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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当然记得自己的诺言,叫徒弟把耳朵凑近自己的嘴,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他:
热铁别摸。
我今天发现的就是这种真理。
但是我也发现那天的日记有一个简单的疑问,就是,我到底吃了大夫开的药没有?如果吃了,看来没有作用,因为二十六日头的左侧又痛了。
大夫开过药了,我也在吃药期间避免晚上写东西,一个月后,头居然不痛了。我的头痛了二十多年,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不同程度地发作一次。不痛之后,我甚至想再痛一下,用来体会不痛。
但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必须夜里写东西,我习惯在夜里写东西,我决心下辈子改掉这个坏习惯,假如下辈子头还痛的话。下辈子再痛,我猜应该是右边了,左边痛了几十年,也该换换了。
结果是,一年以后,头又开始痛了,还是左侧。
不妨来看一看药方里的中药草:
山萸肉:山茱萸的果实。茱萸这种植物很香。中国人的风俗,阴历九月初九,重阳节,身上系一个布袋,里面装茱萸,登高饮菊花酒,用以辟邪。初夏五月初五端午节,则是用艾草来辟邪。所谓辟邪,意思之一是换季时防止生季节病。
葛根:就是皮可以织“葛布”的那种葛的根,它可以松懈肌肉,用来治冠心病、心绞痛、高血压很见效。若是酒吃醉了,吃它的花可以解酒。威尼斯的醉汉不妨试试,意大利的酒店也不妨卖这种花,酒一定会卖得更多。另一种粉葛的根自古就是度荒年的食物,我在云南时,大家常上山挖来煮吃,生吃是粘的,滑溜溜的像鼻涕,煮熟了,真是鲜美。要小心的是苦葛根,将砸裂的苦葛根丢进河里,鱼就会假死,浮到水面上来,人则一片欢腾。我本来认为苦葛使鱼的肌肉松懈,水的压力使鱼的体内循环停止,由于缺氧,鱼昏迷了。其实不是,苦葛根是胃毒。所以挖葛根时要注意,叶子圆而且不分叉的是苦葛,吃会毒死,不吃又会饿死,怎么办?答案很简单:吃别的。
赤芍:野生芍药的根。大夫后来又加了白芍,白芍是人工培养芍药的根。
川芎:就是芎穹草,中国西南各省都有,大概我老家四川的最好,所以才叫川芎吧。
川芎可以用来测验妇女是否怀孕了,方法是喝川芎熬的汤,自觉腹部微动,多半即是有胎。
没药:古代由阿拉伯传入,原来是香料,唐代的贵妇加在水里用来洗澡。后来入药,但也许当时就做两种用途。
白芷:我看药铺给我的是川白芷,没有关系,药性是一样的。滇白芷的药性就差一些,虽然都叫白芷,前者是当归属,后者是白芷属。
薏仁米:也叫“回回米”大概最初是从阿拉伯传来的。虽然叫米,但与稻子无关。很多人用它煮粥,吃来补养身体。东汉的马援在基督十七岁的时候领兵经海路去交趾,也就是现在的越南一带镇压叛乱,因此被封为“伏波将军”他在交趾常吃薏仁米去湿气,回来时,因南方的薏仁米大而且圆,就想引到北方种植,于是带了一车回来。不料马援死后,有人向皇帝诬告他带了一车珍珠回来。法国的布封曾经写过天鹅因为吃薏仁米所以长得高贵,我疑心中文译错了,因为莲子称“薏”既然说天鹅高贵,它极可能吃的是水中的莲子,而不是长得很多的薏仁米。可能我错了,也许布封时代的法国,视薏仁米为高贵食品。
丹参:它的根用来做药,是红色的。
白花蛇舌草:因为发现这种草药治癌有效果,所以现在很受重视。它本来治阑尾炎很有效。
生日草:草药类,作用?我对中药熟,对草药不太熟。
生黄芪:在中药里的地位很高,用来补气。古代药典里常用赞扬的语气谈到它。黄芪可以提高人体免疫功能,中医研究治疗爱滋病的药里,它起很重要的作用。中国的药膳中,用炙黄芪(也就是生黄芪拌蜜后用小火炒)六钱、冰糖六钱,放入一只鸡的肚子里在锅里用小火炖,鸡要去除内脏。经常吃,人会很精神,有抗衰老的作用。
白术:浙江产的最好。
知母:北方的野地里常见,根入药。夏天特别热的时候,牲口会自己找来吃用以解暑。很多动物在病痛时都会自己找一些植物吃来治自己的病痛。中国传说神农尝百草,成就了中药,我猜很多药是神农跟踪动物才发现的。现在的新药仍然是动物先吃,之后才给人吃。我在乡下时有过一条狗,它被咬伤后从来都是自己跑进深山找各种草吃,一两天伤就好了。狗甚至会自己接骨,乡下很少看到瘸腿的狗。我曾经跟踪过一条腿伤了的狗进山,半路上它停下来,眼神忧伤,不肯再走,我于是知趣地回头离开。
防风:以东北产的最好,叫“关防风”“关”是“山海关”;内蒙古产的叫“口防风”“口”是“张家口”看来这些称呼都是以华北为中心的叫法。采药的人又分防风为“公防风”、“母防风”“公防风”不开花不结果,根肥软。
“母防风”则开花结果,根如木柴,收购站不收。防风可以解毒,尤其可以解砒霜的毒,也就是砷中毒。
板兰根:板兰根是用菘兰草的根做的药。菘兰草乡下用来做成靛蓝,用蓝靛染布,做成衣服,穿在身上,虱子不会上身。板兰根在中国内地气功热的时候脱销,因为据说练气功之前喝板兰根水,可以清除体内浊气。
全虫:就是蝎子。
地龙:就是蚯蚓。乡下治头痛的偏方就是吃蚯蚓。另外,乡下女人若奶水不足,挖些蚯蚓来碾成浆涂在乳房上,可以催奶。
生牡蛎:就是牡蛎的壳磨成的粉。这种粉用小布袋包起来,放在水里煮几分钟,之后才放其他的药到水里煎,所以生牡蛎是最常用的先煎药。如果肾虚,中医会建议吃虾时连壳带头都吃下去,虾的外壳与生牡蛎都含很多钙。
中药里有些植物,在不同的药方里要做不同的处理,例如“炮制”方法之一是将干燥后的枝杆放在铜臼里,用铜杵捣一捣,可以改变某些药的药性强度。我小的时候经常看到药铺里的伙计在柜台上一边咚咚地炮药,一边与人聊天,或者看街上来往的人。
五日
威尼斯早上三点钟,电视第二次播放公牛与拓荒者争夺全美冠军的第一场比赛,公牛的绝对优势使这场球不好看,第四局完全是双方的板凳队员在打。
公牛一二二比八九赢拓荒者,篮球比赛有的时候像赌博,手气不好,就像魔术强生说的,篮框或者像大海,或者比针尖还小。
公牛队的乔丹真是潇洒,素质超常,天才。同队的皮潘亦是潇洒,直臂高举灌篮,万夫莫敌,模样长得像我在乡下时的一个生产小队长。
偶然看过一篇台湾的“唐诺”写nba篮球,真是写得好。读好的篮球文章亦人生一大快事。
张艺谋到罗马,他因为大红灯笼高高挂得了意大利大卫(davide)电影奖。艺谋打电话到火鸟旅馆,我当然已经搬走了,但传给我的消息是有一个女人接了电话,而且懂中文!这很像是一个恐怖电影的结尾。
艺谋已经被朋友们称为“得奖专业户”了。
艺谋三月到洛杉矶时说拍了个秋菊打官司“跟以前的拍法完全不一样,你将来瞅瞅。”
不由得又想到扬州。扬州画舫录真是一本有意思的书,我曾经做过一些笔录,这是一本应该买下来的书,可惜买不到。这种书其实是“毒品”看过了还想再看。中国此类“毒品”甚多,欧洲一定也有这类“毒品”两个文化之间的交流,这种“毒品”翻译介绍得最少,其实这类书闲适、生动,有人与环境的质感,最易读通。
扬州画舫录记下了一千多出戏的戏目,有意思的是作者记录了当时的许多演员、演出程序、演出酬金、角色分类,甚至说到因为扬州潮湿,外来的演员会长癣疥。其中讲到一个余维琛,面黑多须,善饮,性情慷慨,在扬州小东门羊肉铺里见到家乡来的小叫化子,脱狐皮大衣相赠。
又讲到一个演老妇人的演员,一只眼是瞎的,上场用假眼,演来如真眼一般。
女演员任瑞珍,嘴大善于演哭,绰号“阔嘴”当时的一个诗人说,见到瑞珍,一年之内都不敢以“泣”为韵做诗。
费坤元,脸上有一颗痣,痣上有几根毛。
余绍美,麻脸,但看到她的人,均忘其丑。
余宏源,喜喝酒,饮通宵亦不醉,仅鼻头似霜后柿。
刘亮彩,声音像画家笔下的枯笔,应该是我们现在说的沙嗓子。周仲莲在台上每次演梳头,台下观众脸色大变。蔡茂根演戏,帽子欲坠,观众都很担心,可帽子就是不掉。
小鄢,小时候喜欢学女人的举止,他爸爸气得把他弄到江里,结果没有死,后来跑到戏班里演女人,又改行去贩丝,最后淹死在水里。
杨八官穿女人夏天的衣服睡觉,差点叫个和尚真当女人强奸了。
魏三儿四十岁的时候,演戏的价码高到一千元。有一次他在扬州湖上,妓女们听说了,都坐船来围住他,他却神色苍凉。
还讲到乐队。朱念一打起鼓来像撒米、下雨、撕绸布、劈竹子。有一天戏要开演了,发现鼓槌被人偷走,叹道,为什么不偷我的手呢?笛手庄有龄,吹奏时手指与音孔只有半粒米的距离。另一个笛手许松如嘴里一颗牙也没有。
有个老头,跑到扬州城里订一个著名戏班的戏,领班的欺负他是个乡下人,说我们每天一定要吃火腿,喝一种名贵的茶,一出戏就要三百块。不料老头都答应了,戏班只好跟他到山里去。饭食老头只给火腿和茶,演出时把三百块钱放在台子上,点了琵琶记。结果是每唱错一个音,老头子即拍戒尺叱责,戏班才知道这乡下老头是个真懂戏的人。
另有一个叫詹政的,一个戏班来乡下演戏不认真,忽然笙里的簧片坏掉,发不出声音,詹政拿过来一下就修好了,然后慢慢将戏班什么字唱错、什么调子不对一项一项说出来,说得演员们出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