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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又下雪了,一夜的大雪将北京的早晨打扮得银装素裹。这是北京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一直喜欢雪的我,却从发现这场雪的一刹那,一种强烈的厌雪情绪蹭地升起,心情坏到了极点。望着这一望无际的遍地白雪,我突然就有了一种憎恶,不是对北京,而是对北京的雪。我不是厌恶冬天,而是厌恶冬天的雪。
对雪的越来越厌恶是近几年的事情,准确地说是近三年的事情,三年之前的三十多年里我是爱雪的,爱得深情,爱得执著,爱得与别人不同,我一直把雪看成是我的吉祥物,二十多年前我正是在漫天大雪中离开了可爱的故乡,踏着厚厚的雪层我来到了部队,从此一路坦途,从安徽到河南,再到首都北京。回顾这些年来的路程,我是每下一次雪就前进一步。是雪给了我幸运,是雪给了我灵感,也是雪给了我人生的感悟。
我赞美过雪,赞美她的洁白,赞美她的晶莹,赞美她的多情,更赞美她的轻盈、飘逸和洒脱。不说小时候在家乡的雪地里堆雪人儿打雪仗,就当兵之后对雪的情和爱也是有增无减。冬天,每每在雪地上巡逻,我都会陶醉,一边巡视着警戒区域内的情况,一边不时回头看着雪地上自己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我就常突发奇想,感慨万千。雪地、狂风、蓝天下健步前进的我和我肩上有很多寓意的钢枪,这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曲激越雄壮的旋律。无论谁看到这景象,都会产生雪片般的浮想,既有天真烂漫,又有泠峻刚强,它所生发出来的爱国思想绝对是很高很厚的。
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长,岗位的时常变换,我一直向南方行走的路突然就调了方向,我从安徽调到了北京工作。北京不像安徽,她是真正的北方,毛主席就曾经写过“长城内外,银装素裹,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诗句,可见北京的雪不同于其它。我调北京后的第一个冬天,果然如伟人所写的那样,雪一场接一场的下,站在高楼的阳台上,望着北方的盛大雪景,激动之情不能自持,我曾冲下楼梯,冒着大雪在大街上狂跑,在陌生人那异样的目光中,我尽情放飞着种种的浪漫情怀和纷纭幻想。
虽然雨和雪都是云中的水气凝结而成,但我一直认为雪不同于雨,更不同于雷、电和风,雪是灵性之物,她能洞察人的内心世界,也能理解人的复杂情感,所以雪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审美观和情爱观。
但我现在开始厌恶雪了,对雪的极度厌恶是从三年前的冬天开始的,雪,一夜之间就成了我的敌人。
以雪为敌,我必须要强调不是雪变了,也不是我的爱雪之心变了,而是因为我的家庭的变化,更确切地说是妻子的工作变了之后。妻子是在我调入北京一年之后才调入北京的,北京在别人眼里是个遍地生金的地方,但在妻的眼里却是个有钱人的天下,我家历来没钱,所以她在我调北京之前就反对我到北京来,我已调来了她还是坚持不来,她说北京如果有遍地黄金的话也是给有能耐的人拣的,不是到北京的人都能得到金子。这话我听起来有一种哲学家的口气,而妻子只是小学毕业。按中国的传统规矩是夫唱妇随,妻也不能例外,于是她跟我一起走进了北京这个她从心里面恐惧的地方。果然应了她的话,北京这个带动全国的火车头,能容纳一千多万人,却缺乏就业的岗位。妻子进京两年没有找到工作,素来以靠双手劳动争饭吃的她,举着双手楞是没活干,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人,让她天天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部队的优越性在于有困难可以找组织,我也把困难向组织作了报告,组织上很认真地把我的要求做了登记。现在的社会,并不是登记了的都能得能解决,这我明白,因为就我所在的几千人的大机关来说,妻子没工作的不下于几百人,再说了,组织上的困难也不比个人小。家属工作是一个家庭的大事,特别是军人家庭,它关系着军人的思想稳定,军人思想不稳定了,军队的思想也就没法稳定,所以,北京市政府每年都给部队的家属就业提供了不少优惠政策。部队也有一个部门重点负责干部家属的安置工作。这样我妻子在家待业待了两年多后,终于等到了一个就业的机会。那年海淀区劳动局来部队招工,这种每年也只有几个名额的招工,对部队干部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那天我早早就来到洽谈见面会的现场,可一天过去了,招工的十几个单位却没有签下一个合约,别的妻子学历高尚且如此,我的妻子小学文化,更是没有希望。就在我要灰心的时候,群工部长刘利民找到我,说海淀区环卫局要招5名环卫工人,没人愿意报名,问我愿不愿让我妻子应聘,我毫不迟疑地说愿意。我不能再犹豫了,妻子在家整天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看了都不好受。她进京后一直干临时工,对那种没有保障的工作,她已不止一次表示过不满,环卫工人虽然是苦了点,毕竟是她所渴望的正式工啊。
我回家把招环卫工的事告妻子之后,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一口答应了下来,还说“我就是不怕吃苦”妻子从农村出来,从来不怕吃苦,当初我也正是爱上了她这种吃苦耐劳的朴实无华,这样在组织的出面和家庭的努力下,妻子与环卫局签下了招工的劳动合同,那一天她还专门跑到美发店里做了个头发,给我一种全新的容光焕发之感。
妻子到环卫系统上班了,那是2000年的夏天。夏天天热,适合起早,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工作干完,妻子的工作正是要在凌晨干的。
但一年之中不是光有夏天,夏天只是四季中的一季,很快,季节就转到了冬季。一天早晨我照例六点起床准备洗漱上班,可走到窗前一看,外面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雪”我大叫一声就推开了窗子,不顾呼啸而入的狂风,把头伸出窗外,我被那美丽的雪景迷醉了,直到耳朵冻得生疼才想起来只穿了件睡衣。那天我下楼特别早,我就是想看看北京的雪。这是让人心动的雪,我怀着虔诚的心情,在快速的心跳中捧起了地上的雪花,茸茸的,足有70毫米厚。伸出舌头我舔了一点在嘴里,一丝凉爽像电流一般穿越了全身。坐在班车上我一直看着窗外的雪,我也看到街道的两旁,扫雪的大军正挥舞着工具无情地对雪开战。到了这时候我仍没想到我的妻子,没想到她正为这一场大雪而挥汗激战呢。
到达机关的时候,大院里的雪已被战士们清扫完毕了,想找个踏雪的地方已很困难,望着光光的水泥地,我惋惜不已。
上午8点半是妻下班的时间,我准时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想让妻子感受一下我今天雪中的好心情。铃响了,但没人接,可能是雪天路滑骑车骑得慢。我等会再打,还是没人接。一上午我打了好几次,妻子仍没回家,出什么事儿了呢?我自问着,就是没想到下雪这一层。后来我把电话打到她上班的路段上,一个值班的同志告诉我妻和工人们都没下班,还在路上扫雪呢。
加班是常有的事,我还是没往心里去,一直到了晚上下班回家,往日这时已把饭做好等着我的妻子却没有回来。我这才着急了,做好饭准备出去接她,刚打开屋门,妻踉踉跄跄走了进来,工作服没有来得及脱就倒在了沙发上。
是病了吗?我赶紧问。
没看到下雪了吗?妻子戗了我一句。
不用再问了,是累的。是这一场大雪害惨了她。后来我才知道,北京的街上是不允许存雪的,雪在天上下,她们在地上扫,被车轧在地上的雪,她们要用铁锨铲起来,往年铲起来的雪可以堆在树坑里,今年必须要随时清走。铺天盖地的雪,靠扫把和铁锨一点一点的清,不亚于蚂蚁搬山,全队人在马路上扫了15个小时,一天却只吃了一顿饭。妻给我说着话就睡着了,那天睡到半夜她又发起了高烧,几次吃药,不停地敷热毛巾,刚退烧却又到了第二天上班的时间,我劝她请个假休息一天,她却态度坚决,一定要上班,说不能让雪给难倒了,那以后人家会看不起的,找个工作不容易,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又要让你给我努力找工作,不值,说完还很轻松地对我笑了笑。
妻上班走了,带着高烧刚退的病体,去迎接铲冰扫雪的恶战,我没办法阻挡她,也没有理由阻挡她,她走了之后我再也没了睡意,有一种愧疚就袭上了心头,是我没有为妻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否则她怎会去受这种罪呢?
东方的天际露出了曙光,我再次看到窗外的雪时,就想到了在雪地劳动的妻子。是雪闹的,是有了这么多雪妻子才增加了那么多的劳动,如果没雪她不会一天只吃一顿饭,如果没雪她不会累得发高烧,如果没有雪她不会在天寒地冻中连续干十几个小时重体力活儿,我第一次发现雪是这样的可憎。
从那儿以后我再不盼着北京下雪了,听到谁在赞美雪的时候我会大声进行反驳,自己把原来对雪的歌唱忘到了脑后。我知道雪还是原来的雪,只是因为它与我的生活有了另外一种关联,使我改变了对雪的看法。
只要妻还在干清洁工的工作,我就会继续厌恶北京的雪,我不能替妻子上大街上去劳动,我只能以厌恶北京的雪来表达对妻子的爱。
人们都说爱是自私的,那我的爱又怎能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