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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前述的寺院里,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天气比上午更热、更湿,天上似乎有一层薄雾,阳光也因此略呈昏黄之色;院里的白皮松把这种颜色的阳光零零碎碎地漏在地面上。有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人从寺外急匆匆走进来,走进了阳光的迷彩她走进我房间里来,带着一点匆忙带来的喘息,极力抑制着自己,也就是说,把喘息闷在身体里这间房子的墙处处开裂,墙上到处是尘土,但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门口。门口边上有人糊了一整张白纸,纸背后干涸的浆糊在墙上刷出了条纹,我以为这种条纹和木纹有点像。这个女人朝我张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她笑了一笑,搬过一张凳子──它四四方方,凳面处处开裂,边上贴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文物”二字──放到墙边上,然后坐上去,把背倚着墙,翘起了二郎腿。在这种姿势之下,可以看到她膝盖下方的衬裙。她把阳光晒红的脸朝我转了过来,脸上带了一点笑容。就这样呆住不动了。
我记得她到医院里来看过我,只要同病房的人不注意,就来碰碰我的手──这使我浮想连翩。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记忆。现在知道了,就不是浮想连翩,而是满怀希望。也许,我们是情人?也许刚刚是女朋友?还有可能刚刚相识,才有一点好感我真想马上搞清楚,但又想,这件事急不得,等她先做出表示更好一点──理由很简单: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幸的是,她就这么坐着,脸上带着笑容;直到中午,才站起来说:走吧,去吃饭。我就和她吃饭去了。
走出这座寺院,门前有棵很大的槐树。我想这棵树足有四五百年。槐树后面有一排高大的平房,门边有个牌子,写着:国营粮店。又有一个牌子:平价超市。这就让我犯上了糊涂,不知它到底是“国营粮店”还是“平价超市”树下有几张桌子,油漆剥落,桌上有几个玻璃瓶,瓶里放了些油辣子。苍蝇在飞舞我一面觉得这地方很脏,一面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吃了一碗刀削面。我以为她会和我说点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这就使我很疑惑: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在一起吃面?
饭后,我回到自己屋子里,她没有跟来。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是个谜:她是谁?为什么要朝我微笑?那碗刀削面有何寓意?也许,她就是那个小黄?她为什么不给我些提示,让我把她想起来?一想到她,我就激动不已因为她的出现,我把失掉记忆的痛苦全都忘掉了。我焦急地等着她再到我房间里来,但她总是不来。也许,我该去找她──但我又不知到哪里去找。这座寺院里跨院很多,贸然走出去,很可能回不来;再说,我也不爱闻院子里的味儿。我总得有个办法渡过焦急,所以就回到薛嵩。但是,如你所知,我已经不大喜欢他了。
如前所述,薛嵩杀了一个刺客。这刺客也可能是个男的,这件事就将循男人的线索来进行,和女人没有什么关系。薛嵩把他押到寨子中心,大喊大叫,招来了他的雇佣兵;然后就升帐问案,所提的问题十分简单,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刺杀本官?等等。那个刺客说,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他没有刺杀薛嵩。至于薛嵩的耳朵,他说是自己掉下来的。如你所知,这完全不合情理,他还不停地傻笑,假装是个疯子。假如想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必须要对他严刑逼供──否则就是说双口相声,这种表演对薛嵩的威信有害。但是那些雇佣兵却对这些回答鼓掌叫好。薛嵩自己也陷入了内心的矛盾之中,他确实很想知道这个刺客是谁派来的,那人为什么要杀他,以后还会不会再派刺客来,等等。但另一方面,他又佩服这刺客的倔强,觉得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对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让他从容就义,壮烈成仁,折磨人家显得很卑鄙。因为那些雇佣兵在场,薛嵩不得不装点假正经──就这样马马虎虎地把他砍了。要是不升帐问案倒会好些,在自己家里,有红线作帮手,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容这小子不说实话。薛嵩已经想到了这些,但后悔已经晚了。
砍头的情形是这样的:那个刺客跪在地上,有一个兵站在他的腿上,按住了他的肩膀,薛嵩站在他对面,手里握着他的头发,尽力往上拉,使他的脖子伸长;还有一个兵准备从中间去砍。在砍之前,刺客不停地叫疼,而薛嵩则安慰他道:忍一忍,一会儿就完了。这是薛嵩第一次参加杀人,心情激动,使的劲很大,把那个刺客的脖子拽得像鹅脖子一样长,但是持刀的兵总是不砍。薛嵩问他为什么不下刀子,那人却笑着说道:启禀老爷,你再使点劲就能把他脑袋揪下来,用不着我砍了──这是嘲笑薛嵩在杀人时过于激动。当然,最后那个兵还是砍了一刀,此后薛嵩和那颗人头一起跳了起来,等到落在地下时,已经被溅了一身血。不知为什么,那颗刺客的人头下端拖着长长的食道和气管,像两条尾巴,很不好看。薛嵩要过杀人的刀,帮他修理了一下,还要来水,自己冲洗了一下,也洗掉了人头上的血迹。此时那颗人头脸上露出了微笑,并且无声地说道:谢谢。此后那颗人头就混迹于一群人之中,被大家传递和端详。有人说:被砍下的人头正如剪下来的鲜花,最好把伤口用热蜡封住,或是用火烧一下,这样可以避免腐烂,长久地保持鲜活。那颗人头听到以后皱起眉来,薛嵩也坚决地表示反对。然后他们用绳子拴住它的头发,把它像一面旗子一样在一棵树上升起来,薛嵩率领全体士兵在人头对面立正,对它行举手礼,直到人头升到了最高点才礼毕。此时薛嵩感到很满意,因为他已经杀了一个人,死者的尊严也得到了保证。美中不足的是,薛嵩还是没有得到所需的信息,但是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他隐隐地感到这件事进行得太快了。但不是他在控制此事的节奏,是那些雇佣兵在控制此事的节奏,他们哄着快点把刺客杀掉,绝不是为薛嵩的利益着想。薛嵩已经想到了这些,但又想到:这些兵是自己的战友,胡乱猜疑是不对的。所以,他赶紧把这些想法忘掉了。
假如那个刺客是女的,杀她时也会有雇佣兵在场。杀人的地方在寨心的火堆旁,那帮家伙不请自来,躲在黑暗里,怪声怪气地叫着,要对这女人严刑逼供,还提出一些下流、残忍的建议,在此不便转述。那女人很害怕,情不自禁地倚到了薛嵩身上。这是因为薛嵩允诺了结束她的生命,所以薛嵩就是死亡。而死亡是干净的。薛嵩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挥动着大铁枪,不让那些家伙靠近。当时红线也在场,手里舞着一把长刀,谁敢从黑暗中走出来,她就砍他一刀。小妓女也在场,她高声尖叫着:大叔!大叔们!你们就积点德吧!老妓女也在场,她躲在屋檐下一声不吭。我比较喜欢这个场景,也喜欢这个薛嵩。然后,薛嵩和红线把这女人杀掉──这正是被杀者的愿望。但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杀人。
如前所述,那颗被砍下的人头里隐藏了一个秘密:谁指使她或他杀掉薛嵩。这个秘密薛嵩急于知道。对此我有一个古怪的主意:让薛嵩把那颗脑袋劈开,把脑浆子吃掉,然后凝神思索片刻,也许就能想出是谁要杀他。但是这个主意不可行:假如那脑袋属于亮丽的女人,想必会是种美味,但薛嵩会觉得不忍去吃;假如那脑袋属于威武的男人,薛嵩吃了又会恶心。既然这主意不可行,这个秘密就揭不开了。
按照侦探小说的说法,这秘密要在最后揭开,因为它是全书的基点,很是重要。在我看来,凤凰寨建在一座红土山坡上,是一座由热带林薮组成的迷宫,这在这个故事里有更加重要的意义。这座寨子的中央,住了一个浪浮的小妓女,还有一个古板的老妓女。这个小妓女经常呆在树上,这是一个防范措施,因为她怕那个老妓女暗算她。随后就可以看出,这种防范是有道理的。至于那个老妓女,她有一个没胎人形似的身体,假如这个身体会被男人看到,她会先用白纸贴住下垂的乳头,再把阴毛刮掉,在私处扑上粉。这样她的身体就像刷过的墙一样白。就是她要杀掉薛嵩,然后还要杀掉小妓女。天黑以后,她从房子里出来,看看树上挂着的人头,啐了它一口,小声骂道:笨蛋!废物!就回到屋里去。又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出来,放飞了一只白鸽,鸽脚上拴了一封信,告诉她的同谋说,第一位刺客已经失败,脑袋吊到树上了,请求再派新的刺客来。她还提醒那些人说:要提防薛嵩后园里的马蜂。如此说来,是老妓女要杀薛嵩。但我怀疑这种说法是不是过分了──我不喜欢让相识的人互相乱杀。入暮时分,一只鸽子在天上扑啦啦地飞,看着就怪可疑。此时红线在附近的河沟里摸黄鳝,看见以后,急忙到岸上拿弩箭,要把它射下来。但是来不及了,鸽子已经飞走了。
在凤凰寨里的沟渠边上,密密麻麻长着一种红色的篦麻,叶子比蒲叶要大,果实有拳头大,种子有栗子大。剥掉篦麻子的硬皮,种肉油性很大,但是不能吃,吃了要泻肚子。唯一的用处就是当灯来点。红线剥了很多篦麻子,用竹签拴成一串,点着以后,照着捉黄鳝,并把捉到的黄鳝用篾条穿成一串。她当然知道,一个寨子里来了刺客,说明寨内有奸细,所以她保持了警惕。她更知道信鸽是奸细和同党联系的手段,所以就想把信鸽射下来,但是晚了一步没有射到。然后她就犹豫起来:是赶回家去,把这件事告诉薛嵩呢,还是接着摸黄鳝。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大腿上有一条蚂蟥在吸血。她把蚂蟥揪了下来,放在火上烧死,然后就只记得一件事:要下水去摸黄鳝。她倒是有点纳闷,自己刚才在犹豫些什么,想来想去没想起来。假如她立刻跑回家告诉薛嵩,薛嵩就能知道,寨子中间住了一个奸细。可以肯定,这奸细就是两个妓女之一。以薛嵩的聪明才智,马上就能找到一种方法,判断出这奸细是谁:那颗刺客的人头高高地挂在天上,肯定看见了是谁放了那只鸽子,可以把它放下来问问,它只要努努嘴,或是闭上一只眼,就指出谁是奸细。这颗刺客的头也一定喜欢有另一颗人头和自己并排挂着──这样不寂寞。何况假如它不说的话,还可以把它放到火上烤,放到水里去煮。有一些头颅常遭到这样的待遇,所以能够安之若素。但闹事猪头,不是人头──人头受不了这种待遇,会招供的。但是红线想去摸黄鳝,把这件事忘掉了。
薛嵩因此错过了逮住奸细的机会。但红线也没有下水去摸黄鳝,蹋低下头去看自己腿上被蚂蟥叮破的伤口,又发现自己的臀位很高──换句话说,就是腿长。翻过来掉过去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决定去找那个小妓女,表面上是要送几条黄鳝给她,实际上是请她对自己的腿发表些意见。小妓女本不肯说她腿长,但又很喜欢吃黄鳝,就说了违心的话;然后她们炒鳝鱼片吃。这样一来,红线很晚才回家。那只信鸽则带着情报飞远了。入夜以后,就会有大批的刺客到来。这对薛嵩是件很糟糕的事。但这又要怪薛嵩自己。假如在家里时,他没有忽略红线的两条腿──举例来说,当他倒在地板上要睡觉,红线从他前面走过时,他从底下看到了这双长腿,就该坐起半身,高叫一声:哇!腿很长嘛!红线就会感到幸福。对女孩来说,得到男性的赞誉,肯定是更大的满足──她就不会老往小妓女那里跑,还会把摸到的黄鳝带回家来。但他总端着老爷架子,什么都不肯说。端这个架子的结果是,有大批刺客前来杀他,他还蒙在鼓里。我完全同意作者的意见:这是他自作自受。
在我心目中,凤凰寨是一幅巨大的三维图像,一圈圈盘旋着的林木、道路、荒草,都被寨心那个黑咚咚的土场吸引过去了。天黑以后,在这个黑里透灰的大大旋涡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每一盏灯都非常的孤独──偌大的寨子里根本就没有几户人。等到红线回家时,这些灯火大多熄灭了。薛嵩在灯下作愤怒状,他说红线回来晚了,要用家法来打红线;所谓家法是一根光溜溜的竹板子,他要红线把这根板子拿过来,递到他手上,然后在地板上伏下,让他打自己的屁股。这个要求颇有些古怪之处,假如我是红线,就会觉得薛嵩的心理阴暗。所以红线就大吵大闹,说她今天还抓到了刺客,为什么要挨打。薛嵩沉下脸来说:你不乐意就算了。红线忽然笑了起来,说:谁说我不乐意?她把板子递给薛嵩以后,说道:不准真打啊,就在地板上趴下了。薛嵩原是长安城里一位富家子弟,经常用板子、鞭子、藤棍等等,敲打婢女、丫鬟们的手心、屁股或者脊背,这本是他生活中的一种乐趣。但是这些女人在挨打之前总是像杀猪一样的嚎叫,从没说过:“不准真打啊”虽然薛嵩也没有真打──薛嵩饱读诗书,可不是野蛮人啊。女孩这样说了之后,再敲打这个伏在竹地板上的、橄榄色的、紧凑的臀部就不再有乐趣──不再是种文化享受。所以,薛嵩把那根竹板扔掉了。
现在可以说说薛嵩的竹楼内部是怎样的。这座房子相当的宽敞,而且一览无遗,没有屏风,也没有挂着的帘子,只有一片亮晶晶的金竹地板。还有两三个蒲团。薛嵩就坐在其中一个的上面,想着久别了的故乡,还想到有人来刺杀他的事,心情坏得很。此时红线趴在他的脚下,等了好久不见动静,就说:启禀老爷,小奴家罪该万死,请动家法。就在这时,薛嵩把手里的竹板扔掉,说道:起来说话。红线就爬起来,坐在竹地板上说,那我还是不是罪该万死了?但薛嵩愁眉苦脸地说:你听着,我觉得心惊肉跳,感觉很不好。红线就松了一口气说:噢,原来是这样。那就没有我的事了。于是她就地转了一个身,头枕着蒲团,开始打瞌睡,还睡意惺忪地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想动家法就再叫我啊。这个女孩睡着以后有一点声音,但还不能叫作鼾声。
午夜时分,红线被薛嵩推醒,听见他说:小贱人!醒醒,小贱人!她半睡半醒地答道:谁是小贱人?薛嵩说:你啊!你是小贱人。红线就说:妈的,原来我是小贱人。你要干什么?薛嵩答道:老爷我要和你敦伦。红线迷迷糊糊地说:妈的,什么叫作敦伦?这时她已经完全醒了,就翻身爬起,说道:明白了。回老爷,小奴家真的罪该万死──这回我说对了吧。由此可见,薛嵩常给红线讲的那些男尊女卑的大道理,她都理解到性的方面去了。我也不知怎么理解更对,但薛嵩总觉得那个老娼妇说话更为得体。在这种时刻,那个老女人总是从容答道:老爷是天,奴是地。于是薛嵩就和她共享云雨之欢,心里想着阴阳调合的大道理,感觉甚是庄严肃穆。红线在躺下之前,还去抓了一大把瓜子来。那种瓜子是用蛇胆和甘草炮制的,吃起来甜里透苦。她一边磕,一边说,既然干好事,就不妨多干一些:既“罪该万死”又磕瓜子。你要不要也吃一点?薛嵩被这种鬼话气昏了头,不知怎样回答。
我又涉入了老妓女的线索,现在只好按这个线索进行。夜里,老妓女迎来了所雇的刺客。那是一批精壮大汉,赤裸着身体,有几个臀部很美。她叫他们去把小妓女抓来,马上就抓到了。他们把小妓女绑了起来,嘴里塞上了臭袜子。她让他们去杀薛嵩,他们就把刀擦亮。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有好几十把明晃晃的刀,好像又点亮了十几支蜡烛。用这些人可以做她的事业。为此要杀掉那个小妓女,而她就躺在她身边,被绑得紧紧的,下巴上拖着半截袜子,像牛舌头一样。于是那个老娼妇想道,今天夜里,一切都能如愿以偿。这是多么美好啊!
午夜时分,凤凰寨里有两个女孩受到罪该万死的待遇,她们是红线和小妓女。实施者分别是薛嵩和老妓女,单老妓女是当真的,薛嵩却不当真。我基本同意作者的意见:不把这件事当真,说明薛嵩是个好人。但不做这件事,或者在做这件事时,不说红线罪该万死,他就更是好人了。
午夜时分,那个老妓女送走了刺客们,就在门外用黄泥炉子烧水,沏茶,准备在他们凯旋而归时用茶水招待。她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他们,就是把那个小妓女杀掉。这件事她现在自己就能干,但是她觉得别人逮来的人,还是由别人来杀的好。水开了以后,她沏好了茶,放在漆盘里,把它端到屋子里。如前所述,那个女孩被捆倒在这间房子里,嘴里塞了一只臭袜子。那个老娼妇站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俯下身来,把茶水放在地板上,然后取下了女孩嘴上的臭袜子,搂住她的肩,把她扶了起来。那女孩在地板上跪着,好像一条美人鱼,表情木讷,两只乳房紧紧的并在一起,乳头附近起了很多小米粒一样的疙瘩,这说明她既紧张,又害怕。老娼妇在漆碗里盛了一点茶水,递到女孩嘴边轻轻地说:喝点水。女孩没有反应。那个老娼妇就把浅碗的边插到她嘴唇之间,碰碰她的牙,又说:喝点水。这回带了一点命令的口气。那女孩俯下头去,把碗里的水都喝干,然后就哭了起来,她手里还攥着一条麻纱手绢,本该在这种时候派用场。但因为被绑着,也用不上。于是她的胸部很快就被泪水完全打湿。过了一会儿,她朝老娼妇转过头来,这使那老女人有点紧张,攥紧了那只臭袜子,随时准备塞到对方嘴里去──她怕她会骂她,或者啐她一口。但是那女孩没有这样做。她只是问道:你要拿我怎么办?杀了我吗?这老娼妇饱经沧桑,心像铁一样硬。她耸了一下肩说:我不得不这么办──很遗憾。那个女孩又哭了一会儿,就躺下去。说道:塞上吧。就张开嘴,让老娼妇把袜子塞进去;她的乳房朝两边涣散着,鸡皮疙瘩也没有了。现在她不再有疑问,也就不再有恐惧,躺在地下,含着臭袜子,准备死了。
而那个老娼妇在她身边盘腿坐下,等待着进一步的消息。后来,薛嵩家的方向起了一把冲天大火,把纸拉门都映得通红。老娼妇跪了起来,激动地握紧了双拳。随着呼吸,鼻子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好像在吹洋铁喇叭。后来,这个老娼妇掀开了一块地板,从里面拿出一把青铜匕首,那个东西做工精巧,把手上镌了一条蛇。她把这东西握在手里,手心感觉凉飕飕,心里很激动,好像感觉到多年不见的性高潮。她常拿着这把匕首,在夜里潜进隔壁的房子去杀小妓女,但因为她在树上睡觉,而那个老女人又爬不上去,所以总是杀不到。现在她紧握匕首,浮想连翩。而那个女孩则侧过头来,看她的样子。那个老娼妇赤裸着上身,乳房好像两个长把茄子。时间仿佛是停住了。
在薛嵩家的竹楼里,红线在和薛嵩作爱。她像一匹仰卧着的马,也就是说,把四肢都举了起来,拥住薛嵩,兴高采烈,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把表情在脸上凝住,侧耳到地板上去听。薛嵩也凝神去听,白天被人砍了一刀,傻子才会没有警惕性,但除了耳朵里的血管跳动,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知道红线的耳朵比他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该小贱人口不读圣贤书,所以口齿清楚。耳不闻圣人言,所以听得甚远。目不识丁,所以能看到三里路外的蚊子屁股。结论当然是:中华士人不能和蛮夷之人比耳聪目明,所以有时要求教于蛮夷之人。薛嵩说:有动静吗?红线说:不要紧,还远。但薛嵩还是不放心,开始变得软塌塌的。红线又说:启禀老爷,天下太平;这都是老爷治理之功,小贱人佩服得紧!听了这样的赞誉,薛嵩精神抖擞,又变得很硬
红线很想像那个亮丽的女人一样生活一次,被反拴着双手,立在院子里,肩上笼罩着白色的雾气。此时马蜂在身边飞舞,嗡嗡声就如尖厉的针,在洁白的皮肤上一次次划过。因为时间过得很慢,她只好低下头去,凝视自己形状完美无缺的乳房。因为园里的花,她身体上曲线凸起之处总带有一抹紫色;在曲线凹下之处则发射出惨白的光。后来,她就被带出去杀掉;这是这种生活的不利之处。在被杀的时候,薛嵩握住了那一大把丝一样的头发往前引,她自己则往后坐,红线居中砍去。在苗寨里,红线常替别人分牛肉,两个人各持牛肉的一端,把它拉长,红线居中坎去。假如牛肉里没有骨头,它就韧韧地分成两片。这种感觉在刀把上可以体验到,但在自己的脖子上体验到,就一定更为有趣。然后就会身首异处,这种感觉也异常奇妙。按照红线的想象,这女人的血应该是淡紫色的,散发着藤萝花的香气。然后,她就像一盏晃来晃去的探照灯,被薛嵩提在手里。红线的确是非常地爱薛嵩,否则不会想到这些。她还想象一颗砍掉的人头那样,被安座在薛嵩赤裸的胸膛上。这时薛嵩的心,热哄哄地就在被砍断的脖端跳动,带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此时,她会嫣然一笑,无声地告诉他说:嗓子痒痒,简直要笑出来。但是,她喜欢嗓子痒痒。此时寨子里很安静──这就是说,红线的听觉好像留在了很远的地方。
而那个老妓女,则在一次次地把小妓女杀死。但是每一次她自己都没有动手。起初,她想让那些刺客把这女孩拖出去一刀砍掉。后来她又觉得这样太残忍。她决定请那些刺客在地下挖一个坑,把那个小妓女头朝下的栽进去,然后填上土,但不把她全部埋起来,这样也太残忍。要把她的脚留在地面上。这个女孩的脚很小,也很白,只是后脚跟上有一点红,是自己踩的,留在地面上,像两株马蹄莲。老妓女决定每天早上都要去看看那双脚,用竹签子在她脚心搔上一搔。直到有一天,足趾不动了,那就是她死掉了。此时就可以把她完全埋起来,堆出一个坟包。老妓女还决定给她立一个墓碑,并且时常祭奠。这是因为她们曾萍水相逢,在一座寨子里共事,有这样一种社会关系。那个老妓女正想告诉她这个消息,忽然又有了更好的主意。如前所述,这位老太太有座不错的园子,她又喜欢园艺;所以她就决定剖开一棵软木树,取出树心,把那个女孩填进去,在树皮上挖出一个圆形的洞,套住她的脖子,然后把树皮合上,用泥土封住切口,根据她对这种树的了解,不出三天,这棵树就能完全长好。以后这个人树嫁接的怪物就可以活下去:起初,在树皮上有个女孩的脸,后来这张脸就逐渐消失在树皮里;但整棵树会发生一些变化,树皮逐渐变得光滑,树干也逐渐带上了少女的风姿。将来男人走到这棵树前,也能够辨认出哪里是圆润的乳房,哪里是纤细的腰肢。也许他兴之所致,抚摸树干,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都会为之战栗,树枝也为之骚动。但是她说不出话,也不能和男人做ài。只能够体味男人的爱抚带来的战栗。
作为一个老娼妓,她认为像这样的女人树不妨再多一些。因为她们没有任何害处,假如缺少燃料,还可以砍了当柴烧。除了这个小妓女,这寨子里的女人还不少(她指的是大家的苗族妻子),所以绝不会缺少嫁接的材料。总而言之,这个老女人自以为想出了一种处置年轻女人的绝妙方法,所以她取下了小妓女嘴上的袜子,把它放到一边,告诉她这些,以为对方必定会欢欣鼓舞,迫不急待地要投身于树干之中。但那个小妓女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断然答道:你快杀了我!说完侧过头去,叼起那只臭袜子,把它衔在嘴里──片刻之后,又把它吐了出来,补充说道:怎么杀都可以。然后,她又咬住袜子,把它强行吞掉,直到嘴唇之间只剩了袜子的一角──这就是说,她不准备把它再吐出来了。她就这样怒目圆睁地躺在地板上,准备死掉。老娼妇在她腿上拧了一把,说道:小婊子,你就等着罢;然后到走廊上去,等着刺客们归来,带来薛嵩的首级。而那个小妓女则闭上了眼睛,忘掉了满嘴的臭袜子味,在冥冥中和红线做ài。她很喜欢这小蛮婆橄榄色的身体──不言而喻,她把自己当成了薛嵩。在她们的头顶上、在一团黑暗之中,那颗亮丽的人头在凝视着一切。
按照通俗小说的写法,现在正是写到那小妓女的恰当时机。我们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谁,生在什么地方,如何成长、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寨子里来;她为什么宁愿被头朝下栽在冷冰冰的潮湿的泥土之中,长时间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妇来搔她的脚心,虽然奇痒难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过了一天──也不愿变成一棵树。在后一种处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鲜空气、露水,还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人自愿放弃显而易见的好处,其中必有些可写的东西。但作者没有这样写。他只是简单地说道:对那小妓女来说,只要不看到老妓女,被倒放进油锅里炸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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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薛嵩的竹楼里点着灯,光线从墙壁的缝隙里漏了出去,整座房子变成了一盏灯笼。因为那墙是编成的,所以很像竹帘子。假如帘子外亮,帘子里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不可透视屏障;假如里面亮,外面暗,就变得完全透明,还有放大的作用。走进他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墙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来是一个人,实际上是两个人,分别是卧姿的红线和跪姿的薛嵩──换句话说,整个院子像座电影院。在竹楼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插了一串燃烧中的蓖麻子。对此还可以进一步描写道:雪白的籽肉上拖着宽条的火焰“噼噼”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团爆炸中的火焰,环抱着一个滚烫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然又熄掉,变成了一小片烟炱,朝上升去了。换句话说,在宁静中又有点火爆的气氛。薛嵩正和红线做ài,与此同时,刺杀他的刺客正从外面走进来。所以,此处说的火爆绝不只是两人之间的事。
后来,红线对薛嵩说:启禀老爷,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种气氛之中,不明白她的意思,还傻呵呵地说:贱人!你刚才还说佩服老爷,怎么又不佩服了?后来红线又说:喂!你快起开!薛嵩也不肯起开,反而觉得红线有点不敬。最后红线伸出了手,在薛嵩的胸前猛地一推──这是因为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这个电影院,然后又顺着梯子爬进了这个灯笼;红线先从寨里零星的狗叫声里听到了这些人,后从院里马蜂窝上的嗡嗡声里感到了这些人,然后又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最后,她在薛嵩背后的灯影里看到了这个人:乌黑的宽脸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张血盆大口,手里拿了一把刀,正从下面爬上来。此时她就顾不上什么老爷不老爷,赶紧把薛嵩推开,就地一滚,摸到了一块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个人从楼梯上打了下去。对此薛嵩倒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女人的听力总比男人要好些,丛林里长大的女孩比都市里长大的男人听力好得更多;后者的耳朵从小就泡在噪声里,简直就是半聋。总的来说,这属动物本能的领域,能力差不是坏事。但是薛嵩还沉溺在刚才的文化气氛里,虽然红线已经停止了拍他的马屁,也无法立刻进入战斗的气氛。就这样,红线在保卫薛嵩,薛嵩却在瞎比划,其状可耻
薛嵩眼睁睁地看着红线抢了一把长刀,扑到楼口和人交了手,他还没明白过来,而第二个冲上来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里,也觉得可笑,刚“嗤”了一声,就被红线在头上砍了一刀,鲜血淋漓地滚了下去。对这件事还有补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里,向一片虚空做ài,这景象的确不多见;难怪会使人发呆。薛嵩也很想参战,但是找不着打仗的感觉,满心都是作老爷的感觉。这就如他念书,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闭嘴。但是,老爷可不是作给男人看的,那个被红线砍伤的刺客滚下楼去,一路滚一路还在傻笑着说:臭比划些什么呀
但刺客还在不断地冲上来,红线在阻拦他们,虽然地形有利,也觉得寡不敌众。她就放声大叫:老爷!老爷!快来帮把手!薛嵩还是找不到感觉。后来她又喊:都是来杀你的!再不来我也不管了啊!但薛嵩还是挣不出来。直到红线喊:兔崽子!别作老爷梦了!你想死吗!他才明白过来,到处找他的枪,但那枪放在院子里了。于是他大吼了一声,撞破了竹板墙,从二楼上跳了出去,去拿他的铁枪,以便参加战斗。这是个迎战的姿态,但看上去和逃跑没什么两样。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为你是读者,可以把这本书丢开。但我是作者,就有一些困难。我可以认为这不是我写的书,于是我就没有写过书;一点成就都没有──这让我感到难堪。假如我认为自己写了这本书,这个虚伪、做作的薛嵩和我就有说不清楚的关系。现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种处境更让我难堪
在上述叙述之中,有一个谜:为什么红线能马上从做ài的状态进入交战,而薛嵩就不能。对此,我的解释是,在红线看来,做ài和作战是同一类的事,感觉是同样的火爆,适应起来没有困难。薛嵩则是从暧昧的文化气氛进入火爆的战斗气氛,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当然,假如没有红线在场,薛嵩就会被人当场杀掉。马上就会出现一个更大的问题:在顷刻之间,薛嵩会从一个正在做ài的整人变成一颗人头,这样他就必须适应从暧昧到悲惨的转变,恐怕更加困难。但总的来说,人可以适应任何一种气氛。虽然这需要一点时间。
薛嵩从竹楼里撞了出去,跳到园子里,就着塌了墙的房间里透出的灯光,马上就找到了他的铁枪,然后他就被十几个刺客围住了。这些刺客擎着火把,手里拿着飞快的刀子,想要杀他。薛嵩把那根大铁枪舞得呼呼作响,自己也在团团旋转,好像一架就要起飞的直升飞机,那几十个人都近他不得,靠得近的还被他打倒了几个。这样他就暂时得到了安全。但也有一件对他不利的事情:这样耍着一根大铁棍是很累的。这一点那些刺客也看出来了。他们围住了他,却不向他进攻,反而站直了身子说:让他多耍一会儿;并且给他数起了圈数,互相打赌,赌薛嵩还能转几圈。薛嵩还没有累,但感到有点头晕,于是放声大叫道:来人!来人!这是在喊他手下的士兵。但是喊破了嗓子也不来一个人。后来他又喊红线:小贱人!小贱人!但是红线也自顾不暇。她和三条大汉对峙着,如果说她能打得过,未免是神话;但对方想要活捉她,她只要保住自己不被抓住就可以。就是这样,也很困难。所以她就答道:老爷,请你再坚持一下。后来他又指望树上的马蜂窝,就大叫道:马蜂!马蜂!但那些昆虫只是嗡嗡地扇动翅膀,一只也不飞起来。这是因为所有的马蜂,不管是温带的马蜂还是热带的马蜂,都不喜欢在天黑以后起飞螫人,它们都患着夜盲症。这些刺客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虽然在数量上有很大的优势,还是等到天黑了才进攻,以防被螫到。还有一个指望就是逃走,但薛嵩在团团的旋涡中,早已不辨东西南北,所以无法逃走。假如硬要跑的话,很可能掉进水塘里,那就更不好了。那些刺客们一致认为,这小子再转一百圈准会倒,但没有人下注说他能转一百圈以上;这也不是赌了。薛嵩觉得自己要不了一百圈就会倒。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被困住了。
最后薛嵩总算是逃脱了。后来他说,自己经过力战打出了一条血路。但一面这样说,一面偷偷看红线。此种情形说明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事实是红线帮他逃了出来。但红线也不来拆穿他。久而久之,他也相信自己从大群刺客的包围中凭掌中枪杀出了一条血路──这样他就把事实给忘了。所有的刺客都去看薛嵩转圈,没有人注意红线,她就溜掉了。溜到竹楼下面,捡到了一个火把,一把火点着了自家的竹楼,一阵夜风吹来,火头烤到了树上的马蜂窝。马蜂被激怒了,同时院子里亮如白昼,它们也能看见了,就像一阵黄色的旋风,朝闯入者扑去,螫得他们落荒而逃。红线趁势喝住了薛嵩(他还在转圈子),钻水沟逃掉了。这一逃的时机掌握得非常好,因为被烧了窝的马蜂已经不辨敌我,逢人就螫。红线还干了件值得赞美的事,她退出战场时,还带走了薛嵩的弓箭。这就大大增强了他们的力量。现在,在他们手里,有一条铁枪、一口长刀,还有了一张强弓。而且他们藏身的地方谁也找不到。那地方草木茂盛,哪怕派几千人去搜,也照样找不到。更何况刺客先生们已经被螫了一通,根本不想去找。
凤凰寨里林木茂盛,夜里,这地方黑洞洞的。也许,只有大路上可以看到一点星光,所以,这条路就是灰蒙蒙的,有如夜色中的海滩。至于其它地方,好像都笼罩在层层黑雾里。这些黑雾可以是树林,也可以是竹林,还可能是没人的荒草,但在夜里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那天夜里,有一瞬间与众不同,因为薛嵩的竹楼着了火。作为燃料,那座竹楼很干燥,又是枝枝岔岔地架在空中,所以在十几分钟之内都烧光了;然后就只剩了个木头架子,在夜空里闪烁着红色的炭火。在它熄灭之前,火光把整个寨子全映红了;然后整个寨子又骤然沉没在黑暗之中。这火光使老妓女很是振奋,她在自己的门前点亮了一盏纸灯笼,并且把它挑得甚高,以此来迎接那些刺客。而那些刺客来到时,有半数左右脸都肿着,除此之外,他们的表情也不大轻松。这就使那老女人问道:杀掉了吗?对方答道:杀个屁,差点把我们都螫死!她又问:薛嵩呢?对方答道:谁知道。谁知道薛嵩。谁知道谁叫薛嵩。那个老女人说:我是付了钱的,叫你们杀掉薛嵩。对方则说:那我们也挨了螫。这些话很不讲理;刺客们虽然打了败仗,但他们人多势大,还有讲这些话的资格。
那个老女人把嘴瘪了起来,呈鲇鱼之态,准备唠叨一阵,但又发现对方是一大伙人,个个手里拿着刀杖,而且都不是善良之辈,随时准备和她翻脸;所以就变了态度,低声下气地问他们薛嵩到底在哪里。有人说,好像看见他们钻了树棵。于是她说,她愿再出一份钱,请他们把薛嵩搜出来杀掉。于是他们就商量起来。商量的结果是拒绝这个建议,因为这个寨子太大,一年也搜不过来。于是他们转身就走。顺便说一句,这些人为了不招人耳目,全都是苗人装束: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身体,挎着长刀。当他们转过身去时,就着昏暗的灯光,那个老女人发现,有好几个男人有很美的臀部。对于这些臀部,她心里有了一丝留恋之情。但是那些男人迈开腿就走。假如不是寨里住的那些雇佣兵,他们就会走掉了。
现在我们要谈到的事情叫作忠诚,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理解。当那些刺客在寨子里走动,引起了狗叫,这些雇佣兵就起来了,躲在自家屋檐下面的黑暗里朝路上窥视。等刺客走过之后,又三三五五地串连起来,拿着武器,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但为了怕刺客看见,引起误会,这些家伙小心翼翼地走在路边的水沟里。如前所述,薛嵩在受刺客围攻时,曾经大叫“来人”那些兵倒是听到了。他们出来是看出了什么事,手里都拿了武器,只是要防个万一;所以谁也不去救薛嵩。相反,倒盼着他被刺客杀死。红线放火,马蜂把刺客螫走,他们都看到了,单都一声不吭。薛嵩他们不怕,但不想招惹红线。然后这些刺客到寨中间去找那个老妓女,他们也跟在后面,始终一声不吭。等到这些刺客要走时,他们才从路边的浅沟里爬出来,把路截住,表现出雇佣兵的忠诚。这种忠诚总是要使人大吃一惊。
如前所述,雇佣兵的忠诚曾使薛嵩震惊。当他上山去打面寨时,后面跟了几十个兵,他觉得太多了,多得让他不好意思。现在这种忠诚又使那个老妓女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在盘算刺杀薛嵩时,可以不把雇佣兵考虑在内的,现在觉得自己错了。当然,最吃惊的是那些刺客,雇佣兵来了黑压压的一片,总有好几百人,手里还拿了明晃晃的刀,这使刺客们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薛嵩不在这里,要是在这里,必然要跳出去大叫:你们怎么才来?噢,说错了。来了就好。假如事情是这样,薛嵩马上就需要适应悲惨的气氛;因为这些雇佣兵站了出来,可不一定是站在他这一方。总而言之,那些刺客见到他们人多,就很害怕,就想找别的路走。这寨子里路很多,有人行的路、牛行的路、猪崽子行的路。不管他们走哪条路,最后总是发现被雇佣兵们截在了前头。好像这寨子里不是只有一百来个雇佣兵,而是有成千上万个雇佣兵,把到处都布满了。
最后,这些刺客也发现了这一事实:雇佣兵比他们熟悉这个地方。于是,刺客群里站出一个人(他就是刺客的头子),审慎地向拦路的雇佣兵发问道:好啦,哥儿们。你们要干什么?对方一声不吭。他只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人多路熟这句话刚出口,马上就被对方截断道:知道这个就好。别的不必说了。他们就这样栏住了外来的刺客,不让他们走。至于他们要做些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好在这一夜还没有过完,天上还有星星。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刻,面对着一件不愿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薛嵩和红线坐在凤凰寨深处的树丛里,这时候黎明就来到了。红线是个孩子,折腾了一夜,困得要命,就睡着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怀里钻来。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层淡蓝色稀薄的雾。薛嵩有时也喜欢抱住红线,但那是在夜里,现在是黎明,在淡蓝色的黎明里,他觉得搂搂抱抱的不成个样子。打他想到红线又困又冷,也就无法拒绝红线的拥抱。在睡梦之中,红线感到前面够暖和了,就翻了一个身,躺到了薛嵩怀里。薛嵩此时盘腿坐在地下,背倚着一棵树,旁边放着他的铁枪;而红线则横躺着睡了,这样子叫薛嵩实在开心不起来。假如他也能睡着,那倒会好些。但是蚊子叮得太凶,他睡不着。他只好睁大眼睛,看每一只飞来的蚊子,看它要落在谁的身上。很不幸的是,每个蚊子都绕过了红线,朝他大腿上落过来,这使他满心委屈和愤恨。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会把红线惊醒,就任凭蚊子吸饱了血游飞走。更使他愤恨的是红线睡得并不死,每十分钟必醒来一次,咂着嘴说道:好舒服呀,然后往四下看看;最后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说:启禀老爷,小奴家罪该万死──你对我真好。然后马上又睡着了。
黎明可能是这样的:红线倒在薛嵩怀里时,周围是一片淡淡的紫色。睡着以后,她那张紧绷绷的小脸松懈下来。然后,淡紫色就消散了。一片透明的浅蓝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红线小小的身体。此时红线觉得有一点冷,就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天真无邪的人看来,这没有什么。但在薛嵩看来,这景象甚是扎眼。有一个字眼从他心底冒起,就是“淫荡”后来,一切颜色都褪净了,只剩下灰白色。不知不觉之中,周围已经很亮。熟睡中的红线把双臂朝上伸,好像在伸个懒腰。她在薛嵩的膝上弯成个弧度很大的拱形──这女孩没有生过孩子,也没有干过重活,腰软得很。这个慵懒的姿势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作为对淫荡的反应,他的把把又长又硬,抵在红线的后腰上。
在不知不觉之中,我把自己当作了红线,在一片淡蓝色之中伸展开身体,躺在又冷又湿的空气里。与此同时,有个热烘烘硬邦邦的东西抵在我的后腰上。这个场景使我感到真切,但又毫无道理。我现在是个男人,而红线是女的。假如说过去某个时刻我曾经是女人,总是不大对
3
“早晨,薛嵩醒来时,看到一片白色的雾”我的故事又一次的开始了。醒来的时候,薛嵩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着身体坐在一棵大树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树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鸟鸣声。有一个压低的嗓音说:启禀大老爷,天明了。薛嵩抬头看去,看见一个橄榄色的女孩子倚着树站着,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她又把刚才的话重说了一遍。薛嵩不禁问道:谁是大老爷?红线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爷。薛嵩又问道:我是大老爷,你是谁?红线答道:你是小贱人。薛嵩说:原来是这样,全明白了。虽然说是明白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醒在这里。他也不明白红线为什么老憋不住要笑。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和茅草,中间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这就是说,他们被灌木紧紧地包围着。后来,红线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当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草丛里穿行,尽量不发出响声。薛嵩模仿着她的动作,但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但他紧紧地跟住了红线,他怕前面那个橄榄色的身体消失在深草里。
黎明对我来说,也是个艰涩的时刻。自从我被车撞了以后,早上都要冥思苦想,自以为可以想起些什么,实际上则什么都想不起──这是一种痛苦的强迫症。克治这种毛病的办法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雾时,红线和薛嵩在林子潜行。红线还不断提醒道:启禀老爷,这里有个坑。或者是:老爷,请您迈大步,草底下是沟啊。所到之处,草木越来越密,地形越来越崎岖,一会儿爬上一道坎,一会下到一条沟里。薛嵩觉得这里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个星球。转了几个弯,薛嵩觉得迷迷糊糊的,头也晕起来了──人迷路后就有这种感觉,而薛嵩此时又何止是迷路。红线忽然站住了脚,拨开草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里面躺着一条死水牛,已经死得扁扁的了,草从皮破的地方穿了出来。牛头上站了一只翠羽红冠的鸟,脚爪瘦长,有点像鹭鹚。这种鸟大概是很难看到的,薛嵩就说:小贱人,你带我来看鸟吗?红线说不是;然后又捂着嘴笑起来,说道:老爷,您真逗。薛嵩有一点恼怒,小声喝道:什么叫真逗?红线就收起笑容,往后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贱人罪该万死。然后她继续引路,但是肩头乱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着她走去,心里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懂了?
我说过,薛嵩在一个老娼妇的把握下长大成人,然后就出发去建功立业。这件事他记得很清楚,以后的事就有点不清不楚。比方说,他怎样来到这片红土山坡,又怎样被手下的兵揪下马来大打凿栗等等。他还影影绰绰记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后就中了暑。夜里又被二十个人围攻,差点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草丛里醒来,在灌木丛里跋涉。鼻子里吸进了冰冷的雾气,马上就不通气了。这些事和建功立业有什么关系,叫人殊难领会。他也搞不清现在是要去哪里。后来他着了凉,开始打喷嚏。好像就说:请老爷悄声。后来又说:启禀老爷,请不要打喷嚏,别人也有耳朵。最后她干脆转过身来,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对着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喷嚏时捂着嘴,转过身去!你要害死我们吗?薛嵩觉得眼前这个小贱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颗挂起来的人头从梦中醒来,骤然发现自己高高跃起在高空,下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它感到惊恐万状,觉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树枝上,是掉不下去的。所以它马上又觉得自己从脑后被揪住,悬在空中了。这一瞬间,它觉得整个头皮都在麻酥酥的疼痛。与此同时,它也发现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荡荡。一团团的雾气北难以察觉的微风推动,穿过它原来身体的所在,引起强烈的恐惧。醒来时失掉了身体和醒来时失掉了记忆相比,哪种更令人恐惧,我还没有想清楚,总而言之,那颗人头在回忆起自己那个亮丽的身体,觉得它是红蓝两色组成的。有一种可能是这样的:这个身体发着浅蓝色的光,只在乳头、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红色的阴影。另一种可能是身体发着粉红色的光,阴影是青紫色。这两种回忆哪种更真实它已经搞不清楚了。
与此同时,那个小妓女也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得紧绷绷,嘴里还塞了一条臭袜子,也觉得难以适应。然后她就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绳索。总而言之,黎明是个恐怖的时分,除非彻夜未眠,你可能发现自己此时失掉了过去,失掉了身体,或者发现自己像一条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鱼。
早上,那个老娼妇坐在木板房的走廊下,身上穿着麻纱褂子。她觉得很困,但又不能去睡,所以就把一把铜夜壶拿了出来,练习往里投石子,那个夜壶也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同时,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雇佣兵在壕沟边上拉锯。她的处境不妙:她请人杀薛嵩,但薛嵩并没有死;所以她已经完全败露了。但她也一点都不着急。虽然她的命运难以预测,但既然已经完全败露,也就不用急了。有一些人很急,他们是被围困的刺客。雇佣兵和刺客在寨中心对峙着。这些兵是一些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彪形大汉,站在壕沟边上,挺着胸膛,腆着大肚子,脸上带着蒙娜丽莎似的微笑;双手环抱于胸,把长刀夹在腋下。有一点必须说明,在他们挺出的肚子上,肚脐眼边上凹下去,而是凸出来的。这说明不是脂肪丰厚的肚子,而是惯吃粗食、大肠粗大的肚子;这些人的脑袋又圆又大,都长着络腮胡子。而那些刺客也是同样的一批彪形大汉,退到了壕沟的里面,神情紧张,把刀拿到手里。就这样,黎明在他们头上出现了。开头,最初的阳光在林梢上闪耀,再过一会儿就起雾了。就在起雾时,那些雇佣兵退走了。但他们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时候还说:既然来杀薛嵩,就把薛嵩杀掉;杀不掉别想走。现在这些兵的态度总算是明朗了:他们希望薛嵩死掉,但不肯自己动手去杀。所以,假如有人来杀薛嵩,他们是不管的。那些人杀死了薛嵩退走时,他们也不管。并且仅当那些人没有杀掉薛嵩就想走时,他们才出来挡道。因为有了这些兵,这座寨子成了个捕鼠笼,进来时容易,出去就有点困难了。
晨雾正在消散时,那颗挂着的人头看到它的刺客兄弟们在用刀把敲打那个老妓女的头,逼问她薛嵩在哪里。它觉得这件事很怪:她怎么会知道薛嵩在哪里?但它不明白,那些人被困在凤凰寨里,心情很坏,总要找个借口来揍人。如前所述,她把头发剃掉了,秃头缺少保护,一敲一个包。在这种情况下,她很想说出薛嵩在哪里,但说不出来。于是她心生一计,说那小妓女和薛嵩比较要好,肯定知道薛嵩在哪里。对此需要解释一下,这个老妓女就喜欢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到小妓女身上。这个局面有一定的复杂性:刺客揍老妓女,让她说薛嵩在哪里;老妓女就让他们去揍小妓女,并且说她知道薛嵩在哪里;其实大家都知道,无论是老妓女还是小妓女,都不知道薛嵩在哪里。所以,实际上是刺客想要揍人,所以找上了老妓女。老妓女想不挨揍,就说出了小妓女,根据经验她知道,男人一定对揍后者有更大的兴趣。当然,假如谁也不揍谁,那就更好了。
于是,刺客们回到了屋里,把小妓女抬了出来,拔去她嘴里的臭袜子,恢复了她说话的能力。那女孩先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开始和刺客打招呼:各位大叔,早上好。你们是要活埋我,还是把我填在树心里?因为被捆在了房子里,外面发生的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刺客说:都不是的。想请你带我们去找薛嵩。小妓女看到人群里的老娼妓,发现她已头破血流,就笑了起来,朝她努嘴说道:我不知道。她(即那个老妓女)才知道。老妓女听见她这样说,很生气,就说道:你怎能这样说话?咱们是邻居呀。那个小妓女则说:噢!我们是邻居!我还不知道呢。又过了一会儿,那些刺客也会意到了这其中的可笑之处,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个老娼妓在大家的耻笑之中面红耳赤,马上就提议对小妓女用严刑来逼供;她觉得这帮刺客急了只会用刀把子敲人,在这方面没有想象力;就出了一个主意:把那个小妓女倒吊起来,用青蒿烧烟来熏她的口鼻。假如这招不灵,还有别的招数。严刑拷问有两种不同的效果:一种是让意志坚定的人招出真话,还有一种是让意志不坚定的人招出假话。不管得到哪一种结果,她都能满意。刺客的头子听了以后,抹了抹鼻子,说道:很好。你来做这件事。说完他笑了笑,就和手下的人向后退去,围成一个圆,把这两个女人围在里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催促道:快动手!我们没时间等你!
此时这个老妓女只好动手去搬小妓女,准备把她倒吊起来。搬了两下,发现她很重。假如有滑轮组、钢丝绳、手推车等机械,还有可能作成此事。现在的问题是没有这些东西。老妓女说:哪位大爷来帮把手?但没人理她。只有刺客头子咳嗽了一声说:别磨蹭了,快点动手吧。她又和小妓女商量道:我把你扶起来,你自己跳到树边上,然后我把你吊起来──这样可好?小妓女冷冷地答道:你搞清楚些,是你要熏我,不是我要熏你。我为什么要跳到树边上?难道因为我们是邻居?围观的刺客对她的回答报以哄笑和掌声。现在这个老妓女真正感到了孤立无援,四周都是催促之意。
天明时分,凤凰寨里满是冷牛奶般的雾。这种东西有霜血的颜色,但没有霜雪那样冷。在清晨,雾带来光线──雾里有很多细小的水点,每一粒都发着白光,合起来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这白茫茫的一片里,那个老妓女拖着地上一个捆成一束的女孩子,要把她吊到树上去。那地上长满了青苔,相当滑,但那老女人还觉得女孩像是陆地上的一条船,太沉、拖不动。虽然天凉,但空气潮湿,所以那老妓女汗下如雨,像狗一样喘了起来。从吊在树上的人头看来,脚下的空场上虽然留下了一条弯弯扭扭的拖出的痕迹,但这痕迹还不够长,不足以和任何一棵树联系起来。最糟的是那老女人总在改变主意,一会儿想把女孩拖向这棵树,一会儿想把她拖向另一棵树,结果是哪棵也没有拖到;最后她自己也歪歪倒倒地站不直,而且像一座活火山一样呼出很多烟雾。后来,她把女孩撇下,走近刺客头子说:我看不用把她吊起来用烟熏,就放在地下揍一顿也可以。刺客头子想了一想,说道:很好。那个老妓女也觉得很好,就停下来歇口气。过了一会儿,那个刺客头子看到没人动弹,就对老娼妓说:你去揍。那个老妓女也愣了一阵,也很想对那小妓女说:你去揍,但又觉得让人家自己揍自己是不合适的。她只好转头去找可以用来揍人的东西,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她居然跑到了屋侧,用双手在拔一棵箭竹。别人都觉得她有毛病:谁要是能把一棵活竹子从土里拔出来,那他就不是人,而是一个神。最后她总算是想出了办法:她找一个刺客借了一把刀,砍下了一根箭竹,并把枝岔都用刀修掉。这样她手里就有了一根足以揍人的东西。她决定用这根青竹来揍女孩的屁股。她拿着这根竹子走过去时,那个女孩自动地翻滚过来,露出了身体背面的绿泥。因为她总在挨揍,所以有些习惯成自然的举动。
后来,老妓女就动手揍她,一连抽了十下,打得非常之疼。那个老妓女当然还想多打几下,但是她用力过猛,手上抽了筋,只好停下来歇歇气,而那个小妓女则伏在地下,嘴里啃着青苔。就在此时,那伙刺客从她身后走过来,揪住她的耳朵,把她按在地下说:好了。你也该歇歇了;同时把那个小妓女从地上放了起来,解开了她的手臂,把竹子放到她手里,说:好了,现在轮到你了。她接过这根竹子,呆愣愣地看到那群刺客把老妓女捆住,撩起了她的麻纱裙子,露出了屁股,然后那些刺客就退后,并且催促道:快开始吧。小妓女问:快开始干什么?那些人说:快开始打她。小妓女问:我为什么要打她?那些人解释道:她先打了你嘛。于是她欢呼了一声,把那根竹子舞得呼呼作响,并且说道:太好了!现在就能打了吗?那个老妓女被捆倒在地下,听见这种声音,连脊梁带屁股一阵阵地发凉──这是因为她不知道这女孩要打哪里。她在恐惧之中一口咬住了一根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但是那个女孩子并没有打下来,她停下手来问道:我能打她几下?刺客头子说:她打你几下,你就打她几下。那女孩就说:大叔,你把我的脚解开了吧。捆着腿使不上劲啊。这些话使老妓女一下感到了心脏的重压:这是因为,她可没有习惯挨打呀。
黎明时分,薛嵩和红线走到了寨心附近的草丛里。隔着野草,可以看见寨子里发生的一切。早上空气潮,声音传得远,所以又能听见一切对话。所以,他们对寨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清楚了。红线说:启禀老爷,该动手了。薛嵩糊里糊涂地问:谁是老爷?动什么手?红线无心和他扯淡,就拿过了他手上的弓箭,拽了两下,说:兔崽子!用这么重的弓,存心要人拉不动此时薛嵩有点明白,就把弓箭接了过来。很显然,这种东西是用来射人之用的。他搭上一支箭,拉弓瞄向站得最近的一个刺客。此时红线在他耳畔说道:你可想明白了,这一箭射出去,他们会来追我们──只能射一箭,擒贼擒王,明白吗?薛嵩觉得此事很明白,他就把箭头对准了刺客头子。红线又说:笨蛋!先除内奸!亏你还当节度使哪,连我都不如!他把箭头对准了手下的兵。红线冷冷地说:这么多人,射得过来吗?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薛嵩别无选择,只好把箭头对准了老妓女与此同时,他的心在刺痛原稿就到这里为止。
我觉得自己对过去的手稿已经心领神会。那个小妓女是个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说,美一个障碍都能克服我。那个小妓女也说:这寨子里不管谁犯了错误,都是我挨打。相信你能从这两句话里看出近似之处。薛嵩就是鲁滨逊,红线就是星期五。至于那位老妓女,绝非外国的人物可比,她是个中国土产的大怪物。但她和薛嵩多少有点近似之处,难怪薛嵩要射死她时心会刺痛。手头的稿子没说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这整个故事既是鲁滨逊飘流记,又是卡夫卡的变形记,还有些段落隐隐有福尔斯石屋藏娇的意味。只有一点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个故事?我既不可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尔斯。我和谁都不像。最不像我的,就是那个写下了这些文字的家伙──我到底是谁呢?
下午,我一直在读桌子上的稿子。这些手稿不像看起来那样多,因为它不断地重复,周而复始,我渐渐感到疲惫。后来发生了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在丧失记忆的焦虑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后,带着满脸的压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来;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觉啊──这样想过以后,又睡着了
傍晚,我推了一辆自行车从万寿寺里出来,跟随着一件白色的衣裙。这件衣裙把我引到一座灰色的楼房面前,下了自行车。它又把我引入三楼的一套房子里。这个房门口有个纸箱子,上面放了一捆葱。这捆葱外面裹着黄色的老皮,里面早就糠掉了,就如老了的茭白,至于它的味道,完全无法恭唯;所以它就被放在这里,等着完全干掉、发霉,然后就可以被丢进垃圾堆。我在门口等了很久,才进到屋里,然后那件白连衣裙就挂上了墙壁。她很热烈地拥抱我,说:才出院就跑来了这让我有点吃惊,不知如何反应──才出了医院就跑来了,这有何不对?好在她自己揭开了谜底:“想我了吧。”这就是说,她以为我很想她,所以一出了医院就跑到单位去看她。我连忙答道:是啊,是啊。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她。我谁都没想过──都忘记了。她的热烈似乎暗示着谜底,但我不愿把它揭开──然后,在一起吃饭、脱掉最后一件内衣,到卫生间里冲澡。最后,在床上,那件事发生了。就在此时此地,我不得不想了起来,她是我老婆。我是在自己的家里恐怕我要承认,这使我有点泄气。我跟着她来时,总希望这是一场罗曼史。说实在的,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我已经结了婚老婆这个字眼实在庸俗。好在我还记得怎么做ài。其实,也是假装记得。她说了一句:别乱来啊,我就没有乱来。当然,最后的结果我还是满意的──我有家,又有太太,这不是很好嘛。
我对她的身体也深感满意,她的皮肤上洋溢着一种健康的红色。我也欣赏她对性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但她若不是我老婆,是个别的什么人的话,那就更好了。我头疼得厉害。这是因为我不管怎么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名字来。户口本上一定有答案,要是我知道它在哪里就好了这套房子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家具,想在这里找到一个小本子也非易事她温婉而顺从,直到午夜时分。此时她猛地爬了起来,恶很很地说道:我要咬你!任何一个男人到了这时,都会感到诧异,并且急于声明自己和食品不是一类东西。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坐了起来,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她很凶暴地说:因为你拿着脑袋往汽车上撞,想让我当寡妇。我想了想,觉得罪名成立──寡妇这个名称太难听了,难怪人家不想当;就转身躺下。如你所知,男人的背比较结实,也比较耐咬。但她推推我的肩膀说,翻过来。我翻过身来,暴露出一切怕咬的部位,在恐惧中紧闭眼睛──但她只是轻轻地咬我的肚子,温柔的发丝拂着侧腹部,还响着带着笑意的鼻息。感觉是相当好的。因为这些事件,我对自己又满意起来了
此事发生以后,她问我:上次玩是什么时候了?我假装回忆了一阵,然后说:记不得了。她说:混帐!这种事你都记不得,还记得什么。我坦白道:说老实话,我什么都记不得。她嗤地笑了一声道:又是老一套。你脑袋上有个疤,可别吓唬我。我说,好吧,不吓唬你──我桌上那篇稿子到底是谁写的?如你所知,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我很希望它是别人写的,因为我对它不满意。但她忽然说:讨厌,我不理你了,睡觉。说着她拉过被单,转过身去睡了。我想了想,觉得我“记不得”了的事目前不宜谈得太多,免得她被吓着。所以,就到此为止罢。
尽管心事重重,我又有点择席,但我还是睡着了。顺便说一句,那天夜里起夜,我在黑暗中碰破了脑袋。这说明我虽能想起自己的老婆,还是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很有把握地走着,一头撞在墙上了。失掉记忆这件事,很不容易掩饰,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