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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春天,我搬进一个有两面窗户的房间,度过高中最后三个学期。
房间在五楼,两面窗户一面朝南,另一面向西。
朝南的窗外可看见隔壁女校的学生,这是我最大的休闲活动。
偶尔女孩们不经意抬头看见倚在窗前的我,便会窃窃私语。
大概是说些那个无聊的男生又在偷看我们,八成是个变态之类的话。
我当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会得意地嘿嘿笑,还朝她们比v。
年轻果然真好。
向西的窗外,是海的方向,也是故乡的方向。
虽然根本看不见海,但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会有海。
(编按:此名言佳句出自夜玫瑰,红色出版社2002年11月初版。
欲购此书请洽出版社书库东北角,爬满蜘蛛网的书堆便是。)
对当时未满十七岁的我而言,对家乡仍然有一份强烈的依恋。
所以我想家时,就会站在向西的窗口,凝目眺望。
后来家不见了,我便关上这扇窗,不再开启。
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由于具有写作者的身份,我最害怕被问到灵感来源之类的问题。
我无法说出灵感来源是青春少女亮丽脸庞所荡漾出的灿烂笑靥;
或是佝偻老妇垂头白发也掩不住的斑驳沧桑等等美丽的话。
只能说出我的灵感是源自对生活的感受这种烂答案。
因为搬进那个房间后,我便习惯与自己相处,生活里没别人的影子。
我开始用心感受每天经历的人事物。
这十九年来,只要生活中让我起了从头开始的念头时,
我心里便会试着回到那个房间,找寻“头”
某种意义上,那是我生命的起点。
我大概是属于那种长不大的人,或者说根本无法长大。
因为我生命的原型已在十九年前的那个房间里被塑造完成。
之后或许可以被修饰,但样子不会改变多少。
在我写作的历程中“从头开始”的想法一共有两次。
第一次是写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之后半年。
因为写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不断读到别人对我的看法。
但别人口中的我或我的作品,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我开始感到慌乱与不知所措。
因为害怕迷路,所以选择站在原地。
直到我回到那个房间,重新找到不曾改变的自己。
也彷佛闻到熟悉的洛神红茶味道,那是那阵子生活中的唯一味道。
现在生活中的味道,或者说是生活本身,根本不可能会跟以前一样了。
只剩自己是不变的。
于是我用很简单的文字,写下洛神红茶。
第二次——也就是这一次——想从头开始的念头,
是动笔写孔雀森林前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我累了。
再怎么贪玩的小孩子累了也想回家,所以我想回到那个房间。
孔雀森林其实应该叫孔雀,我计算机里的原稿一直是这么叫的。
动笔之初曾暂取名为:心理测验,以便能够继续往下写。
但写了五百字,挣扎了五天,还是宣告放弃。
我无法用暂时的取名善意欺骗自己,即使是为了完成作品的不得不。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正直的人,虽然这是事实。
最后我想到:孔雀,感觉对了,可以再提起笔。
才写了一万字,从飞机上的报纸得知有部电影也叫孔雀。
下机后到餐馆吃饭,餐桌上有张广告纸:智利孔雀酒厂推出新酒!
隔天走进水族馆,在数十种观赏鱼中指出一种并问老板:
“这是什么鱼?”
“孔雀鱼。”老板回答。
我意识到孔雀应该很容易跟别种形式的创作品撞名,上网搜寻后,
果然发现同名的小说早已出版。
这是写作者的第二大恨事。
(第一大恨是肠枯思竭多时好不容易有个绝佳的灵感自动找上门,
于是太兴奋跑到韩国去玩却发生车祸失去记忆。
韩国车祸多,君不见韩剧充斥发生车祸而失去记忆的情节?)
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沮丧感,便停下笔,一停就是一个月。
为了尊重别人也为了避免困扰,我试着更改名字。
可惜孔雀这意象早已深植脑海,我无法也不愿改变,宁可干脆放弃。
但小说开了头,死也要把它完成,这是我的信念。
我当然不是暗示自己是个坚忍不拔贯彻始终的人,虽然这还是事实。
硬着头皮完成十万字的孔雀,在出版前夕狗尾续貂加上森林。
我一向不擅长帮小说取名字,甚至常因取名而出状况。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像色情小说,被归为性教育保健类,
台北市的警察局有次查获了一堆色情书刊,里面就包括这一本。
爱尔兰咖啡介绍咖啡煮法,被归为咖啡器材用品类,
小说中编造的咖啡馆名称,竟然与某咖啡馆同名,而且地点也相近。
檞寄生像植物百科全书,还因为檞和槲的争议,
有人建议我先弄懂汉字,再来写小说。
夜玫瑰听起来则像一位酒店女子的回忆录。
因为是我写的小说,所以理所当然的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我甚至怀疑如果将来有天我写了一部外星人来到地球的小说,
只要里面有外星人爱上地球生物的情节,那么它也会被视为爱情小说。
即使如此,在这部将被定义为爱情小说的作品中,
某种程度上却是反爱情的。
爱情对所有人都很重要,但未必是最重要。
这部小说中不断提到的那个心理测验,
只是说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或选择。
领先时代五年叫先知,备受推崇和尊敬;
但领先时代五十年则被视为妖孽,人人得而诛之。
价值观是时代的函数,用科学的话讲,叫unsteady。
有时这东西的对与错,在不同的年代或地点会有不同的评价。
通常序都是写点感言或是关于内文的种种,我好像有点离题。
有朋友说,我写的序很像小说。
“那我写的小说呢?”我满怀期待地问。
“很啰唆。”他一脸不屑地回答。
我有信心这部小说绝不啰唆,因为它是我想象中的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是个很奇怪的归类,它的最大特色是:
不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往往能很清楚明确果决地告诉你它是什么,
而在网络上写小说的人永远不明白于是只能含糊告诉你它是什么。
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网络”却忘了它还是“小说”
因此是否在网络上发表,便成了判别网络小说的唯一标准。
网络小说给人的印象是轻薄短小,虽然以是否在网络发表为判别依据,
但实际的尺上有条清晰的刻划,网络小说永远在它的左边。
那条刻划叫做文学价值或文学深度。
所以网络小说没有明确的定义,只有鲜明的既定印象。
像不像孔雀给人的既定印象呢?
如果你是孔雀,你不必费尽心思扭转别人认为你一定虚荣的既定印象;
你只要开屏,漂亮活出自己即可。
我很喜欢这篇小说最后教授说的那段话:
“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
我们总是想尽办法去成为某种人,很少想过该如何完成自己。
我很庆幸自己不会也不想成为别人,因为从十九年前在那个房间开始,
我已经找到自己。
剩下的,只是如何完成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