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大漠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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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概因这座西北小城是华夏文明的滥觞所出罢,农历二十四节气在这里显得特别分明。早上立春,下午便觉得有点春风拂面;晚上立秋,早上便会有霜寒露冷之感。这不,前两天还是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的料峭天气,一夜功夫,到清明节正节气的当天已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明媚光景了。

    环卫工老王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拿着簸箕低头穿行在游人如织的步行街,搜寻着出现在漂亮的大理石地面上的任何细小垃圾。那一身橘黄色的工作服在下午耀亮的阳光下,像一簇在春天里盛开的凌霄花似的在人潮中来回飘动。连续工作了近一个小时,老王将浅蓝色的塑料笤帚和簸箕放在眼前,背靠在步行街一侧的一个花园的护栏旁稍事休息。他的后颈和背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有些发痒,腰也有些酸疼。

    老王身后有几株火红火红的红梅开得正艳,橘黄色的衣服烘托得红花很有层次感。从远处看,他像一团深黄色的火苗引燃着后面的熊熊大火似的,煞是壮观。但他却没有心思去欣赏梅花或是理会游人对他投来的匆匆一瞥。这片比较开阔的街道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他上班已经快三个年头了,街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早已烂熟于心。要不是为生活所迫,他也会像城里的老人一样,提个装着土黄色画眉的鸟笼去那条穿城而过的大河堤坝上遛鸟了,何必为一个月1200元的工资上这个又脏又累几乎没有节假日的班呢?村里去南方打工的都挣下大钱了,这几年几乎家家都盖了新房子,且多半还是两层三层的楼呢。他要不是老了,挣的钱会比他们少?他叹了口气,捶了捶酸疼的后腰,又揉了揉同样酸疼的膝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始终是工作的:一会扫一扫干净的地面有没有小孩扔下的果皮纸屑,一会又瞅瞅过路的男人手指间夹着的或是嘴上叼着的香烟有一刻,他盯着不远处立着的蓝白相间的垃圾箱在想,不知经过这七八分钟的积攒,他会在下一次淘到什么宝贝呢他扭了扭脖子伸了一下懒腰,又叹了口气。三年了,他除了在那个垃圾箱里捡到过两个被贼扔进里面的女式单肩包外,捡得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矿泉水瓶和饮料瓶。什么时候要是能捡到一件值钱的东西或者直接捡到一大堆现金,让他也像中大彩的那些人一样过一过暴发户的瘾,让村里那帮张狂的小子睁大羡慕嫉妒恨的眼睛看看就好了。可直到现在,他的床下,依然只有那两个落满灰尘不敢拿出手的红色女式单肩包。

    他知道今天是清明节。至于为什么叫清明节,清明节是怎么来的则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他只知道清明节要给先人上坟,清明前后要种瓜点豆。可他怪怨相继早死的爹妈没给他攒下光阴,只在父母刚去世的几年怕同族的长辈骂他不孝才勉强上过几次。为这事他儿子小的时候还问过他为什么别人家上坟而他们家不去的话,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年,报应就来了。儿子儿媳自顾自去深圳打工常年不回来,好像忘了老家还有他们年迈的父母一样。这难道真是“滴檐水滴的原窝窝”有其父必有其子吗?至于种瓜点豆之类的农活,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山地都退耕还林了,剩下的一点川地也租给别人种了。合计下来,光租地赚的钱就比他种地的收入高好多,再加上每月还能拿上共产党发给他的退耕还林补助款,如果不要和同村盖了新房子的人比,他老两口即使什么也不要干,日子照样能过得下去。这和他早死的父母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他父亲累死累活给地主当长工,快四十岁了都攒不下半点娶媳妇的钱,要不是生他前几年的那场天灾,他父亲收留了一个更偏僻更穷酸地方出来的“桃客”(专指逃荒的女人),这个世界可能就没有他的立脚之地,也不会有自他在城里上班后被同事叫成“老王”的称号了。即使有,那也不是他。更不要说今年初春他六十岁刚过,村里专门派人来请他办理了农村生活最低保障,每月竟然能领到近200元。再过半年,他老伴也就六十岁了,按政策也能办理低保了。这在农村对于两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已经不是日子能过得下去的问题而是很有盈余了。他早死的爹啊,不,他爹的爹的先人的先人,做梦也不会梦到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有不劳而获的时候!他爹为支撑起这个穷家没命干活,累下一身病,要是放在现在肯定早早领上了低保,不至于干活累死在地头上;为脱贫给他起的名字——双禄,只有到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实至名归:家里的地给他一份俸禄,城里上班也拿一份俸禄,不是双禄是什么?这样说起来,他还是很感谢共产党的。因为从古到今,没有哪一个朝代对农民这么好过。

    想了这么多,他忽然对清明这个词产生了解释一下的联想,是不是说共产党的天下是清清明明的天下?他的日子是不是该在这样清爽明净的好天气里过得像身后的红梅花一样红红火火?

    二

    靠在花园边休息了十来分钟,老王又拿起他的工具慢慢漂移在了人流之中。他的基本运行轨迹还是以几个垃圾箱为重点再辐射到周边地区。虽然在垃圾箱里捡到宝贝的希望不大,但放弃垃圾箱就等于直接放弃了希望,放弃了希望,也就放弃了在同村那帮张狂小子们面前一较高下的信念。人没有信念,活着还不如死了。再说,扫在簸箕里的垃圾,也得归到垃圾箱里。

    在人流中飘着飘着,老王远远看到从街边停了一年的那辆警车里下来了两名全副武装的特警,他们并排整齐地沿步行街又开始巡逻了。老王心里一下平衡多了,他猛记起节假日不休息的还有这些特警。特警比他文化高,多花了父母的钱上学,也穿工作服,可他们是24小时全天候上班,遇到危险还得第一个冲到前面。虽说他们工资高,可那是人家通过刻苦学习考上的,要是大家全都为省钱不读书,逢着今天清明节全村子里就找不到一个会给先人纸钱封面上写字的人,那多可怕!他还听说,特警里有好些娃娃并不享有警察待遇,是什么文职特警,每月只拿1500元,比他才多300元,而且还不能按时发到他们手上。他现在每月加上低保,工资基本和他们扯平了。至于特警的工作服比他的好看帅气,引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不断回头看,有的拿手机拍照,甚至有胆大的还要求合影。但那有什么?谁年轻的时候不帅、体型不好?他年轻的时候要是有那么一身特警服,肯定比他们还吸引女人的眼球。

    那辆常年不分昼夜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应该是去年四月份清明节过了停在那儿的。听说云南出了个昆明事件,一帮新疆人拿砍刀杀了几百个人。现场有警察,可警察没枪对付不了持刀的那伙人。他当时想不通警察为什么没有枪?警察没枪就对付不了拿刀的敌人,对付不了拿刀的敌人,遭殃的还不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不知是哪个昏官出的这个收警察的枪的馊主意?真是拿共产党的钱不给老百姓办事,白吃五谷禄粮了。

    自打那辆一直闪警灯的警车停在步行街边以来,他明显感到事情少了好多。随意乱扔垃圾的少了,打架骂仗的事少了,小偷小摸的更少了。他床下的那两个女式单肩包还是前年夏天捡到的。

    看看步行街上的游人,瞅瞅街边小摊点的东西,扫扫街面上的垃圾,听听商贩小喇叭里五花八门的广告,靠靠花园护栏做做发财梦,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小憩片刻,那么,随着夕阳西沉倦鸟归林时刻的到来,老王一天平淡平凡的工作也将随之而结束。等着他的将是老伴简单但并不粗糙的晚餐,如果那个和同村人一较高下的信念不来骚扰,他还将度过一个平静而舒坦的夜晚。

    下午五点钟刚过,老王突然睁大了他那双半眯半睁的眼睛。经验告诉他,混在人群里穿红上衣的那个小男孩是一个走丢的小孩。那小孩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满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对于老王这么大岁数的人来说,一眼就已看出。捡个走丢小孩的价值,将远远大于他多少天在垃圾箱里捡到多少堆饮料瓶的价值。他现在所做的,只是跟在小孩附近进行观察,看看小孩是否能在短时间之内找到父母或是父母找到小孩。上前年走丢的那个小女孩,就是因为他经验少,在半小时之内帮孩子找到了父母。因此,他在小女孩家人的千恩万谢中只拿到了一百元的感谢费。这次,他要稳坐钓鱼台,用时间换酬金——小孩走丢的时间和酬金成正比。尽管他只是个小学三年级水平,但这个帐他算得过来。

    他觉得他的想法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这又不是无中生有更不是敲诈勒索。现在的人不像前些年那样憨厚淳朴了,那时的人最起码都有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做好事学雷锋的现象司空见惯;那像现在的人,只知道赚钱。只要能赚钱,什么道德底线人格底线都敢突破。社会这么复杂,到处都有专门拐骗小孩的人贩子。如果小孩落在人贩子手里,那么这个小孩和小孩的家也就算是毁了。如果小孩落在他手里,他帮走丢的小孩找寻家人,要花费时间精力和财力(电话费),家人付点感谢费是应该的。现在什么不收费?上厕所要收费,上公路要收费,甚至问个路都有人要收费,托人办事更是要主动交费,唯恐猪头提上找不着庙门钱顶在额头怕人家不收。他帮助走丢小孩找到家人这么大的事收点感谢费有什么可说的?至于他有意拖延时间好让孩子的家人多付费这点,是有点不道德,让孩子和家长都心急如焚,可这要和孩子被人贩子贩卖比起来能同日而语吗?

    三

    老王有点吃力地跟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的红上衣小男孩。小孩身上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磁铁,把本来在这座小城东西不到500米的步行街慢悠悠漂移的老王,吸引得时快时慢,忽东忽西。在老王眼里,他已对街道上的垃圾视而不见甚至开始恼火起遮挡他视线的人流了。他视野前方四五米的地方,那个穿红上衣的小男孩,似乎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而是传说中的由一棵上千年的稀世人参变成的红孩儿正在躲着他的追捕。他的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已经绑在人参的腰部,红线像卫星定位一样能准确地测定出这棵由人参变成的红孩儿的方位。所以,尽管很累很吃力,他依然成竹在胸决不放弃。

    不知不觉,红孩儿在步行街折腾了老王几个来回之后,沿南北走向的主街人行道边跑边走来到了另一条街的西口。这条街与相隔不到200米的步行街平行,所不同的是,这条比步行街窄得多的街道是一个菜市场,两边摆着各种各样的时令水果和蔬菜,各摊点打出五颜六色的巨大遮阳伞相互参差着,中间只留出不到两米的通道供行人通过。

    此时已近六点,红孩儿要是钻进熙熙攘攘正值买菜高峰期的这条街,老王手中的那条看不见的红线就算定位再精确,但他要独得这千年的稀世之宝,恐怕也非易事,谁能保证这么多的人里没有多管闲事者?他费心费力跟踪了四十多分钟,已完全断定小孩和家人在短时间内无法取得联系。孩子脸上的惊恐他一目了然,孩子父母快急疯了的情形他也能想出一二,这个时候要他和其他人共同分享他率先发现的这棵千年人参,那是万万不行的!想到这里,老王加快脚步走上去挡在了小男孩的面前,蹲下身,堆出他认为最和蔼可亲的满面笑容,对着满脸惊惧的小孩说:“娃娃,是不是找不着你妈妈了?”

    小男孩抬起噙满泪水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老王,怔了一下,用稚嫩的声音回答:“嗯,我找不着妈妈了。”

    老王把扫帚和簸箕夹在左腋下,伸出右手拉住男孩小小的左手,站起来说:“来,到这边来,爷爷帮你找妈妈。”

    男孩似乎迟疑了一下,想挣脱老王的手,但看到老王满脸慈祥的笑容和听到老王说帮他找妈妈,便停止了挣脱,睁大惊喜的泪眼兴奋地问:“真的?你能找到妈妈?”

    老王拉着男孩边走边说:“当然能找着!爷爷在这条街上好多年了,认识的人可多了,随便一找就能找着你妈妈。”

    太阳像个醉酒的老汉,把周围薄薄的云层醺出一片红晕后,似乎已经不胜酒力,快跌倒在西山顶上了。蔚蓝的天空依旧清洁明净,空气中弥漫着一抹淡淡的花香。南北走向的这条主街道两旁的两排银杏树,在浅色的树枝上露出了它们油亮油亮的扇子形的小嫩叶。原本就车水马龙的街道,由于晚高峰的临近,显得拥挤起来。汽车的喇叭声,商铺里传来的各种音响声,人群的嘈杂声和小贩的甩卖声夹杂在一起,提示着这个节日黄昏的到来。

    老王牵着男孩的手刚往步行街方向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一个中老年女人的声音冲着他大喊:“扫垃圾的!哎!扫垃圾的你站住!”

    和老王一起转过头看的有好几个人,但其他人看过之后又转头继续走自己的路了。只有老王还没来得及掉头,喊他的女人已经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了他面前约一米开外的地方,又冲老王喊了声:“喊你呢!”

    老王这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龄有五十来岁的女人,她穿一件土褐色外套,敞着纽扣露出里面穿的黑毛衣。黑毛衣把她那张本来就黑的圆脸映照地更黑了,她的脸一黑,却把额头向后梳起的丝丝白发反衬地更加醒目。

    老王觉得这女人的圆脸和她矮胖矮胖的身材一样滚瓜溜圆。凭着这点,他想起这个女人就是菜市街西口买水果的女人。她的摊上,总有西瓜卖,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季节。这让他记住了这个脸型体型和西瓜差不多的女人。瞧她那大大的腮帮中间咧着的薄板板嘴,塌塌的鼻子上面布满鱼尾纹的两只窑窝眼,估计在她豆蔻年华的时候也俊俏不到哪儿去。就这长相,他绝不能牵强地叫她西瓜西施,最多只能暗叫她西瓜老太。

    但他从来没有和西瓜老太打过招呼更没有拉过家常,她今天突然这么不客气地喊他,总不至于和西瓜有关吧?

    老王突然打了个冷颤,这莫不是同事和他说起过的那个极其凶悍泼辣的女人?天啦,怎么会遇上她!

    四

    老王猜对了一点,那就是西瓜老太的确不是来和他谈还不到季节的西瓜生意的。但还没等老王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西瓜老太已从她那张薄板板嘴里喷出一连串的喝问:

    “你这个从乡里来城里扫垃圾的!从哪里把人家这么心疼的娃娃偷跑了?你看你穿的工作服肮脏地跟叫花子一样,也不怕把人家这么干净的娃的衣服弄脏?你把人家的娃娃要领到哪里去?你说!你说!”

    老王正待辩解,西瓜老太的第二波攻击已到:“你看你年龄一大把领着个这么小的孩子,难道是你重孙?不可能!乡里人结婚早,以你的年龄孙子早大了但抱重孙还没到时间!你贼眉鼠眼在这条街上鬼鬼祟祟东瞅西瞅几年,专捡人家忘拿的东西,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人,今天又把谁家这么心疼的娃给偷了?!”

    老王火冒三丈,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周围已经站了好几个看热闹的妇女,有的还蹲下来瞧瞧小男孩。眼看西瓜老太的第三轮攻击波马上就从那两片薄薄的大嘴唇中喷薄而出,老王才气急败坏地喊出了一句:“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

    “我胡说八道了?我血口喷人了?来,我们问问这个小孩!”老王后面的话已淹没在西瓜老太更直接的追问中,只见她稍显吃力地弯下她那浑圆的肥腰,对着满脸惶恐的男孩一改之前骂大街的形象,俨然是个慈祥的老奶奶“孩子,几岁了?家在哪住?来,到奶奶这边来,奶奶这里有好多好多的好吃的,我们边吃边找你妈妈。”

    男孩看了看西瓜老太,又抬头瞅了瞅老王,站着没动。

    “你把娃的手放开!你老拉着娃的手干什么?”老太站起身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看热闹的有的走了,但很快有更多刚到的又补充上。

    西瓜老太喊了两声,见老王还拉着男孩的手不放,便冲上去双手抓住老王的右手要把它扳开。老王急得大喊:“你这个人干啥哩?你这个女人要干啥哩!”

    随着老王左腋下夹着的簸箕笤帚跌到地上发出的响声,男孩终于惊恐地大哭起来:“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老王和老太比起哄小孩来,老王显然差远了。在老王慌了神弯腰用左手捡拾笤帚和簸箕的时候,西瓜老太趁机推开老王的右手,用她肥胖的双手握住了男孩两只小巧的手,连哄带骗把男孩牵到了菜市街口她的摊位旁。迅速抓起一把红艳欲滴的圣女果往男孩手里、衣服兜里塞,又拿起西瓜刀麻利地去切招揽顾客用的半牙西瓜。男孩被她一连串亲热的动作所感染,早停止了哭闹,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鲜红的西瓜瓤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此时也基本走光了。老王凑上去问西瓜老太:“你把我捡的孩子领过去要干嘛?”

    “你捡的孩子?谁看见了?你问走路的人,哪个见是你捡的?你偷的孩子吧!现在认账了没?我就说这孩子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你一个扫垃圾的乡巴佬拉着一个这么干净心疼的城里娃,不是偷的也是拐的!等我把孩子的父母找到再跟你算账!”老太说完,又换了一副柔声细语的腔调转身对小男孩说“是不是呀小宝贝?等我们找到妈妈再和那死老汉算账。”

    男孩因嘴里含着西瓜只是高兴地点了点小脑袋。

    “看见了吧扫垃圾的!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别挡了我的路,我还要做生意呢,没空和你闲扯蛋。你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滚!滚!滚!”西瓜老太像从小孩那儿得到鼓励似的一下来劲了,用比川剧变脸还快的手法一刹那换上了刚才凶巴巴的那副嘴脸对着老王大吼起来。

    老王彻底没戏了。他很明白他在吵架上根本不是老太的对手,而他唯一可以抵挡老太进攻的盾牌就是小男孩对他的信任,可由于时间太短,他和小男孩之间还没有建立起足够的信任关系。这种情况下,要把小男孩从这么一个蹴阳沟边多年的老女人手里夺过来,怕比登天还难。可就这么算了,他也咽不下这口恶气。他辛辛苦苦跟踪这小孩差不多一个小时了,眼看就要成功,谁知半路里杀出个母程咬金来坏了他的好事!看这老婆子也没安什么好心,她心急火燎地从他手中抢走孩子的目的,他一眼便看出和他一样,说不定还有比他更可怕的阴谋!老王对这点很肯定,毕竟他风风雨雨六十年过来了,什么样子的事没经过什么样子的人没见过?现在的人,没有好处,谁会和你平白无故争个面红耳赤?有那闲时间早想着咋样挣钱去了。

    但他没有勇气拿他的想法像西瓜老太直接质问他那样去质问西瓜老太,一是他胆怯她那两片锋利地像吉列双刃刀片一样的薄嘴唇;二是他捡拾小孩的目的就是想得到好处,若被老太倒打一耙当场揭穿,他不但做不成好人,反会被人扣上一顶卑鄙的帽子。如果是这样,他和这老婆子相隔这么近,认识他的店面商铺里的人这么多,以后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混了。

    老王思前想后无计可施,但也无法接受已经到手的人参红孩儿被人用几句话就抢走的现实。此刻,唯一能让逼急了的他稍微平衡一点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鱼死网破——他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他在西瓜老太恶毒的谩骂声中默默站了一会,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踽踽而去。

    五

    西瓜老太瞥见老王的身影消失在步行街方向的人群里后,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悄悄爬上了她那张布满皱纹的圆脸。她并没有问满嘴西瓜的小孩怎么联系父母,而是立刻掏出手机给自己的家人打起了电话。

    老王用比平时扫垃圾的动作快得多的速度很快来到了步行街。他刚才在西瓜老太的摊位前突然想到了整天在步行街挎枪巡逻的特警,不是有困难找警察吗?他现在正处在一场得而复失的困境中,不找警察找谁?他要特警为他主持公道。他就不信他花了那么多功夫捡到的小孩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到一个蹴阳沟边的泼妇手里。

    老王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拿着簸箕,像一位娴熟的水手握着浅蓝色的双桨驾驶着一叶橘黄色的扁舟航行在波涛滚滚的人海之中。只见他用各种腾挪躲闪越过层层人浪,小舟便轻快地来到了那座闪烁着红蓝光芒的救命灯塔前。

    老王在警车一侧站住,刚探头朝里面张望,他面前的一扇车窗玻璃便被打开,一名特警用标准的普通话和蔼地问他有什么可以帮助的。老王赶紧凑上去压低声音说:“有个事你们管不管?”

    “请您先说是什么事,我们会根据事情判断是不是归我们管辖。”

    “有人抢了我的小孩哦,不,是偷了一个小孩”老王平时远远看过特警巡逻,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但今天他正儿八经面对特警说事,心中怎么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而且腿也有点发软,竟把过来时编好的台词给忘光了。

    “抢了你的孩子?到底是偷了还是抢了?”特警的脸上突然严肃起来。

    车门立即被打开,有特警示意老王上车。

    老王有点后悔报警了,没想到会这么麻烦,警察竟然问这问那。他刚才明显撒谎了,他只是为了把事情说得严重一点以便能更引起特警的重视才说是他的孩子被抢了,可一看特警脸上的表情骤然警觉起来,他也意识到“抢”字的严重性。谁会抢啊?过去只有土匪才抢东西,但要被抓住那是必死无疑,而且还要连坐。新社会虽然不像旧社会那样满门抄斩,但土匪家属和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份子一样要大会小会挨批斗;到八十年代严打那会,听说有一个只抢了一顶军帽的小瘪三就被枪决了,这抢人还了得?不得死十回吗?这么严重的事情查清楚是自己说谎,那不成诬告了?诬告是要蹲大牢的!一蹲大牢,儿子更有理由不认他这个爹了,那他这辈子就比他爹更惨。他爹在清明就缺个上坟的,而他,连个挖坑埋他的都没有。老王这么一想吃惊不小,满是皱纹的黑额上竟然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一上车特警肯定问得更细,他怎么自圆其说呢?不如算了,警也不报了,那好处别再想了,就当今天白干了还不行吗?

    老王越想心越慌,但事已至此,不上车显然不行。他在特警连声的催促中强装镇静上车。谁知车门偏要和他作对,他恍恍惚惚刚跨上第二个台阶,右手拿的簸箕的头却像要拉住他一样突然卡在门边上,让他猝不及防猛打了一个趔趄,不是特警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他早就四仰八叉摔下车去了。

    刚才扶他的男特警接过老王手里的清洁工具放下警车后又上车站在老王旁边,一名女特警关切地把老王扶到沙发上坐下,另一名年龄稍大一点的男特警则一脸严肃地站在老王正对面。老王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抑,他已经完全后悔报警更后悔说谎了。他没想到在几位全副武装的特警面前撒谎竟让他如此瘆的慌。

    特警问得很仔细也很详细,并把他的大名王双禄和身份信息以及报警时间全登记在一个本子上。老王嗫嚅了半天总算在特警的追问下讲清楚了基本事实,但早已是满头大汗。年龄稍大一点的特警显然没有顾上老王撒谎的事情,这让老王觉得很庆幸也很有了点面子。唯一让他尴尬的是侧面站着的那个年轻的男特警说了一句老王:“小孩明明是走丢的,你怎么刚开始说是你的孩子被抢了,又说被偷了?”老王低着黑红色的脸小声说:“我是个农民,啥也不懂”

    年龄稍大一点的特警打断了老王无力的辩白并让老王赶紧领着两名年轻的特警去西瓜老太那边了解一下情况,如果确认是走丢的小孩马上领到警车上来。

    六

    当老王第二次幸灾乐祸地站在西瓜老太的摊点前时,距离他离开摊点的时间大概也就十分钟的样子。老太旁边已经多了一个年龄和老太差不多的老头。和肥胖的老太相反,这老头用一身宽大的深色衣服包裹着他干瘦干瘦的身材,皱巴巴的脸上两只白多黑少的老眼里装满着世故的浊光。只见他正弯腰和小孩说着什么。从老头和老太的态度上看,老王推断出老头应该是老太的老伴。

    老太还在打电话,见老王又来到摊位前,身后还跟了两名威风凛凛的特警,老太便急急挂断电话,冲着老王大喊:“你这个老不死的乡巴佬又来干什么?你还领着两个特警!你领特警干什么?我又没犯法更不是新疆的暴徒!你们特警闲着没事干跑我这里干什么?!”说后半句话的时候,老太已经把锥子一样的目光从老王身上移到了两名特警身上。

    “我们接到报警,说你捡到一个走丢了的小孩,我们过来了解一下情况。”男特警略微上前一步,心平气和地对老太说完,又转头问了一下老王“你报警说的就是这位老人和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儿吗?”

    老王的“是”字刚出口,老太立刻大骂起来:“有人说我捡到小孩你们就信了,那有人说我杀人了你们信不信?共产党养了一帮害渣滓闲着没事干,跑到这里欺负我一个靠卖水果维持生命的老婆子!你们还有没良心?我干什么了要你们特警过来找我!”

    老太这么一通大喊,立刻吸引了好多过路的人驻足。老王很惊讶老太的蛮横:到底是城里蹴惯了,连特警都敢骂!这特警看来也不怎么的,才说了一句,对方就说了一串!

    “我们过来找你是了解情况,请问你旁边的这个小男孩是不是走丢的?”男特警依旧不愠不火。

    “你管是不是走丢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好好盯新疆暴徒多管的哪门子闲事?共产党真是瞎眼了,闲养着一帮光吃饭不干活的狗!”老太骂完,又朝着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大喊“都来看啊!共产党养的一帮害渣滓又来欺负老百姓了!”

    瘦老头也圆睁了白多黑少的两只老眼,竭力附和着老太的煽动。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像一滩水一样聚满了菜市街西口并慢慢向那条南北走向的主干道溢出。老太这么一煽动,人群里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有的干脆拿出手机开始拍照了,但大部分围观者仍持观望状态。老王觉出形势有点不妙,躬着身开始慢慢往后躲。

    年轻特警终于忍无可忍,提高声音说:“你怎么骂人?”

    “就骂你!就骂你!你这害渣滓,共产党养的狗!骂你怎么了?还打你呢你信不信!这年头打的就是警察!不把你的一身狗皮扒了你问着老娘来!”

    老太唾沫星子四溅,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动,好像她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夹杂着连篇骂街的脏话犹如壶口瀑布携雷霆万钧之势般像两名年轻的特警倾泻而下。男特警的责问声已被唾沫的巨浪所淹没,而女特警本来粉白粉白的脸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惊惧变得更加苍白。老王再次庆幸他没敢和老太对阵,否则,他肯定被这像打了鸡血似的老太的排空巨浪打入深渊,顷刻之间便粉身碎骨。

    老王害怕了,他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他的概念里,警察都是威武的强势的,警察代表国家执法,谁敢拿警察这么说话,更何况辱骂?二十年前他村子里因为谁家被盗来了两名警察,村子里的人都躲着走,生怕被警察怀疑是罪犯而抓走。看这两名小特警一筹莫展的样子恐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谈什么往回来要人参红孩儿?唉警察面对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成且自身难保,还谈什么保护人民保护群众!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可以不要警察?可眼前的情况是,有警察还真不如没警察。之前没有警察的时候,他斗不过人家可以转身就走,不至于像现在,警察来了,还是特警,不仅面对老太的辱骂无能为力,倒引来这么一大群围观者把街口堵住连主干道也堵了。这会正是下班高峰期,想走的走不了,不想走的乐得有人陪着看热闹。主干道上那辆闪着蓝光不停鸣叫警报的救护车吵得人心烦就是走不动,说不定车上有危重病人吧?这要耽搁了闹出人命该算谁的责任的呢?是警察的?可这俩小特警根本没做错什么啊!算围观人群的?那么多人找谁去?何况自古以来法不责众!谁都能看出是这老泼妇的责任,可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相反后面还有人小声骂警察。难道任由这骂断一条街的老泼妇横行就是对的?小孩明明是他捡的,却被老太横刀夺走,现在特警过来核实情况她就这么当街辱骂,那特警要把孩子领走她还不把特警的脸抓个稀巴烂?看老太的架势,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而是很有可能!他全村的人可以为挣钱都不去读书,最多在今天清明节缺个给上坟的纸钱封面上写字的人,那还不至于乱套;可这么大一个城里,如果没有警察会怎样?不就像眼前一样全乱了吗?汽车的喇叭声,摩托车的干轰油门声,街铺店面的音响声,不远处人群的嘈杂声加上近距离老太声嘶力竭的辱骂声,简直像炸锅了一样,让人在夕阳的余晖中感到既燥热又不安。闪着警报鸣着警笛的救护车走不了,着急接孩子的走不了,回家做饭照顾老人的走不了,总之凡是有事的全走不了。一群闲着没事的和好事的吸引了一群可走不可走的人,这一群人又阻塞了交通挡住了有事必须得走的大部分人。一个城市经常出现交通拥堵可不是好事,光垃圾的清理就是他老王好几天的劳动量

    容不得老王多想,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壮实的中年人满头大汗地从东面的人群里往老太的摊前挤,边挤边喊:“妗子!妗子!哪个驴日的欺负你呢?”

    “就这共产党养的两个碎狗吃的寻我的麻烦哩!我今天要叫他们认得哩!”

    老太一看来了救星,立即抱起一个大西瓜朝还在说让她冷静的男特警砸过去,由于西瓜太重,只落在两个特警的脚下摔碎了,鲜红的西瓜水西瓜瓤溅了一地,也溅了特警一裤子,像血流成河,使得场面猛然醒目起来。老太这一抓西瓜不要紧,要紧的是她顺手捡了个大的,案板上的西瓜堆骤然失掉一个支点“哗啦”一声全塌了。西瓜堆一塌,用两个条形板凳支撑的比木板床大得多的案板顷刻间失去平衡向另一头倾斜,一只装满圣女果的小筐从顶部跌落,随着“砰”的一声,红红的圣女果洒了一地。剩下的几只装满水果的筐子则被两名手忙脚乱的特警扶住。

    人群中有人惊呼,有人拿起手机拍照,但更多的人仍然保持了沉默和一些期待,谁也没有出手相扶也来不及出手相扶。案板后面的红衣小孩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大哭起来,也没有人出言相劝。人们沉默的目的似乎不是尽快平息而是让这事态朝着更加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以便给他们空虚的心里些许刺激和单调的生活来点调剂。

    沉默啊,沉默!

    英国著名思想家埃德蒙柏克说:“让邪恶盛行的唯一条件,是善良者的沉默。”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老太也没想到会把自己的西瓜堆弄塌,但她稍微愣了一下,像反应过来似的,立即颠倒是非地大喊起了这句她认为既泄愤又能挽回她所有损失的谎言。

    如果说老太之前是燃烧的话,那么,现在她是彻底爆发了。

    只见她疯了似的一边大喊“警察打人了!”一边将两名特警刚扶正的几筐水果接连猛然推向特警,男特警的手还没来得及离开,慌乱中只扶住了最上面的一筐,底下的两三筐已经跌落到地上了。红艳艳的草莓,黄中透绿的芒果,深褐色的猕猴桃迫不及待地从筐子里跳出来舒展筋骨,压根不管人们在干什么。女特警本能地伸出双手想扶却来不及,只得又将手缩了回去。

    那两个刚挤到老太摊位跟前的中年男女一看老太的造型和满地的水果,简直如丧考妣!像受过训练一样怪叫着“警察打人了”冲向两名年轻的特警

    七

    年长一点肩扛一杠三星的特警在巡逻车里觉得有点纳闷,都四五分钟过去了,两个人去两百米的地方领一个小孩怎么会有这么长时间?正狐疑间,一对操外地口音的老年夫妇将头凑近车窗询问去汽车总站的路怎么走?一杠三星刚说了几句,对讲机里就传来指挥中心清晰而急促的呼叫:”二号巡逻车,二号巡逻车听到请回答!他连忙对老年夫妇说了声请稍等便接通了肩上的对讲机:“二号巡逻车收到,请讲!”

    “你的巡防区域菜市街西口发生群体性事件造成主干道交通拥堵,请你火速处置!请你火速处置!”

    “收到!”一杠三星像意识到什么一样迅速挂断对讲机对老年夫妇说道“对不起!有紧急警务!请你另找别人打问!”

    “这年月有什么紧急警务?我们的事也是急事,我们着急赶火车呢!问了几个人都没说清楚,我们相信警察才来问你,能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啊?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老妇人一脸的不悦开始叨叨起来。

    特警下车边关车门边解释:“老人家,那边确实发生了紧急情况,你看车都堵到这里来了,请理解!”说完便转身急急地跑进了人群。

    老妇人连叫了几声“哎!哎!”也没能呼唤住特警远去的身影,忍不住愤愤道:“这警察怎么这样?!他们的是事,我的就不是事了!我要投诉他!”

    老妇人絮絮叨叨个没完,老头安慰说:“这警察的确也是挺忙的,你听刚才对讲机里一直在喊有什么群体性事件,正在调集周围派出所的警察和附近的交通警察,事情可能不小。走,咱再问别人去。”

    “我看都是瞎忙!放着贼不抓尽跟老百姓作对!群体性事件肯定又是政府部门损害了群众利益才发生的!今天真倒霉,问了几个都说不清,问个警察还碰上这事!”

    老年夫妇的对话,一杠三星显然是听不到了。不到200米的距离,他没用半分钟就已分开人群挤进了西瓜老太的摊位前。

    现场一片狼藉,红衣男孩正放开嗓子大哭,老太坐在地上的水果堆里放声干嚎,女特警惊恐地站在一旁用一只手捂着发红的左脸蛋不知所措,男特警则被两个中年男女围住辱骂厮打,乱成一团。黑色的特警帽被踩在血红的西瓜瓤里,只有那银灰色的帽徽似乎还保留着一点点共和国的庄严,但看着让人心酸。

    一杠三星刚才的那种纳闷和不祥的预感瞬间被残酷的现场所说明所证实。他冲上去一把推开正在打人的高个子中年男人大喊:“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看你这么壮实还两个打一个,他还是个孩子!”与此同时,年轻特警也抓住了中年女人的双手。

    “小李,冷静!不要和女人动手!”一杠三星对年轻特警一面说一面示意他放开女人的双手。

    “又来一个害渣滓!警察打人了!我们全家不得活了!我现在是血本无归了!你们赔我的摊子赔我的水果!”坐在地上的西瓜老太干嚎中不忘煽动的主题。

    “是你们的人打警察了!你在这里瞎嚷什么?周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事情如果闹大,这个责任要由你来负!”一杠三星义正词严铿锵有力地对老太说“本来一个走丢小孩的事,你准备要闹多大?小孩在那儿大哭没人管,你这么大年纪你忍心不?!”

    高个子中年男人一看来了个年龄比自己小个头也比自己小的特警还有点把场面镇住的气势,立刻满怀信心一脸不屑地走上来问一杠三星:“你还敢在这里骚情!你他妈不想混了!”

    “退后!退后!”一杠三星右手按住腰间歪把子转轮枪,伸出左手掌警告高个子,同时略略降低重心,微微向后退了小半步,又收回左手按在左肩上的对讲机呼叫:“指挥中心!指挥中心!二号巡逻车在菜市街西口请求支援!”

    “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拿枪?来!你打死老子算了!”高个子似乎被激怒了,干脆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向一杠三星并伸出右手推开一杠三星又伸出来警告他的左手,猛地朝一杠三星的左肩上抓来。

    人群中竟然有人喊:“下了这狗东西的枪!”老王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有两三个戴黑墨镜的小青年正往一杠三星跟前挤。老王觉得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了。

    一杠三星用左手朝外挡开高个子的右手,边后退边大喝:“我警告你!我是特警!不要靠近我!”他身后的人群随着他的慢慢后退也像潮水一样慢慢向后退去。

    满脸横肉的高个子根本不理一杠三星那一套,继续伸出右手抓住了一杠三星的左肩,为防止被一杠三星的左手再次打落,这次他抓得很紧。一杠三星晃动了一下左肩,觉得高个子抓牢实了,便再次厉声警告:“我是特警!请你放手!否则我将使用武力!”

    人群静极了,除了一杠三星振聋发聩的“否则我将使用武力”的大喝之外,一切声音似乎都在瞬间消失。那三个黑墨镜也被骇得停止了往前挤的动作。

    高个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依旧不理警告,反而随着一杠三星的后退更加蛮横地抓着一杠三星的左肩向前推进,并用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一杠三星按枪的右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杠三星突然向外挥动左臂,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左手越过高个子右手臂插到高个子右腋下,同时右腿后撤一步,左手便由高个子右腋下插上按住高个子右肩。一杠三星肩扛手压,对高个子的右肩右臂形成一个撬杠的作用力,紧接着一杠三星迅速右旋,将略压弯了腰的高个子转了半圈,还没等一杠三星伸左腿绊他,高个子因一脚踩在一个西瓜皮上失掉重心而扑倒在地。一杠三星并没有放开高个子的右手,而是跪上去用双膝夹住高个子后举的右臂使他再也无力反抗。这一系列动作,犹如电石火花般在瞬间完成,而一杠三星的右手始终按在枪把上未曾离开。

    一个壮实的高个子被一个瘦小的小个子在瞬间摔了个轰然倒地,人群中马上有人惊呼特警真棒!老王听得出来那是由衷的赞扬,他再扫了一眼那三个黑墨镜,发现他们都惊骇地大张着口一动不动。

    特警刚才用的这一招老王认识,那叫“金丝缠臂”他年轻时跟着他们村子里那位远近闻名的老拳师学过,但这特警没使完全。正规动作是当对方右手抓我左肩时,我即用右手抓牢对方右手小鱼肌将其固定在我左肩上,同时挥动左臂由外向里将手切入对方右腋下,迅速由右腋下向右肩插上下压,和我左肩上顶对方右臂的力量形成合力。这特警因为右手按枪所以把这动作给省略了,也因为高个子抓得太牢没必要出右手。但后面将人摔倒用双膝夹住对方大臂使对方不能动弹这一招老王却说不上。看来特警就是特警,老王不得不服。

    和高个子一起来的中年女人一看高个子被摔了个狗吃屎,立刻像疯了一样嚎叫着向一杠三星冲来,被年轻特警拦下。这女人冲了两次没冲过去,转身跑到摊位上一把抓起那把一尺多长的西瓜刀狂叫着冲过来。明眼人一眼看出是年轻特警犹豫了,因为对方是一个女人,他对着一个身穿单衣隐约透着乳罩带子的女人的后背手足无措,导致这女人有机会拿到了西瓜刀并转过身来。一杠三星一看形势不对,迅速从腰间掏出转轮手枪打开保险,用枪指着女人大喝:“把刀放下!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女人大概不知道枪是个什么玩意,能有什么作用,她举刀绕过傻站着的年轻特警径直向一杠三星冲来。

    “砰!”一声清脆的响声在闹市中响起。

    围成圈子的人群像被炸开了一样往外散了好几米,来不及挤出去的用双手抱头捂耳朵迅速蹲下。中年女人手里的西瓜刀“哐啷”一声掉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紧接着人也一屁股坐在落满水果的地上僵住。

    等人们反应过来警察是朝天鸣枪后,又像退去复来的潮水一样向西瓜摊形成的孤岛漫来。老王看见,这次潮头上有三个黑墨镜。

    “小李,把刀捡起来!选好位置注意警戒!”一杠三星边命令年轻特警边迅速将转轮枪装入枪套,又用右手抓住高个子的胳膊,腾出左手按住肩上的对讲机呼叫:“指挥中心,菜市街西口处置现场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中年妇女坐在水果堆里愣了几秒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天啦!没法活了!大家都看看,警察拿枪打我!”

    被一杠三星制服在地的高个子刚喊出“杀人”“了”字还没出口,就被一杠三星轻轻往高抬了一下胳膊,他便疼地“哎哟”一声不再做声了。

    很快,现场所有的声音,被铺天盖地由远而近的警笛声所淹没。

    九

    警察从主干道南北、菜市街东面分三个方向陆续集结到事发点。

    先有几辆交警和巡警的单人摩托车鸣着警笛分开人群赶来,之后有大部分警察就近停下警车跑步到位。

    一杠三星放开高个子让他起来后交给了两名巡警看管,跑步向一位两杠二星的中老年警察简要汇报情况,两杠二星听了两三句,就对所有的警察大喊:“派出所的警察保护现场,巡警队负责疏散群众,交警负责疏导交通!拉起警戒线,让无关人员散开!”说完又对一杠三星说“说,继续说!”

    西瓜老太夫妇、后来的那一男一女一看来了这么多警察,其中还有手持冲锋枪的特警,刚才极力煽动的气焰一下不见了踪影,代之而起的完全是一副受损害受侮辱的可怜表情。红衣小男孩一见黑压压来了一帮警察,也不哭了,乖乖被那个左脸红肿的女特警轻轻抱起,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人群被慢慢疏散,三个黑墨镜混在人群里东瞅西望,被一个派出所的警察喊了其中的一个一声:“白狼!你在这干啥哩?今天这里有人丢了东西,我拿你是问!”

    “政府!我是良民!我可什么都没干!”那个叫白虎的黑墨镜招呼了一声同伙赶紧溜出了人群。

    两杠二星走到西瓜老太跟前问:“怎么回事?”

    “我在这里卖水果,你们的人一来就说我偷了个小孩,那小孩是我捡的,我正在联系孩子的家长,可你们的人不听,还把我的水果摊都砸了!又打我”

    “你胡说!我找你了解情况,你一开始便恶语相加,没说几句就拿西瓜砸我们,又动手打我们,我们可是一手未还!”一旁的年轻特警实在忍受不了老太的信口雌黄而打断了她的话。

    “领导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要管管你的部下呀,他说一手未还,那我的摊子是自己倒的?我们的人是自己趴下的?还开枪了,对女人开枪!你看你看,把她吓成啥样了?这样下去我们老百姓是没法活了啊”老太完全是一副饱受欺压的嘴脸,先前的跋扈和煽动被一身的孱弱和卑微所取代。

    “是这样,你先跟我们走,我们需要进一步核实一下情况。”

    “我不去,跟你们去干嘛?我又没犯法!我走了我的水果摊谁看?摊子都被你们砸了,难道剩下的点水果要我白送人?我吃不吃饭了?我活不活了?”西瓜老太的机关枪又响了,语气开始有点柔中带刚。

    又有几个小领导模样的警察上来给老太做思想工作,但老太执意不走。

    僵持了七八分钟,两杠二星终于下令:“全部带走!”

    老太突然狂喊起来:“叫电视台!叫记者!”

    高个子大喊:“把照片发到网上!警察开枪杀人了!”

    警察分开人群架着老太一伙四人分别上了不远处停放的几辆警车。四人个一上警车,马上由刚才的困兽变成了病猫。

    一杠三星看到老太被带走,才有时间拿起电话核对110有没有走丢小孩的报警。110回答:“16:40分接到一穿红衣服的小男孩走丢的报警,孩子的家长已经去了附近派出所查看监控。”一杠三星要了报警电话后立刻与孩子家长取得了联系。

    “你和我们都回局里,你要立刻写出一份开枪报告!”两杠二星命令一杠三星。

    “我刚和孩子家长取得联系,他们马上就赶到步行街巡逻车里来了,我先把孩子交给家长再回局里写报告,孩子家长可着急了。”

    “车上的其他人呢?让其他人去办!”

    “局长大人,你没看见我们的两个人都受伤着吗?你怎么老盯着对方有没有受伤而不管我们的人?你得让他们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你要不放心我,干脆派两个人盯着我算了。”一杠三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那行,你抓紧办理。另外,我派两个人是协助你的工作不是盯着你,别搞错了。噢,把枪给我!”

    一杠三星一个立正姿势,从腰间拨出手枪迅速打开转轮又迅速合上,关掉保险,枪管朝下,单手持枪将枪柄递给两杠二星,敬了礼,转身快步走到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特警那里询问他们的伤情并要求他们赶紧去医院检查,两人均表示稍后换了衣服再去医院,不想穿着特警服给特警丢人现眼。一杠三星叹了口气没再坚持。三个特警在人群里很快找到穿橘红色上衣的老王,招呼他一同上了自去年清明节后就停放在步行街的那辆警车。

    老王和几个警察共同面对红衣小男孩,但他们只能从小孩的嘴里得知小孩的年龄和小孩走丢前是和妈妈在一起的以及不认识西瓜老太这三点准确信息。老王就有点纳闷:西瓜老太口口声声说和小孩的家人在联系显然是在说谎,那她到底是在和谁联系呢?但有一点老王更肯定了,那就是他之前对老太的推测没错,至少她抱有和他一样的想法——从孩子的家长那儿得到点好处!可索要好处需要那么多人吗?

    一杠三星拿出手机打电话:“你好!我是步行街巡逻车上的特警。从派出所到这里也就七八百米的路,十分钟了你怎么还没过来?不着急啊你?”

    “不好意思特警同志!堵车了,我们的车过不来。我着急得不行就下车绕到步行街,正往过来赶,马上就到,马上就到!”电话那头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巡逻车上所有人的耳朵里。小男孩兴奋地喊了一声“妈妈!”

    三分钟后,一个留着披肩发、额头上沁着细密汗珠的白衣少妇上了步行街那辆警车。

    二十分钟以后,经过三四十个不同警种的警察通力合作,现场拥堵的人群和主干道排成长龙的车流被疏导开了。这座西北小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和景象。

    落日余晖,染红了西边天际的云彩,让穿城东流的那条古老而又青春的河水镀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颜色,也让步行街嫩绿的草坪和盛开的朵朵红梅花儿更加葱蔚洇润、娇艳欲滴。

    十

    老王听到一个城里的年轻女人对自己千恩万谢的话,觉得很受用。但当一杠三星很热情地要他和带孩子的少妇各自回家,少妇以等家人为由恳求在车上再停留一会,而他却没有任何理由时,他又觉得有点不甘心了:少妇的家人会不会给警察单独给好处?西瓜老太把孩子留下到底要干什么呢?

    老王有自己的办法,他像一个伪装的特工一样以扫垃圾为幌子一直对巡逻车不离不弃。可惜,他关心的第一个问题始终没有出现,就连孩子的父亲和爷爷再三递的一支烟警察都以正在工作为由婉言谢绝。

    老王尽管不抽烟,但当孩子一家人从巡逻车里走出来,那个时髦漂亮的城里女人又带着家人向他千恩万谢并不断递烟时,他接了。他看到刚才孩子的爸爸给警察递烟时警察没接,白衣少妇让孩子的爸爸去买了一包好烟。既然是好烟,警察不抽,他抽。来世上一遭,总得尝尝好烟是个啥滋味

    他索性在地上捡起一个冒烟的烟蒂点燃那支好烟背蹲在巡逻车旁,眼睛虽然看着远处的人流,耳朵却一刻也不放过近处的任何声音。

    他首先听到一杠三星对同事的抱怨:“文明执法简直就是个伪命题!怎么执法才算是文明呢?文明的标准是什么?违法者有几个是讲道理守规矩的?既然讲道理守规矩又何来违法?看到今天了吗?这就是文明执法的结果!我们接到报警执行公务,大多数人会配合,可就有那么一小撮人像买西瓜的老女人一样无理取闹无中生有,警察的文明会被看做软弱,对方的对抗就会升级,身份由一名普通的老百姓迅速转换为违法嫌疑人。而围观者缺乏这种认识,总以为警察又在欺负弱势群体,甚至把现有的社会矛盾和对社会的不满朝警察发泄。这时警察稍有不慎,就会酿成极为严重的后果。像今天,辛亏拿刀的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胆小的女人,枪一响把她吓倒了。换成拼命三郎怎么办?换成去年“1213”案的女主角周秀云怎么办?我有没有机会开第二枪或者我朝她敢不敢开第二枪这都是未知数,我到现在一想起就后怕!我倒下了算命该如此,亏了我的父母妻儿罢了,可现场还有两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孩子,对杀红眼的人来说,杀一个是杀,杀十个还是个杀,前几年砍小学生和幼儿园学童的就是例子。我不倒下而对方倒下,等着我的难道不是被舆论痛斥为恶警的王文军的下场吗?比王文军更惨,因为我对一名弱女子实施了枪击!不堪设想啊文明执法的尽头竟然是杀戮,可怕啊”“现在的执法环境太差了!晚上一个醉酒的就可以把半个派出所的警察辱骂折腾得没法睡觉,多少人给醉鬼讲道理,可醉汉能听进去吗?第二天还得照常工作,不累死警察再累死谁?执法成本越提越高,违法成本越降越低,对违法的文明,就是对守法的野蛮!”有人插话。老王想这个可能是派出所的。

    “配枪的特警倒下了,没配枪的文职特警也倒下了。舆论会怎么说?三个持枪特警控制不了一名拿刀的女人!特警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保护什么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一帮吃干饭的!骂声一片,让我们死都死不安宁。当然,今天我们这么做了,依然是骂声一片。因为有网络大腕有公知会蓄意挑起事端:特警枪下的弱女子,特警枪击妙龄女,弱女子卖瓜为生何其难、遭遇悍警开枪全打翻等一类能吸引眼球的帖子会满天飞。然后就是一群不用脑子的粉丝愤然声讨,要求严惩恶警,要求公开事实真相全世界恐怕只有中国的警察这么窝囊吧?处警过程要向全民交代要得到各个层次各个角度的人的理解!接受处警任务时代表的是国家、法律、条款、规定,是国家行为;执法过程中身份又变成个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提出的?08年扬州不是出了个练过拳击的詹警官被对方暴打18分钟最后昏倒在地的事吗?专家指出他的行为属不作为,放任了对方的违法。那你打对方试试?对不起,责任你全付。我们是吃多了还是喝多了整天处警要和人打架?那不被人打死啊?实际情况是,现在所有和警察发生冲突的事件全由对方挑起,警察只是被动应付,这就是每年警察牺牲的人数居高不下的根本原因。袭警罪不入刑法,这个数还将逐年增加。左传有一篇文章叫子产论政威猛,记述了郑国大夫子产临死时对子大叔的话:‘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大叔不听,失之以宽,结果盗贼四起,民怨国危,最后不得不兴兵讨贼,杀人无数才平息贼患。要我说大叔这是在祸国殃民,对轻微的违法处罚太轻或者不追究,有人就会得寸进尺,有人就会仿效得寸进尺的人,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个行列做大做强为害一方了,又派兵把他们全杀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轻度的违法时就给予其应得的处罚,让大多数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不要让他们在违法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不是挽救了那些人的生命吗?现在的情况和子大叔的情况差不多,先是以所谓的文明执法人性化执法为口号收掉警察的枪,把政治层面上定义为国家暴力机器的警察变为服务型机构,让蛮横之人无所畏惧,等演变成暴徒残害无辜时,又匆忙给警察配枪命其一枪毙敌。与其这样,为什么不一直保持警察作为国家暴力机器的震慑力而让蛮横之人不敢轻易玩火呢?这不就避免了更多的人丧命吗?”

    老王没听懂什么左转右转的那些话,但他知道那应该是一段古文。儿子上初中时在家里背过类似这段话一样的文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看来没文化真可怕,连先人说过的话都听不懂!

    “说到执法成本,拿刚才的事说,要是在没有收警察的枪之前的执法环境,两个警察几分钟就解决了。现在呢?去了我们特警、你们派出所的、巡警队的、交警队的四五十号子人,花了近十分钟才平息事态,又花了半个多小时才疏通主干道,而且到现在还没把事情弄清楚。我们受伤两个人,我还得写开枪报告,将来局里还得应对媒体和网络炒作。执法成本大不大?警察办事的效率能高吗?你们看看这是我刚才核对后整理的时间表:小孩走丢的时间是16:30分,小孩母亲打110报警的时间是16:40分,小孩被清洁工捡到的时间是17:55分,清洁工给我们报警的时间是18:02分,我们的两个小同志出警的时间是18:05分,我出警的时间是18:11分,我大概用了三四分钟暂时控制了现场局面,大批警察赶到现场的时间是18:16分,用了8分钟制止了整个事态就到了18:24分,我给110打电话给小孩母亲打电话是18:25分,那时距离小孩走丢已经快两个小时了。小孩母亲赶到巡逻车上是18:38分,18:58分整个交通才恢复正常”一杠三星正抱怨着,谁的手机响了。

    老王听到一杠三星接了电话,但他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老王心想是不是走丢小孩的家人打的,避开人下来要给警察好处?因为一杠三星给小孩的母亲打过电话。

    但老王的疑虑很快就被打消了。

    一杠三星接完电话带了点喜悦的声音说道:“是一把手亲自打来的,说事实基本查明,监控视频也证实我们没有任何处置不当之处。卖西瓜的老女人当时要把孩子送给她的外甥。现场的一男一女就是老女人的外甥两口子。这两口子也是个可怜人,十年前从乡下来城里看舅妈,儿子就在人员密集的菜市街走丢至今杳无音讯,女的也再没怀上过。小两口不甘心,从那以后一直挤在老女人家里边打工边寻子。也怪我们无能,全搞了服务这个副业,忘了打击犯罪是我们的主业,案子到现在没破。老女人是毛纺厂的下岗工人,前年因摆摊子占主干道和城管发生纠纷,派出所的处过警,政府给赔了不少钱。这次,尝到甜头的她干脆来了个自己砸摊子想给警察赖上,没想到高清探头早在去年年初就覆盖了整个城市。这下她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怎么着她也踩到了妨碍执行公务罪的线了。”

    老王终于得到了他要得到的结果,同时也将西瓜老太和前年同事说的大闹城管的那个老女人对上了号。同事说老太占道经营,城管屡劝不理。最后城管动手要收老太的摊子,老太和一名年轻城管扭在一起死活不让收,结果碰倒了摊子。老太大怒,和城管打了起来。城管那次吃亏大了,四五个人被周围群众打得鼻青眼肿还被警察带走,最后给老太赔了不少钱。老太为此吹嘘了好几个月。

    老王正庆幸没和这样的女人直接过招时,一辆警车在巡逻车旁戛然而止。从车里陆续走出三名头戴白头盔身扎白腰带的警察,他们整齐地在巡逻车门口站成一排,向车里的人敬了个军礼。其中一名白头盔大声说:“白勇智,你被一名问路的群众电话投诉,请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调查!”

    老王站起来朝车里张望,只见一杠三星苦笑了一下从车里走了出来。原来他叫白勇智,果然是有勇有智,可惜前面加了个“白”字,老王心想。

    “我正要去局里,刚好顺路一遍把事办了。”一杠三星白勇智一脸疲倦,没精打采地跟着三个白头盔上了警车。

    两名年轻特警也下了车看着白勇智被督察带走,女的仍用手捂着脸小声对男的说:“我要辞职!”

    男特警说:“一起走吧,这活我干不了!警察受伤没人过问,一个问路的电话投诉督察跑得比兔子还快!”

    老王站在那里,忘记了手中早已熄灭的烟蒂,也忘记了他早过了下班的时间。他木然地站在清明节行人稀少的黄昏里,呆呆地看着那排在暮色四合中不停闪烁着的警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