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弃山星

宁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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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弃山星出现的时候,拉萨河有七个彩色夜晚。

    这时候人们走向水边,与天相接,与水相舞。

    哈达没遮住维格的身体反而描述了她的身体。

    从没有人披哈达入水,从没有过。

    拉萨的夏季,夜与昼有几天并置得时间特别长,彼时星星与晚霞同在,明暗达到了一动不动的类似永恒的平衡。每年,当法瓶山的弃山星第一次闪现,拉萨一共有七个这样的夜晚。这七个夜晚弥足珍贵,它们不仅是沐浴节的开始,不仅是洗涤身体的夜晚,也是洗涤灵魂的夜晚,创造生命的夜晚。

    七个夜晚有七个名字,分别是:达瓦、米玛、拉巴、普布、巴桑、边巴、尼玛,汉语的意思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这天七天,无论老人孩子,无论少女还是青壮年一到黄昏便会扯起蓝白色调的帐篷来到河边。他们铺上鲜艳的卡垫,脱掉臃肿的衣袍,面对美丽的八瓣莲花宝瓶山上正在升起的弃山星,步入彩色的拉萨河。彼时河岸上一堆堆篝火鲜红、明亮,在一边夜幕一边太阳的余晖中闪闪烁烁,把拉萨河之夜装点得瑰丽璀璨。篝火边人们熬浓酽的茶,煮大块的肉,喝大碗的酒,茶的清香和肉的美味流溢于柳林河岸。酒足饭饱后拨响古老的天琴,弹起古老的神佛之歌和热烈如火的情歌,围着火堆跳“堆谐”、“朗玛”这样的画卷,同样,不用说像任何一个地方的古老风俗一样,被史无前例的“历史”中断。

    当然,现在这一古老风俗已经恢复了,只是无论如何有些不一样。譬如天琴已经失传,古老的“堆谐”、“果踐”中加入了四个喇叭的立体声伴奏,味道就很有些异样。此外,更不消说流行全球的迪斯科、啤酒、卡拉ok、可乐、牛仔裤、旅行帐篷、摊点、小吃、露天酒吧、站街女、众多的观光者、闪光灯、摄像头这时的沐浴节之夜虽依然盛大,虽然依然具有狂欢性质,但已近似一个五光十色的消费欢场。一种中断的文化一旦恢复成为景点,一旦成为镜头和镁光灯入侵的对象,便很难再纯粹,很难再是“本文”只能是“文本”这时候,很难一见妙龄少女面对冉冉升起的弃山星一展月亮般神秘的胴体,人们只能在有水的林卡深处偶或一见。这时如果真有谁在众目睽睽的摄像头和闪光灯之下裸身入水,很可能是个娱乐化时代的挑战者,顶多,是一个复杂文化的结果。

    是的,维格的入水就有这种复杂性,如果不是挑战性。维格没有全裸入水,穿了一条丁字裤,上身也还简单地披了一条长长的哈达。不过哈达不时被风掀动,不仅没有遮住惊艳丰满的胸部,反而由于轻轻飘动更生动描述了她的胸部。哈达是圣物,传统上从来没有女人披哈达入水,不知是维格自己别出心裁,还是某个才子或拉萨的编导帮或某个艺术家设计的这个入水的古老而又现代的“仪轨”那些人就在河岸上,男男女女,气度不凡,有些王摩诘认识,有些不认识。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是现场直播这是个古老而又颇富现代性的创意,既单纯又丰富,既是传统文化符号又是最新潮的性感内衣时装,体现了某种专业精神。整个现场看去,维格差不多就像一个具有神高原神话色彩的内衣模特。当然,无论维格多么时尚,是否还是雪域原初意义上的浴女,她在走向水面那一刻还是部分地穿透了古老的时间,让人想到唐卡上的妙音仙女。

    维格有着多文化背景,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专业,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藏族。维格从小生在北京,父母都在中央民族大学工作,父亲是英文教授,母亲在图书馆工作。维格的汉族名叫沈佳媛,从小到大一直是汉族名字,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到了法国,维格后来告诉王摩诘,她到了法国之后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西藏血液。从法国回来后像母亲一样维格选择了西藏定居。她重新命名了自己:维格-维格拉姆,简称维格,不过她的许多朋友仍管她叫沈佳媛,她倒也不在意,因为她自己也常常习惯性叫自己沈佳媛。她选择了拉萨西郊这所外僻静的中学教英语(她的第二外语),一方面拉萨不是她想象中的古老拉萨,内地的所有生活方式乃至国外的生活方式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方面这里毗邻阿莫湿地,而阿莫湿地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认为阿莫湿地是自己的根母亲当年就是从阿莫湿地走向北京的。不过维格并不像王摩诘在学校过着隐士般的生活,首先,周末她会回八角街看望母亲,另外,事实上她离不开城市生活、交际圈子。

    某种意义,由于维格复杂的身份:北京出生,长大,12藏族的血液,法国归来,由于身处白哲寺之下的僻静圣地,由于礼佛修法有着多位上师,维格出现在拉萨不大的社交场上总有一种神秘的面纱,让人着迷。如果不在郊外背靠白哲寺她的神秘色彩显然要少许多,现在她感到满意,她要的似乎就是这种效果。周末她白天陪母亲转经,去大昭寺,穿上简朴的藏装,晚上出现在应邀的酒吧或party上,那时她的装束既有西藏符号又是开放新潮的时装。她被热情、赞美、追求所包围,她习惯了。

    在王摩诘看来,维格即使代表了文化混合的某种方向,也仍有混乱的性质。哈达表明了虔诚、洁白、古老的极致,但同时也与人体、弃山星、水构成了从未有过的关系。哈达怎么能用来洗浴呢?这究竟是一种挑战还是一种回归?维格并不洗浴,哈达不过是一种符号,一种标识,但事物一旦变成符号常常就已抽离了它本来的意义。幸好这还仅仅是一个个案,幸好没被或者也不可能传播或推广,否则哈达是否也会像唐装被滥用至死?就如同娱乐至死。就个案而言,作为一种符号不能不承认哈达创造了至少表面的西藏的效果,它在维格身上确实非常美,可以说美的惊人。她太了解自己平时隐在罩衣里的身体了,她知道自己与哈达在众目睽睽下会有一种怎样的极致的效果,或许她在大镜子面前、在某些专业目光的注视下预演过、彩排过也未可知。总是言之,她有备而来。她高视慢步,款款凝思,远望弃山星,两臂自然上升;哈达时时张开、扬起,长发飘飘,闪光灯在她月亮般丰满的乳房上明明灭灭。她浑然不觉,她几乎就是度母、智慧女!但她究竟是沈佳媛呢,还是维格拉姆?哈达表明她是后者,丁字裤又提示着现代海滩

    没人像王摩诘这样思考维格拉姆,当王摩诘把维格拉姆看作沈佳媛时,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像所有人那样盯着她幻觉般的乳房,他承认人们没法不为她醉酒、发狂、做出过头的举动,没有比性感的同又是神话的美更是强烈诱惑。是的,维格已不是沐浴,而是在展示,是欲盖弥彰,是罂粟的盛开、女人最尖峰的时刻

    王摩诘到这里稍晚了一点,维格告诉他今天的活动时他一直在犹豫,最终还是来了。他来得无声无息,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他没看到维格具体怎样更衣的情景,他到这儿时维格已披上了哈达,闪光灯和摄像在篝火旁就像在t台下面一样,维格正准备走向水边。这是一次名叫西藏:今天昨天明天的dv拍摄活动,王摩诘没带相机,因为他认为自己是那种不需要带相机的人。但是当哈达掀动,当她的胸部与水平面相触的瞬间,王摩诘还是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太较真了。如果维格完全裸入水没有相机也罢了,但哈达的效果,确实难得一见。哈达掀动,世界好像仅此一刻,再不会有了。维格在水中完成了各种神秘的仪轨动作,包括:注目弃山星,莲花指弹水,捧水灌顶,将长发向天空打开,水滴钻石般辍满乳房,哈达轻抚,深深的浸入水中,慢慢的出水,最后,将哈达交付流水哈达顺流而下,漂漂袅袅,仿佛交付了什么,仿佛让河水带走了什么,仿佛源远流长。维格一身洁净,向河水袒露了一切,也将一切都交给了河水,慢慢转过身,向回走,走上岸,走向火光,身上再无一物,连丁字裤也没了,好像还原为赤子,好像一切归于了本质的自然。这时如果没闪光灯,只有篝火就是昨天,就与今天毫无关系,而闪光灯是一切传统或昨天的杀手。不过也或许正是闪光灯也才使维格如此昂首挺胸,目空一切。灯光下她的脸色是多么的苍白,苍白如同蜡像,她的塑料模特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没有情人,没有男人,甚至没有火光。而且,事实上她也并没走向朋友们或观众们围绕的篝火,而是走向了不远处母亲的小小的帐篷。母亲的帐篷前也有一小盆炭火,上面燃着梵香和桑烟。母亲迎接女儿,给女儿披上浴巾,与女儿拥抱。母亲念念有词,而维格几乎像在抽泣。老人给女儿裹好毛巾,将女儿接进帐篷。

    老人没有入水,女儿代替了她,女儿就是她的当年。她一点不像在大学图书馆里待了几十年的人,也不太像本地人,倒像是国外回来的藏胞。她的帐篷距女儿众多朋友的火堆不过几米,却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老人并不孤独。

    真正孤独的是王摩诘。王摩诘在篝火的另一端,一无所有,甚至没带一瓶水。

    老人有念珠、梵香、弃山星。

    王摩诘什么也没有,只是枯坐。

    维格换好衣服出来,回到篝火边的朋友之中,收到一片正常的赞美声。一个大满脸大胡子的人张开双臂夸张地高声唱我的太阳“多么辉煌,多么灿烂”走向维格。维格与引吭的大胡子轻轻拥抱,同时接过另一个人的酒。女伴们对维格赞美不停,似乎显得更亲切,更内行,也更引为骄傲。众人举杯,一饮而尽。音乐响起,有人喊“跳舞啦,跳舞啦!”好像早就忍不住了。

    酒。篝火。舞会。与沐浴节无关。与拉萨河无关,与弃山星无关,甚至也与维格无关。仪式过去了,世俗开始了,人们贴面,旋转,亲呢,热烈,窃窃私语,他们或是教师、记者、公务员,或是艺术家、老板、旅行者,诸如此类。

    维格向王摩诘走来。这是迟早的事。

    王摩诘早就想到了。他们相互注视了一会儿。

    维格端了一杯红酒,一身晚礼服。

    你要么就过来,要么离得再远一点,你不觉得你一个人这样很可笑吗?

    维格俯视着坐在地上的王摩诘。王摩诘邀维格坐下。维格当然不会坐。

    你觉得一个人就可笑?令堂大人好像也是一个人。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上帝,你有什么?

    应该是佛祖,不是上帝吧?

    这没什么不同。

    恐怕不一样。一个有神教,一个无神教,人人可以成佛,人人会成为上帝?

    谢谢赐教,不过这改变不了你可笑的样子。

    我不觉得可笑。

    如果我们不认识就不可笑。

    噢,既然认识就相关,意思表达得不错。

    很不幸我们认识。我的朋友也都认识你,他们请你过去。

    是你,还是他们?

    他们。

    维格指了指那边。

    我和他们没关系,王摩诘说。

    你已经干扰了他们。

    我可以离开,我已经准备离开了。

    你随便吧,维格说完走了。

    王摩诘站起来,停了一刻,不由自主地跟着维格走过去。在距离中“他们”的图像是清晰的“他们”像活动的浮雕,但是走近了“浮雕”王摩诘反倒感觉一片模糊。王摩诘不适应这么多近距离的面孔,甚至不适应这么近的篝火。维格正式把王摩诘介绍给了她的圈子:他毕业于哪儿,什么专业,为什么来西藏,其中夹着对志愿者的表彰以及维格个人对王摩诘“一如既往的尊敬”维格越正式就越有着低调的反讽。

    对不起,我可以喝点什么?王摩诘打断了维格的介绍。

    有人递过一听啤酒。王摩诘问有没有矿泉水,他从不喝酒,只喝水。

    哈,这人真干净!有人尖声嚷道。

    没有矿泉水,维格说,你喝甜茶吗?

    不,王摩诘说。

    有人递上烟,最一般的礼节,但王摩诘也不抽烟。敬烟的家伙看着王摩诘说:

    你又不抽烟,又不喝酒,肯定也不嫖“娼”字没出来,粗痞而又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依然举着烟问王摩诘,那你每天都干什么?

    没事,就是呆着,王摩诘说。

    呆着?

    是。

    **,你丫真牛x!

    敬烟的人突然煞有介事地回过头对众人大声说:

    我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说,这哥们实在,实话实说,真他妈实在,以前老有内地人特神秘地问我在西藏都干什么,我老不好意思说无聊,老是跟人胡吹这儿多棒,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每天都是神仙的日子,其实扯淡,每天都缺氧,每天都很无聊,就是呆着呢!同志们,同志们,听见没有,以后再有人问干吗呢,我就说呆着呢“呆”这个词儿真他妈棒!你干吗呢?没事,呆着呢!哥们儿,敬你一杯!

    这种真真假假的场合王摩诘以前在北京社交场并不陌生。

    这种乡音在这儿一样有种霸气。

    而且与其说是流氓的霸气不如说是政治的霸气。

    有人递给王摩诘一盒罐头,是个女的,脸上有着让人捉摸不定的笑容。

    这是乌鸡罐头,大补的。

    女人说虽然声音很低,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不过还是有人装作没听清:

    什么?什么?于右燕,你说清楚,补什么的?补哪儿的?

    别理他们,要不要我给你打开?

    谢谢,王摩诘说。

    我给你打开!

    女人一边打乌鸡罐头,一边问王摩诘是否总是一个人,声音温婉而又亲昵,好像在对一个童男子说话,有一种慎人的占有的气息。

    刚才说你是学生物的?

    也是学哲学的。

    女人特别做作,王摩诘特别实在,这年头谁还愿说自己是学哲学的?

    啊,哲学?我喜欢哲学!我这人最缺的就是哲学,可以去拜访你吗?

    嗨嗨,右燕,你要坏了人家的修行吗?有人大声嚷。

    去去去,捣什么乱,真烦人!

    又低声问王摩诘:

    如果你不觉得打扰,可以吗?

    我觉得会被打扰。

    哈哈,哈哈,太妙了!

    人们大笑,连维格也笑了,但王摩诘毫无笑意。

    别听他们的,于右燕亲昵地打了一下王摩诘的手,我真的想向你请教,我还想跟你学学种菜,你种的菜太好吃了,你能教教我吗?啊,你答应了,太好了!我请你跳舞!来吧,来吧,什么会跳不跳的,大家都不会,起来吧,起来,我教你

    王摩诘被拉起来,但是并没有一种久未碰女人的愉快的感觉。于右燕贴得很近,王摩诘身体僵硬。于右燕让王摩诘放松一点,对王摩诘耳语,说王摩诘很单纯,身上有一种三清之气,也就是道观之气,问王摩诘是否去过青城山、崂山什么的。直到这时王摩诘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于右燕,感觉于右燕还有些似是而非的文化。于右燕她穿了一件背带长裙,白色开身羊绒衫,短发齐耳,像日本的女生装,但同时又口红香艳,很近的气息里混合着像唇膏一样浓艳的酒味。胸部非常饱满,简直有些夸张,既母性,又诱惑,但神情又活泼得当像个小女生。总之,无论把她当成未成年少女,还是哺乳期的女人,王摩诘都感到有点乱伦的味道。王摩诘几次感到了于右燕有意无意碰过来的丰满的胸部,不过并不柔软,甚至是挺括的、厚厚的感觉。多年以前王摩诘很早的一个女友就喜欢戴这种罩杯又尖又厚的胸罩,王摩诘曾非常认真地建议女友私密时候最好别戴这种加厚的假胸,这种假胸一般是给公众而不给已经很私密的情人看的。王摩诘还对女友说过小乳房有小乳房的美感,特别是正在发育或喷薄欲出的美很多时候的比成熟丰满的美更动人。

    王摩诘这样想着,舞步慢慢开始轻盈,和于右燕的身体也开始有了自然的接触。王摩诘一手扶着于右燕的腰一手牵着她的手转动起来,变幻出类似伦巴的花样。

    实际上就是伦巴,但王摩诘已经忘了。

    啊,你会跳舞!于右燕夸张地叫。

    我以为我不会了,我跳得不好,王摩诘说。

    讨厌,你跳得这么好!

    是吗?

    真的!火辣辣直视王摩诘,已没有任何造作。

    我已经很陌生这种场合,王摩诘感叹地说。

    当年你一定是个高手。

    说不上。

    他们旋转,似乎进入某种情境,但王摩诘却也在不时地搜索维格。维格在唱我的太阳的满脸大胡子人的怀中。维格也偶然看到了他。维格昂着头,目光空旷,在篝火的明亮而四周的黑暗中王摩诘注意到一束流动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了一下,就是这不易察觉的一刻,他看到她报以一笑,一瞬而过,此后他再没捕捉到她那难以捉摸的目光。

    你为她而来?于右燕低低地说,没有任何酸意,非常自然。

    是,她通知了我,王摩诘仍看着别处说。

    她已名花有主,是那个不跳舞的人。

    我知道,王摩诘盯着旋转的维格。

    是吗?你知道,那我真的要拜访你去了。

    刚才是假的?王摩诘回过头。

    于右燕故做生气地在王摩诘背上轻轻掐了一下,王摩诘一惊,但没做出任何表面反应。

    我们都知道你,吃过你的菜。

    还毁了我的菜园。

    又掐了一下,并且重了一些,好像仍在毁他。

    很好的感觉,让他激动,久违了。

    可是你又把菜园建起来,建得那么漂亮,还装饰了避邪的宗教标识。

    已经取下那些标识。

    为什么?对了为什么后来怎么不见了?我正想问问你呢。

    有人说亵渎神灵。

    谁说?

    当然是有信仰的人。

    她?你干吗那么听她的。

    我无法抗拒。

    掐他,很重,又拿假胸碰了他一下,非常直接的暗示。

    但王摩诘在注意“那个不跳舞的人”这人一直在和一个人低头谈着什么,戴着一条隐约的红围脖儿,在黑色皮风衣里,身体异常沉默。也许他们在谈论诗,或诗学,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很投入,都吸烟,好像他们不是在有音乐和篝火的河岸,而是在烟雾腾腾的办公室。王摩诘知道这人在藏大数学系教微积分,写诗,是个独树一帜的诗人。有论者说此人的诗致力于几何空间的建构,并且将梦境做了数学模型的处理。

    维格换了个舞伴,一个骠悍的戴牧人毡帽的家伙。或许由于音乐不同、节奏非常快维格和这个有牛仔风度的人跳得充满激情,十分火爆,以至爆发出阵阵尖锐的哨声。直到这时数学诗人才稍稍中断了谈话,平静的注视着飘逸而又惹火的维格。或许在诗人看来维格不断扩张的身体曲线显然已突破了他的几何空间,特别是那些测不准的瞬间更不可能给出数学的甚至几何的描述。骠悍的家伙是西藏大学登山队教练,已近中年,但仍有着马一样的骠悍的线条,浑身的肌肉看上去比年轻人还一种流畅而又成熟的活力。此人据说许多次奇迹般地从雪崩中走来,是个连死亡也不畏惧的人。维格显然被这个流畅的家伙激发了或者说早就激发过他们旋转、相拥、分开,如此默契,如此性感,如此纯熟,如此旁若无人;他们让人血液贲张,超越了嫉妒,超越了道德,他们简直是天生的野性的一对,简直可以做ài,甚至应该做,这会儿就做,因为他们太棒了!某些舞就是以性为中心的,这点不用说谁都明白。所有人都停下来,都退到了篝火的阴影中,都成了观众。

    他们像火,如此原始,野性,而他们与火的关系更加复杂。

    一曲终了,诗人带头叼着烟鼓掌,却鲜有应者,连与他聊天的人也没鼓。

    众人豪饮,啤酒罐堆得像小山,一地垃圾。

    短暂的豪饮之后,维格与教练再次起舞。他们似乎意犹未尽,似乎旧梦重温,似乎要有一段夕阳西下的抒情。慢三。两人贴得如此之近,像叙事,像催眠,教练确实几次在旁若无人地轻吻维格,每次维格都只是稍稍回避一下,并不认真。

    人们又开始跳舞了。都更加放肆。于右燕再次邀请王摩诘,但王摩诘这时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王摩诘向于右燕告辞,他觉得差不多了。但就在他要离开这时,数学诗人越过篝火,向他和于右燕走来。

    别走,我是找你的。数学诗人拿了两听啤酒,把一听递给王摩诘。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你肯定喝过,对不对?你到藏族家家访也不喝吗?你肯定喝,喝吧,喝吧,你能喝多少喝多少,我不强求你。

    王摩诘接过了啤酒。诗人碰了一下王摩诘的酒:

    干了?诗人提议。

    王摩诘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认真地看着诗人。

    这是两个戴围巾的男人,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王摩诘的灰格子围巾皱皱巴巴,有种低调的内在的超凡的味道,诗人的红围巾直接,大气,简单。不过不管两人怎样相似又怎样不同,总的来说都还是不戴围巾为好。

    右燕,右燕,劳驾,你再帮我拿几听啤酒,我带少了。

    等等,我不能喝酒,王摩诘拦住了数学诗人。

    今天应该喝,我已把你当作藏族。

    这对我是殊荣,我不敢当。

    我没这么恭维过另外一个人。

    我喝酒过敏,这是真的,王摩诘诚实地说。

    好,好,我相信你,我应该相信你。诗人自己喝了一大口。我们见过许多次,可一直像路人,从没说过什么。我找你是一直想解释一下那天不幸的菜地的事,那本是个玩笑,可那天我喝多了。这段时间我经常喝多,有半年了,右燕知道我最近总喝多,是吧,右燕?

    谁知道你呀,别拿我说事。

    于右燕躲闪诗人,好像躲闪某种东西。

    好好,你什么都不知道,人就是这样,多可怜。

    又转向王摩诘。

    这次是我提议她邀请你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她,诗人用下巴指了指维格,你是个聪明人,我知道。不过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当然,不是现在。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到藏大找我,我会很欢迎。什么时候都可以,明天,一个星期后,一年,不至于一年吧,只要你记住我的话。

    好吧,谢谢,王摩诘说。

    干了?诗人提议。

    抱歉。

    祝你好运。

    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