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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还好吧?”
昏迷之中,明月听到宝儿的声音就在耳边呼唤,她嘤咛一声,慢慢睁开眼。
“宝儿”
“谢天谢地,小姐,你终于醒了!”宝儿欢呼。明月睁开眼睛,就看见母亲坐在床畔,忧虑的脸看来十分憔悴。
“娘。”
她轻轻唤了一声,濯王妃的眼泪便滚了下来。
“你这孩子,何必何必如此自苦呢?”濯王妃哽咽地说不成话。
原来阿,她以为这孩子乐观、豁达,可竟是原来,她一直是在意自个儿睑上那块胎痕的!
明月苍白的脸几乎透明。
她明白娘亲这句话的意义。她向来足不出户,十八年来她不曾踏出王府一步。
可现下,娘已经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执意要出府去见西门煚。
半边睑的残缺,让明月一直以来深居闺合。
她脸上的胎记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十岁以前,娘亲怕她心里难过,下令宅子里不许有任何一面镜子,女眷更不许私藏妆镜,若有违反,即刻逐出王府。
此外,府里也不像其它大宅子一般,有花潭倒影、池水映月。直到有一天明月在偏厅花瓶的光滑面上,见到了自己左半边脸上的“乌渍”那是她头一回见到自个儿的模样。起先她有些错愕,后来终于知道这就是自己。可她不明白明明一早宝儿已经给她抹过脸了,可怎么怎么她脸上会这样骯脏呢?
明月拿了绣帕拼命往自个儿睑上抹,可却怎么也抹不去那块几乎占了自个儿半边脸的“乌渍”
直到濯王妃进了偏厅,见到女儿拿着一块帕子拼命往睑上抹,她的心便凉了”
截“明月!你做什么?”濯王妃奔上前去,抢下女儿手中的帕子,以防她这般用力,擦伤了自己。
“娘”明月转过脸,清冽的眼神透出一许教人心酸的茫然。“娘早上宝儿没替我把睑擦干净我想自个儿擦好,可怎么也擦不去啊”濯王妃“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紧紧地抱住娇娇柔柔的小女儿、丈夫留下的遗腹子,这世上她最心疼的牵挂。
从那时候起,明月就知道自个儿脸上这“乌渍”是一辈子也去不掉的了。
尔后濯王府不再严禁妆镜,明月同其它人一般梳妆照镜,装作若无其事,只因为怕再惹母亲伤心。
可她心底是明白的,她明白大家嘴里虽然不说,其实对她一直存着怜悯和同情。她更明白自己脸上的“乌渎”有多么教人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同情她这可怜的“残缺”
所以装作若无其事是最好的方式,她默默承受着大家的“同情”每日说笑话让母亲开、心、绽开笑颜面对旁人只有当独自一人时,她才会表现出心头的酸楚,也只有最接近她的宝儿了解她的心情。
就这样明月和母亲相依为命,守着小小的王府毛子,生活虽然平凡却安定。
明月虽然名义上是王府之女,可濯王爷早在十八年前故世,只遗下她,是以濯王府因没有子嗣承继,是早已没落了。
可就在一个月前,皇帝却忽然想起没落的濯王府,下旨将明月郡主指给了声名狼藉的西门煚!
没人料到,皇帝会突然想到这一对无依无靠的寡母孤女,就此打破了母女俩相依为命的清静生活。
原是打算一辈子不嫁人,就伴着自个儿的娘亲到终老,谁知道君命突临,她若不服从,便是牵连整座濯王府抗君。
也因为这样,明月想去见见这个自己命定中的夫君。
她想知道,未来要共同相处一辈子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会不会嫌弃自己的容貌?或者会像王府里的人们一般,因为存着同情而接受自己?
是的,她太在乎自己的容貌、以及其它人的目光。
再也没有人比她自个儿心底清楚,她非常、非常地在乎“月儿,娘不会让你试凄的!”濯王妃泪水盈盈,她瞅着明月,心口犯疼地说:“娘这就去面君,要皇上撤下这道旨令”
“不要,娘!”明月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握住濯王妃的手。“真的不要谁知道他他将来待我好不好呢?何况我也总是要嫁人的,是不?”明月安慰母亲。
她明白,也许她们压根就见不到皇上的面,又何必让娘去自取其辱?
“你当真这么想吗?月儿?”濯王妃噙着泪,她看到女儿伤心成这样,心底已经没了主意。
“嗯”明月用力点头,露出一贯安慰母亲的笑容。“娘不喜欢明月嫁人吗?”她强颜欢笑地问。
“傻孩子,娘当然希望你嫁人。”濯王妃道,眉头仍然深锁。
“那不就成了?现下皇上替明月指了婚,我、我有了夫家了”她望着母亲,笑着说道。
“可娘不希望你有一丝勉强─“不勉强的,我只是好奇”垂下脸,明月轻声说:“好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那么,你瞧见了?他长什么样?可像传说中那么浪荡不羁吗?”濯王妃在乎的是女儿的幸福。
“不”明月摇头,抬起脸。“我、我没见着他;不过,不打紧的,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咱们别上当、别多想,何况皇上挑选的人总不会错的!”
濯王妃皱眉不语。事出必有因,她不以为传言仅止是传言,也不认为这个从来不曾想起她们母女俩的皇帝,所做所为就“必定”不会错。
只有宝儿暗暗叹气。她知道她家小姐的性子,就算自个儿再受委屈,也不愿让王妃伤心。
“月儿”濯王妃欲言又止,半晌才缓缓地道:“都是娘不好,肯定是娘造了孽,竟要回报在你身上”
“娘,快别这么说、别再这么说了!”明月抱着母亲,强自压抑着自个儿要流下的泪水。
濯王妃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不再说下去了,可她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如果月儿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就不会要她别再说下去为了这孩子脸上那不该有的胎痕,濯王妃一直以来深深内疚寡母孤女,原本只求平平静静过日子就够,可老天爷却自有安排。
现下,她们自己的命运,早已经不是自个儿所能掌握的了。
“爷,您要的东西来了。”西门炎的家臣傅思成,送了一张帖子至主子面前。
西门炎从书案前抬起头,取饼博恩成奉上的纸帖,展开过目。
“为何没有画像?”西门炎问。
“这说来十分奇怪,非但这位明月郡主从来不自踏出过濯王府一步,自从濯王爷死后,十八年来,濯王妃也同样关在府中、足不出户,濯王府内大小琐事皆由府里的老营家出面打理,因此外面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得悉,这位明月都主生得是美是丑。”傅思成恭谨地回道。
“是么?”西门炎挑起眉。“无妨,知不知道都无所谓,总之下个月十五迎娶明月郡主,就依着宋帝的话,照办便是。”他冷淡地道。
“皇上出这招怪棋不知是为了什么?爷当真要理会?”傅思成却问。
西门炎咧开嘴。“思成,咱们南来的目的是什么?”他问。
暗思成笑道:“爷的意思,是要来个顺水推舟?”
西门炎摇头,沈着的冷眸掠过一抹阴沉的冷光。“宋帝的念头如何,不必去理会,他来一招、便挡一招,以静制动足矣,咱们自有大事待办。”
暗思成脸色一整。“正是。”
他神态恭谨,脸上大有佩服之色。
外间传言西门氏有辽族血统,谣言虽然甚嚣尘上,却没有一人能够证实。
但西门氏纵横于宋、辽之间,连宋帝都要倚靠他们联络经济、打通关节,却是不争的事实。
只有当年随着西门氏迁居汴梁的旧家人才知道,西门煚和西门炎的生母为同胞姐妹,出身自契丹贵族。
至于西门氏的先祖,其实也与契丹人有关。追溯上代,西门氏的祖先曾经是契丹八部领袖之一,为避耶律阿保机灭八部之祸而南迁,直到西门炎的父辈才又重回契丹,娶了契丹萧姓贵族为妻。
而傅家由来便是西门先祖在契丹称王时的家臣,故西门氏与大辽渊源之深,是傅思成倾记在心的事儿,连宋帝也未能得知。
“只是不知这明月郡主相貌如何,若是个妖怪夜叉,岂不是委屈爷了?”少顷,傅思成说笑。
西门炎撇开嘴,无情地道:“娶这个女人不过是权宜之策,相貌美丑又如何?
她能待得多久,都还是未定数。”
“只怕这明月郡主同其它女人一般,当真爱上了爷,人道:痴情女子最难缠!
届时可别是个甩不脱的麻烦了!”傅思成笑道。
西门炎瞥了傅思成一眼。“有什么难的?我不是煚,不是天生痴情种。”口气虽然平淡,却夹了一丝冷意。
暗思成自然明白西门炎话中的意思。
西门氏两个主子性格迥异,西门煚待女人温存多情,天生是个风流种;西门炎却阴惊冷酷,为达自的,就算对女人也绝不留情!
“那么,爷打算让未来的西门夫人住在哪一间房?”傅思成问。
西门府厢房,向来以“梅兰竹菊”制名,头号“梅”字房自然是王子的居所,以下“兰竹菊”三房,则按来客地位身分,安排住处。
西门炎敛下眼,目光转回书案上。“兰亭左侧的小绑收拾一遍,让她住进那里。”他淡道。
暗思成愣了一下。“爷是说大屋后的小绑?”他微感意外。
原以为炎少爷至少会命他收拾东厢菊字房,让明月郡主居住,没料到竟然会是兰亭左侧的小合─那小绑内总共只有一厅、一房、一院,之前是小姨娘的住所,炎少爷如此安排,明显有轻蔑、冷落的意味。
西门炎没再答话,只随意点头,专心研究起案上的卷宗。
暗思成极了解西门炎的脾气,知道话就到此,炎少爷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
他不再多问,当即转身退下,离开书斋。
看来这个未过门的少夫人,在炎少爷心中确实仅止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壳子,炎少爷若居心要冷落一个人,那是再绝情也不过!
只怕等那明月郡主欢天喜地嫁过来,才会发现西门夫人这个头衔并不好受,一切终归只是梦幻泡影、一场空。
明月嫁到西门府那日,是个少见的大雨天。
时序已经入秋了,她身上的嫁衣虽不单薄,可因为两势实在太大,方才在外头淋了些雨的缘故,现下她虽然安坐在新房中,身上却冷得直发颤。
懊是初更了吧?她僵直着身子已经在房中坐了半日,却仍然没等到她的“官人”进来。
明月实在冷得受不住了,她轻轻掀起兜在自个头上的红绸,环自四顾,房前桌上摆了几碟点心,点了两根红烛,小小一间雅房,映得一室光明。
回自一望,她见到床上有件红色被褥,便拿起来被在自个身上,希望能抵御寒意。
可好似有些一事儿不太对劲。
明月从喜床上站起来,被着被褥在小室里绕了一圈,终于发现不对之处。
她嫁到西门府,虽然不曾奢望周有什么富贵,但毕竟是嫁进汴梁城里最有权势的西门府,何以新房竟然这么窄小简素?
从扇窗内望出去,明月直直地盯着窗外一池碧潭,清冷地映着天上一轮皎洁皓月,心下隐隐有一丝怔仲正当她发呆的时候,房门突然“呀”地”声被推开,明月一惊,匆忙要覆回盖头已经来不及─“呀!”
来人显然反而被眼前这个身披嫁娘红衫的女子吓着─若不是两根安在桌上的红烛照得通室明亮,此刻海棠当真要被这半边脸色黑紫的“怪物”吓了一跳!
“我的老天爷你、你就是明月郡主?”
海棠西门府的大丫头瞪大了眼,大剌剌地盯着明月左睑上的紫色胎痕,眼中透出毫不掩藏的厌恶和鄙视!
“我,我是,你是”明月不知所措地应着。
昨晚濯王妃还细细嘱咐出嫁时一切规矩,明月当然知道不该自行掀起盖头,可她实在冷得紧了,这才会做出不合礼仪的事来。
“我的老天爷”海棠又夸张地叹了一叹,脸上的惊讶稍稍和缓,却取代以讥诮的冷笑。“怎么你居然居然是长得这个样儿!”
明月没有胎痕的另一边睑,瞬间惨白得几近透明。
这名突然来到自个儿新房的女子是谁?她话中的讥诮之意再明白也不过,可自己同她并不相识,她为什么要拿自己脸上的缺陷取笑?
“这样也好!”海棠突然掩嘴嗤笑一声,风言凉语地道:“还好爷儿不进房来,要不半夜转醒过来,一翻个身,岂不给吓死了?”
话才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言语颇具创意,忍不住又是轻声一笑,十分得意。
明月全身僵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海棠字字句句伤人的言语。
“姑娘,我并没有得罪你”明月白着脸儿,怔怔地盯着眼前娇笑如春花的ㄚ头。
她想告诉对方,别再拿自个儿的脸取笑,可自从她听到海棠那么刻毒的言辞之后,从前在濯王妃周全的保护下,一直不曾泛滥的自卑感,突然像海潮一般汹涌地卷起,几乎要吞噬了她,让她再也无法把话说至。
再加上海棠的年纪同明月不相上下,是个样貌十分娇俏的女子,她说话时眼珠子灵活转动、掩起嘴笑的模样儿都十分美丽可爱,更让明月自惭形秽,自卑地说不出话来。
“得罪?”海棠斜眼瞧着明月,忽然摇起头唉声叹气起来。“海棠不过是个丫头,怎敢道少夫人的不是,只不过啊”她顿了一顿,嘴角一撇才又往下说“我瞧你是得罪了爷儿,是以他让你住这小绑,压根儿不教你住进大屋。”她冷言冷语地道。
明月垂着眼,过了半晌,她才抬起睑,清莹的眸光望住海棠。“你方才说你说官人今晚不进房了?”为了要掩住声音里的颤抖,所以她的语调显得十分微弱。
原来自己住得不是正屋,为什么?难道难道“他”知道她─“是啊!”海棠咧开嘴回道,嘴角两颗小酒窝看似十分天真。
明月微侧过头,掩住了有胎痕的半边脸,心思被打乱,她也没再多问。
“不过呢!你别多心”海棠嗤笑一声,掩着嘴,颅着眼儿笑道:“官人不教你住大屋,我虽然不知道是什原因,可他今晚是真正有事,他可不知道你脸上脸上不怎么好看呢!”毫不在意地出口伤人。
明月的心口一痛她木然地低着头,瞪着自个儿身上的嫁娘红衫。
“好啦,我话带到了,这会儿可要到前头忙去了,少夫人!”海棠故意把“少夫人”三个字说得很重。
海棠推门出去后,明月呆呆坐在绣着鸳鸯图的喜床上,一颗颗泪珠终于滑下脸颊。
她难过的不是新郎不来,而是海棠刚才的话。
从前她一直不肯去面对、也不必去面对的问题页的来了!
今晚西门煚没来,她逃过了一劫,可过了今晚呢?
明月知道,在自个儿府里的时候,大家虽然待她和善,可目光总有意无意地痹篇她的脸,无论是咱她伤心或者是不忍卒睹,总之,她明白自个儿是个异类。
明月又想到娘同她说的,新婚之夜,男女之间必须做的那一回事,她就感到害怕因这么一来,他必须同自己那么近地面对面了。
一想到这儿,阵阵恐惧袭上她的心头─她不求他会喜欢自己,因为她知道没人能真正坦然接受自己这张脸,除了娘和宝儿可她愿他能有些同情心,愿他别像海棠那样伤害她。
明月坐在床褥上,带着胎痕的半边脸倚向床头,靠在锦织团花上,大半夜过去了,她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呆呆瞪着桌上的喜烛,一直到实在疲倦极了,终于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合上眼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