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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后上班没几天,市人大就打电话到财政局,三月上旬召开全市人民代表大会,傅尚良将代表市政府向代表们做全市财政预算执行情况报告。去年人代会上傅尚良的财政预算报告是马如龙起草的,现在是沈天涯的预算处长,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沈天涯就找出去年傅尚良做的报告,对照上面的口径列了两个清单,一个是上年各项财政收支预算执行情况,交给小宋,要他如实填好,另一个是本年度预算计划表,交给小李,要他等小宋的数字出来后,根据市委常委年初定的今年财政收入增长百分之八的目标,把各项收人计划数算好填上。沈天涯自己也没闲着,马上照着上年预算报告模式拉出一个基本框架,小宋和小李的数字出来后,他就一笔笔填上去,打了样稿,交给傅尚良定夺。傅尚良修改了几处数字,便召开局务会,跟大家通了通气,再拿到市政府办公会和市委常委会上去汇报。今年的人代会没有选举任务,领导们对财政数字不像有选举任务时那么敏感,意见不是太多。但傅尚良和沈天涯还是充分考虑了领导的意见。能改动的尽量做了改动。这样来来回回,几经磨合,这个计划数就基本定了下来,沈天涯再在文字上梳理梳理,一个像模像样的财政预算报告就这么成形了。
沈天涯忙这个预算报告的时候,阳阳学校开学了。过去沈天涯只顾筹集学费,阳阳报名都是叶君山陪着去的。今年叶君山做了财务处长,时时有人围着她绕圈,还哪里脱得开身?沈天涯只好腾出时间来,陪阳阳去报名。
到学校后,先去了交费处。就见墙上除了贴着各年级的学费标准,还有一张告示,说是学校正在筹建科技馆,请求各位家长自愿捐款,旁边还贴了张写着已经捐了款的学生和家长名字及捐款数额的红榜。沈天涯心想,现在只要有些手段的单位,都挖空心思乱收费,学校也不能免俗。不过学校的领导还有些水平,在告示上写了自愿两个字,让人不好抓把柄。其实所谓的自愿,谁都知道是说得好听的,他们除了张贴捐款红榜外;还会在班上宣布捐款名单和数额的,谁没捐款谁的孩子肯定没好果子吃。
沈天涯当然不想让阳阳在班上做不起人,刚好兜里还有些钱,交完学费后顺便捐了五百元.属于中等偏上水平。然后拿着收据陪阳阳到他们班上去注册。阳阳的班主任老师是个中年妇女,正在和一位熟悉的家长聊得很开心,接过沈天涯递上的收款收据时,看都不看他一眼,下巴对着讲台一抬,意思是学生花名册在上面,要他自己去填。
沈天涯拿过花名册,只见学生的名字是早就打印在册的,家长要填写的是“父母工作单位和职务”一栏。填写父母单位,便于学校跟家长联系,这应该还是有些必要的,可填职务用意何在呢?沈天涯不解,只写了自己和叶君山的单位,没有写上职务。
班主任老师却不干了,瞧瞧花名册。说:“怎么没写职务?”
沈天涯故意说:“我是普通职工,没什么职务。”班主任脸上露出几分不屑,说:“没有职务,那就填是干部还是工人吧。”沈天涯说:“刚交了转干申请表,但还没批下来,所以不知填什么好。”
班主任老师不耐烦了,瞥沈天涯一眼,拿过花名册仔细看起来,好像怀疑沈天涯是恐怖分子似的。这一看不要紧,班主任老师眼睛忽然就睁大了,回头望着沈天涯,说:“你在市财政局工作?”沈天涯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看人,只得说:“是呀,我在市财政局工作。”班主任老师说:“你就是市财政局的沈处长?”
沈天涯更是莫名其妙了。阳阳虽然在这所学校读了三年书了,但他这还是第一次到这所学校里来,根本不认识学校的老师,包括眼前的班主任。沈天涯只得点点头,说:“也算是吧。”
班主任老师立即握了握沈天涯的手,热情地说:“刚才我只顾说话去了,差点忘了吴校长交给我的任务。”
然后把沈天涯请出教室,要带他去见他们的吴校长。沈天涯说:“报个名还要校长同意?”班主任老师说:“我们吴校长是新来的,他一来就找到我,说我们班上有一位家长在市财政局工作,问我认识不?我告诉他有这回事,只是没见过面,他说如果这位家长陪儿子来报名,一定告诉他,如果没来,就把电话弄到手,交给他。”
来到校长办,吴校长正在跟人商量工作,班主任老师竞不管不顾地走进去,神气地对他说:“吴校长,我把市财政局的沈处长请来了。”吴校长立即撇下旁人,站了起来,说:“在哪里?怎么不请到我这里来坐坐?”班主任老师指指门口的沈天涯,说:“这就是沈处长。”吴校长的双眼几乎都放出了绿光,几步走过来,抓住沈天涯的双手,激动地说:“您就是沈处长呀,久仰,久仰啦。”
将沈天涯请到自己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下后,吴校长便把等着跟他商量工作的人赶鸭子一样赶了出去,又回头对阳阳的班主任老师说:“你的任务完成得好,值得表扬。你现在可以走了,回头我再给你记一功。”
班主任老师乐得屁颠屁颠出去了,吴校长关好门,给沈天涯又倒茶又敬烟的,十分热情:一边说:“沈处您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您的。”这话多少有些水分,要是他认得沈天涯,刚才沈天涯到了门边,怎么却没认出来呢?不过沈天涯并不见怪,淡然道:“是吗?”吴校长说:“我是昌东区人大代表,去年年初到财政局视察过一回,还是你们预算处的人搞的接待。”
沈天涯看看吴校长,这才感觉似乎有过一面之识。便抱歉道:“是呀,一说就想起来了,我这是有眼不识泰山呀。”吴校长说:“哪里哪里,去的代表多嘛,哪里个个都记得?而且那时跟我们直接打交道的是马处长,据说他已经逝世了,他可是一个有能力有前途的好处长。”沈天涯说:“是呀,真可惜了一个人才,我跟他共事多年,对他非常了解。”
吴校长找沈天涯来当然不是为了怀念马如龙的,寒暄了一阵,便直奔主题,说:“因跟沈处您有缘,所以今天才敢冒昧把您请来。您也看到了,学校正在建设科技馆:我们又是义务教育,学费都是政府规定的标准,不敢多收一分钱,至于请求家长捐款,也是凭的自愿.收不上几个钱的,所以还得请您这位大处长帮帮忙。”
如果是其他单位,沈天涯肯定会一口回绝,但阳阳在这所学校读书,他还没有这样的胆量,只得敷衍道:“吴校长你是人大代表,人代会上财政预算报告都是你们代表通过的,财政状况是个什么样子你也非常清楚,这几年财政形势格外吃紧,主要是保吃饭保稳定保平安,拿不出一分余钱安排其他项目。”吴校长说:“我知道沈处您说的是实情,不过市财政家大业大,匀点小钱还是匀得出的,我也不是狮子大开口,沈处今年能给我解决个七万八万的,我就满足了。”
这个吴校长看来并不像沈天涯想象的好敷衍,只得答复道:“我今天也不好表硬态,只能说把吴校长你的事放在心上。还给你一个建议,你是人大代表,有机会跟我们的傅局长接触,在他前面也唱唱,只要他的口气有所松动,我这里就好办了。”
沈天涯能把话说到这一步,吴校长已经很满意了,说:“沈处谢谢您了,人代会上我再递报告给你。”又压低声音道:“学校是个寒碜的地方,我没什么报效您的,但我已经了解了你儿子班上的情况,你儿子上期只是班上一名副组长,我已经跟班主任老师说好了,这一期让你儿子连升三级,当个正班长。”
沈天涯怎么也想不到吴校长会许一个这样的愿。在他心目中,学生如果成绩不行,当个班干又有什么用?他小时候在学校就没当过什么班干部,那些成绩平平的班干部他是最瞧不起的。见沈天涯怔着,吴校长又笑笑道:“沈处你别小看了这个班长,好多家长都托关系找学校和班主任老师,要给自己子女安排班干部当呢,而且要有一定实权,用家长们的话说是什么山不在局,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官不在大,有权就行。”
说得沈天涯忍不住笑起来,想不到这套理论都用到学生身上来了。可吴校长不笑,继续说道:。因为想当班干部的学生太多,又没有那么多的位置,有些班主任老师就征得学校同意,想法子增设职位,搞一正三副四副,比如一个班长三个副班长,一个班委委员三四个副委,一个组长四个副组长,有些有关系的学生家长嫌子女的官衔太小,要做大一点的官,位置又太少,只得设什么班长助理或班秘书长,以后有机会再提拔为剧班长班长之类。甚至给班主任出主意,搞两套领导班子,轮流执政,大家都过一过官瘾。正因此,我跟班主任老师说让你儿子当班长时,开始她生死不干,说现任班长的父亲是一位县委副书记,是通过市教育局长给上一任校长打的招呼,校长迫于压力,亲自找到她做工作,才给这位学生妥善安排的,现在我要让你儿子做班长时,她就担心教育局会有什么想法,是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跟教,育局领导做了汇报,才让她点了头。“
沈天涯更惊讶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小学生班上的班长后面会有这样复杂的背景。他怀疑吴校长是故意夸大事实,跟阳阳回家的路上,特意试探了一下虚实,问阳阳愿不愿意当班长。不想阳阳的眉毛立即就扬得老高.大声道:“怎么不愿意?我做梦都想当班长,爸爸你如果帮我当上这个班长,那你就是我的好爸爸。”
说着还在沈天涯身上撒起娇来,嚷嚷着要当班长。这更出乎沈天涯意料,说:“当班长是不是有什么好处?”阳阳说:“当然有好处,没有好处谁还当班长?”沈天涯说:“什么好处,说说看。”阳阳说:“班长管背书.管纪律,期中或期末,还管给同学打评语。只要给班长好吃的,好玩的,背不了书,他给你写上背字,你上课讲话,他不登记,在学生手册上打评语时,尽给你写好话。”
沈天涯不免叹息了,不知怎么的,心情莫名的有些沉重。阳阳以为沈天涯没理解他的意思。现身说法道:“有一次我拉肚子,在厕所里呆久了,回到教室已经上课一阵了,我是偷偷溜进教室的,老师没发现,但班长发现了,硬要写到纪律本上去,还是我给了他五毛钱才没记了,要是我是班长,那就是他给我钱,而不是我给他钱了。”
见沈天涯不声,阳阳又补充道:“这回爸爸让我做上班长,我就扬眉吐气了。你不知道啰.我们班上的班干部的大小是老师按照爸爸官位大小定的,我们班长的爸爸是县委副书记,是我们班上同学的爸爸中官最大的,要不他也当不上班长。我现在还是个副组长,大家都说我爸爸的官小,如果我做了班长,就说明爸爸也做了大官。”
阳阳的话让沈天涯做声不得。沈天涯记得小时候过春节,为讨得大人们的瓜子糖果,挨家挨户去拜年,大人们总要送一句话给他们小孩:好好读书,长大戴顶子。当时不懂顶子是什么,后来到了中学和大学里,才渐渐长了见识,终于明白顶子就是官帽。但那个时候的老师崇尚知识就是力量,要学子们学好本领,建设四化,未了还要强调一句.读书是为了做大事,不是为了做大官。沈天涯对这句话印象很深,扎扎实实苦读了几年,到了社会上也一心想做大事,对做不做官并不在乎。许多年过去之后,回头检讨自己,别说没做出什么大事来,连小事也没做出几件。一事无成也就罢了,反正这世上也没几个功成名就的.要命的是眼看着好多平庸之辈都上去了,自己连一官半职也没弄到,心里便渐渐失去了平衡,开始退而求其次,也想弄个官做做了。
这么想着,沈天涯一时也不知阳阳他们接受此等教育,到底是幸耶还是不幸了。
吴校长没有食言,果真让沈阳阳做上了班长。阳阳便变得扬眉吐气了,整天乐滋滋的,显得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比沈天涯好不容易当上预算处长时的感觉更要到位。说话的姿态也不像以前那么毫无生气了,动不动就指挥沈天涯和叶君山给他做这做那,好像把两个大人当成了他班上的臣民。叶君山见阳阳变得这么有出息,很是激动,说:“阳阳有帅才,今后肯定不会像你沈天涯一样,三十大几了还是处一级的人物。”
沈天涯却隐隐有些担忧起来,至于为什么担忧,他一时又说不太明白。他说:“现在好了,爸爸妈妈是处长,儿子是班长,一家三口都带上长字号,都成了领导,我们家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叶君山说:“好嘛,说明你家坟山冒烟了。”又说:“我一个女人,做上有点权力的单位财务处长,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和阳阳可不能自满,要有些追求,要做更大更有影响的官。所以我要提醒你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呀。”
既然已经让沈天涯的儿子阳阳做上了班长,那么吴校长在人代会上把学校申请经费的报告递给沈天涯时底气就足多了。吴校长是傅尚良在台上做财政预算报告的那天上午找到沈天涯的,当时沈天涯正在大礼堂门口跟大会秘书处的人清理没发完的会议材料,吴校长从礼堂里溜了出来,喊了声沈处。沈天涯挺热情地握住吴校长的手,两人躲到墙角说起话来。
沈天涯没忘记感谢吴校长让自己儿子进了步,吴校长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嘛。我到你儿子班上了解了一下,你儿子挺能干的,比上学期的班长强多了。班上各项工作也颇有起色,得到各课任老师的充分肯定,真如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说的,正确的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沈天涯觉得吴校长开心,说:“那是你这位大校长和班主任老师领导有方啊。”吴校长说:“哪里哪里,是我们学校的组织路线正确,干部管理水平有了明显提高嘛。”说得两人都笑了。
没等吴校长说出要说的话,沈天涯就先开口道:“你的事我跟傅局长说了一声,他觉得困难不小,但你这是人民代表的声音,他也不得不听啊。”吴校长乐了,说:“看来我这个代表还是当得的啰。”说着把报告给了沈天涯。
沈天涯刚收好报告,吴校长又递上五百元现金。沈天涯没去接钱,脸色一跌,说:“吴校长你这就不对了,何况我还没给你解决问题,就是解决了问题也不能拿你的钱呀。”吴校长甩甩手上的票子,笑道:“怎么是我的钱呢?这是您自己的钱嘛。”沈天涯就有些莫名其妙,说:“你说怪话了,我从来就没和你发生过现金交易。”吴校长说:“你忘了?我们学校开学时,你不是捐了五百元么?我是在捐款名单上发现了您的大名,特意取出来还给您的,您就别客气了。”
沈天涯这才明白过来,说:“这也不行,捐了的钱又收回来,不显得我沈天涯小家子气么?”吴校长苦口婆心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是校务会集体做的决定,不仅仅是您沈大处长,其他实权部门的家长捐的钱,我们也都退了回去,因为这些部门对我们学校的贡献太大了,我们也要懂得好歹,知恩图报嘛。”
这让沈天涯不好吱声了.心想这哪是什么知恩图报,明明是知权图报,谁手中有权谁就会受人优待,跟学校打交道也概莫能外。只好接住吴校长手中的钱,塞进包里。又嘱咐吴校长道:“下午各代表团讨论财政预算报告时,傅局长可能会到你们团里去,到时你再给他说说,如果不给学校解决问题,今年的财政预算报告就不给他投赞成票,不让通过。”吴校长说:“这个主意真好,我就跟他说是沈处要我这么做的。”沈天涯说:“傅局长不要把我当成内奸了?”
人代会结束后,沈天涯找机会试探了一下傅尚良的口气,问他认不认识昌东区的吴代表。傅尚良说:“你是说那个吴校长吧?
我被他缠得够戗,硬要市财政给他解决经费,还说报告已经放你手里了,是吧?“沈天涯说:”可不是?我说财政困难,没有办法,他就是不干,还要去找你,我挡驾说找傅局长也没用,不想他还是找了你。“
沈天涯也真有意思,分明是他给吴校长出主意找傅局长的,到了傅局长面前又说他挡驾没挡住。傅尚良不知底细,考虑吴校长是人大代表,不好得罪,说:“到时再说吧,如果市里财政形势有所好转,多少还是给他们解决一点。”
有了傅尚良这句话,沈天涯就踏实了。不久省里来了一笔小钱,也就不等市里财政形势好转,给吴校长学校调剂了六万元。拿着经费安排表到局长室去让傅尚良划押时,沈天涯点着吴校长学校的名字,说:“老板你不在局里时,吴校长又来找过你两回,所以我就放这笔经费里安排了,你觉得行不?”傅尚良没话说,在表上写下了同意拨付几个字。
从局长室回到预算处,沈天涯就把经费安排表给了小宋,叫他马上把钱拨出去。然后给吴校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解决了六万。吴校长便在那头千恩万谢。沈天涯又告诉他明天钱就会到教育局,要他到那边去盯紧点。
挂了电话,沈天涯闷坐在桌前,心思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不知该做些什么。要说他还是善于用权的,为加固自己和郭清平的关系,替日后的进步打下伏笔,给昌宁县委安排了经费;为让叶君山做上医院财务处长,给医院拨了资金;现在为了阳阳班长的头衔,又为学校解决了六万元。如此说来,沈天涯也算是将手中的权力用足用够了,一家三口都跟着沾光戴上了乌纱帽。这是否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钱权交易和权权交易呢?
正默思着,当天的报纸到了,沈天涯就随意抓了一张翻起来。这是一张省报,上面竟赫然写着易水寒的名字,一旁配了好几张图片,是几帧易水寒家藏的古砚拓片图和他向人介绍收藏的照片。沈天涯看了看文章,是盛赞易水寒收藏考证水平如何如何高明,辨真识假功夫如何如何了不得的,还把他称做江南名士,说是江南第一民间收藏家。沈天涯知道那天给记者们和省文物博物馆专家的红包见了效。当然主要还是这几年易水寒在收藏上花了不少心血,如今修成正果,也确是水到渠成的事。便要给易水寒打电话,祝贺他几句。不想他不在家,他又没手机,只得作罢。
才放下话筒,有人进了预算处。一看是审计局周局长和他们局里两位处长。‘去年沈天涯在组织部谷雨生那里碰上他时,他还是副局长,一转眼他就当上一把手了。沈天涯不敢怠慢,忙起身让坐,问他有何贵干。周局长往沈天涯让出去的椅子上一坐,笑道:“没有什么,来看看贵处的账。”
过去审计局几乎每年都要到财政局来搞一次常规审计,所以沈天涯也没觉得意外,笑道:“预算处的账都被你们翻烂了,你们爱看就看看吧。”把小李喊过来,要他去买水果香烟,好好招待客人。又吩咐老张,由他负责提供账本,配合审计。
审计局的人来了,按常规是要陪吃陪喝陪玩的,还要陪好点,否则麻烦就大。所以十二点还不到,沈天涯就打电话到银兴酒店定了包厢,然后通知在资料室里陪周局长他们查账的老张,喊客人下来,吃饭去。不料他们生死不肯去,都说家里还有事。平时他们可是从来不推辞的,今天怎么一反常态了?
沈天涯心里就直打鼓,有几分不安。如今单位里来了执法人员,完全不用担心他们胡吃海喝疯玩狂乐,他们只要吃喝了玩乐了,你就平安无事太平盛世了,一旦他们对吃喝玩乐这一套无动于衷了,那你不伤筋动骨,也得脱一层皮了。
眼睁睁望着周局长几个出了财政局,沈天涯半天也回不过神来。他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是冲着他沈天涯还是冲着谁来的。照理,沈天涯正式接手这个处长才几个月,就是做动作搞腐败也不可能太多,不知有什么可审计的。沈天涯只得问老张,他们上午看了些什么账。老张说:“他们主要是看周转金。”
沈天涯似有所悟了。他想起傅局长跟他说过的,年前检察院就对那笔周转金关心了一回了,是欧阳鸿出面才压了下去,现在换了审计,其背景是不是跟检察院那次一样?
周局长他们在预算处的资料室里查了两天账,第三天又去了非税收入处。沈天涯就更加清楚他们查周转金的目的了,只是他们没拿出审计意见书之前,又不好多问。其实问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搞审计工作的人嘴巴挺紧的。
在非税收入处只查了半天,下午周局长他们便没再到财政局来了。查完账后,按规矩得给被查单位一个审计结论,即使暂时给不出,也要打个招呼,说清什么时候再给。他们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说一声,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
沈天涯就去了非税收入处。刚好只罗小扇一人在,沈天涯就问她,周局长他们查了些什么。罗小扇说:“主要是查贷给东方公司的那一百万元,别的好像他们都不太关心。”
沈天涯背着手,在地上踱了几步,说:“我知道他们就是冲着这笔钱来的。”罗小扇无所谓道:“你管他们冲着哪笔钱来的?
那两百万又不是你我两个人擅作主张贷出去的,手续齐全,领导签了字,他们厉害,先把领导掰倒了再说。“沈天涯说:”我担心、他们就是冲着领导去的,后面有更为复杂的背景。“罗小扇安慰沈天涯道:”也许他们是听到什么反映,特意来查个水落石出吧。“沈天涯摇摇头,说:”不会如此简单。“
要出非税收入处了,沈天涯又想起一事,问罗小扇道:“手续办得怎么样了?”罗小扇说:“快了,也许下个月就可走人了。”沈天涯不免生出一份伤感,财政局里惟一的知己要走了,他在这个地方呆着还有多少意思?只因是在办公的地方,沈天涯也不便多说什么,更不能有其他表示,低着头出了门。
此时此刻,沈天涯也没有太多心思沉湎于儿女情长,他不可能不去考虑周局长这次查账的事。这笔贷款的还款期是三年,现在才半年时间,他们就来审查,又能审出什么来呢?是不是东方公司出了事?东方公司也算是昌都市的名企了,如果出了事,还有不传到财政局来的?而且沈天涯还在人代会上跟东方公司的孙总有过接触,孙总是这次当上市人大代表的,他在小组讨论会上还就昌都市发展私营企业的议题发过言呢。
沈天涯拿起电话,拨了孙总的手机。沈天涯认为,如果周局长他们死盯着那笔周转金不放,铁了心要查出什么名堂,那么这个时候他们肯定就在东方公司。电话接通后,孙总一问是沈天涯,声音马上就变得谨慎起来,说他正在跟人谈事,等一下他打电话过来。沈天涯就估计是周局长他们在一旁,孙总不好跟他说话。
十分钟后,孙总的电话来了。果然不出沈天涯所料,他被周局长他们缠上了。孙总在电话里说:“沈处,我也要给你和郭秘打电话哩,不想你的电话先到了。你知道么?刚才我正在向审计局的周局长交账,他们要查你们贷给公司的那笔周转金,我现在是躲在一个废弃的车间里给你打的电话。”
沈天涯骂了一句娘,说:“他们查就查吧,还怕他们查不成?
这笔贷款欧阳书记都签过字的。“孙总说:”是呀,我也这么想哪,欧阳书记打招呼贷的款子也敢查,他们是不是吃了豹子胆?“
沈天涯说:“你没听到什么风声吧?”孙总说:“我正要问你呢。人代会上,欧阳书记不是还坐在台上么?开完会后,我就天天泡在公司里,跟外界没什么交往。你跟郭秘沟通了没有?”
是呀,怎么没想起跟郭清平联系一下呢?这几天被周局长这一搅,一时糊涂了。沈天涯于是又拨了郭清平的手机。不想他的手机没有信号,里面一个女声说是没有开机。沈天涯这才想起春节期间跟郭清平打电话时,他说正在给欧阳鸿办理出国考察手续的事,两人是不是已经出国去了?
沈天涯只好打电话到市委办去,要郭清平接电话,那边生硬地说一声不在,没等沈天涯问第二句就挂了电话。沈天涯知道电话里是问不出名堂的,只得打的到市委跑了一趟,问了几个半生不熟的人,都说不知郭清平去了哪里。给市委书记做秘书,人称第一秘,往往高人一等,周围的人难免生嫉,有人要找这个第一秘,他们不想理睬也是人之常情。沈天涯就撇开郭清平,直接问欧阳书记去了哪里,不想他们还是同样一副面孔,说:“领导要去哪里也不用向我们当兵的请假,谁知道去哪里了?”
不用再问,也知道欧阳鸿和郭清平是出了国。但没问到确信,沈天涯又有些不甘,想起市委机关的财务人员还有几个熟悉的,便去了行政处。逮住一个打过几回交道的出纳一问,她才悄悄告诉沈天涯,一个星期前郭清平借走了一笔款子,好像说是要跟欧阳书记出国似的。沈天涯心上忐忑了一下,暗想,欧阳鸿刚出国,审计局的人就来查他签过字的周转金,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没几天,审计局到财政局和东方公司审查周转金的事就传开了。说法很多,有的说财政局预算处贷这笔款子时有人拿了回扣,这些人晚上是没法睡着觉了;有的说东方魔液是伪劣产品,技术监督局几次想拿下东方公司。因有领导打招呼没能拿下来,审计局是悄悄进去的,准备先从财务上撕开缺口,再彻底清算他们的生产经营情况;有的说东方公司本来是一个空壳子,连税务和工商手续都办不下的,根本就没有资格借贷财政周转金,是余从容把欧阳鸿套牢,欧阳鸿签了字,财政局不得不贷出去的。
这些传言传了几天,慢慢就得到了部分印证。首先是市纪委开始插手这事,把审计局审计出来的资料接了过去。接着东方公司孙总也受到了监控,市纪委的人已经正式进入东方公司。与此同时,市纪委也分别找了傅尚良和沈天涯还有罗小扇几个。
沈天涯是这天上午上班不久被召到市纪委的。接待他的是廉政办一位姓瞿的处长,一旁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科员。瞿处长过去到预算处办过几次事,彼此熟悉,对沈天涯还算客气,动手给他倒了茶,一边说:“沈处你是大忙人,把你喊到这里来,要耽误你一些宝贵时间,多有得罪。”沈天涯说:“哪里,你这也是工作嘛。”
这便是这次谈话的开场白了。然后瞿处长很职业地拉长了脸,轻咳一声,语气变得低沉而平板了:“请你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关于财政局去年贷给东方公司的那笔款子,你是经手人之一,请你如实谈谈贷款的经过。”
在前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瞿处长说话的口气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这让沈天涯一下子有些不太适应。但沈天涯深知此时自己的处境,可不是在预算处行使手中权力,而是被人纠住交代问题。于是略一沉吟,把东方公司打报告申请贷款,请他们到公司考察,最后正式办理借贷还款手续,以及拨出贷款资金的过程说给了瞿处长。
瞿处长显然对这套贷款过程没有多少兴趣,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睛半开半闭着,一看就知道昨晚没睡好觉。如今昌都市机关干部里凡是有些实权的,夜生活就非常繁忙,不是这个喊去喝茶唱歌,就是那个拉去洗面按摩,要么就是摆开桌子来几圈工作麻将,反正不得让人闲着。近年来纪检部门的案子也多起来了,案子多找的人自然也多,办案人员就变得身不由己起来,耽误点睡眠实属正常。
好不容易等到沈天涯说完,瞿处长终于睁大了眼睛,说:“除了办理贷款手续,你们就没再和东方公司有过别的交往?”沈天涯当然懂得瞿处长说的别的交往是指什么,却装糊涂道:“别的交往?我跟东方公司的孙总他们也是这次贷款才认识的,没什么私人感情,手续一办,他们忙生产,我天天泡在预算处里,哪里顾得上跟他们交往?”
瞿处长用一种怪怪的眼光望望沈天涯,说:“就这么简单?”
沈天涯说:“就这么简单。瞿处你也是知道的,贷款手续上写得明明白白,还款期是三年,要找孙总他们,也得到了还款期才好找。”瞿处长一时没话可说了,起身离了座位。从沈天涯身旁经过时,说了句:“我去上趟厕所,你再好好想想吧。”
沈天涯不傻,知道他们是怀疑东方公司在办理贷款手续时给了有关人员什么好处。目前正处于社会转型期,游戏规则还不太健全,因此一些聪明人在生产经营中,往往会向强力人物和强力部门谋求权力寻租,力求达到以成本的最小化实现经济利益的最大化的目的。有买方市场,必然就有卖方市场,有权力寻租必然就有权力设租,强力人物和强力部门利用手中特权设租,不惜牺牲国家和民族利益,跟寻租者进行交换,也就在所难免了。说白了,东方公司是没有借贷财政周转金的资格的,但他们还是以金钱打通关节,从沈天涯他们手上贷走低息财政周转金,东方公司跟沈天涯他们之间就是一种寻租和设租行为。这种行为在时下的各类经济活动中也太普遍了,已经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用机关里的话说是什么人在河边走,能有不湿鞋?所以瞿处长他们的怀疑也是很有道理的。
不过即便如此,沈天涯也不会轻易把他们的事情说出去的。至少他不会先开这个口。他和罗小扇并没将那十四万元装入自己的口袋,他没什么可怕的,最坏的结果就是一个纪律处分,然后让他休息一段时间,让别人取代他的预算处长。沈天涯主要是示愿背叛欧阳鸿和傅尚良,怕背一个叛徒的骂名,究竟自己预算处长的位置是他俩给的。如今有人说你是腐败分子,没有什么可耻的,还会招来好多艳羡的目光哩,因为能做腐败分子说明你有能力有本事,不是等闲之辈,倒是做不了腐败分子的人被人瞧不起,说你没卵用。沈天涯曾经听人批评当今的腐败现象,旁人不但不声援批评者,还讥讽那人道:“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自己没能力谋得可以腐败的位置和机会,见人家腐败,自己心里痒痒,感到不平衡。”说得那位批评者半天吱声不得。
相比之下,要在这个社会上混,是不能被人骂做叛徒的。叛徒是什么?过去说叛徒就是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所以中国人对日本鬼子痛恨七分,却对汉奸痛恨十分,所以那些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军人,一旦被敌方俘虏过,哪怕你没有做过半件有损民族利益的事,但回到我方阵营后,也得接受一次次残酷的审查,被看做是叛徒,一辈子抬不起头,连子孙后代都受到牵连。叛徒是什么?是忘恩负义失贞变节的人。中国人崇尚知恩图报,不管这恩是合法不合法,合理不合理:一般的报还不行,要涌泉相报。沈天涯不知自己在欧阳鸿和傅尚良的授意下,贷给东方公司两百万元,算不算涌泉相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供出欧阳鸿和傅尚良,那就跟叛徒没有两样了,就是臭狗屎一堆了。
因此沈天涯不说出欧阳鸿和傅尚良的名字,并不是想维护这两个人,是不愿意自己做臭狗屎。不过从瞿处长的口气中,沈天涯已经听出来,他们现在还没有抓住什么把柄,否则他沈天涯就不会坐在廉政办,而到了检察院了。沈天涯的判断没错,瞿处长从厕所里或者说是从领导那里回来后,没再追问沈天涯,让他出了廉政办。
回到财政局,沈天涯和罗小扇见了一面,罗小扇告诉他,她也被纪委叫去问了话。沈天涯问她老实交代了没有,罗小扇说:“我有什么可交代的?我又没有拿一分钱。”沈天涯说:“既然没拿一分钱,又还有什么不可说的?”罗小扇说:“我说了,他们做纪检工作的岂不没事可做了?想找人谈两次话,就轻轻松松把案子办了,就轻轻松松按比咧拿提成,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两人会心一笑。沈天涯很感激罗小扇,是她的督促,他们才及时把那十四万元妥善处理掉了,而没留下后患。只是罗小扇想立即离开昌都市,怕是不那么容易了。沈天涯说:“你的调动恐怕要受影响了。”罗小扇笑道:“影响就影响吧,我本来并不想急着走,这不正好有了一个借口了?”沈天涯说:“照你这么说,坏事还真变成了好事。”
话虽然说得轻松,但沈天涯总觉得这事来得有些蹊跷。财政局贷出去的周转金好几个亿,相当一部分属违规贷款,到期没法收回来,成了呆账和烂账,没有人过问半句,贷给东方公司的钱也就两百万,不算少,也算不上多,而且贷出去不到一年,离还款期还有两年多,就有人盯上了,绝不是说有人怀疑这是违规贷款和有人得了好处这么简单,肯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沈天涯把自己这些疑虑跟罗小扇一说,罗小扇就笑道:“这是明摆着的,还用得着你怀疑么?原因也好找,不是有人瞄准了你这个预算处长的位置,就是有人看着傅尚良甚至欧阳鸿坐在台上不舒服,暂时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达到目的,想从这件事上打开缺口。”
沈天涯也曾有过罗小扇这个猜想,这件事究竟跟他们这几个人都有关系,只是沈天涯一时不敢肯定就是这么回事。他说:“要搬倒我这个小小预算处长当然容易,可傅尚良特别是欧阳鸿并不是一般角色,是那么容易搬倒的么?”罗小扇说:“这也是说不清楚的,要么这笔贷款早不查晚不查,偏偏欧阳鸿出了国才来查?”沈天涯说:“是呀,欧阳鸿如果没出国,只拨给他一个电话,审计也好,纪检也好,早就撤兵了。”
两个人越分析越像是这么回事,意识到这件事此时还仅仅是个开头。罗小扇还断言,有关方面即将对东方公司采取更为强硬的措施,孙总非脱一层皮不可了。沈天涯说:“你这么肯定?”罗小扇说:“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他们办案就是这么步步为营的。”
罗小扇还打开包,拿出一样东西塞到了沈天涯手里。沈天涯笑道:“是支票吧?”罗小扇说:“这可比支票还重要哟。”沈天涯拿起一看,是那次从楠木村带回来的那十四万元的收据的复印件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小扇说:“你拿着有用。”
罗小扇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不久检察院正式以违规经营,扰乱市场秩序和向政府官员行贿涉嫌犯罪,对孙总提起公诉。因为孙总是人大代表,又报请人大常委会同意,才把他弄了进去。同时被弄进去的,还有跟此事有关的两位副总和余从容。
人只要进了那样的地方,他们总有办法让你开口的。据说孙总和他的副手们只抗拒了两天,第三天就什么都说了。有了他们的招供,下一步检察院就是按图索骥了,立即把傅尚良、沈天涯和罗小扇喊到了检察院。
沈天涯是那天早上出了门,准备去上班时,被检察院的人堵在宿舍楼前带上车的。出门前沈天涯无意间看了一下手机画面,正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沈天涯不免想起去年的愚人节来,那天他收到好几则短信,其中有一则是关于马如龙得病的,虽经易水寒的提醒,他放弃了幻想,但最后那则短信却还是被印证了,他从此开始角逐预算处长,几经周折,终于如愿以偿,笑在了后头。沈天涯意识到今年的今天怕是不会有人给他发短信了,因为东方公司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大家正忙着看他这个预算处长的热闹哩。
看一个曾经风光一时的人的热闹,可是世人最感兴趣的事。
这么寻思着,沈天涯出门来到楼下。不想这时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打开一瞧,竟是罗小扇的手机号,只见上面写着:“愚人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沈天涯莞尔一笑,回了一句:“愚人不进检察院谁进检察院!楠木村的收据带上否?”
来到门口,就看见了停在铁门外的检察院的警车。这时罗小扇的短信已经回了过来,上面写着:“淡吃萝卜咸操心。看见警车了吧?再见!”
上车后,没几分钟就进了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