事,她十个月拒绝和我说话,一年半后才愿意见你吗?她从小有创伤,恢复总是比较慢的。”
事实上,他辛苦写了三年的信,才让盈芳正眼看他一下。问题是,他还能有另一个三年吗?在他已了解自己的爱以后,三年像漫长的无期徒刑,他会因渴望而死的。
“她还住在你那里吗?”家志强忍着沮丧问。
“她已经离开台北了。”敏敏说:“我们想这样也好,这儿有太多她童年不堪的回忆,总是和过去纠缠不清,对她并没有好处。”
包括他在内。他甚至连问她上哪里的勇气都没有,她们设法在排除他,因为他是一切混乱的根源。
“过一阵子,我打算送地出国。换一换环境,认识一些新朋友,她才不会原地打转,猛钻牛角尖出不来。”敏敏又继续说。
然后盈芳就愈飞愈远,飞到另一个繁华富丽的世界,不再需要他,并且忘了他。而他呢?沉到最底端,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爱盈芳,由一开始;而她不属于他,也由一开始。
拿走那迭信,他站了起来。
敏敏忙阻止他“我们还没说到你呢!你离开程子风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本来他的打算是以盈芳为中心,现在中心消失了
“我还是活得下去的。”他彷佛告诉自己说。
“你知道,我有一笔钱是为你而留的。还有,信威和云朋都会为你介绍工作”她试着提议。
“不必了!”他怕口气太过横断,又加一句“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想先出来目己闯闯看。”
眼见家志不愿再谈的神色,敏敏一时无措,他的倔强不输盈芳,只有任由他去了。
家志走出“雅礼”举目无亲,望眼无友,他把六封信在第一个看到的垃圾桶前撕个粉碎。毁掉爱欲,还有盈芳还他的戒指,穿线在他胸前,本想扯下,但k金镶钻闪着光芒。物有何罪?以后或许还能典当救急呢!
他脚步不止,心里的目标是父亲的骨灰塔。
来到台北的近郊,他取坛膜拜,第一次像人子一般哭泣。
“爸爸,你不会爱,不教我爱,是不是因为知道,爱的滋味其实是苦涩伤人的呢?”他哑着声问。
那晚他睡在塔旁的小棚里,看近处冥火,听远处鬼嚎。一格格的神主牌位,一垄垄的土丘坟,大家一同安眠。
第二夜,他宿在最早流浪的公园,那里仍有不少游荡的人。中央的一颗大树他还记得,他的第一个好朋友阿新就在树影下断气的。
阿新十岁时,他父亲带他到这里玩,买了一堆食物,然后就不见了。阿新不敢离开,一直等他父亲,可惜到十六岁他死时,都没有等到,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天亮了,家志蜷曲在长椅上,是一群跳舞的老太太吵醒他的。
“少年仔,你要不要工作?”有个老先生问他。
他摇摇头。流浪有时候是不得已,有时侯是自愿的。
第三晚他睡在淡水河旁的公园,是他和盈芳自来过的。那些日子多幸福,他可以见她、碰她,和她谈心,而她也在意他。
河上的灯影依然绵长绮旎,偶尔躺着看,偶尔坐着看。有一对情侣走过来,看见他,远远走避。
他一定又臭又脏了,手及之处是乱发和未修的胡碴,已经不是正常人的外表,所以危险又可怕。
“盈芳呀盈芳!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我远去呢?”他喃喃自语着。像个疯子。
第四夜,他回到寓所附近的小鲍园,过家门而不入,因为那已经是他不想驻足的地方了。
他痛恨光明,甚至微弱的路灯都刺伤他的眼。他将剩下的钱买酒。喝得醉醺醺,砸破酒瓶,又打碎灯泡,黑暗中瘫烂得如一条虫。
突然,远处有人走来,晃晃的,像是一大群,是的,一定是义父派人来“解决”他这叛徒的,抽筋剥骨、断手断脚,再去喂鱼。
他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原来他很努力地绕了一大圈,专心做事,也懂得爱,却不免走向阿新横死的路。只不过阿新早走,而他还诓了人世十三年。
紧握着戒指,他轻笑起来,唱着自己的歌:我从来处来那无法寻觅的源头我往去处去那无法预知的未来也许,此刻就死亡再也没有流浪的疲惫脚步那一大群影子扑上来时,他内心想着盈芳,想把她美丽可爱的容颜,牢牢刻印在心头,带到他的幽暗之中。
山上的空气极好,浊气沉到底下的尘世,若有残留的,也被泥土花草吸取,盈芳常常在师父早课时就醒来,趿着拖鞋,去看暗蓝的天空,翻转成万道光芒的晨曦。
她在这间佛寺已住了一个月,布满野芒的山林也逛了一大半,连哪棵树有新鸟蛋,哪棵树小鸟离巢,她都观察得很仔细,像个生态学家。
自然清神,诵经净心,她已逐渐看淡那个深夜里发生的事,毕竟她毫发无伤,而那四个人比她更惨,她还为他们念过几声阿弥陀佛呢!
只是那紧绷的心情还张在那里。她不下山,就是为了不见家志,让他去效忠北门帮,和程子风共腐朽好了!
她不管姐夫和姐姐如何处理这件事,也不愿意听,因为怕那些免不了的肮脏词句,结果一切就慢慢沉寂了。
沉寂后,她又想着家志,他会不会真和程玉屏走在一起了呢?他真的是眼中只见“色”的世俗男子吗?
七月,繁花落尽,那一地的枯萎,闹进她的心底,又生出另一种焦虑来,她果真还他戒指,还划他一刀吗?而程玉屏挨刀那惨状真精彩,现在她反而想笑了。
“盈芳姐,你怎么对着这棵树傻笑呢?”灵均一身素黑的衣服走过来说。
这个和她名字一样灵秀的女孩子,是盈芳在智威的婚宴上认识的。暑假一到,很碰巧她也和阿姨上山,来为过世不久的外婆念经超渡。
“只觉得有趣。”盈芳笑笑说:“你也来散步吗?”
“不!我来找你的。”灵均说:“你姐姐和倩容姐来看你了,她们正在大殿和我阿姨说话。”
盈芳急着奔驰而去,跨灌木穿小径,而且一面决定,如果姐姐再央她回家,她就不再拒绝了。
大殿庄严古朴,黑建筑加灰石地,让人一见心沁凉。
但更教人凉得舒服的是灵均的阿姨,她是盈芳见过最特殊的女人,很美,美得无色,像透明的水晶。也因为如此,她四十出头了,仍清得像二十来岁,彷佛是灵均的姐姐。
对了!是观音,那是最适合方阿姨的形容词。这几日和她谈话,盈芳的心开朗许多。
“你在为感情的事烦恼。”方阿姨微笑地下结论。
靶情?那是男女之间的,怎么和家志有关呢?家志是兄长、朋友、保镖、罗唆兼讨厌鬼唉!愈说愈迷糊,倒让她好几夜翻来覆去,睡不成眠。
盈芳走近她们三人。敏敏和倩容都是美女,但站在方阿姨身旁,一个太娇贵,一个太细致,都不如人家清雅得自然、灵气,只有灵均遗传一些,而她自己最糟,是有些张狂不拘的野气。
“倩容,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和俞智威回美国了呢!”盈芳一到便说。
“智威有些事,萨国战后重建的捐款手续也还没完全,所以再留两、三天。”倩容说:“我今天是上山来拜方婆婆的。”
“那我们走吧!师父要念第二回合的经了。”灵均催着阿姨和倩容说。
剩下敏敏和盈芳两姐妹住偏殿的花园走去。
“该回家了吧?”敏敏说。
“怎么?向姐夫借来的会计,应付不了我的工作吗?”盈芳开玩笑地说。
“是呀!大家都很想念你呢!尤其小立,天天吵着要找阿姨。”敏敏笑说。
家志呢?姐姐不提,盈芳也不好意思问,只暗示说:“其它呢?呃,我是说那件事情”“那四个人都找到了,程子风不敢怎么样。”敏敏说。
唉!还是不讲家志,她实在急了,干脆自己提。“刘家志没有再烦你了吧?”
“家志两个星期前失踪了。”敏敏迟疑一下说。
“什么?”盈芳抓住姐姐的手,没注意劲道之猛。
“家志脱离了北门帮”敏敏说。
“什么?”盈芳又叫一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怎么说嘛!你根本一听到家志的名字就歇斯底里,谁敢提呢?”敏敏很讶异妹妹的激动。
“这是大事呀!家志怎么失踪了?”盈芳慌忙问。
“两星期前我还和他碰面,后来智威想要找他,发现他人去楼空,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就像一阵风消失了。”敏敏皱着眉头说。
“天呀!他会不会有危险?程子风心狠手辣,他们黑社会最爱报复了!”盈芳揪着心说。
“家志说不会,说他义父已走回正途”敏敏说。
“他那笨蛋,永远不会说他义父的坏话。”盈芳匆匆住禅房走,说:“我们快回台北找他呀!”
“你不是说恨他,不再理他了吗?”敏敏追着妹妹说:“你干嘛又趟这淌浑水呢?”
“我不趟,谁来趟呢?”盈芳哭丧着脸说:“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真正想帮助他,他好可怜哟!而且他脱离北门帮,是我强迫的!如果他有个差错,都是我害他的,我也不要活了!”
敏敏没想到妹妹的反应会那么强烈,甚至连死活都出来了。她回想那日家志异于平常的沮丧和拒人千里,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了!姐,家志给我的信呢?”正在收拾皮箱的盈芳问。
“我照你的指示,都还给他了呀!”敏敏说。
“哎呀!他还真拿回去了,真笨!连一点线索都不留给我,真没见过那么迟钝的人!”
盈芳说着,竟掉下泪。
“盈芳,你早就原谅他了,对不对?”敏敏轻问。
盈芳不答,泪珠愈来愈大滴,湿了手背。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还一直要求见你,对你觉得抱歉。他强调他和程王屏真的没什么,也根本不在乎她”敏敏藉机会说出家志的心事。“他违背了程子风,找出那四个欺负你的人;你不理他,他非常非常难过”
“别再说了,我都知道了知道了”
盈芳走出禅房,往一片绿竹林走去,哭声隐在风里。
仅那简单的陈述,她就能感受他无言的痛楚。他说她入地狱,他就永远在下一层,现在她是不是把他推入无底的深渊呢?
手划过一根根细长的竹,也像岁月流过。这五年,她一直在依赖他成长,用尽镑种手段牵制他,想把他由别处移植到自己的生命里。
他有她的秘密,也曾和她肌肤相亲,她不必在他面前遁形,就做她自己,因为他们心意如此相通。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像他,及对她的意义深远。
“你在为感情的事烦恼。”方阿姨试着点醒她。
这就是爱吗?尽管她不配拥有美好,不期待幸?寺咸烊晕急敢桓鲇星榈娜寺穑?br>
她不懂,心就如泪眼一样茫然,她只知道不能让他这样莫名其妙消失,他还欠她,即使是到了地狱底层,她也要将他揪出来,好好质问一番。
一阵疾风,竹啸飒飒,彷佛在回应她泣尽的决心。
家志真的无影无踪了!
台北没有他,成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生命没有他,一下委顿空无。盈芳终日惶惶,上班无心,一直牵挂着每个有关他的可能线索,结果都由期待到失望。
难道北门帮真的“对付”家志了?可是他一向求生能力超强,有那么容易被“铲除”吗?他至少也该为她活呀!但她想到那段日子她对他如此坏,拒绝见他,或许他连她也放弃了!
没有了义气及偿债,他会不会变得软弱而向命运屈服呢?果真,他被自己的骨气和义气逼入绝境了吗?
有太多忧虑和焦急,无人可问,连承忠都去处不明。
辗转之下,却在李妈妈的丧礼得到一点消息。
八月中旬,春枝癌细胞全面扩散,在医生诊治无效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灵堂前的淑美,一身黑衣,一脸的哀戚,和三个月前被寻回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慈济志工们都很有耐心,不断用说和做来启迪她,加上母亲病得那么苦,她就慢慢受到感化了。”敏敏说。
火化仪式后,檐外飘起细雨,淑美走到盈芳身旁说:“我要回学校读书了,至少要念个一技之长。”
“太好了!”盈芳真心说。
“妈妈过世了,我才觉悟自己是完完全全孤独,不能再鬼混了。”淑美感慨着说:“那种感觉很不好受。”
“我了解。”盈芳点点头“不过你并不孤独,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呢!”
淑美看了一会雨,又说:“盈芳姐,以前我很糟糕,如果有什么出言不逊的,请你要原谅哟!你晓得,我其实是很崇拜你的,就像崇拜我三姐淑卿一样。”
“你可以把我当成姐姐呀!”盈芳说。
“妈妈去世的前几天,说她看见三姐,结果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三姐。”淑美眉头微皱地说:“好奇怪,不是十三岁的小女孩,而是长大后的样子,好像她在另一个世界中,也一年又一年地成长。”
是有些诡异。雨继续下,润湿着一切,火化场又有凄厉的哭声传来,瞬间,又是一番生死离别。
“所以我才开始想,死后若有灵,三姐仍不断想往前走,我怎么可以再糟蹋自己的生命呢?”淑美叹气说。
是呀!旧日的梦魇应该让它离去。死者再也拉不回来,生者就要更自珍重。盈芳望着苍灰的远方,决定放掉自卑与自闭,上天都给她一个家志了,她还怨恨什么呢?
“对了,你上次不是问严承忠的下落吗?”淑美突然想到说:“上星期我去办拆房子的事,碰见严妈妈,她说承忠跑到台中开计程车,似乎是为了痹篇刘老大的事。”
“他晓得家志在哪里吗?”盈芳急急地问。
“好像也不知道。”淑美迟疑一下说:“外面传闻很多。我听阿宝他们说,刘老大离开北门帮那天被打得很惨,还被帮内的十八罗汉阵圈击,几乎丧生。还有”
“还有什么?”盈芳的心跳几乎停止。
“还有呢,北门帮对叛徒是抽筋断肢,丢到?镂褂恪撬盗趵洗罂赡堋溃还舛际且パ裕挥腥丝醇欢u皇钦娴摹笔缑烙涤n?br>
盈芳眼前一黑,手脚瘫软,整个人往下坠,四周的人很机警地扶住她。
“盈芳,你怎么了?”站较远的敏敏跑过来说。
“家志家志”盈芳的气梗在胸臆间。
一阵忙乱后,她能清楚地说话了,便吵着要去台中。
强要了住址,奔入雨中,盈芳的头发黏贴在脸上,水无情地打湿她,但她感觉不到飘零的雨滴。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唯一能滚动的,只剩下眼眶中的烫的泪珠
盈芳找到车行时,先见到的不是承忠,而是自称是家志“换帖”的林名彦。
“我可以喊你大嫂吗?”名彦表情正经地说。
“叫我盈芳就好。”此刻她无心辩驳,也无暇脸红,只单刀直入问:“你知道家志在哪里吗?”
“不知道,全台湾好多人在找他,难道你也没有他的消息吗?”他皱眉说。
盈芳强作冷静,不让沮丧击倒,但种种纠葛更勾缠她的心。不敢问,又非问不可,她说:“家志会不会被北门帮”
“应该不会吧!”名彦说。
盈芳哑着声把从淑美那儿听来的传闻说一遍。
“别信这些,江湖谣言由北到南、南到北,不知膨风多少倍。”他说:“据承忠的内幕消息,程子风并未因为你的事而处罚家志,他还要家志回来,是家志执意要离开,他也没有太多刁难。”
这时,承忠出车回来,看到盈芳,很是惊喜。他证实了名彦的话,但也没有家志的音讯。
“如果程子风没抓他,他会在哪里呢?”盈芳的泪又快忍不住了。
“嘿!你别哭嘛!”承忠忙塞一迭面纸给她说:“‘螃蟹帮’的女教头流眼泪,会湮倒龙王庙的。”
“要死啦!你还开我的玩笑!”她眨去泪水说。
“我们讨论了很久,家志这样消失,没有一点痕迹,就只有一种可能”名彦说。
“什么可能?”她盯着他问。
“他躲起来了。”名彦回答说。
“他为什么要躲呢?要痹篇程子风,我了解,但我们是他的朋友,他没必要连我们也不见吧?”她仍疑惑。
“家志是很讲情义的人,虽然他离开他义父,也还是抱着感恩尊敬的心。”名彦说:“老实说,家志一走,有很多任务人自愿跟着他,他要再另闯一番事业也不难。只是他太厚道了,甚至在这节骨眼,也不想全省招摇,刺激他的义父。”
到头来,家志仍是顾着程子风!他就狠心不理她吗?但仔细一想,他来找过她,是她先不理人的。不怪他,只怪自己,这认知使盈芳更伤心难过。
“他会躲到什么地方呢?”她哽咽地问。
“是刘老大,就非常难猜测。”承忠说。
“我们找不到他的,除非他自己想出来。”名彦说。
这一切不都白搭吗?她躲,他竟然也躲,又不是捉迷藏,两个人轮流当“鬼。”而且最不可原谅的是,他连她也瞒!可是可是他们的假设若是错的,又该怎么办呢?
盈芳心还是痛,而泪已干涩,她摆出一张怒脸说:“居然敢这样对我!等他出来,我绝不饶他!”
名彦和承忠都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生气总比绝望好吧!
拒绝他们的便车,盈芳自己搭火车回台北。
长长的铁轨,一节节车厢,窗外的星月和灯火,更有流浪凄苦的味道。
他那只孤独的狼,此刻又在何处呢?是人间或地狱?
她爱他,这五年来不知不觉落入那交织的情网,然而是哪一年、哪一月?又是哪种情况呢?盈芳努力回想,只是心更迷惑,泪更泉涌,彷佛从一开始,爱就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