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曾相识

三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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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朋友莫里离开这儿已快一个夏季了。

    每看到他那张斜斜插在书架上的黑白照片,心里总是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温柔。

    窗外的大雪山荻伊笛依旧如昔,衬着无云的长空。

    就在那座山脚下的荒原里,莫里穿着练武的衣服,在荷西跟我的面前,认认真真的比划着空手道,每跨出一步,口里都大喊着——啊——啊——。

    那个冬日积雪未散,日正当中,包括莫里在内,大地是一片耀眼的雪白。当他凌空飞踢出去的时候,荷西按下快门,留住了这永恒的一霎。

    所谓阳刚之美,应该是莫里照片里那个样子吧。

    这时候的莫里不知飘流在世界哪一个角落里,他是不是偶尔也会想念荷西跟我呢?

    认识莫里是去年十二月初的事情。

    冬日的十字港阳光正好,游人如织。

    因为一连串的节日近了,许多年轻人将他们自己手工做出来的艺术品放在滨海的人行道上做买卖,陆陆续续凑成了一条长街的市集。

    这一个原先并不十分动人的小渔港,因为这群年轻人的点缀,突然产生了说不出的风味和气氛。

    当我盼望已久的摊贩出现在街上的第一日开始,荷西与我便迫不及待的跑下港口去。

    五光十色的市集虽然挑不出什么过分特别的东西,可是只要在里面无拘无束的逛来逛去,对我们这种没有大欲望的人来说,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

    第二次去夜市的时候,我们看中了一个卖非洲彩石项练的小摊子,那个摊子上煤气灯照得雪亮,卖东西的人却隐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请问多少钱一条?”我轻声问着。

    卖东西的人并没有马上回答,朦胧中觉着他正在凝望我。“请问是日本人吗?”花下站着的人突然说。

    在这样的海岛上听到日语使我微微有些吃惊,一方面却也很自然的用日语回答起来。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哩!”我笑说。

    “啊!会说日文吗?”这人又惊喜的说。

    “一共只会十几句。”我生硬的答着,一面向荷西做了一个好窘的表情。

    在我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英俊非凡的日本人,平头,极端正的五官,长得不高,穿着一件清洁的白色套头运动衫,一条泛白的牛仔裤,踏着球鞋,昂昂然的挺着腰,也正含笑注视着我呢。

    “嗯——要这个,多少钱?”我举起挑好的两串项练给他看,一说日文,话就少了。

    “每条两百块。”很和气的回答着。

    “怎么样?一共四百。”我转身去问荷西,他马上掏出钱来递了上去。

    四周的路人听见我们刚才在说外国话,都停住了脚,微笑的盯住我们看。

    我拿了项练,向这个日本人点点头,拉了荷西很快的挤出好奇的人群去。

    走了没几步,身后那个年轻人追了上来,拿了两张百元的票子不由分说就要塞回给荷西。

    “都是东方人,打折。”他谦虚的对荷西改说着西班牙文,脸上的笑容没有退过。

    荷西一听要打折,马上退了一步,说着:“不要!不要!”

    这两个人拚命客气着,荷西挣扎不过,都想拿了,我在一旁喊了起来:“不能拿,人家小本生意啊!”路人再度停住了,笑看着我们,我急了,又对日本人说:“快回去吧!摊子没人管了。”

    说完用力一拖荷西,发足奔逃开去,这人才没有再追上来。

    跑了一阵,荷西很快的不再去想这件事,专心在街头巷尾找卖棉花糖的摊子。

    我跟着荷西大街小巷的穿出穿进,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不行,一直忘不掉那个人。”

    “什么人?”

    “刚才那个日本人。”我叹了口气。

    荷西在粉红色的棉花后面眨也不眨眼的瞪着我。“想想看,一个陌生人,对我们会有那样的情谊。”我慢慢的说。

    “可是我们没有拿他的钱呀!”荷西很干脆的回答,还做了个好天真的手势。

    “拿,不拿,这份情,是一样的,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我再叹息起来。

    “要怎么样才能忘记他,你说吧!”

    “流浪的人,也许喜欢吃一顿家常菜,你答应吗?”我温柔的求着荷西。

    荷西当然是首肯的,拉着我便往回走。

    这一回我们绕到那日本人的摊子后面去,轻轻敲着他的肩。

    荷西跟我笑着互看了一眼,荷西推推我“你说。”“嗯——中华料理爱吃吗?”我的日文有限,只能挑会说的用,胆子倒是来得大。

    “爱极了,哪里有吃呀?”果然他欢喜的回答着。“在我爸爸和我的家里。”我指指荷西。

    说完马上发觉讲错了,也不改正,站在树下一个人哈哈的笑。

    这个人看看荷西,也笑了起来。

    “我叫莫里。”他对我们微微弯了一下身子,并不握手,又慢慢在摊子上用手指划出一个“森”字来。

    “我们是荷西和三毛,请多指教。”说着我对他鞠了一躬,荷西在一旁看呆了。

    第二日早晨,我正在泡虾米和冬菇,女友黛娥抱着孩子兴冲冲的跑来了。

    “早上碰见荷西,说有同胞来晚饭,要去大菜场吗?我也跟去。”她好起劲的叫着。

    黛娥是西班牙人,因为跟我十分要好,言谈之间总是将中国人叫同胞,每次听她这么说,总使我觉得好笑,心里也就特别偏爱她。

    “是日本人,不是同胞。”我笑说。

    “啊!算邻居。”黛娥马上接了下去。

    在去菜场的途中,黛娥按不住她的好奇心,一定要我先带她去看莫里。

    “在那边,我停车,你自己下去看,不买东西还是不要去扰人家才好。”

    黛娥抱了孩子跑了上去,过一会又悄悄的跑回车上来。“这个人我喜欢,没买他的东西,他看见娃娃,送给他一朵小花,好谦和的,跟你不一样呢。”

    莫里也是给我那样的第一印象,谦和诚恳,不卑不亢,他那个摊子,挤在一大群嬉皮打扮的年轻人里面,鹤立鸡群似的清爽。

    我们照约定的时间去接莫里,却发觉他的摊子上生意正旺,挤满了现定的游客,要莫里当场用银丝绕出他们的名字胸针来。

    莫里又要卖又要做手工,忙乱不堪。看见我们去了,马上跟面前围着的人说要收摊。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弄巧成拙,请莫里回家吃顿苦饭,却没有想到挡掉了他下半夜的财路。一时心里不知怎的懊悔起来。

    在我们温暖的小公寓里,莫里对着一桌子的菜,很欢喜的用日文说了一堆感谢的话,这才拿起筷子来。

    他的西班牙文很不好,只能说简单的字,荷西在他筷子旁边放了一支笔,叫他跟我笔谈。

    “我的父母,是种田的乡下人。故乡在日本春日井市。”莫里慢慢的用日语说给我听。

    故乡,竟有个这么诗意的名字。

    “我赚钱,旅游,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慢慢走,出外已有好几年了。”

    “喜不喜欢西班牙?”荷西问他。

    “喜欢,这里不但人好,更有生活的情调。”

    虽然莫里跟荷西不能畅谈,可是我请莫里回家的目的是要他吃菜,他说多说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当我看见荷西跟莫里两个人把一桌的菜都扫光了,还捧着饭碗拌菜汁津津有味的大食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平常吃什么?上餐馆吗?”我问莫里。

    “馆子太贵了,我买蔬菜水果吃。”

    “肉类呢?”我又问。

    “今天吃了很多。”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着又向我微微欠身道谢。

    “你没有厨房,以后在十字港的时间请常常来这儿吃饭。”荷西友爱的对他说。

    莫里微笑着,要说什么又没说,面上突然有些伤感的样子,我看那情形赶快站起来收盘子,一下就把话扯开去了。

    饭后荷西将他海里海出来的破铜烂铁搬出来献宝,两个人又跑到阳台上去看荷西养的海龟。过一会莫里又把他整个的摊子从大背包里倾倒出来,挑了一大堆礼物要送我们。这么弄来弄去,已是深夜了。

    送莫里回港口去的途中,我对他说:“莫里,我们下星期可能要搬家,下次你来大概是在新家了。”

    “这么好的房子还要搬吗?”他不解的说。

    “现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间,做菜的油烟味总是睡着了还不散,新找的地方有两间,厨房是隔开的,”虽然我很婉转的解释着,可是不知怎的觉得自己生活很腐败,羞耻,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莫里的指点下,我们开进了港口后面一条安静的狭街,三层水泥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床位出租”——,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暂时的居处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冻得人发抖,莫里一进门,我们就跳上车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领毛衣拿去给莫里,差不多还是新的。”荷西突然说。

    “他是穿得单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没有厨房,拿吃的去总还有个理由,分衣服给他也许会伤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说。

    “我是诚心诚意的,他不会误会。”

    “再说吧!”我还是不肯。

    以后莫里没有再来过家里。

    我只要做了肉类的食物,总是用锡纸包好,拿到莫里的摊子上去给他。

    多去了几次,莫里不再客气了,见我远远的向他走过去,就会笑着猜:“是鸡肉?还是猪肉?”

    有的时候,他也会买一包糖果,叫我带回去给荷西,我一样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渐渐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说越好,四周一起摆摊子的年轻人也熟了。

    每当我三两天经过一趟时,莫里总是很欢喜的向我报帐,昨天赚好多,今天又赚了好多。买了新衣服,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钱多了存到银行去吧!”我劝他。

    “反正摊贩执照还有二十多天就不再发了,存了又要拿出来麻烦,放在背包里一样的。”

    “只能再卖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这次赚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维持很久。”他十二分乐观的踢踢背包里藏着的钱。我见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稳下来了,不由得替他高兴,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牵挂着他的心便也相对的淡了下来,以后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来了,这一冬的开始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因为一时的因缘,我突然拿起久搁的画笔,跌进画石头的狂热里去。

    虽然我照样机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样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都交给了石头。只要简单的家务弄完了,荷西睡觉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画画,不分白昼,没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着自己有限的体力,可以说,为了画石头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回头。

    有一日,我辛苦画出来爱之如命的一批石头被工人当作垃圾丢掉了,这一场大恸使我石头梦醒,再觉得还有自己的躯体存在时,已是冬去春来,数十天的时光,不知何时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来。

    “街上没有摊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么不去?”我敲着时时要剧痛的头,懊恼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际关系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画画,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却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个公寓。

    “不要急,明后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已经走了。”荷西说着。

    想着莫里,却毕竟没有马上去找他,那时,长时间不分日夜的疯狂画画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体,我开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断的咳嗽,每天发烧,头剧痛,视线模糊,胸口喘不过气,走几步路都觉得天旋地转。

    病,缠缠绵绵的绕上了我,除了验血,照x光,看医生这些不能避免的劳累之外,我虚弱得离不开卧室一步,心情也跟着十分消沉,神经衰弱得连偶尔的敲门声都会惊得跳起来。

    有好几次荷西把我拉起来拖到阳台的躺椅上去靠着,好言好语的劝我:“有时候,撑得起来,也要出去走走,这么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来了。”

    我哪里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着大浪似的晕,那时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唤我,大概也没有气力跨进去,更别说出去乱走了。

    “振作起来啦!我们下午去找莫里,怎么样?”

    黛娥也是三天两头的跑来,想尽办法要拖我出门。我病恹恹的闭着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体自然发展,不去强求什么。

    有一天我发觉黛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无袖的夏装。

    “这么久了?”我叹了口气看着黛娥。

    “夏天快来啦!你还赖在毯子里面。”她吼着我。

    那么久足不出户,再一开窗,窗外已是一片荫浓,蝉声叫得好热闹。

    我的体力慢慢的恢复了,慢慢有兴趣做菜了,理家了,渐渐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场了,有时候还能撑着洗些衣服了,终于,有一天的黄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几个月了。”房东太太好奇怪的看着我。

    我默默的回来,也不怎么失望,日子一样静静的过了下去。

    十字港庇护渔人们的卡门圣母节渐渐近了,街头巷尾又张灯结彩起来,那时候,听说摆摊子的执照又开始发放了。

    这一批新的年轻人换了市集的地方,他们在广场的大榕树下围成一个方城,一面乘凉一面做买卖。

    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脸孔,只有那个皮革刻花的小摊子坐着我认识的阿根廷女孩丁娜。“咦!三毛,原来你还在十字港。”她见了我兴奋的叫了起来。

    我停住了脚,笑着,没有什么话好讲。

    “你去哪里了?上几个月莫里找你快找疯掉了。”我询问的看着她。

    “难道莫里找你你不晓得呀?”她张大了眼睛问着,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来。

    “我也去找过他,他不住在那儿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着远方的海洋轻轻的说。

    “难道这几个月都没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着我。我摇摇头。

    “那你是不晓得罗!莫里上一阵好惨——“他呀!几个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来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么货啊,钱啊,护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惨得饭都没得吃——”

    丁娜低头开始做手工,我在她旁边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炸了出来一般。

    “他一回来就去你们家找你,说是搬了,到处打听荷西的公司,又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摆摊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们看不过去,有时候分他一点面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摊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惨,没有工作证,连给人洗碗都没人要,那一阵他怎么熬过来的真没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着丁娜灵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响起来,视线开始不规则的一下远一下近,病后的虚弱又缓缓的淹没了我全身——。丁娜还低着头在讲,什么违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给人送去医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几个月莫里也熬过来了,你要看他,晚一点来嘛!他就在那边对面摆摊子。”她笑着指指不远的大榕树。

    我站起来,低声谢了丁娜,举着千斤重负的步子要走开去,丁娜又笑着抬起头来,说:“我们以前还以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给我们看过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轻轻的说。

    “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我乱说的。”丁娜很快的又说。“没有不高兴,莫里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图书馆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灯都亮了,才发觉顺手拿的杂志连一页都没有翻开。

    我走出来,下了石阶,广场上,莫里果然远远的在那儿坐着,低着头。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脚步,我是一个任性的人,恁着一时的新鲜,认人做朋友,又恁着一时的高兴,将人漫不经心的忘记掉。这个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经这样的信赖我,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将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头苦苦的盼我,而我——当时的我在哪里?

    我用什么颜面,什么表情,什么解释才能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头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该当是很苦的吧!这种苦对我又是那么陌生,我终其一生都不会了解的。

    我盯着莫里看,这时候他一抬头,也看见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灯下穿来穿去,莫里和我对看着,中间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几步路,竟是走得那么艰难。

    我笔直的走到莫里的摊子面前,停住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人又瘦又黑,脸上虽在微笑着,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表情。

    “莫里,我没有去看你,因为我病了一大场。”我讷讷的解释着,眼光一下子看住地上,不知再说什么。莫里仍是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这时,我发觉莫里的摊子变小了很多,以前他的摊子架着木板,上面铺着一层深蓝的丝绒,丝绒上放满了烂若星辰的项练。

    现在,他用一块破的尼龙布,上面摆了一些化学绒做的廉价小猫小狗,布就铺在水泥地上。

    乍一看到他现在潦倒的情景,心情恍如隔世,我的眼睛突然湿了。

    “生意怎么样?”

    “不太好。”轻轻的安详的回答我。

    我们僵立了一会儿,过去那条看不见的线已经断了,要说什么都像是在应酬似的格格不入。

    莫里对于过去几个月的遭遇没有提一个字,更没有说他曾经找过我们的事。

    “听说前几个月你的情形不太好。”我吃力的说。

    “都过去了。”他轻喟了一声,眼睛倦倦的望着远方。“你生了一场肝病?”我又说。

    “是。”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很小心的问了他:“要不要钱用?先向我们拿,以后慢慢还。”

    他还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着,轻轻的摇着头。

    “这样好吧,荷西快下班了,我先去接他,再跟他一起回来找你,我们三个去吃饭。”

    他看看他的摊子,犹豫着。

    我转眼看见另一个女友马利亚正远远的在小公园里看孩子荡秋千,急着向莫里点点头,说了一句:“一言为定哦!等下我们再来。”

    我很快的跑到马利亚旁边去。

    “马利亚,你看见那边那个日本人吗?你去,把他摊子上那些东西全买下来,不要多讲,东西算你的。”

    我匆匆忙忙塞了一千块钱给她,跑到莫里看不见的地方去等。

    马利亚很快的回来了,婴儿车里堆了一大群小猫小狗。“总共才六百多块,统统的买了,哪!还剩三百多块。”她大叫着跑回来。

    “谢啦!”我拿了找钱掉头就往荷西工地跑去。“什嘛!莫里还在这里啊?”荷西被我拉了跑,我们跑回莫里的地方,本以为他会等着的,结果他已经不见了。

    我沉默着跟荷西回去,夜间两人一起看电视,很普通的影片,我却看得流下泪来。

    我欠负了莫里,从他一开始要打折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欠着他。当他毫不保留的信赖了我,我却可耻的将他随随便便的忘了。

    那流落的一段日子,他恨过我吗?该恨的,该恨我的,而今天,他看我的眼光里,竟然没有恨,只有淡漠和疲倦,这使我更加疼痛起来。

    在一个深夜里,荷西和我都休息了,门铃突然轻轻的响了一下。

    荷西看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他对我轻轻的说:“我去。”就奔出客厅去应门。我静听了一会,荷西竟然将人让进客厅来了。

    偷偷将卧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莫里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西籍青年正要坐下来。

    我吓了一大跳,飞快的把睡衣换掉,匆匆忙忙的迎了出去。

    “怎么找到的?我忘了把新家地址给你啊!”我惊喜的喊着。

    “你的朋友马利亚给我们的。”

    那个还没有介绍的青年一见如故的说。

    “谢谢你,一次买去了我一天的货。”莫里很直接的说了出来。

    我的脸猛一下胀红了,僵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去拿饮料。”我转身奔去厨房。

    “对不起,我们是收了摊子才来的,太晚了。”我听见莫里对荷西说。

    “这是夏米埃,我的朋友。”他又说。

    我捧了饮料出来,放在茶几上,莫里欠了身道谢,又说:“我是来告辞的,谢谢你们对我的爱护。”

    “要走了?”我有些意外。

    “明天下午走,去巴塞隆纳,夏米埃也一起去。”

    我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他们可能还没有吃饭,赶快问:“吃晚饭好吗?”

    莫里和夏米埃互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肯说。

    “我去弄菜,很快的。”我赶快又奔进厨房去。在心情上,我渴望对莫里有一次补偿,而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是把家里能吃的东西全部凑出来,摆出一顿普通的饭菜来而已。

    在小小的阳台,桔红色的桌布上,不多时放满了食物。“太丰富了。”莫里喃喃的说。

    这两个人显然是很饿,他们风扫残云的卷着桌上的食物,夏米埃尤其是愉快非凡。

    哀愁的人,给他们安慰,饥饿的人,给他们食物,而我所能做的,为什么总只是后者。

    “莫里常常说起你们。”夏米埃说。

    我惭愧的低下了头。

    “你们哪里认识的?”荷西问。

    “在牢里。”夏米埃说完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在街上卖东西,流动执照没了,被抓了进去。要罚钱,两个人都没有,后来警察把我们关得也没意思了,先放了我,我出去了,想到莫里一个异乡人,孤伶伶的关着实在可怜,又借了钱去付他的罚款,就这么认识的。”

    夏米埃很亲切,生着一副娃娃脸,穿得好脏,就是一副嬉皮的样子。

    “很惨了一阵吧?”我问。

    “惨?坐牢才不惨哪!后来莫里病了,那时候我们白天批了一些便宜玩具来卖,还是跟店里欠的,赚也赚不足,吃也吃不饱,他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倒下来了,倒在街上,我送他去医院,自己又在外面大街小巷的卖货张罗钱给他看病,那时候啊,又怕警察再抓,又担心莫里发神经病,老天爷,怎么熬过来的真是不知道,莫里啊,有好一阵这里不对劲——。”

    说完夏米埃用手指指太阳穴,对莫里做了一个很友爱的鬼脸。

    我听着听着眼睛一下子湿了,抬头去看阳台外面,一轮明月正冉冉的从山岗上升出来。

    夜风徐徐的吹着,送来了花香,我们对着琥珀色的葡萄酒,说着已经过去了的哀愁,此时,我的重担慢慢的轻了下来。

    如果说,人生同舟过渡都算一份因缘,那么今夜坐在阳台上的我们,又是多少年才等待得来的一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举起杯来,凝望着眼前一张张可亲的笑脸,心里不再自责,不再怅然,有的只是似水的温柔。

    临去之前,莫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乒乓球大小的小猫小狗来,夏米埃又抓了一把小黄鸡给我们。

    “还可以留着卖嘛!”我说。

    “我们有自己的路线和手艺,巴赛隆纳去添了货,再从头来过,这东西不卖了。”莫里说。

    “钱够吗?”我又关心的问了一句。

    “不多,够了。”

    我们执意要送他们回港口去,这一回,他们居然睡在一间打烊的商店里。

    荷西与莫里重重的拥抱着,又友爱的拍拍夏米埃。轮到我了,莫里突然用日语轻轻说:“感谢你!保重了。”我笑着凝望着他,也说:“珍重,再见!”接着向他微微鞠了一躬,一如初见他的时候一样。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突然提醒我:“明天约了工地的老守夜人来吃饭,你没忘了吧?”

    我没有忘,正在想要给这个没家的老人做些什么西班牙好菜。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深蓝色的夜空里,一颗颗寒星正向我眨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