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一

三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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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已经一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一次醒来时一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着。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声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着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着,慢慢将他蒙头蒙脸的黑布一层一层的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黑色的脸孔,衬着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着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一片云,投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频上,我呆望着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觉,就好似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漠然。

    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的敲着门,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轻的喊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在这里。”我抓着窗棂对门边的人说着。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了两个,也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一个位子给谁?”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外低低的对我说。

    “我走,另外一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的回答着。

    总务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紧张的看了一下四周。

    “听说本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一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

    这人又呆站了一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都关好,明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

    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的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的寂静,把小小的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一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窗外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说着话:“三毛,快开门吧!我们等了半天了,怎么还睡着呢?”

    “今天不上课,放假。”我撑着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将目光悠然的投入远方明净清丽的沙丘上去。

    “又不上课。”女孩子们惋惜的喧嚷起来。

    “半夜三更,那几个炸弹震得我们快从床上跌了下来,开门跑出来看,又看不到什么,这么一来,弄到天亮才睡了一会,所以,嘿,不上课,你们不用来吵了。”

    “不上也让我们进来嘛!反正是玩的。”女孩子们又拍拍的乱打着门,我只好开了。

    “你们睡死了,难道那么响的声音都没听见?”我喝着茶笑问着她们。

    “怎么没有,一共三次爆炸,一个炸在军营门口,一个炸在磷矿公司的小学校,一个在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她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告诉我。

    “消息倒快,你们不出这条街,什么都打听来了。”“又是游击队,越闹越凶了。”说着的人像在看好戏,完全没有惧怕,叽叽喳喳比手划脚活泼非凡,小屋里一时笑语喧哗。“其实,西班牙政府一再保证要让民族自决了,闹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拿起一把梳子开始梳头。

    “我来替你编辫子。”一个女孩蹲在我身后把口水涂在自己手上,细心的替我绞起麻花粗辫子来。

    “这次全是那个沙伊达弄出来的,男人、女人爱来爱去,结果炸了阿吉比的店。”我背后的女孩大声说着,说到爱字,一地的人都推来推去的笑。

    “医院做事的沙伊达?”我问着。

    “还有谁?不要脸的女人,阿吉比爱她,她不爱他,还跟他讲话,阿吉比拼命去找她,她又变心了,跟奥菲鲁阿突然好起来,阿吉比找了一群人去整她,她居然告诉奥菲鲁阿,前几天打了一场,昨天晚上,阿吉比爸爸的店门口就吃了炸弹。”“又乱讲了,奥菲鲁阿不是那样的人。”我最不喜欢这群女孩子的,就是她们动不动就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判断一些完全不是她们智力所能判断的事情。

    “咦!奥菲鲁阿不是,沙伊达可是的啊!那个婊子,认识游击队。”

    我刷一下把编好的辫子抽回来,正色向这些女孩子说:“婊子这个字,只可以用在无情无义、没有廉耻的女人身上,沙伊达是你们沙哈拉威女子里,数一数二的助产士,怎么可以叫她婊子呢!这个字太难听了,以后再也不要这么说她了。”“她跟每一个男人说话,”坐在我前面姑卡的大妹妹法蒂玛啃着乌黑的指甲,披着一头涂满了红泥巴的硬头发,无知邋遢得像个鬼似的说着。

    “跟男人说话有什么不对?我不是天天在跟男人说话,我也是婊子?”我凶着她们,恨不得有一天把她们这么封闭的死脑筋敲敲开来。

    “不止这个,沙伊达,她她”一个较老实的女孩羞红了脸,说不下去。

    “她还跟不同的男人睡觉。”法蒂玛翻着大白眼,慢吞吞的说着,同时冷笑了两声。

    “她跟人睡觉,你们亲眼看见的吗?”我叹了口气,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的望着这群女孩子们。

    “啧!当然有的嘛!大家都那么说,镇上谁肯跟她来往,除了男人们,男人也不肯娶她的啊,不过是整她罢了”“好啦!不要再讲了,小小年纪,怎么像长舌妇一样。”我反身去厨房把茶倒掉,心里无端的厌烦起来,大清早,说的就是这些无聊的事。

    女孩子们横七竖八的坐了一地,有乌黑的赤着腿的,有浑身臭味的,有披头散发的,每一张嘴都在忙着说话。哈萨尼亚语我听不懂,但是沙伊达的名字,常常从她们的句子里跳出来,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满是愤恨和不屑,那副脸难看极了,说不出的妒和恨。

    我靠在门边望着她们,沙伊达那洁白高雅、丽如春花似的影子忽而在我眼前见过,那个受过高度文明教养的可爱沙漠女子,却在她自己风俗下被人如此的鄙视着,实是令人难以解释。

    在这个镇上,我们有很多沙哈拉威人的朋友,邮局卖邮票的,法院看门的,公司的司机,商店的店员,装瞎子讨钱的,拉驴子送水的,有势的部族酋长,没钱的奴隶,邻居男女老幼,警察,小偷,三教九流都是我们的“沙黑毕”(朋友)。

    奥菲鲁阿是我们的爱友,做警察的年轻人,他一直受到高中教育,做了警察,不再念书,孩儿气的脸,一口白牙齿,对人敦敦厚厚的,和气开朗得叫人见了面就喜欢。

    镇上爆了炸弹是常事,市面一样繁荣,每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说着时局,却没有人认真感到这些纷扰的危机,好似它还远着似的淡然。

    那日我步行去买了菜回来,恰好看见奥菲鲁阿坐在警察车里开过,我向他招招手,他刷一下的跳下车来。“鲁阿,怎么好久不上家里来了?”我问他。

    他嘻嘻的笑着,也不说话,伴着我走路。

    “这星期荷西上早班,下午三点以后都在家,你来,我们谈谈。”

    “好,这几天一定来。”他仍然笑着,帮我把菜篮放在叫到的计程车上就走了。

    没过了几日,奥菲鲁阿果然在一个晚上来了,不巧我们家里坐满了荷西的同事,正在烤肉串吃。

    他在窗外张望了一下,马上说:“啊!有客人,下次再来吧”

    我马上迎了出去,硬拉他进来:“烤的是牛肉,你也来吃,都是熟人,不妨事的。”

    奥菲鲁阿笑着指指身后,我这才看见他的车上,正慢慢的下来了一个穿着淡蓝色沙漠衣服的女子,蒙着脸,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向我微笑着。

    “沙伊达?”我轻笑着问他。

    “你怎么知道?”他惊奇的望着我,不及回答他,我快步的出去迎接这个求也求不到的稀客。

    如果不是沙伊达,屋里都是男人,我亦不会强拉她了。沙伊达是开通大方的女子,她略一迟疑,也就跨进来了。

    荷西的同事们,从来没有这么近的面对一个沙哈拉威女子,他们全都礼貌的站了起来。

    “请坐,不要客气。”沙伊达大方的点点头,我拉了她坐在席子上,马上转身去倒汽水给奥菲鲁阿和她,再看她时,她的头纱已经自然的拿了下来。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吓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得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削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的优美,目光无意识的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态,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她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穿着本地服装的沙伊达,跟医院里明丽的她,又是一番不同的风韵,坐在那儿的她,也不说话,却一下子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梦境里去。

    大家勉强的恢复了谈话,为着沙伊达在,竟都有些心不在焉,奥菲鲁阿坐了一会儿,就带着沙伊达告辞了。沙伊达走了很久,室内还是一片沉寂,一种永恒的美,留给人的感动,大概是这样的吧!

    “这么美,这么美的女人,世上真会有的,不是神话。”我感喟着说。

    “是奥菲鲁阿的女友?”有人轻轻的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哪里来的?”

    “听说是孤女,父母都死了,她跟着医院的嬷嬷们几年,学了助产士。”

    “挑了奥菲鲁阿总算有眼光,这个人正派。”

    “奥菲鲁阿还是配不上她,总差了那么一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差了一点。”我摇着头。

    “三毛,你这是以貌取人吗?”荷西说。

    “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有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

    “我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着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的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舍不得从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的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的来劝我,我只笑着不理。“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着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把我们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份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的看着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来,西班牙军官制服衬着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现在你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沙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朋友。”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沙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话结,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一下脚,带了低着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谈起这事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得进独立,别的都不理会。”“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乡久?”我心事重重的说着。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着头把玩着筷子。“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着气坚持着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的熬着汗渍渍的日子。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着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的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着似的惊慌失措。“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的演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着我们。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批一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了脚推他出门。“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

    “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被叫着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举着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的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

    “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

    “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的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

    “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着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着。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着他。

    “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啊!吓我一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着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着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的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着门锁,漫应着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拍拍的敲着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亲,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着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着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着眉头张着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着气慢慢的说。“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的说着。这件事是讲定了。“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着。“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的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着热,推开身上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着少年人纯真的清新,向我招呼着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着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着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浑身散发着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着手臂,缠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着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着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着。“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着举着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着,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着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着。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着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着他坐着。“戴上吧,留着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着:“好看!好看!”我懂了,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着自己美丽装饰着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着。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着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着,望着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着其他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变的赞美着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