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之一大浩

刁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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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浩是我们村的名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你到了我们村,随便问一个三岁的小孩:你认识大浩吗?那个小孩一定会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连大浩也不知道呀?然后他一定会乐呵呵地带着你七弯八拐的穿过几条小巷,直至把你带到大浩跟前,那时,你一定会非常惊奇,原来这人就是大浩呀。

    大浩是一个普通的村民,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从他的身上,能挖掘出许多很有意思的故事,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刚刚包产到户,当时,我还是一个八、九岁的乡村娃子,那时,我还没有上学,我除了看着太阳从村后的山林中升起,又落到村子前面湖边岸的大山中,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我每天只能赶着一头老黄牛到山上吃草。那时,每家每户都养着一头黄牛或水牛,在我们当地,牛是我们庄稼人必不可少的生存工具,耕田犁地,都要用得到牛,为了完成这种艰巨的使命,我们庄稼人家只能养好牛,为我们提供服务。因此,每家每户都很重视养牛,谁家的牛养得肥,好用好使,能犁地,简直像现在有几百万的暴发户还让人值得自豪。当然,要养好牛,就要会放牛,俗话说“饱关不如饿放”大概就是这道理。但是,由于大人忙,放牛的任务就落在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身上了。

    在这些乡村孩子中,我是最不喜欢放牛的一个,我家那牛是个势利眼,喜欢“欺生”特别像现在有些人,喜欢以貌取人,像我这样瘦小的乡村娃子,它哪里肯放在眼里,而且它是那么能干,一天能犁好几亩地,为每年的丰收立下赫赫功劳,为什么要让我这样瘦小的人去管它?因此,我家的黄牛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当然也就不可能服从我的管理,它经常用逃跑、糟蹋庄稼等一些极端的方式来惩罚我,让我受到父亲的责骂。因此,我特别不喜欢放牛,但我又不得不去放牛,我每天在父亲严厉的吆喝声中赶着那头让我胆战心惊、见到母牛就会飞快奔跑的老黄牛朝山上的草地走去,这时,我总能看见在山坡上躺着,不知是在晒太阳还是捉虱子的大浩。

    那时,大浩的身后是一群正在吃草的山羊。大浩是一个30多岁的大男人,从我记事起,他就天天在山坡上放羊,他长得粗粗大大的,平时看起来懒洋洋的,但跑起来像一阵风,那些陡峭的山坡、崎岖山道,在他面前像平坦的大道,他总能在羊群踏入庄稼地的关键时刻飞快地跑到地边,把羊群顺利地赶到安全地带,避免了事故的发生,他这一绝,让我觉得他是多么神奇伟大的人物。

    “哎,小娃,你过来!”大浩看见我,经常会远远地招着手,叫我到他跟前。

    我远远地躲着,我嫌他脏,除了有一种恶腥臭味,我还觉得他很怪,我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然而,我还是不能离开大浩,为了放牛时平安无事,我不能没有他的帮助。我家那头黄牛总不争气,常常会惹出一些事端——那头黄牛在父亲精心的照料中精力充沛、膘肥体壮。不知为什么,在山坡上,那些青青的,带着露水的嫩草好像对它没有任何胃口,它经常停下吃草,开始飞快地奔跑了,脚下像能生一阵风,瞬间就把我甩在后面,甩得远远的。那时,我们村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名叫小翠的姑娘已经赶着她家那头乖巧的母牛朝山坡上走来,她和我的距离是中间隔着一块碧绿的玉米地,玉米长势很茂盛。牛这一跑,我知道就要闯大祸了,这时,我会吓得大哭,为了追上小母牛,老黄牛已经肆无忌惮地糟蹋着那片玉米地,在它身后,一片片茂盛的玉米刷刷地倒下了

    这时,毫无疑问的,帮我化解危机的是那个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浩。

    此时,他会灵巧地站起来,几步走到黄牛的跟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头牛会变得十分听话,乖乖地跟着他出来,然后,大浩飞快地把那些玉米扶起来,让人看不出它们被牛马踩过的任何痕迹。

    我只有朝大浩走近了,凭我的能力,实在对付不了我家那头该死的黄牛,只有依靠大浩的帮助,我才有一种安全感。

    “知道你家的黄牛为哪样到处乱跑吗?”大浩看见我朝他走近了,显得非常高兴,很神秘地问我,见我不解地摇着头,就很得意地说“你真不知道?它是看上小翠家那头老母牛了。”

    “看上它做什么?”我仍不解地问。

    大浩一脸的坏笑,用手朝我做了一个无法说出的动作,然后说,长大你就明白了。

    我似乎明白了大浩说的意思,那种意思我似懂非懂,让我怪难为情的,我只能装憨,不再理会大浩了。

    黄牛吃了一阵草,已经很满足地站着,一动不动地晒太阳,此时,小翠家的母牛已来到在它身边,这时候,是最安全的,也是我们最得闲的,我不必担心它再四处乱跑,去危害别人家的庄稼了。

    这时,大浩开始说话了:你也一定喜欢小翠姑娘了,这样吧,我帮你做媒,说小翠姑娘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你才想要,给你更般配。我朝他大叫。

    小贼,不许乱说。大浩严肃地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问他:大浩,你咋不找个女人?你这么大力气,咋会天天在这里放羊呢,你该去种庄稼。

    大浩没说话,沉默了一阵,他说,这样吧,不说这些了,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想不想听?

    你也会讲故事?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

    在我不信任的目光中,大浩开始讲了一个让我心速加快,让我恐怖万分的故事,大浩说,人的贫穷富贵,生生死死,其命运都是由阎王老爷掌握着的,人死了,就要到阴间等着下一次托生转世。这时,阎王老爷会让这个人上刀山、下火海,折腾得你精疲力竭后,又让小鬼给你灌下一碗迷魂汤,然后才恶狠狠地问:你到阳间是愿意从小跟娘走,还是捆绑一百天?我急忙脱口而出:当然是愿意从小跟娘走了。坏了。坏了,我像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似的,让大浩无不惋惜地说,你知道吗?从小跟娘走的人会变成牛马,你难道没看见,那些小牛小马,一出生就会路走?只有捆绑一百天的人才会变成人!

    我吓坏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幸亏我刚才没死过,阎王老爷灌迷魂汤的也不是我,不然,我真的要变成牛马了。我不知道世间会有那么多的阴险暗机。

    从此,我喜欢和大浩在一起了,我想,至少跟他在一起,我才有一种安全感,不至于会变牛变马,我很佩服他像先知一样的渊博知识。从那天起,我才发现他很能讲故事,天上地下都被他讲得绘声绘色,似乎玉皇大帝的灵霄宝座他也亲临坐过似的。

    这年的9月,我开始上学了,在课本上,我们学到一课上学路上的课文,讲两个小学生上学路上过桥时互相帮忙的事,课本上的主人公就叫大浩,我高兴极了,拿着书跑去找大浩,我问他:大浩,你怎么跑到我们书上去了?

    大浩不懂,我把课文念给他听了,他高兴得很,好像自己真是那个帮人做好事的少年。

    然而不久我就不放牛了,那黄牛已被大浩赶着,天天和他的牛羊一起上山了,大浩几次对我父亲说,还是让娃儿去上学,他很聪明,又听话,别耽误了,你家的牛包在我身上吧。

    这是多年后我才知道的。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世上的许多事,我知道大浩很苦,也很穷。

    大浩的苦和穷不是他出名的主要原因,比如,他天天在山坡上唱着令人麻酥酥的情歌,却从不想着找个女人;比如,家家户户都盖起了青砖瓦房,大浩的家还破破烂烂。又比如,人家的烟草已齐刷刷地长得老高,他家的烟还像一棵小苗趴在塘里,只有两边的野草疯狂地生长。因此,大浩家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

    大浩成了村里有名的穷人。

    大浩家怕是永远穷下去,爬不起来了。村里经常有人这样议论。

    其实,近些年来,各级政府对大浩是挺关心和照顾的,上面每年发放各种扶持款和救济粮,大浩一定是重点扶持对象。村里人对他也是很关照的,比如,谁家有个难干的脏活重活,首先想到的是大浩,他也是有请必到,在做完了该做的活计后,他可以免费享受一顿可口的饭菜,还能得到一桶大米或十多元工钱。

    即使这样,大浩仍摆脱不了贫穷的命运。

    外出工作后,有时回家,我也常常遇到大浩,这时,我会向他提起儿时的趣事,这时,他总是满脸羞红难当,如热锅上的蚂蚁,说,我是闹着玩的,闹着玩的,想不到你却当真了。我说,我没有当真,但那些故事却启发了我的想象能力。

    听了我的话,他似乎有点不懂,但我感激他的意思他应该是知道的,他面有难色地说,我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能行吗?

    你说吧。我说。

    你要答应我,我才说。他很郑重的。

    我答应了,没想到他说,我想让你帮我画张像。

    我在学校时喜欢画画,村里的人说我是“画家”其实,我狗屁不是,只是会画一些永远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人物肖像画而已。我当即拿出纸和笔,对着他画起来,几个小时后,我把画好的像拿给他看,他高兴得像个娃娃得了宝贝一样的快乐。

    后来,我家的围墙倒了,是大浩来帮修好的,大浩帮我们干了好几天,母亲欲付他工钱,他却坚决不要,母亲很奇怪,大浩说,我为他画了像,他很感激,他从没照过相,没想到却能有一张“画家”画的画像放在家里作纪念,永远传子传孙。

    我忍不住笑了,大浩连一个媳妇都没有,怎么传子传孙?

    母亲却说,大浩已经有了一个女人。

    我高兴起来,没想到,大浩终于有一个女人了,大浩有了女人,似乎全村人的夙愿都了结了,但他有了女人后,他还天天去山坡上放羊吗?他的生活还那么穷吗?许多我急于想了解的问题开始涌上来。

    母亲却告诉我,大浩的女人是一个瞎子。

    我吃了一惊,心也有点凉,那大浩真是不可思议,一辈子不想找女人,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女人,没想到却是一个瞎子,那不是雪上加霜,他的生活负担不是更沉重了吗?

    你可别小看那瞎子婆娘。母亲说,那瞎子走起路来一阵风,一般人小跑也难跟上,田间地头的活计做得飞快,没一样不会的,也没一样能难得了她的。

    听母亲说得如此神奇,我倒很想回家,看看大浩那瞎子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