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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时候的事情它们总是在。它们在,它们追着我跑。这个时候我的耳朵里就会响起一些风的声音,有时候有人的言语,女孩的喘息,叹气。还有头发断裂的声音。多年,这些声音一直和我一起,我已经确信,它们对我并无恶意,然而我仍旧无法对它们释怀。就像善良的鬼们仍旧得不到人的喜爱。
我已经不能准确地说出幻听这种病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了,而我的耳朵又在什么时候被乱七八糟的声音缠绕住,仿佛是从小就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傍晚的时候能听见风和潮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海仿佛就在我的脚下,然而我妈妈却说我们的城市离海很远,她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领我去看海。有的时候,我在吃饭,便能听见我之外的另一个咀嚼的声音。那细碎的咀嚼声伴着我咽下口中的鱼和蔬菜,还有的时候甚至有喝汤以及汤匙碰在碗上的声音。我妈妈常常看见我拿着汤匙发呆,她看见我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可怜的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是她做得食物我不喜欢。
夜晚也许有哭泣的声音,甚至在我已经入睡之后,那声音像一扇缓缓打开的门一样一点点开启。我坐起来,坐在黑暗的不见光的房间里。门仍旧是关的,可是哭泣声已经溢满了我的耳朵。女孩子的压抑声音像忽然坍塌下来的一朵云彩一样压住了我。雨滴淋湿了我。我盖着厚厚的被子却感到滚滚而来的寒冷,我在山洞吗?我被围困或者捕捉了吗?这些对年幼的我来说都像空白而光滑的墙壁一样无从攀援,我无从知道这些声音后面隐藏着什么。
还有唱歌,有的时候无端地唱了起来,仍旧是哭泣的那女孩,我猜测,她唱起歌来。我记得我第一次听见歌声的时候我跑进浴室把自己关起来,我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努力地听那声音。我揪着自己去听清那首歌。可是我仍旧不知道那是什么歌。零碎地哼唱反复而毫无秩序,有时候还夹杂了咳嗽。我把浴缸里灌满水,然后不停地把水撩起来,企图用水声掩盖这声音。可是那歌声似乎是在我的身上,水声在外面,根本无法打败它。我恐慌极了,是什么样的魔法施于我身上?我脱下所有的衣服,希望能找到那个无法再隐藏,落荒而逃的鬼。我一件一件地抖落我的衣服,然后把他们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歌声还是继续。最后,我赤裸地仔细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恶狠狠地说,看你往哪里躲。小小的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浴盆深处,不断地用水淹没自己,清洁自己,我害怕极了,我觉得我再也洗不干净自己了。那个下午,我不停地洗澡,仍旧没有洗去那不成曲不成调的歌声。
还不仅仅是声音。我总是感到心慌,我无法分辨是那些奇怪的声音使我心慌起来,还是心慌和那些声音根本是两回事。有的时候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形并不是发生在我奔跑,上楼梯或者其他剧烈活动的时候,而是发生在一些我安静的时刻,甚至是我端坐在桌前看一本连环画的时候。我蓦地感到无法呼吸。一种连根拔起的力量,从我的内心深处像个气旋一样地散开,一圈一圈向上顶起来,简直要把我整个人攫起来了。我那时候还太小,几乎不知道哪里是心脏的位置,我只是感到里面疼,整个里面,疼得绞作了一团。我捂着胸口蹲在地上不能站起来。
在一次心绞痛中,我忽然从滑梯上跌下来,我的膝盖破了,血水渗出来,裙子也脏了。小朋友把我送去了医务室。我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治疗床上,心绞痛就像一只暗自充气的气球一样慢慢胀起来,还有一种零星的呻吟声伴随而生。那呻吟声不是我的,我的嘴已经被我紧闭得不留一丝缝隙,可是身体中还是有一种呻吟声游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代替我哀伤。医务室的阿姨给我包扎了伤口,叫我以后要小心。我看着她,她三十多岁,搽一点白白的粉,绾一个温柔的簪在头上。她俯身向我的时候,她身前的听诊器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我的眼睛花了,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
“阿姨,你用你的听诊器给我听听这里好吗?”我用手胡乱指了一下身体,因为我根本无法确切说出这个疼痛的位置。“你帮我听听,看看我身体里面是什么东西在动?”
她诧异地看着我,问:“小朋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告诉阿姨。”
“你帮我听听罢。”我执意说。阿姨就戴上听诊器,在我的身上听了一会儿。她笑眯眯地说:
“是你的心脏在里面动呀。”
“那它还是好好的吗?它没有生病吧?”我焦虑地问。
“它好好的呀,你也好好的。”阿姨拍拍我,肯定地告诉我。
在幼儿园期间,医务室每个月都给小朋友们检查身体,尽管每次检查之前我都有些忐忑,然而我得到的答案终归只有一个:我健康极了。
那时候我曾企图把这些告诉我的妈妈。我想就算我是糟糕的背负着鬼的女孩,我的妈妈也总能救我的。她那么善良,也许她用嘴巴亲亲我就好了。或者是我的爸爸,他的眼珠总是能照亮所有暗晦的,他把目光探测到我的心里一定就能把那鬼揪出来。可是就在我要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听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幼儿园的梅姐姐讲的。她是照顾我们的阿姨,她在所有阿姨里面年龄最小,圆脸,喜欢穿粉红色条绒裙子,绑两条麻花辫子在胸前,像个娃娃。我最喜欢听她讲故事,她讲着美丽的故事的时候总是会自己陶醉地笑起来。不过那个午后她讲的故事让我一直不得平安。她说每一个小孩,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她在天空中远远地看顾着小孩,小孩就会平安长大,长得像天使一样好看。天使教给小孩该怎样去爱,去给予。如果小孩被大麻烦缠住,天使就会飞过来,俯下身去把小孩衔起来,带他离开。
“呃,如果,如果看着小孩的不是天使呢?还会是什么呢?”我忽然打断没有讲完的故事,插嘴问道。当时所有的小孩都围坐成一个圈子,在午后的院子里安静地听故事晒太阳。谁都没有注意到,忽然突兀地站起来提问的我,带着六神无主仓皇无助的表情。那还只是初春,可是我不停地出汗,我的毛衣都湿透了。梅姐姐看着我,她很久都不说话就看着我。这个时候我又听见了那些来自其他地方的声音。我听见有跑步的声音,女孩大口大口的喘气。我觉得我就要断掉了,然后倒下,我身上的鬼就会走出来,踩住我,这里所有的人从今天起都会知道我身上有个鬼。
“如果没有天使,那和小孩在一起的就是魔鬼!”梅姐姐加大了说话的声音和力度。“那么,小孩将长成一个丑陋邪恶的人,和魔鬼一样。”她的神情像个惩恶锄奸的女英雄,她仿佛说着说着就要站起来,把身上带着魔鬼的小孩捉出来。
一切终于都得到了证实,原来,原来我是魔鬼一直照看的小孩,所以我耳朵里有奇怪的声音,所以我身体里有波浪腾涌的疼痛。在梅姐姐把我看穿之前,我赶忙掩饰好自己,缓缓地重新坐下,身子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膝盖——我担心鬼会从我的胸腔里走出来,所以我这样就可以压住她,不让她跳出来。
“如果你们遇到魔鬼照看的邪恶小孩,你们要躲他远些,他会把你们带坏的。”梅姐姐补充说。她这次说话是从来没有的凶狠。她要所有的小朋友都记住这些话。
我是其中一个,我坐在他们之中,我环视四周,看不出自己和他们有任何区别。然后我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永远永远不要让他们知道鬼的这件事情。永远,我都要看起来和他们一样。没有人发现,那天听故事的小孩们都散掉了,我才离去,没有人发现,我浑身是潮湿的,身体是冰冷冰冷的,可是却仍旧在不停地出汗。
从此我放弃了向别人倾诉的念头。就这样坚持下来,谁也不说,我要把那所有的所有的声音都吞下去。哪怕所有的声音都膨胀,把我变成无可救药的胖子,哪怕所有的声音都变作可怕的虫子,把我吃空,把我变成壳子,我也决然不把那些声音放出来。时间和忍耐总会让我在慢慢长大之后有足够的力量来赶走那些声音。
后来,我的幻听骤然变得格外严重。那个声音像是蓦地加大了马力,变得格外强大。这一切开始于段小沐出现的那个夏天。那时我6岁,我的头发第一次留长,第一次站在有很多观众的舞台上唱了一支歌。
我至今记得从我家的老房子走去那间小幼儿园的路。我记得我双肩背着一只白色的侧面有两个大口袋的硬塑料书包,踩着一双滑滑亮亮的小皮鞋穿过马路走进幼儿园。我家是五楼,有个半圆形的阳台。我喜欢一面拿着一只蘑菇形状的花洒给我的几棵嫩绿色的小植物浇水,一面从阳台铁栏的缝隙里看着我的幼儿园。幼儿园的长圆形大门就在斜对面,幼儿园的大门上画满了动物,第二排有一只脖子轻轻探向前方的优雅的长颈鹿,涂着柔和的桔色,我最是喜欢。除此之外,还有憨态可掬的红脸蛋刺猬,杏核状眼瞳的小鹿。从我家的窗台望出去,还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阿姨和小朋友在院子里游戏。我喜欢他们,就连长病的日子我也会趴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看着他们。我觉得让他们喜欢我对我非常重要。我必须把自己打扮好,让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漂亮,这样,他们就不会察觉我和魔鬼一起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努力做一个漂亮又热心的小人儿。那一季我喜欢穿艳桃色的小裙子,很短很短的,配上白色一尘不染的小皮鞋,头发要扎成两个辫子,所有发卡皮筋也要是桃红色。然后我让妈妈在我的桃色小裙子的口袋里塞满糖果,我带去幼儿园,把它们分给幼儿园的小朋友。我总是甜甜地说,你张开嘴,我给你放进嘴里。我还最先学会了用玻璃糖纸叠大蓬裙子的跳舞小人儿。我积攒很多像蝴蝶翅膀一样斑斓的糖纸,分给幼儿园的小朋友,然后我教给他们怎么叠。他们站着围成一圈,我坐在圈子中间。他们安静地听我讲话,按照我教给的步骤耐心地学习着。我们叠了好多好多,把它们一字排开放在窗台上,让他们在阳光下一对一对地跳舞。我看着我的小朋友们,我知道他们都喜欢我。
幼儿园不大的院落里有几架秋千。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锈红色带着生铁气息的。但是我显然是错的,那秋千总是被油漆翻新,变成了天蓝色,明黄色,雪青色。可是这些总是被我忽略。它们在我这里,永远是把我裙子弄脏的锈迹斑斑的铁链,颤巍巍的磨光的木板摩。然而我仍旧喜欢它们。我一直喜欢所有的悬空的,摇荡的玩意儿。就像我长大之后特别喜欢船一样。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秋千。秋千在六岁的视野里足以是一只船。裙子里鼓满风,像鸟一样腾空起来。我还记得幼儿园里的秋千紧紧挨着葡萄架子和无花果树。我飞起来的时候有时能轻轻碰到那棵树上的叶片。如果是盛夏就有葡萄的酸甜香气,还能看见青色的心脏形状的小无花果。并且飞起来的时候,劲猛的风可以遮掩一些耳朵里的声音,我能感到我干净的身体和风和天空在一起。
“你坐秋千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张大嘴巴叫呢?”同班的男生纪言问我。他是个毛茸茸的小男孩儿,睫毛和头发都软软的,像卡通片里的维尼小熊。
“多快活,你也和我一起叫吧。”我坐在秋千上继续叫。
没有人,永远都没有人会明白我六岁的单纯愿望:飞起来也许就能把体内的鬼甩出去。叫得声音大一些,就不会再受到耳朵里面声音的打搅。
然而就是在一次坐完秋千,我就要跳下来离开的时候,耳朵里的声音忽然不期而至。这一次,很不同。这一次是一种未曾有过的絮絮不止的小声诵读。低沉的,几乎泣不成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像死去的人的心电图。这是我无法分辨的奇特的声音,它缓缓地伸进我的心里,像冰冷的听诊器一样照亮了看见了我内部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我的内心还有什么呢?除了没有边沿的悬浮状大块恐惧梗在那里。我把身子一点一点探下去,我想如果可以,我就躺下去,贴着冰冷的地面让水泥牢固地撑住我。可是我不能,我要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让其他人看见我脸色苍白,坐立不安。我的桃红色裙摆我的桃红色发卡还在风里飞舞,我看起来还是个明艳的女孩,一切都不能出差错,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好极了。
我只好重新把秋千荡起来,荡得飞快,把所有的风都召唤来,让它们和这可怕的声音来战斗。那一次我一直荡,荡到头晕目眩,我开始呕吐。声音已经结束,早已是夜晚,幼儿园里没有一个孩子了,甚至灯光。我把身子伏下呕吐。是不是我胜利了那声音离去了呢?我从秋千上滚下来,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双手还紧紧地捂住耳朵。很久很久之后有手电筒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差一点发出尖叫。然后我慢慢看清楚走来的人是梅姐姐,她说:“宛宛你怎么躺在地上?这么晚还不回家?你身体不舒服么?呀!你吐了啊,是病了吧,怎么不吭声呢?快,姐姐带你回家去。”
我把手交到梅姐姐的手里的那一刻,心都要揪起来了。我担心她发现我和别的小孩不同,我担心她忽然转脸用悚然而仇恨的声音对我说:“啊,原来你就是那个魔鬼附身的孩子!”
我犹豫的时候她已经扯起了我,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家。我觉得她的手特别热,有温热的气流灌进我的身体里。那安适的触感很快把我平复,我沉溺于这种紧紧的保护,甚至急于在路上就这样安详地睡去。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好几次,我几乎叫喊出来“梅姐姐,你救救我吧,我身上有个鬼!可我不是个坏孩子,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啊!”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开启我的嘴,我没有做这个危险的尝试,因为我总能够特别清晰地记起梅姐姐说起魔鬼时那种恶狠狠的表情,她不会原谅,我知道。
那是初夏的夜晚,妈妈整整齐齐给我绑好的辫子都已经松开了,美丽的桃红裙子上沾满呕吐秽物,我就这样被梅姐姐送回了家。
夜里我在梦里大声对着梅姐姐说:“梅姐姐,梅姐姐,那鬼它总是欺负我,你知道嘛?”
之后诵经的声音每周都有。神经质而周而复始喋喋不休。每周都有一次会持续很久的时间。我会在这声音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我一个人走去对面的幼儿园。诵经时间多是周日的早晨,幼儿园没有人。我开始坐下来荡秋千,飞起来就好了飞起来就好了,我对自己这么说。我想,我妈妈如果从阳台的窗户上探头出来,她将能看到她的小女儿无数次做着把自己抛向天空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