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安忆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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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尼再一次和阿康见面,是和平头在一起。她后来想:这一定是他们事前就约好的。那天,他们在另一家音乐茶座里,听平头喊着“小姑娘”“小姑娘”的,不知道在喊谁。回头一看,却是阿康带了个女孩,年纪轻轻的,在不远的地方。他们说:多么巧啊,怎么你们也在这里,然后就四个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那时候,米尼已经和平头好得一个人似的了。平头给她钱用,她也就不去上班,工场间的情景想起来就像做梦一般。静下来,她想过一个问题:平头手中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她猜平头也许是一个落实政策的资本家的小开,或者就是强盗。她想了一阵没有想出答案,就对自己说:何苦去管这些闲事,就把这个问题搁开了。他们四人坐在一起的时候,阿康的眼睛不看她,看着别的地方。米尼说:阿康,怎么样?他说:一般化。米尼说:我倒是很好。他就说:那好。平头很豁达,在阿康的面前,并不做出与米尼亲热的样子,米尼倒想与他做得亲热,却总给他回避掉了。他还把阿康的女孩邀出去走走,让他们单独说话,米尼却说:我也要去,就跟了出去,剩下阿康一个人。走到门口,阿康却也跟了出来,四人就在马路上逛着。有时候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有时候那两个人走在一起,米尼却不曾和阿康单独走到一起过。米尼想和阿康在一起,阿康却总是走开。米尼就在背后说:阿康,你不认识我啦?阿康就说:认识认识。米尼吃吃地笑。后来,他们四人逛得有点厌了,就商量去看一场电影。电影是一场老掉牙的电影,只有那女孩说没看过,于是,四人就买了票进去。米尼坐在平头旁边,平头坐在女孩旁边,女孩坐在阿康旁边。平头抱了胳膊打瞌睡;女孩认真地看电影,一边嗑瓜子;米尼和阿康坐在那里,眼睛望着萤幕,心里却想着各自的心事。他们中间隔了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电影萤幕忽明忽暗,米尼盼着电影快快结束,又不知结束之后该做什么。她觉得这样坐在电影院里非常浪费时间,耽误了什么事情似的,她有什么事呢?阿康起初还很安心,黑暗隔离了他们。可是当他逐渐习惯了这黑暗,于是这黑暗变得明亮起来的时候,他却又更加明确地感觉到了米尼的在场。米尼的在场有一种威慑力量似的,使他越来越感到烦躁不安。但这只是他堕落的最后一步,走完了这良心上的最后一步,他就彻底沈沦到底,也就安宁了。平头睡熟了,打起了响亮的鼾声,女孩去推他,他却一头栽倒在女孩的怀里,女孩也不推开,用一只小手慢慢地摩挲他短短的发茬。他们两人的亲昵,使阿康的米尼显得有些孤独,他们默默地分别坐在这支小小队伍的两头,有一阵子心里感到了难过。可是紧接着电影就结束了,灯光大亮。平头睁开眼睛,左右看看,然后一跃而起,精神抖抖的,马上要去作战的样子。那女孩很满足地站起来,眼睛还看着萤幕,将最后一行片名看完,才挪动了脚步。他们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再一次商量要去什么地方。女孩很天真地仰头看看平头,又看看阿康,十分信赖的样子。米尼忌恨地想道:她是多么年轻啊!平头说:我有一个地方,可在那里共同度一个快乐的夜晚,去不去?女孩说去;阿康有点犹豫;米尼则不懂得“共同度一个快乐的夜晚”究竟是什么意思;平头用长长的胳膊将米尼揽住,不由分说地推她去了。

    那个地方在江对岸,他们四人乘上了轮渡,渐渐地离了岸。就在离岸的那一刻里,灯光一跃而出,在米尼眼前升腾而起,一展无馀。她望了那岸灯光渐渐地远去,与她相隔了一条黑色的涌动的江水。星星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慢慢地铺陈开去,布满在了她的头顶。那岸已在极远处了,在黑暗的天水之间留下一道溶溶的亮线。轮渡靠岸了,他们四人相继上了岸,天上有一轮月亮。他们走在月光下荒芜的道路上,两边是残砖与废瓦,一幢幢新房矗立着,远处有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天际有晚霞般的光芒。他们四人都有些沈默,尾随了平头走过一片瓦砾堆,又来到一个空地。他们四人漫漫地走在空地上,乱了队形,这时,平头唱起歌来了。歌声在空旷的野地里传了很远,米尼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就平静了下来。平头很熟练地在新楼之间穿行,走上了一道黑暗的水泥砌的楼梯,楼道的墙上有一面镂空的窗洞,用瓦搭成美丽的窗棂,月光透了进来,照亮他们的面孔,花影在他们四人的脸上移动。他们一直上到顶楼,平头打开了一扇门,又拉亮了灯。这是一套两间的新工房,墙壁还未装修,粗糙的地坪上留有石灰白色的斑迹。两个房间各有一张床,还有桌子和椅子,一些简单的家什。厨房的煤气灶上,有一个水壶,还有几副脏的碗筷。他们四人先在朝南的一间里坐着,两个男的抽烟,女的则嗑瓜子。米尼问这是谁的房子,平头说这是他一个朋友的,分配了房子,暂时还没有人住,空关着,有时就借来用用。米尼揭开花布窗朝外看看,对面的几幢楼里,亮着几个视窗,楼顶上竖着几架电视天线,衬在深蓝的天幕前。她想她怎么到这地方来了?后来,平头对女孩说:去烧一铫开水。女孩去了之后,又回来要火柴,拿了火柴出去之后就没再回来。他们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平头站起身说,要去一趟厕所,推开房门走了。房间里就剩下阿康和米尼了。这时候,米尼正说一件事情说到一半,就继续说着,说完之后就沈默了下来。沈默了一会儿,米尼说:这两人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阿康不作声,却笑了一下。两人又坐了一会儿,米尼就站起来说,我去找他们。厨房里并没有他们的人影,煤气灶上烧了一铫水,已经响了;厕所里也没有人;而另一个房间的门却关着,黑着灯。她推了推门,没推动,门从里面插上了。米尼顿时明白了,不由地怒火冲天,她敲着门,叫道:平头,平头,你出来!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她急了,就用脚踢门,接着叫:平头,平头,你还不出来吗?门里静静的,似乎并没有人在。米尼深深地觉着受了欺负,她想:什么烧水,什么上厕所,原来都是骗局,是一个大阴谋。她愤恨得失去了控制,眼睛冒着火花,她破口大骂,骂这男人是流氓、骂这女人是娼妇,骂这是一对狗男女,在一起做最下流,最无耻的勾当。她用头撞着门,把门撞得咚咚响。阿康见她闹得不像话了,就出来拉她,叫她不要这样,这样会把邻居惊起的,那就麻烦了。她挣脱着阿康,尖声叫道:我才不怕呢!我就是要叫大家都来看看,看这对狗男女在做什么事情,看这对狗男女在做这种事情时是什么样子的!她的声音那么凄厉,神情又那么颠狂,她用留长的指甲剜阿康的脸,又去抓门,门被她抓得“枯滋枯滋”响。里面的人有点吓坏了,大气不敢出,像死了一般。阿康用尽全力捉住她的手,将她拖回房间,推在门上,用身体压着她。她感觉到了阿康熟悉的身体,她恍恍地想:这身体已有多么久没有触摸了啊!阿康顶住她的胸脯,用嘴堵住了她的嘴。阿康嘴里那股熟悉的气息使她虚弱下来。阿康放开了她的手,抱住了她,抚摸着她。阿康的手法是那么熟悉,是她刻骨铭心的,永远无法忘怀的。阿康的手法又比以前更温柔,更解人意了。她渐渐地忘记了方才的事情,抱住了阿康的脖子。阿康将她慢慢地拉到床前,开始脱衣服。就在阿康的身体脱离开她的那一刻,她陡然又清醒起来,她哀哀地哭骂着:阿康,你这个不是人养的东西!阿康;你这个狗养的东西!她决定不好好地与他合作,要叫他半上不下的难受。可是阿康的身体将她的意志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了,她无法与他捣蛋,她和他捣蛋就是在和自己捣蛋。与平头做ài之后再重新与阿康做ài,这感觉是新奇无比,使她满心的欢喜。由于平头加强培养了她的领悟力和创造力,她从阿康身上加倍得到了快乐。她也使阿康感到了吃惊,她感受到阿康逐渐增高的激情和喜悦。他俩将他们间的一切恩怨都忘了,尽情地作贱着对方和自己,终于到达了最高的境界,又从最高境界中跌落下来,像两条断了脊梁的落水狗一样,趴在枕上喘息着,欢乐的热情像落潮一般一层一层退去。米尼喘息了一会,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这笑声使阿康感到毛骨悚然。米尼说:你注意到了吗?阿康,那样的方法是我新学来的。阿康说:你总是很勤于学习的。米尼又说:我现在晓得,这事的学问很大的,你却一点不教我。她抚弄着阿康,阿康说:还是你教我吧。好啊!米尼说,我还会另一种方法呢!阿康感到了骇怕,可他知道骇怕是没有用的,只有反攻为守,才可摆脱困境。他想:他这一辈子总是以防守为主,结果搞得很被动。他俩一上一下地对视了一会儿,眼睛里射出了不友善的光芒,然后,便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米尼一开始还占着上风,可渐渐的就抵挡不住了。她说不出是喜是悲,只是连连地叫:好啊!阿康,好啊!阿康。阿康自始至终沈默着,脸上还带着隐约的笑容。夜深了,风在窗外嗖嗖地游荡,船泊在渡口,等待晨时分第一班过江的航行。他俩不知什么时候沈沈地睡去,床上的被褥被糟蹋得很不像样。米尼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散了架的破船,在波涛里没有目标的漂浮。不知他俩中是谁拉灭了电灯,黑暗中有一只手挽住了她的颈脖,她忽然醒了,发现身旁躺的是平头。平头在她耳边絮絮地说道:希望她能理解,理解是最重要的;大家都是祖国的男青年和女青年,不应当把你我分得太清楚,个人和集体的关系要摆正。米尼心里很平静,觉得平头有点聒噪,不耐烦地扭过头去,平头却又以他的粗犷和果敢去爱抚她,使她又转回头来。平头与她玩出百般花样,使她欲罢不能。在她比较清醒的间隙里,她便想道:原来这就是大家共同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快乐的夜晚,可是说它不快乐也是不公平的。米尼渐渐地陷入一种心荡神怡的迷乱之中,她惊心动魄地哀鸣着,使得久经沙场的平头也不禁觉得有些过份,想罢手,米尼却不放过他去了。晨曦一点一点照进窗户,将这一对精赤条条的男女照得微明。第一线阳光射过来了,灼痛了米尼的眼睛,她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了下去。停了一会儿,她笑微微地问道:平头,我怎么样?平头喘息未定地说:你,一级啦!米尼这才满意地合上了眼睛。当她醒来时,平头还在她身边睡着,像一条死狗一般。窗外在下着沥沥淅淅的小雨,那屋也没有一点声息。

    下午四点锺的光景,他们四人摆渡回到了浦西。远远看见外滩花红柳绿,游人们安闲地凭栏眺望对岸,游轮汽笛长鸣,正驶向海口,江与海的分界线在遥远的吴淞口闪烁。他们四人下了船,走到南京路,马路上人群熙攘,万头躜动。他们四个,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在商店里穿进穿出,最后来到新亚饭店三楼,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下了。他们静静地坐着,等待上菜,偶尔交谈几句,不交谈的时候,便显得格外的默契。吃完饭后,他们四人就分手了,阿康和那女孩去,平头送米尼回家。

    此后,这种四个人的游戏又有过一回;然后,有了一段不聚首的日子。他们各管各的,米尼不晓得他们在干什么。后来,平头又邀她出去了,这一回只有三个人,那第三个人从未见过面,平头介绍说是他的一个朋友,从外地来的。他们三人坐了一会儿,平头就说有事要先走,请米尼代他好好招待朋友。她跟那朋友来到他住的一个旅店,一进房间,那人就要动手,心急火燎的,米尼拗不过他,他的样子也使她起性,两人过了半夜。分手时,那人在米尼口袋里塞了几十块钱,说给她买夜宵吃的。米尼淡淡一笑,心里全都明白了。下一回遇到平头时,两人绝口不提上回的事情,僵僵地走了一段路,待到平头要与她上床时,她说:你既要赚钱,就当节俭一些,少吃一些,多卖一些。平头脸色一变,甩头要走,米尼却又把他拉住了,说:开个玩笑罢了,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头站住了,米尼又笑道:再说我也不好光吃白食的,怎么也要付出劳动,按劳分配嘛!平头又变了脸,米尼赶紧又安抚住他,平头这才没走。两人虽说过了一夜,却走过场似的,没多大意思。以后也就淡了,而从此,两人间就建立了另一项密约:只要平头来个电话,两人就在某处见面,等第三个到场后,平头就退出。还有几次,平头连到都没到,只说好时间地点,由米尼单独赴约。这个女人的精明、冷静,遇事不慌,使平头很放心。而米尼从此也明白了,平头究竟是靠什么为生计的,那么阿康呢?她有时候这么想。

    有一次,她曾经问过平头,阿康是不是也做这种事情。平头反问道:哪一种事情?米尼说:就是这样的事情。平头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应当团结。在有一次她和平头之间气氛比较融洽的时候,她还问过他:他第一次来找她时,阿康是如何授意的。平头起先不肯说,米尼就冷笑道:其实我也不必问的,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就是请客和回请一样的勾当。平头就说:并不是那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呢?米尼追问。平头想了一会儿,说:告诉你也没什么,你是个聪敏人,样样事情都瞒不过你的。原来,阿康与他成为好朋友以后——阿康与他成为好朋友既可追溯到很远,也可说是最近的事情,阿康把他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平头,很沈重地说他感到对不起米尼,说到这里,平头转脸对米尼看了一眼,说:阿康其实待你不错,这个我最知道。米尼勉强笑道:我倒不知道了。平头继续说,当阿康说了他对不起米尼以后,又说:现在什么也无法挽回了,只有一条路。平头问什么路,阿康说,假如米尼也另有一个男人的话,他良心上才可平静,米尼就冷笑。平头说:你不要冷笑,阿康这样想是对的,这样你们就平等了,谁也不吃亏了。米尼说:然后你就担任这个任务了?平头笑了,说:米尼你的嘴真是刻薄,不过,我也正是喜欢你这个。米尼冷冷地说:不需要你喜欢。平头直管自己说下去道:老实讲,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是很失望的。你不年轻了,也根本说不上漂亮,你知道,在上海这个地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是很多的。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又浪费钞票又浪费青春,我是看在阿康面子上的。阿康是个聪敏人,你也是个聪敏人,我喜欢聪敏人。后来,我就服你了。谢谢,米尼说。你不相信我?平头忽然说,语气里流露出一种少有的委屈,不由使米尼心软了。当时,是一个闲暇的夜晚,米尼和平头躺在亭子间的床上。这个亭子间,米尼和阿康平均分配使用的时间,至于在里面做些什么,他们彼此从来不问,也很少照面,常常是由平头在中间传达意见。这晚他们只稍稍做了些那类事情,然后就躺在各自的枕上说话。他们说了很多,平头甚至还说了些他自己的事情给她听,他说他这三十多年里,在少教所,劳教农场,监狱,拘留所的时间,前后加起来倒有一半了。他从这些地方进进出出的,门槛都快踏平了,他给米尼看他头上的伤疤,还有手腕上手铐留下的痕印。米尼说:你这家夥,终有一天会死在枪口下的。他有些得意地笑了。米尼又说:阿康跟了你要倒楣的。他反驳道:不见得。你也要使我倒楣的,米尼再说。你这样说倒叫我没有话说了,平头说。为什么没话说呢?米尼问。平头先不答,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损失,你想想,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总是要跟男人的,现在不也是和男人在一起,不过数量上多一点就是,好比是批发改零售罢了。你跟了一个男人要烧给他吃,洗给他穿,你还要上班赚工资,养了孩子自然也是姓他的姓,一样陪他睡觉,你能不陪他睡吗?而现在,反过去,男人买给你吃,买给你穿,你说哪样合算?你不要冷笑,我说的是实话。你看,这两种价格的差距是多么大啊,这是多么不合理的事情啊!这是必须要改革的事情。被他这一番道理深入浅出的一说,轮到米尼没有话说了。所以,平头总结道,你不应当恨我,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有主人翁的精神,要有当家作主的精神,要把这条船看作是你自己的船,当然,我们会有许多倒楣的日子,可是,恶梦醒来是早晨,光明总是在前边。平头激昂起来,米尼就叫他不要发神经病,平头抱住了她,说: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好像定了许多。米尼挣脱着,说不要听他这些骗人的鬼话。他不让她挣脱,说:米尼,你是一个很有用的女人,不是那种只会给男人找麻烦的女人,当然,开始的时候,你还有些糊涂,在一些事情上不够明白,可是现在,经过我的培养和教育,你简直没有缺点了。米尼好容易挣脱出来,扭过脸不理他,平头凑过脸去又说:你不是那种只认识钞票的女人,在我这里的女人,全是只认识钞票的女人。米尼转过脸说:说到钞票,我正想同你说呢,你也给我找一些宾馆里的生意,也让我们看看外汇券是什么样子的,找来找去都是些外地人,住在狗窟一样的旅馆,一碗鸡鸭血汤做点心。这话伤了平头的自尊心,他沈下脸,半天没有说话。米尼推推他的肩膀,说:不要紧,继续努力。平头拨开她的手,反身却扼住了她的脖子,咬牙道: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我就扼死你。米尼被扼得说不出话来,双脚踩水车那样蹬了一会儿,平头才松了手,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走了。米尼喘过气来,说:再会!平头没有回答,开门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窗下就响起了摩托车起火的声音。

    这一个不欢而散的夜晚,他们互相间了解了许多。

    后来,阿康开始和米尼联系了,他通过查理去找米尼。只要给查理钱,查理什么事都愿意干的。而且,慢慢的,他学会了两头拿钱,在米尼处说阿康让米尼付钱,阿康处则说米尼交代阿康付钱。他们上了几次当后就学乖了,两人约定,不论怎样,这钱都是由阿康支付,他才没了辙。可是他却提高了价格,说,如今样样东西涨价,这一样不涨是不应该的。阿康火了,就说:你不去叫米尼,我自己去,查理就很狡黠地说:上次我去叫米尼,门口碰到大阿舅,大阿舅问我:叫米尼做什么?我想了想,就说——阿康笑了:大阿舅会和你说话?大阿舅看见你也未必能认得你的,大阿舅是连米尼都快认不得了。查理就说:他认不得我,我认得他呀!阿康听了这话,就沈默了,停了一会儿,又笑了,说:查理,我没想到你是真长大了,查理也笑。他现在基本上不去学校读书,老师找到家里来的时候,还没开口,那父亲就问:查理在学校怎么样啊!老师说:查理好久不来学校了,你们要管管他。家长就说:他要不回家,归我们父母管,不去学校,则归老师管,家,他倒是天天回的。老师从此也就不上门了。查理把米尼唤出来,阿康再和她一起去指定的地点,路上,他们会说一些平常的话,阿康还买一些东西给米尼吃,就好像一对朋友在逛马路或是去电影院一样。米尼问阿康还上不上班了,阿康含糊其辞,或者反问说:你还上不上班了?两人就笑。上班这一桩事变得很荒唐似的,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阿康有时候也说,准备辞去工作做生意。米尼问他打算做什么生意,他说做水产赚得多,风险却大,他身体也挡不住,还是做百货比较好。米尼问他什么时候辞职,他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米尼晓得他只是说说而已,干是干不成的,问他不过是逗他玩玩。否则,在一起说什么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过夜了,过夜的事情也变得很遥远。有时候,晚上太累了,白天米尼就在亭子间里睡觉,如果白天在家里走廊上睡觉,是会引起怀疑和冷眼的。她睡在床上,阿康就坐在沙发上,到了中午去买一些生煎包子来,米尼坐在床上吃了,再继续睡。阿康不去碰她,她睡着的时候,他就抽烟,或者出去兜一圈再回来。这种时候,他们会想起,他们曾经是一对夫妻时候的生活。尤其是傍晚的时间里,窗外再下几点小雨,米尼懒洋洋的,赖在床上不肯起来,阿康靠在沙发上,等她起床。她慢慢地穿衣服,穿长袜,化妆,然后两人一起出门。天已经黑了,雨点打在他们合撑的伞面上,啪啪地清脆地响。米尼挽着阿康的胳膊,走在湿漉漉的弄堂里。街上刚亮起路灯,水汽溶溶地照耀着。他们从新造的中外合资的大饭店门前走过,锐利地辨认出那些踯躅在附近马路上的女孩,她们大都摩登而高傲,使米尼自愧不如。她惊奇地想到:即使在地狱里,人似乎也分为一二三四等的,这世界相当奇怪。他们在一个中等的譬如“绿杨村”那样的饭馆里和他们要见的人碰面,然后就坐下来吃饭。米尼对这人稍作审视,猜想这是哪一类的男人,然后她便可对症下药。有时她会很自负地想到:她这一生与男人的经验,可抵过别人一百次的人生。米尼是个肯动脑筋的人,她常常在想: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她觉得她与男人在一起,她是个人,而男人则更像是畜生。只要将他们推过一道界线,他们便全没了理智,全没了主意,他们就变成了狗样的东西。米尼的工作是有效地将他们推过这道界线,让他们做一次畜生,看了他们不能自已的颠狂模样,米尼觉得非常快乐。她从心里很轻蔑他们,他们大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收拾了他们。所以,她想:平头是男人里面数一数二的。自从那次分手后,她有较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平头,过了一些日子,阿康也不见了。她怕他们会被抓进去,她觉得他们,还有她,被抓进去是迟早的事情。过了几天,她遇到了一起去浦东玩的那个女孩,女孩说,他们并没有进去,她这才放心。然后,她们两人就结伴到舞厅或茶座门口去。她们站在那里,只须做出一些会意的眼神,不久就会有单身的男人来邀她们进去。虽然赚不了什么钱,却可消磨一个夜晚。她们称此为“斩冲头”这年月,上海的“冲头”是很多的,可谓要多少就有多少。平头是不大鼓励她们出去“斩冲头”说她们会吃亏,实际上他是怕她们得到更好的机会而摆脱他。米尼对这点很清楚,她明白这也是她制约平头的条件。而她并不太热心于这种活动,是因为这样自己出马比较起有人搭桥,就不够体面,身价要跌落得多。她只是为了解闷,偶尔才去那么一二次。否则,晚上做什么呢?一人独处的夜晚,使米尼感到惧怕,她总是要逃避这样的夜晚的。

    有一天,阿康来了。带了一笔生意,是在一个朋友的家中。他们在里间,阿康就在外间里等,然后和米尼一起回家。他告诉她:平头也回来了。这些日子,他们原来是去了深圳。他们有一个计划,这计划就是:去深圳做一笔生意。第二天,平头果然来找米尼,带给她些衣服鞋袜,也提起了深圳的事情。深圳这个地方很使米尼向往,她想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地方,上海已经使她腻味,在那些客栈似的旅馆里干那些勾当,赚个二十三十,也使她腻味。而深圳却有那么多美好的传说。平头说在那里生意要好做,收入也可观,当然,开销会比较大的,不过,他们可以勤俭办事,先苦后甜。他们很兴奋地讨论着,就好像一百年前外省人要闯上海滩的情景。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分手,两人渡江到浦东那房子里过夜。前一次不欢而散的情景他们只字不提,只向往着美好的未来。平头说:怎么样?米尼说:随便。然后平头就开始脱衣服,米尼躺进平头的怀里时,发现自己这些日子是在怀念他了。阿康呢?她问自己,回答是不知道。平头使她又激动又快活,她情不自禁地对他说:平头,你是在哪里学得这样流氓啊!平头不说话,只笑。她渐渐地颠狂起来,就像她使那些男人所变的那样。她越来越失了控制,所有的意识都从她全身上下一点一滴地出去了,她也变多成了一个畜生,就像她让那些男人变成的那样。她完全失了廉耻,一遍一遍地请求平头。只有平头才可使她颠狂成这个样子,使她到达畜生的境界。而她多么情愿做一条狗,在平头脚下爬来爬去的。只有这时候,平头才可主宰她,别的时候,她是要比平头聪敏多的。她颠狂得厉害,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她做着最危险的动作,连平头都骇怕得惊叫起来。这时候,外面阳光普照,黑夜早已过去,在明亮的日光下,这一切显得分外可怖。阳光穿过窗棂,在他们身上画下一道又一道,好像两匹金色的斑马。

    三天之后,他们出发了。他们共有六人,除了平头,阿康,米尼和那女孩外,又加上了查理。平头说查理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更易遮人眼目,何况他是那样机灵,什么都懂得不比大人少。此外,还有一个女孩,大家都叫她“妹妹”“妹妹”的。他们是乘火车去的。平头鼓励大家,生意做得好,回来就乘飞机。他们中间大多人都没乘过飞机,一听就很高兴。旅途是快乐的,他们怀了美国人开发西部的探险心情,把许多好梦押宝似的押在了这次旅行上了。他们交流着关于深圳的许多传言,与上海作着比较,一致认为:上海是一日一日地烂下去,深圳是一日一日地好起来。查理像个夥计似的,尽心为大家服务。他跑前跑后地去倒茶送水,报告餐车开饭的时间和功能表价目。他已经十五岁了,看上去则有二十岁,他的体格特别强壮,胸脯上有着厚实的肌肉。他这十五年里,前后加起来大约有三年的读书的日子,他识的字加起来算大约是二百来个,其中还有几个英文字,比如“madeinusa”或者“madeinhongkong”他在计算方面的知识主要体现在钞票的进出方面,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骗过他,任何混乱的帐目到了他这里,马上就一五一十地非常明白了。他对钞票是绝不含糊的,这在他是整个世界和人生中的头等大事。关于钞票的观念代替了他的一切道德、伦理、是非,荣辱的原则。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对于他就像是两个钞票的发源地,这是使他尊重他们的基础。他不管他父母是做奸商还是做婊子,只要有钱供给他,这就是称职的父母,他就是幸福的孩子。他是比他的父辈信念更单纯更坚定的一代流氓。像他的父辈们还有着许多别的杂念:譬如爱情,譬如称霸,譬如践踏别人,等等。而到了他,一切都简化为钱了。他除了打杂外,还会向那两个足以做他姑妈的女孩献殷勤,使得他父母在旁看了心花怒放。他抽烟已抽得很得要领,早已过了弄虚作假和炫耀卖弄的阶段,他擎着烟和他父亲接火的情景,使米尼看了非常感动。天黑的时候,他们都困乏了,你靠他,他靠你地打着瞌睡。米尼的头从阿康的肩膀上滚到平头的肩膀上,她迷迷盹盹的,忽然时光倒流,十六年前夜行客车的情景似乎回来了,那是一列从蚌埠到上海的火车。她昏昏地想道:这是在往哪里去啊?窗外吹来的风越来越潮湿温暖,她产生了想洗一个澡的愿望。

    天亮的时分,他们到达广州,没出车站,等着上午十点锺那班去深圳的火车。女人们在厕所里做了一番整顿,一改倦容而容光焕发。她们想到这已经到了新世界的门口,便情绪高昂起来。他们吃着干点和饮料,说着一些互相鼓励的笑话,然后就上了火车,准点到达深圳。出了站后,平头就叫了两辆计程车,六人由平头和阿康带领,分别上了车,从车站出发,驶上宽阔平展的街道。他们看见了路边的商店,还有远处的高楼,以及一些工地。汽车飞快地掠过,使他们来不及领略繁荣的街景,已经绕过一片瓦砾场,来到一条小街上。

    平头说,这就是他们投宿的地方。一个老板娘出来迎接他们,穿了一身绸衣绸裤,说着难懂的广东话。她带他们走上临街的木板楼梯,很慈悲地说,决定给他们一个豪华的套房,因见他们都是老实本份的北方人。套房是两个相通的房间,总共大约二十平方左右,板壁上糊着塑胶墙布,各有一顶吊扇,几张床,板床上挂了蚊帐。老板娘又带他们去洗澡间,在楼下,面对后街,一间蹲式的厕所里,有一个水龙头,还有一些塑胶桶和舀勺什么的。然后,他们回到了楼上,坐在里面的一间里,神情有些暗淡,他们觉得有些孤独,茫茫地想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窗下有人叽叽嘎嘎地说话,还笑着。米尼伸出头去,见石块路面的两旁,万国旗般地挂着五色的衣衫,人们在衣衫下穿行或伫步。路面湿漉漉的,粘着一些鱼肠样的东西,散发出腥味。太阳高照,天空却布满了乌云。平头说:我们出去吃饭吧!他们这才有点振作,将东西丢在房里,锁门出去。为了激励精神,平头带大家在豪华的酒楼享用广东式的饮茶,使他们感到新奇。这是下午四点锺的光景,街头依然红日高照。吃完茶,他们再去逛商店,天就渐渐黑了,华灯初上。

    深圳的夜景使他们着迷。他们一霎那间变成了土佬。他们说他们没有来错而是也对了。香港来的歌星在舞厅里引吭高歌,的斯高舞池前的电视萤幕上,播放着香港赛马的实况,几股车灯汹涌而来,在路面明亮的反光里迅速流逝。他们在街上走了很久,来来回回的,平头指着那些茶色玻璃后面幽暗的门厅,对三个女人说:你们会成为这里常客,只要你们卖力。女人们说:那就看你们的魄力了,可千万别都找的是建工队里的乡下人,如果那样,别怪我们不给你们面子。平头说:只要你们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会给你们面子的。我们要不辞劳苦,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她们说:我们还要互相照顾,做好一条船上的人。这天,他们都很劳累,说出话来难免有些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他们微微有些踉跄地走回他们的住处,那条小街上忽然变得灯光辉煌,几架大锅熊熊地燃烧着火焰,哗哗地在炒螺蛳。他们从油烟的热潮中穿过,走上他们的楼梯。闷热的房间使他们沮丧,吊扇旋转得十分迟缓,不知是电压的缘故,还是那老板娘做过了什么手脚。他们耐了急躁的心情,依次去洗了澡,然后回来睡觉。查理拎了张席子睡在了门口的木栏杆底下,正临了繁荣如昼的小街。他们几人便将门关了,开始过这异乡客地的第一个夜晚。

    他们共是三女两男,而平头是可以一挡十的。他们以极快的速度沈溺到那男女勾当之中,这使他们暂时忘记了他们身居客地的陌生孤独,以及前途茫茫之感,身心激荡。他们起初还以蚊帐作帷幕,到了后来,便不再需要帷幕,这耽误了他们的好事,碍手碍脚的。他们渐渐集中到一个房间里来,好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欢愉的晚会。到了忘我境界的时候,他们废除了一切游戏的规则,一切规则都成了他们狂欢的敌人。这规则使他们争风吃醋,争先恐后,制造了不利于和睦团结的因素,他们不得不破了这规则,进行自身的解放。他们好像回到了人类之初原始林莽中的景象。这一座板壁的小楼经不起他们波澜壮阔的运动,摇摇欲坠着。老板娘几次用拖把从下向上敲击着楼板,他们全没听见。

    从此,他们繁忙紧张的生活就开始了。他们工作的原则是“顾客即我们的上帝”无论是走私的港客,还是做工的苦力,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她们有时是在宾馆豪华的客房内,逢到这样的时候,她们就抓紧时机做一个娇贵的小姐。她们穿了蝉翼似的内衣,事前事后都进行淋浴。她们泡在人家的澡缸里懒洋洋地瞌睡,很内行地使用着各项卫生设备。然后在餐厅里仪态万方地点酒点菜,让勤恳的侍者在桌旁站得很不耐烦。而当她们不得已只能在自己简陋的旅店里服务时,她们也很会因陋就简。她们将床上的杂物匆匆收拾一下便开始进行,电扇在他们头顶慢慢地散着热风,他们大汗淋漓,气喘如牛。这往往是在运气不佳的日子里,她们来不及挑剔客人,她们全是能上能下有过锻炼深谙世事的人,懂得“龙门能跳,狗洞会钻”的发迹的道理。她们一天可以接待几笔生意,她们的身体都很结实,对那样的事情也已驾轻就熟,很短的时间内便可达到效果。在这惨澹经营的几日之后,她们许就会得到一个豪华的夜晚,那夜晚将她们以前和以后的岁月都辉煌地照亮了。她们在这样的夜晚中做了一个新人,她们可在这一夜中重写她们的历史。做一个新人是多么快乐,对那个旧人她们已经腻烦了,无所谓了,怎样都可以了,她们牺牲了她们的旧人而争取做一会儿新人,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

    在她们中间,也有过不合的时候,为了各自任务分配的不公。有几次,她们甚至闹得很凶,罢工,出走,点了鼻子大骂以至动起手来。她们互相威吓着说要告发对方,激怒的女人使男人们害怕,他们极力要将她们分开,被她们抓挠得鲜血淋淋。这是他们调教出来的女人,一旦出发是可比他们走得更远。她们已将她们自己践踏得不成样子,再没什么值得可惜的东西。她们吃起来不要命似的,可抵过一个半男人。她们有时劳累了一天还不罢休,深夜和晨时还与男人们纠缠不休。她们的欲念已经开放,不可收拾。她们不怕热也不怕累,在正午阳光下的小摊上吃着滚烫的炒粉,汗从她们的额上流下来,破坏了她们的化妆,湿透了她们的衣裙,而咀嚼的快感却使她们忘却一切。假如有一天无事可干,她们便会觉得厌烦和急躁,这是最容易发生纠纷的时候,她们相对而坐,好好地便会闹起来,将一些绿豆芝麻的小事一一拾捡出来,无限地扩张。男人们为了不使她们闲着,就加倍努力地工作。他们出没在大街和小街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认识了一些同行,结成死党,而又反目成仇。他们为扩大他们的事业,而使无数头一回离家远行的童男长大成人,使无数模范的丈夫背信弃义,做了下流行径。有时,他们抛下正在行事的女人们,自己跑进一个豪华的酒楼,吃着酒菜,讨论着将来的计划:是做一个百货的老板,还是走私黄金的贩子,他们有勃勃的事业心和远大的理想,声色犬马只是奋斗途中的慰问。这时候,他们会发现,真正亲密的关系还是在他们两个男人之间。他们不太说话,慢慢地抽烟,烛光在他们面前摇曳,映着他们的脸。

    查理逐渐被他们培养成人,竟也做成过几笔不错的买卖。在他睡在门口廊下的夜晚里,屋内的骚动逐渐使他明了,他想他们不好好做生意折腾什么,是一种如同犯罪一样的浪费。他很谦虚的向父辈们学习,在他闲空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去逛,吃着各色东西。他想:这是一个无论做什么都可赚到钱的地方;他还想:这是一个无论赚到多少钱都可以花掉的地方,这一回圈的观念一下子刺激了他的好胜心,使他觉得前途光明,大有可为。他的脸上和背上发出了许多青春痘,标志着查理的成熟。

    有一天,他们中午回去睡觉的时候,看见查理和那个叫作妹妹的女孩睡在一张床上。他们显然已经过了一场激战,两人酣然入睡,微微张了嘴,发出香甜的鼾声,像两个纯洁的少男和少女。米尼和阿康将查理打了又打,打得他鼻青眼肿,牙龈出血。打完了查理,米尼又去打妹妹的耳光,妹妹不是那么好欺的,一边还手,一边骂道:我和查理睡觉,你吃什么醋?妹妹今年刚刚二十,男女间的事已久经沙场。她从没经历过爱情的过程,便一跃而入性的阶段,没了感情的负羁,可说是轻装上阵。谁允诺她利益,她便和谁勾结,谁使她睡得快乐,她也可放弃实利,而为了得到实利,她却会掩盖她睡得快乐这一事实。有时候,她可同时得到实利和快乐这两桩好处。她是最没虚荣心的一个,是新一代的婊子。她和查理倒是天生的一对,事前作了谨密的谈判,两人都不吃亏,一个得了钱,另一个得了经验,为他将来做一个皮条客或面首的前途打下了基础。妹妹指责米尼吃醋的恶语使米尼气得发昏,她话里揭露了一层乱伦的意识,叫米尼觉得她是他们父子两代人的婊子。这个念头犹如五雷轰顶,米尼几乎晕了,她想:他们都在干些什么呀!她想:他们就像一群畜生!这一霎那间的良知出现使她恐惧万分,她想:他们要遭报应了;她甚至想道:有一天,查理会来强奸他的母亲,距离这个日子,不会远了。米尼发出非人的咆哮,朝了妹妹扑去,两人顿时滚倒在地上。窗外是正午的潮热的南方的太阳,风扇缓慢地旋转。其馀四个人一起去拉,将她们拉扯在两边。米尼说不活了;妹妹说你不活就不活,我可要活;米尼说我不活也不会让你活,我死就要你死;妹妹说:到头来死的只是你一个,谁也不会陪你死。米尼无法扭打妹妹,就虐待她自己,扯自己头发,撞自己头,咬自己,这些脏日子里所有的痛楚一起涌上心头,她想:她还真不如死了的好啊!阿康去拉她,被她踢倒在地,半天无法起身。阿康的登场使她再一次找到了目标,她踉踉跄跄地爬起,要与阿康拼命。两个女人轻佻地尖叫着,还咯咯地笑着,米尼的狂怒使她们无比快乐。平头拦腰抱住米尼,让他们统统滚出去。

    这天晚上,大家都没有回来,只有平头留下来陪着米尼。平头说: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啊!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啊!米尼不说话,脸朝里躺在床上,看着墙纸上蚊子血迹斑斑的残骸。平头不再多话,温柔地抚慰她。这是平头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将米尼的身子翻转过来,米尼没有抗拒。他们开始做ài,两人都怀了一种少有的宁静和温柔。平头觉得米尼好像走了神,她因为走神而显得被动的样子唤起了平头少有的一点怜悯,这怜悯心使他对米尼有了少许爱心。这是平头少有的怀了爱心的做ài。楼下有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说的那一种听不懂的语音,老板娘在看香港电视台的粤语节目,嘎嘎地笑着。窗外有无数电视天线东倒西歪地矗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上。平头禁不住说道:米尼,你不和我好啦?米尼伸手抱住了他,让他顺利地结束。这时候,平头忽然灰心了,他翻身躺倒在床上,说道:我们回去算了。

    两天以后,他们全军撤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