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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
我想,可是,我想上帝!是,我是想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可我那是想挽回一点尊严!我想摘掉脸上的套子,摘掉你知道吗?我那些天怎过得你知道吗我就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整天脑子一片白花花。我抓破过自己的脸,现在脸上还有痕迹,你看,看出来了吗?我们可以分手,可我不想像那天那样分手,我不想!我想我还能有一点机会,我们说说话,忘掉那天的事情,让那天过去可是她不肯,哪怕在电话说一句话她都不肯,她仍然恨我,蔑视我,瞧不起我,把我看作垃圾,哪怕我能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喘息也好,可是一点声息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头黑洞洞的,冷冰冰的,像死亡一样,无声无息,没有挂电话的声音,半天突然就响起了忙音,当时我觉得有许多箭头向我射来,非常密集,那是我听到的世界上最恐怖的忙音,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那不是死亡的声音吗?
看来我想错了,你的渴望并不是还爱她,而是——
是是,我就是想能忘掉那天!我像钟表一样突然停摆,定在了一个时间上,我想有谁能帮我拨动一下,可没有一个人。
除了她没有人吗?
是是,可是她不肯,她就是要让我定在那里!
你认为她打电话也是这意思?为了再羞辱你一次?
是,不,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情况很复杂,我想先不要下结论。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说实话出乎我意外,我一直认为你仍然爱她,她对你总的来说相当不错,刚才我想证实这点,我没想到你会那样想,是那样一种心理结构。
你可以写进论文。
你真的同意我写?
写吧,没关系。
这是我们共同的论文。
你别开玩笑了。
好了不说这件事,唐漓连续打电话找你,听到你的声音之后彻底消失了,我觉得这事很怪,问题没那么简单,她的初始动机是什么?怎么想到要给你打电话?想说什么?或者不想说就是想听到你的声音?对了,李慢,我觉得说了半天很核心的就是她想听到你的声音,她也不是不想说话,要不然怎么停了那么长时间电话才出现忙音?她在犹豫,最后才慢慢挂上,你听不到,想想她当时慢慢挂上电话的情景,那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她仍然关心你,但确实不想说话,她知道平安,放心了所以再没来电话。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我就说不太好,只是猜,也许她后来认为你的恐惧是对的,有道理的,她非常后悔那样对你,她非旦不会蔑视你,可能恰恰相反,因此她同样也无法说话,之后只能彻底消失。当然我这只是推测或是一种想象。种种可能都不能排除,你是诗人,更应富有想象力,不能钻到牛角尖里。
你是不是在安慰我,让我相信她一片善意?
你承认不承认可能性?
微乎其微,你不了解她,她那人不是一般人。
至少我不认为总要往坏处想,不管怎么说可能性是敞开的。
终止李大头哨声的那个早晨,新来的小护士叫起床。叫声清脆悦耳,完全可以让人想到百灵或布谷,但是人们已习惯了李大头早晨的哨声,小护士银铃似的一叫,我们仍像往日一样一下弹起来,脚心火辣,像有针刺,有人甚至还要跪在床上堵上耳朵抽搐一会儿。巴甫洛夫给狗做过一个实验,每天喂食的时候摇动铃声,一段时间后观察发现,摇动铃声不再喂食狗仍会分泌腺液,做出进食的动作。一种习惯的养成不容易,改也不容易。李慢还好,因为与杜眉医生一系列的谈话治疗情况大为改观,虽然也仍习惯地弹起,堵上耳朵,但是没抽搐,几乎同时就已意识到李大头已经不在了。李慢松开耳朵,小护士的叫声十分受用,让人想入非非。
启用第八套广播体操李慢要困难得多,这是一次集体习惯的改变,李慢像所有人一样不适应新的体操。过去没有裤带,大家提着裤子,不断变换两手,虽然七零八落,像吊线的偶具,但各自为政,倒也自由自在。新的体操不同了,音乐整齐,要求双手并举,统一有致,大家像一个人,一个人像大家,对我们太难了。尽管我们喜欢杜眉医生,目不转睛看着杜眉医生,但仍不适应杜眉医生反反复复纠正我们提裤子的动作。我们的手虽然解放了,像正常人一样,但也陷入更大的束缚之中。我们勉力做到了统一步调,双手并举,但我们的确非常吃力,手不像我们的手,自己也不像自己,好像我们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操,有人做着做着突然无缘无故鱼贯般地直摔出去,撞到前人身上,弄得鼻青脸肿,浑身抽搐不止。说实话也就是杜眉医生,换了别人谁也甭想让我们这样委曲自己。杜眉医生爱我们,我们也爱她,从来没有医生找我们谈话,聊天,给我们水喝,还有糖果和画报,音乐和风景。
头两天整体看上去效果还不错,杜眉医生相信已改变了我们,但事实上我们只是强忍着,仍禁不住思念自己的裤子,总想摸一摸,拽一拽,我们想要是两手能放在裤子上呆一会那该有多好,要是能单手伸展一下该有多好!那些天我们日夜怀念过去摇晃的音乐,醉人的早操。结果有一天早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我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实际上根本并没商量,音乐一起,有人一带头,过去的情景完整地呈现在杜眉医生面前,那情景就像李慢后来写的一首诗:我们从墓地站起/像一场叛乱/村庄望风而逃/我们起舞/万户萧疏(僵尸之舞)。我们各行其事,动作舒展,表情神秘,有的像问天,有的像招魂,有的像仙人指路,有的像天鹅之死。我们不再抽象,僵直,尽可能的优美,抒情,甚至于做出歌唱或咏叹的口型。杜眉医生终止了音乐,管护人员大喊大叫,我们充闻不闻,继续操练,如醉如痴,什么也不能使我们停下。变了样的李大头远远地看着我们,我们也看见了他。李大头站在一棵树下,肩上扛了一把扫帚,也慢慢地随我们起舞。我们遥相呼应,好像心有灵犀,好像告诉李大头我们思念他,呼唤他回来。李大头的蓝白条号衣不见了,穿了一件很不合身的蓝大褂,好像穿在一截树桩上,头发又秃了很多,但两边更长了,而且有点卷,怪模怪样的。李大头动作非常慢,手常常停在空中,像一枝干树叉。
早操在一种忧伤的似是而非的气氛中结束了。杜眉医生默默离开,我们都看到了她的背影,也看到了李大头肩上的消失在树后的扫帚,隐约听到哗啦哗啦扫地的响声。杜眉医生和李大头差不多是同时消失的,好像有某种呼应。我们原来觉得李大头会走过来,但是没有。我们慢慢停下来,就像散乱的积木又收拢到一块,非常奇怪,我们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再手提裤子,都老老实实垂在两边,走回房中,在家一声不语。
茶水博士,是一部日本动画片中一个可爱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慈眉善目,片中一个童声总是大声指责老头,茶水博士,您不能这样!茶水博士,您这样分析是错的!声音可爱极了,老头也总是煞有介事,十分可笑。片子当年曾风行一时,老少咸宜,我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时我已不是孩子,但仍被深深地吸引。那时我还看铁臂阿童木,据我所知,那时除了阿童木没有哪部片子可以超过茶水博士,以至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我还常听人们谈论或取笑茶水博士。博士一词就像院士一样似乎从来与中国人无关,它随一部逗笑的动画片进入公众视听,尽管仍有点神秘,但同时也成了笑料。因此当杜眉医生出现在早操上,其博士头衔让人有点不知所云、匪夷所思,既没引起尊敬,也没有笑声,远不如她年轻女性的身份引人注目。但是李慢不同,李慢知道博士的份量,而且听得清清楚楚。我记得那一天李慢最初也像所有人一样,见到雪白的杜眉医生眼睛骤然一亮,只是还没容李慢表现出赤裸裸垂涎的样子,他的眼睛又黯淡下来。李慢伤在女人身上,对女人没兴趣或者莫如说心怀恐惧。李慢低下了头,不再想也不再看杜眉医生,他不需要女人,一辈子也不需要,他早已经死了。但就在他想像死亡时他听到了博士一词,这个词如同闪电照亮深海的沉积物,记忆一下翻上来,有什么类似金属的东西亮了一下。博士?对,就是这个词。她是博士?刚刚毕业?他抬起头,眼里不再有女人只有博士一词。院长在介绍,杜眉医生是国内首批心理学博士,那么,就是说,博士已经诞生了?
居然还是女的,如此年轻,李慢几乎感到一种伤害,陷入深深的思索。当年,是的,假如当年——那是哪年,一九八四或一九八五?他是可以选择一条学术之路的,就像今天的杜眉医生一样。但是为什么没有?那一年谁都认为他会顺理成章走上学者之路,他虽然在班上无声无息,但谁都知道他的阅读量深不可测,那是专为他这种嗜书如命人预备的看得见的坦途。那时学位已在大学悄然兴起,研究生炙手可热,就是几年之后他仍不时动过考研的念头。但是他太骄傲了,大学那个样子他还要继续呆下去?陈旧的教材,过时教授导师,照本宣科,口水直流,他要成为他们的研究生?还不如他自己呆在图书馆呢。如果仅仅为了留校,有一份所谓的象牙之塔的教职,就要忍受那些面孔模糊毫无已见人的几年折磨?老实说他根本用不着他们,他的视野早已超过他们。这是李慢内心的骄傲。就像当年放弃杂耍演员一样,李慢的骄傲无人知晓。这件事他同样没同倪维明老人商量过,老人这方面很保守,他根本不了解后来的大学,不了解那些所谓的教授,他的脑筋还停留在西南联大,甚至更早的北大,但是一切都已不一样。李慢觉得有老人就够了,老人才是他惟一的导师。李慢的骄傲或者因为闭塞或者因为老人或者因为不问世事一直保存着,即使他的一些同学读完了硕士有的成为讲师有的又考取了博士,李慢仍坚持已见,不屑一顾,后来连想也不想他们。但是再后来呢?就出现了唐漓,是的,一切都从唐漓开始。如同生活的吊诡,无论怎样躲闪还是与自己最不想相遇的人相遇了,并且身不由已,竟然成了007的读者、希区柯克的悬念,但是只有悬崖,没有结局。作者消失了,好像书撕掉了结尾,一切都从这里中断,不再往前走了。他终日这样坐着,手托下巴,看着脚下的悬崖,有时能听到尖叫,有时听到笑声,有时还能看到影影绰绰漂浮或弯曲的影子,看到失火的羊群,无人驾驶的自行车,华表,城门在水中的倒影,青蒸鱼、茄子或卤水大肠,他要了一瓶啤酒,一盘花生米,等待一碗炒饭,先先,先生,是的,是的,我是记者,不,我不是,我是,不是,是,他飞了出去,飘飘荡荡,就像鱼或青蛙那样,青蛙在水中的样子就是他在天上的样子,像孙悟空,铁臂阿童木,妖怪,休得无理,老孙来啦!嚷什么,他听到一声大吼,但是等抬起头时李大头已继续他的喋喋不休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同做梦一样。周围永远一群畸形怪状的目光,虽然畸形怪状但表情是统一的,都围绕着一个人,总是这样,他不理解这些人,永远不解,但是熟悉他们,就像熟悉自己。他是他们中的一个,也认可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也同他们说话,吃饭,上操,参加悼念活动,手持早晨的鲜花,环绕深睡的人,有时也听李大头滔滔不绝,只要认真能听出讲的是什么,但是稍纵即逝。他可以做到和他们完全一样,但那好像又不是他,好像另有其人,好像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他能同时看见一个不动的自己一个活动的或倾听的自己,就像看电影一样。哪一个更近自己呢?他有时清楚,有时不清楚,有时顽强地清楚,那个思索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比如现在,他知道他在思索博士一词,头脑异常清晰,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他读过的那些书,那些可能与杜眉博士专业有关的书,他一本一本地回忆,一个人一个人地回忆,理清那些观点,表述、继承与发现,从休谟到弗洛伊德、到荣格、伽达默、皮亚杰、巴甫洛夫,格式塔,潘光旦、施蛰存、穆时英,甚至李金发,杜眉博士是否有这样广阔的阅读还难说呢,他要会会这个女博士,尽管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但他对博士感兴趣,他的骄傲依然存在。他如愿以偿,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他手提裤子跟着杜眉医生到了治疗室。
到了简陋的治疗室,杜眉医生临时给了李慢一条绳子让李慢系在腰上,那时裤带还没发给下来,李慢系上了,但仍习惯把手放在腰部,说到激动时甚至还要两手抓住裤带。把手放下。开始杜眉医生还总是打断李慢,李慢放下手,很不自在,继续大谈精神分析引论。每次打断,李慢都越发激动,以致有点口吃,后来发现还不如让他提着裤子,尽管仍是紧张的样子,但那是长期的习惯性的紧张,不影响思维。
通常心理治疗最怕病人不开口,诱导病人讲话是几个最关键环节的首要,必要时要辅以催眠用点制幻剂一类的东西。李慢不用,非但不用几乎不能使他停下滔滔不绝。李慢除了手提裤子的动作,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还要清淅,当然这同样是典型的症状。那次谈话与其说是杜眉医生安排的,不如说是在李慢要求下进行的。治疗室刚刚筹建好,杜眉医生还要做些改造,但一次次查房李慢已显出急不可耐的样子,热切的目光实在让杜眉医生感动。有几次杜眉医生离开病房走到门口之际背后传来冷不防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我有事要跟你讲。病人主动要求治疗这是好现象,而且听得出这个人好像懂点什么,病人中什么人都有,既要当他们是病人,也要当他们是各种各样的人,因此治疗不能仓促开始。杜眉医生调来李慢的病例,,偏执,焦虑,幻视幻听,大学本科,编辑,诗人,推销员,这些同杜眉医生的印象基本相符,只是推销员是个疑问。这样的病人有基础,但从经验上看也可能更不好对付,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非常顽强,是一件极富挑战性和创造性的工作。
果不出所料,他这个其貌不扬、瘦削、头发长而稀疏的人,目光炯炯,一上来就开始谈她的专业,一口气说出了不下十本书的名字,还有一大串人名。杜眉医生后来告诉我,多数书和人名她都知道,但也有不知道的,比如那个李金发,从来没听说过。杜眉医生做了些准备,但是李慢实在太不起眼了,出于女性的本能她心目中的首选不是李慢,从哪方面说都不太想从李慢开始,说白了她不喜欢李慢的样子,因此说重视也还是忽略了。杜眉医生认真听着,从旁观察,偶尔插一两句,概括一下或总结一下,没有一味同意李慢的观点,但点到为止,同时也承认某种观点她不知道,没读到过。主要是李慢在说,但看上去像是两人平等的探讨与交流,李慢稍占上风,满足了表现欲。局面控制得相当成功,除了超出了规定时间,可以说恰到好处。那个下午,李慢手提裤子滔滔如长江水,眼看天色已晚,意犹未尽,杜眉医生几次提醒都无法中止。李慢憋得时间太长了,一肚子书本无人倾倒,这次全倒给杜眉医生了。如果不是后来有人来叫杜眉医生,那次谈话不定还要进行多久。
杜眉医生送李慢回房,李慢恋恋不舍,一手提着裤子一手还在比比划划说个没完,快到病房了,我记得杜眉医生“啪”的一声打掉李慢的手,多难看呀,记住没有?这个动作应该说是亲匿的,加上那种责怪,只有女性或女医生做得出来,别小看这么一个小小的打手动作,它有点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味道。我之所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至今一回忆起来手上仍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东西,那种东西从那一刻植入了我的内心,并触动了我久已沉寂的生命,使我几乎恢复了对女人的感受。那个晚上充满美好的回忆,整个谈话如此宣泄淋漓,手背的筋脉一直在轻轻的跳,像有许多快乐的小虫子在上面舞蹈。那个晚上睡眠如此甜美,并且梦见了唐漓。
李大头从杜眉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脸色灰暗,头顶上不多的茸毛好像都竖起来,一进屋就先拿了一个骑马蹲裆式,目光直视,泪水横流,呼呼喘气。那一天我们记忆犹新,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没见过李大头这样,都吓坏了,直直地看着李大头。没人注意到李大头脖子上的铜哨没了,要是注意到了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也不至于那样害怕。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有人吓得钻到了床底下,有人躲在别人身后。
通常李大头要是生了谁的气就是先拿一个骑马蹲裆式,当然不忘手提裤子,然后一跃到了房梁上,下来时就会有一个人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李慢那时已恢复得不错,见李大头这样子就想偷偷溜出去喊一下杜眉医生,可是李大头的骑马蹲裆式正把着门,架势像是要收拾所有人,谁也别想跑。李慢正捉摸着,这当儿,也就是一眨眼功夫,李大头就挂在了高高的房梁上,不知道是用的旱地拔葱还是鲤鱼打挺。李大头头朝下脚朝上,犹如倒挂金钟一般。李大头的功夫大家都知道,可过去大抵也就是拿着架势在屋里疯走,顶多偶尔踢个旋子什么的,就是上了房梁也会立刻下来,从没见过还能挂在上面呆住。我们哗啦哗啦鼓起掌来,虽然更多出于紧张和害怕,希望他高兴一点,别太生气了。李大头并不领情“啪”的一口痰就射到了正面笑逐颜开人的脸上,我们立刻全都散开。
李慢叫来了杜眉医生,还有两三个男医生,把倒挂金钟的李大头团团围住,不管谁床上的被子抻下来就铺在了地上,怕李大头万一掉下来接着点。人们叫李大头不下来,李大头不下来,扬言谁抱他下来就把谁踢出门外。医生护士也都知道李大头会武术,都看过武打片,霍元甲陈真金毛狮王一类,都知道一齐上去也不一定能抱得住李大头。男医生们发动我们,要我们准备好一起抱下李大头,但是被杜眉医生制止了。男医生们劝杜眉医生把铜哨还给李大头,他喜欢吹就让他吹吧,他们也都习惯了他。杜眉医生像没听见一样,走到李大头跟前对李大头说,我们刚才不是讲得很清楚了吗,你也同意转正,你答应得好好的是不是?
“噗”李大头一口痰吐到杜眉医生的脸上,有人笑起来。杜眉医生没动,也没擦脸,脸上的痰颤颤悠悠往下掉。杜眉医生好像没感觉,继续对李大头说,这次体检结果证明,很多人都有耳鸣心颤幻视幻听,还有人长期遗床,这些都和你的哨声的有关。你有工作意识,责任心强,我们考虑到了这些情况,把你转为正式职工,你可以做一些其他工作,我们现在是同事了,难道你不听院长的话吗?来吧,下来吧,这样会脑溢血的,听话,下来,自己下来,好吗?来,来,杜眉医生竟然伸出手抱住李大头。所有人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想不通杜眉医生如此镇定,更想不通的是李大头竟也慢慢抱住了杜眉医生,好像要下来的样子,只是到了最后一刻,人们才通过李大头直直的目光,发现李大头如此老实原来是盯上了杜眉医生白衣口袋里的铜哨。杜眉医生不知道,还在哄李大头,做思想工作。那时李大头已慢慢摸出铜哨,正当我们又紧张又奇怪之际,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起,一吹冲天,响彻环宇,与此同时李大头一个鹞子翻身,衔着哨音轻声落地,没有一刻停留,冲过人群,撞倒三四个人跑出了房门。杜眉医生还有男医生追了出去,我们也要追出去,被管护人员拦在门内。我们虽然看不见李大头,但凭哨音的远近与弯曲,李大头显然高兴坏了,哨音飞快流转,飘飘荡荡,到后来就像鸽哨一样悦耳。我们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从此没有回来,好像消失了一样。
再次见到李大头就是那个叛乱的早晨。不能说李大头同叛乱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叛乱发生后李大头才从树丛后面现出身来,不过据我所知至少和李慢有点关系。李慢是为数不多开始没有参与叛乱的人,但是李大头现身之后,李慢非常吃惊,一眼就认出那是李大头但又不像李大头,四不象,甚至像一个人的倒影。那时太阳刚刚升起,李大头胸前的铜哨熠熠闪闪,好像擦得更亮了,但是除了铜哨不恰当地闪光,一切都像提示着一个人已经死去但还活着。李慢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然后开始神思恍惚,不由自主与大家一起伸展起舞,说不出内心宣泄出一种什么东西,好像一场类似葬礼的感觉。是的,就是那一天,除了医生们,包括杜眉医生,所有参与叛乱的人都预感到李大头后来的死亡。当然预感仅仅是预感,预感从来都是事后的事情,当时李慢只是觉得有一种巨大的贯性把自己投入到一种模糊的时光之中。李慢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李大头,或者事实上不喜欢,但李慢像所有人一样在那一刻无法不怀念李大头的音容笑貌、李大头的讲述,以及那该死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又如此醉人的久违的哨声。李大头虽然不在了,但人们的许多习惯仍保留着,比如早晨的弹起,烧灼,抽搐,但抽搐之后却像竹篮打水,恍如隔世,再无应有的与之相应的恐惧感快。甚至那时老鼠也一样,照例在房顶乱窜,窗棂也嗡嗡作响,四脚蛇依然翅起小尾巴准时聆听,就是说,一切过去的事物、场景都在,但却没了哨声,人去屋空,就像车已停住轮子还在空转,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毫无意义。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在见到李大头之后,犹如旧梦重温,回光返照,怎么不令人如醉如痴。杜眉医生不真正了解李大头对人们的意义,李大头这棵老树被连根拨起,同时也暴露了别人脆弱的根须,它们是连在一起的。这种痛感李慢清楚,但当时也难以说清,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李慢被叫到治疗室的时候,状态相当不好,仍处在一种临界状态,感觉又像回到从前。杜眉医生希望得到李慢的一些回答,李慢也希望杜眉医生拔开自己脑子里的迷雾,谈话十分困难。
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觉得需要李友贵吗?杜眉医生说。
我不知道,李慢说,我看到他心就乱了。
可是他没来之前你们就乱了。
我没有,李慢说,他不来我还能坚持。
坚持?什么叫坚持?
我不知道,说不出来。
你们想回到过去?
也不是,我说不清,你别问我了。
我现在需要你,只有你能帮我,你当时怎么心就乱了?
我觉得,好像是一场葬礼——
葬礼?!什么葬礼?
看到许多东西,乱七八糟的。
出现了许多幻象?
是是,许多,还有声音。
你能描述吗?
各种叫声,床,老鼠,窗户,马,冲锋号
还有冲锋号?
还有乐队指挥,可是一会像乐队指挥,一会又像指挥官,好像电影打击侵略者,公路上有许多部队,使劲吹哨,乱成一团,坦克,汽车,鸟叫,还有笛子
你认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差不多,我们好像互相能看见大脑。
他们的脑子可能更黑暗,可太怕了。
是,你说得对,深不见底。
恶梦还在持续,不改变怎么能行呢。
杜眉医生深叹了口气。作为博士和院长助理杜眉医生有一套完整的精神治疗理念,也有相当的权力。事实上她是带着研究任务下到基层病院的,带有博士后工作站性质。发给病人裤带是一项重大改革,至今没出现任何意外事件,显然是成功的,当然还要再看。将李友贵排除病房受到一些阻力,事情有些复杂,主要是李友贵资格太老了,光李友贵历经的院长就不下七个,据说他的铜哨还是第二任院长颁发给他的。多少年来李权贵作为病房的核心,秩序的象征,功不可没,实际上是病院潜管理的根基之一。杜眉医生要终结李大头,引起上上下下的反对意见,院方认为就算不考虑李大头个人的历史功绩,从管理角度来说,病人没有一个中心将如何管理?谁能日夜守护病人?护士能代替病人的自我管理吗?李友贵实际上也是一级组织,人怎么能没组织?连正常人都需要组织,更何论精神病人?反对的声音到了院长那里,杜眉医生说不通院长,最后不得不把课题方案拿出来,院长大人向上级咨询了有关情况,通过了调离李大头的方案,总的说来事情还算顺利。
你认为明天情况会怎样?杜眉医生问李慢。
我不知道,李慢说。
你觉得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