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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油麻地家底最厚实的一户人家,就是杜小康家。
杜小康家有油麻地最高大也最结实的房子。小青砖
小青瓦,一看就是用钱堆成的好房子。后三间,左两间,右两间,前面立起一道高墙,连成一个大院。院门两扇,为红色*。虽然已多年未上新漆,但那门在擦拭过之后,依然很亮,照得见人影。
虽然众人心里都清楚杜小康家是油麻地的首富,但杜小康家的成份却并不太糟糕,因为杜小康家没有一寸土地,杜小康家只开了一月杂货铺。那年定成份,不少人推测,说杜小康家开了几代人的杂货铺,一定敛下不少金钱。但杜小康的父亲杜雍和主动将工作组邀进家中:“你们可以挖地三尺,看我杜家是不是藏金埋银了。我们家也就是有这么几间房子,实在是个空壳。”弄来弄去,杜小康家的成份也难以往高里定。
后来,杜小康家照样还开杂货铺,过着油麻地人家望尘莫及的日子。
杜家就杜小康一个儿子。
油麻地的人见了杜小康在玩泥丸或者爬草垛,常用一种戏谑的口气问:“杜家大少爷,你在干什么?”杜小康不理会,依然玩他的。
杜小康个头长得高,比他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多,但并不胖,脸色*红润,很健康,是一个女孩子的脸色*。杜小康生在长在油麻地,但杜小康是油麻地的一个例外。杜小康往油麻地孩子群里一站,就能很清楚地与油麻地的孩子们区别开来,象一簸箕黑芝麻中的一粒富有光泽的白芝麻。
油麻地的孩子,念书都念到六年级了,都还没有一个有一条皮带的。他们只能用一条线绳来作裤带。而这种裤带很容易打死结。小孩贪玩,又往往非玩得屎到肛门了,尿到门口了,才想起来找厕所。找到了厕所,就想立即解放自己。可是,一着急,把本来的活疙瘩拉成了死结,解也解不开,就楼着肚子在厕所里跺脚乱跳。最后,弯下腰去用牙咬断它,或干脆用削笔的小刀割断了事。也有咬不断的时候,手边又没有刀,免不了将屎尿弄在了裤子里。
杜小康才读一年级,就有了一条皮裤带。棕色*的,油汪汪的样子,很有韧性*,抓住一头,往空中一甩一收,就听见叭的一声脆响。下了课,孩子们你推我操地抢占尿池,力小的,不时地被力大的从台阶上挤落下来。力小的很生气,就顺手给力大的屁股上一拳,力大的就回身来看,差点把尿尿到力小的身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每逢这时,杜小康远远地在厕所门口站着,等哗哗声渐渐稀落下来,才走进厕所。他往台阶上一站,挺直了身子,左手抓住靠皮带扣的地方,肚皮稍微一收缩,用手拉住皮带头,这么潇洒地一拉,铁栓便从皮带眼里脱落下来,左手再一松,裤子就象一道幕布漂亮地落了下来。杜小康撒尿,绝不看下面,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鸟或云,或者干脆就那么空空地看。杜小康撒尿时,总有那么几个小孩站在那儿很羡慕地看,把他撒尿时的那副派头吃进脑子,仿佛要努力一辈子记住。
油麻地一般人家的小孩,一年四季,实际上只勉强有两季的衣服:一套单衣,一套棉衣。中间没有过渡的衣服,脱了棉衣,就穿单衣,脱了单衣就穿棉衣。因此,到了春天,即使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但又因为未能暖得可穿单衣,只好将冬天的棉袄硬穿在身上,稍微一折腾,就大汗淋漓,满头满脑门子的汗珠。等坐下来,静下身子与心,身上就冰凉冰凉的。再折腾,又出汗,循环往复,等天气又稍暖了一些,教室里就有一股不好闻的汗酸味。而到了秋天,即使天气已经很凉了,但又因为未凉得可穿棉衣,只好将单衣硬穿在身上,缩着身子去抵抗凉意。那时节,老师在课堂上讲课,就见一屋子孩子缩着脖子,露着一张张发乌的小脸。
杜小康却有一年四季的衣服。冬季过去,棉袄一脱,就在衬衫外面,加一件不薄不厚的绒衣或毛衣,再穿一件外衣。若天气又暖和一些了,就脱掉了外衣。天气再暖和下去,就脱掉绒衣或毛衣,再重新穿上外衣,直至只穿一件单衣进入夏季。一年四季,完全可以根据天气的冷暖来增减衣服,来加以很好地调节。因此,一年四季的杜小康,身体都是很舒服的。杜小康不会缩头缩脑地被凉意拴住全部的心思。杜小康身上也没有酸溜溜的汗臭一一杜小康身上,只有一股很清洁的气味。
到了严冬,杜小康的形象就最容易让人记住:他上学时,嘴上总戴一个白口罩。那白口罩很大,只露出一对睫毛很长的大眼。远看,他整个的脸,就是一个大白口罩。在油麻地小学,除了温幼菊也戴口罩,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杜小康的白口罩总是很白。因为杜小康不只是有一个白口罩。戴着白口罩,穿过寒风肆虐的田野,来到学校时,杜小康看到其它孩子用手捂住随时要呛进寒风的嘴,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觉。他往教室走来了,热气透过口罩,来到寒冷的空气里,就变成清淡的蓝雾,在他眼前飘忽。而当蓝雾飘到他的睫毛与眉毛上,凝起一颗颗清凉的细小的小水珠时,他觉得格外的舒服。进了教室,他在许多目光注视之下,摘下了口罩。说是摘下,还挂在脖子里,只是将它塞到了胸前的衣服里。这时,他的胸前,就会有两道交叉的白线。这在一屋子穿着黑棉袄的孩子中间,就显得十分健康,并非常富有光彩。
大约是在杜小康上四年级时,他变得更加与众不同了。因为,他有了一辆自行车。虽然这只不过是一辆旧自行车,但它毕竟是一辆自行车,并且是一辆很完整的自行车。当时的油麻地,几乎没有一辆自行车,即使油麻地小学的老师,也没有一个有自行车的。蒋一轮离家十多里地,星期六下午也只能是步行回家。杜小康其实没有必要骑自行车上学。因为他的家离学校并不远。但杜小康还是愿意骑自行车来上学。最初,他的腿还不够长,只能把腿伸到车杠下,将身体挎在车的一侧,一蹬一蹬地驱动着,样子很滑稽。不久,杜雍和给他将车座放到最矮处,他本来就比别的孩子高,骑上去之后,就可以用脚尖很正常地蹬动它了。他骑着它,在田野间的大路上飞驰,见前面有其他孩子,就将车铃按得叮铃铃一路响。孩子们回头一看,就闪到一边。胆小怕轧的,就赶紧跳到地里。他骑着车,呼啦一声过去了,那几个孩子就会瞰瞰叫着,一路在后面追赶。追赶了一阵,终于没有力气了,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朝越来越远的杜小康和他的自行车看,都在心里想:让我骑一会,多好!杜小康把车骑进校园时,不管有人没人,照例要按一串铃声。这时,就会有无数的脑袋一律转过来望他骑车风一般荡过花园。他下了车,将它歪靠在离教室不远的一棵大树上,然后咔嗒一声将车锁上了。孩子们都想骑一骑它,但他一个也不答应。唯一能借用一下这辆自行车的,也只有蒋一轮一人。因为他是老师。
杜小康的成绩还特别好,除了纸月可以跟他比,谁也比不过他。因此,杜小康一直当班长。
不少孩子怕杜小康。这原因倒不在于他是班长。而是因为他家开着杂货铺。这里的人家,买油盐酱醋,或买萝卜干、咸鱼、火柴、小瓦罐什么的,一般都得到杜雍和的杂货铺来买。而谁家买些日常用的东西,如打半斤酱油、称几两煮鱼用的豆瓣酱什么的,一般都让孩子去。这些孩子当中,有不少就是杜小康的同学。他们来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是自己出了钱的,但看到杜小康,却有一种来白要他家酱油或豆瓣酱的感觉。如果是家里一时没有钱,让他们来赊帐打酱油或买豆瓣酱的孩子,进了红门,想着马上就要看见杜小康了,感觉就很不好,脚步总是脚橱不前。至于说,一些孩子一不留神,在与杜小康玩耍时,得罪了他,这时就不肯来他家打酱油或买豆瓣酱。可是,家里正急等着用酱油或豆瓣酱,在父母的不可商量的目光逼视之下,只好很无奈地往红门走。那时,一路上就闪现杜小康的样子,想像着他在看到他父亲准备往酱油瓶里灌酱油时,会说:“他们家上回打酱油的钱还没给哩!”油麻地的小孩一般都不去恼杜小康。
桑桑跟随父亲来油麻地小学上学时,是学校开学的第三天。那天,蒋一轮将他带到班上,对班上的同学介绍说:“他叫桑桑,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大家欢迎!”
孩子们都鼓掌,但杜小康没有鼓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阿恕已经认识了桑桑,说:“他爸爸是校长!”
这时鼓掌的孩子们几乎都站了起来,掌声更响。
桑桑看到,只有杜小康没有站起来。他用手托着下巴,只是很淡漠地看了一眼桑桑。
桑桑心里还不清楚,他从此就有了一个对手。
二杜小康总能做成许多其他孩子想做、但做不成的事情。比如那天学校通知大家下午从家里带一把镰刀来割河边上的柳枝做柳筐,无论是哪一个班,也未能做到都带镰刀。因为那时正在收割季节,大人们都用镰刀,若没有闲置着的另一把镰刀,那个人家的孩子就无镰刀好带。即使有镰刀能带的,也有一些家长不让带,他们怕小孩用起镰刀来瞎胡砍,把刀锋砍豁了。桑桑他们班的情况也一样,蒋一轮数了数堆在地上的镰刀,皱起眉头,问:“没有带镰刀的,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很不好意思地站起一大片人来。蒋一轮就一个个问过去:“为什么没带镰刀?”这时,杜小康举起手站起来:“报告,我出去一趟。”蒋一轮正在追问一个吭味了半天还没有讲明原因的孩子,就说:“去吧。”这里,蒋一轮刚把那些没有带镰刀的孩子一个个地追问完,杜小康抱了十几把镰刀来了。这个季节,他家的杂货铺里有的是镰刀。他跑回家,对杜雍和说:“我要拿十几把镰刀到学校,用用还拿回来。”一向对杜小康有求必应的杜雍和想,用一用,照样卖,就说:“拿吧,当心别被刀口碰着了。”那些依然站着的孩子,一见这十几把镰刀,犹如罪犯被人保释了,吐出一口气,一个个都很感激地看着杜小康。而杜小康对这些目光无所谓。
桑桑看着杜小康走回座位上,心里老大不自在。
但一般来说,桑桑和杜小康没有太多的摩擦。桑桑跟杜小康的关系很稀松。两人似乎都很小心。相对于油麻地其他孩子,桑桑似乎也没有太多有求于杜小康的事情。桑桑不缺橡皮,不缺砚台,桑桑也有钱买糖块和小芝麻饼吃,桑桑的成绩虽然不如杜小康,但成绩也不错,尤其是作文,常常得到蒋一轮的夸奖。
但是,有时候,无缘无故地,杜小康就会盘旋在他的心头,像秋天高远的天空下一只悠然盘旋于他的鸽群之上的黑色*的鹰。
五月,是收获麦子的季节。像往年一样,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都得抽出一些时间来帮油麻地地方上割麦子或帮着拣麦穗。这一季节,是孩子们所喜欢的季节,他们可以到田野上去,借着拣麦穗的机会,在地里说话、争论一个问题,或者干脆趁老师不注意时在地上抱住一团打一架,直滚到地头的深墒里,然后再神秘地探出头来看动静。女孩们就会一边拣麦穗,一边将地边、田埂上一株蓝色*的矢车菊或其它什么颜色*的小花摘下来,插*到小辫上。
那时,纸月早已经转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了。她常忘了她是来拣麦穗的,总是拿眼睛去望那些开在草丛里的各种颜色*的但又开得不怎么热闹的小花。几个女孩就鼓动她掩护她去把那些她喜欢的花摘下来。她战战兢兢地跑到田埂上,用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围,把一朵或几朵,蓝的或淡紫的花摘下来,又赶紧跳到地里再去拣麦穗。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把麦穗拣起来。不是没有麦穗。只是心里还在惦记着另外两朵淡黄色*的小花。等到老师吹响哨子,让大家集合时,她的柳篮子里,在那半篮子金黄的麦穗上,居然有了一小束用青草扎住的五颜六色*的花。女孩子们就都过来看,但都不动手,就让那束花躺在麦穗上。
今天拣麦穗的麦田,是油麻地最偏远的一片麦田,离油麻地小学差不多有两里多地。因此,太阳还有一竿多高,蒋一轮就让大家从麦田里撤出,把拣来的麦穗倒在一张预先准备好的芦苇席上,然后对大家说:“回学校了,取了书包,就回家。”
一支队伍,离离拉拉地来到了大河边。
蒋一轮在后头走,不一会,就听到前头的孩子传过话来,说过不去河了。
“怎么过不去河?”蒋一轮一边问,一边就“去去去”地说着,把前面走着的孩子拨到一边,直往河边走。
听说过不去河了,后面的孩子就大声叫起来:“过不去河了!”“过不去河了!”来不及从田埂上走,就打麦田往河边跑。
蒋一轮站在了大河边上。他看到那座桥中间的一块桥板不在了。刚才来时还在,大概被过路的有高船篷的船撞下了河,被河水不知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孩子们都来到河边上。见自己忽然绝了路,只面对一条流水不息的大河,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在岸边跳跃不止,互相搂抱:“过不去河啦!——过不去河啦!——”
蒋一轮说:“等过路的船吧。
但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没有见着一条过路的船。
太阳慢慢地西沉,在地里觅食的乌鸦,正叫着,在夕阳里滑动,向栖身的林子而去。风从河上吹来了傍晚时的凉意。
孩子们累了,坐在河堤上,向大河尽头望,希望能看见有一条大船过来。但河上空无一物,只有涂涂流淌的河水。
纸月一直坐在一棵小楝树下,抓着那束花,呆呆地望着大河。她离家最远,她在想外婆:回去迟了,外婆就会担忧地走到路口上来等她的。想到天黑,她一人走在路上,她心里有点儿害怕了。
那座似乎永远也不能再联结上的桥,一动不动地矗立在水中。桥柱把寂寞的水声一阵阵地传给孩子们。
男孩们等得无聊了,有几个就走上了河这边剩下的那一段桥,在大家担忧与恐惧的目光里,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直走到尽头。几个女孩就惊叫一声,不敢再看,把眼睛闭上了。其中一个男孩,还故意向后仰着,然后做出一个正向水里跌倒又企图不让自己跌倒的样子,惊得大家都站了起来。其实,他们离尽头还有一大步远呢。
桑桑笑了笑,在没有人再敢去走这段剩桥时,他却走了上去,而且是一直地往前走,就仿佛前面并无那么一个巨大的缺口,他要一口气地走到已在太阳余辉中的大河对岸似的。
桑桑真的走到了尽头。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像一棵小松树。
河上的风大起来,撩起桑桑的衣角,吹得他头发乱飞。
桑桑突然仰望天空,做了一个双手向前一伸的动作。
纸月一惊,手中的那束花丢在了草丛里。
桑桑将这副样子在桥头好好地停留了一阵。但当他低头再去看滚滚的河水时,他突然有点胆寒了,就转过身来,走回岸上。
鲜红的太阳还只剩下三分之一时,孩子们看见又一个人走上了剩桥:杜小康!
幕色*里,杜小康走在高高的剩桥上,身子显得更加的细长。他一副悠闲的样子,仿佛走在一条秋天的田埂上。他走过去,走过去,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然后,似乎双脚有一半站到了桥外,动也不动地立在晚风里、夕阳中。再然后,他坐下了,将两条长腿很轻松地垂挂在桥头上。
一个男孩叫起来:“杜小康!”许多孩子一起叫起来:“杜小康!杜小康!”很有节奏。
杜小康头也不回,仿佛这天地间,就他独自一人坐在犹如万丈深渊的断桥头上。
太阳终于熄灭在了西边的芦苇丛中。霞光将杜小康染成暗红色*。他的头发在霞光里泛着茸茸的柔光。
终于有一条大船过来了。
摇船的那个人叫毛鸭。
孩子们不再去看杜小康。此刻只有一个心思:上船、过河、上岸,去学校背书包,赶紧回家。他们一起叫起来:“把船靠过来!把船靠过来!”
毛鸭很生气:“这帮小屁孩子,全没有一点规矩!”不肯将船摇过来,往对岸靠去了,那边有他家刚割下的麦子,他要用船将麦子弄回家。
蒋一轮让孩子们别乱喊,自己亲自对毛鸭喊:“麻烦了,请把船弄过来,把这些孩子渡过河去,天已晚啦。”
毛鸭是油麻地的一个怪人,生了气,一时半会消不掉,只顾将船往岸边靠,并不答理蒋一轮。
孩子们就在这边小声地说:“这个人真坏!”“坏死了!”“没有见过这么坏的人!”
顺风,毛鸭听觉又好,都听见了。“还敢骂我坏!”就更不肯将船弄过来。
眼见着天就要黑下来了。远处的村落里,已传来了呼鸡唤狗的声音。晚风渐大,半明半夜的天空,已依稀可见几颗星星了。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断桥头上垂直地落下了,发出随的一声水响。
“是谁?”蒋一轮大吃一惊,问道。
“是杜小康。”
但马上有人回答:“不是杜小康。杜小康已经回来了。”
“杜小康!杜小康在哪儿?”蒋一轮问。
“我在这儿。”杜小康在人群里举起了手。
阿恕举起了手中的衣服:“是桑桑。他说,他游过河去,跟毛鸭好好说一说,让他把船弄过来。”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看着被朦胧的暮色*所笼罩的大河:河水被桑桑划开,留下长长一条水痕;不见桑桑的身子,只看见一颗黑色*的脑袋正向对岸靠近。
蒋一轮喊着:“桑桑!”
桑桑不作答,一个劲地游,不一会工夫,这边岸上的孩子们就看不清他的脑袋了。
过了一会,桑桑在对岸大声说:“我游过来啦!”
孩子们互相说:“过一会,船就过来了。”同路的孩子,就商量着一起走,谁先送谁回家。
但是过了很久,也不见对岸有动静。
阿恕就把手圈成喇叭,向对岸喊:“他是校长的儿子!”
不少孩子跟着喊:“他是校长的儿子!”
刚有点动摇了的毛鸭一听,心里很不服气:“校长家的儿子?校长家的儿子就怎么啦?校长家的儿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校长家的儿子就是人物了吗?拿校长来压我!校长也不是干部!我在乎校长?!”他根本不再理会只穿一件小短裤的桑桑。
又过了一会,这边眼睛亮的孩子,就指着大河说:“桑桑又游过来了,桑桑又游过来了”
岸边一片叹息声。一个路稍微远一些的女孩竟然哭起来:“我不敢一人走”
蒋一轮很恼火:“哭什么?会有人送你回家的。”
纸月没有哭,只是总仰着脸,望着越来越黑的天空。
这时,杜小康爬到河边一棵大树上,朝对岸大声叫喊着:“毛鸭—!你听着—!我是杜小康—!你立即把船放过来一!你还记得我们家墙上那块黑板吗?一一还记得那上面写着什么吗?”
一个叫川子的男孩,捧着碗去红门里买酱豆腐时,看见杜雍和记帐的小黑板上都写了些什么,就对周围的孩子说:“毛鸭欠着杜小康家好几笔帐呢!”
杜小康没有再喊第二遍,就那样站在树丫上,注视着对岸。
过不一会,大船的影子就在孩子们的视野里变得大起来,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杜小康从树上跳了下来,说:“准备上船吧。”
当大船载着孩子们向对岸驶去时,桑桑还在水中游着。船上的孩子借着月光看水中的桑桑,就觉得他的样子很像一只被猎人追赶得无处可逃,只好跳进水中的一只灰溜溜的兔子
三到了冬天,每天吃完晚饭,桑桑就会跑到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或者是到阿恕家去玩,或者是跟了大人,看他们捉在屋檐下避风的麻雀。村里最热闹的是红门里的杜小康家。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人集聚在他家听人说古。因为杜小康家房子大,并且只有杜小康家能费得起灯油。桑桑也想去,但桑桑终于没去。
冬天的晚上,若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好天气,油麻地的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捉迷藏。那时候,大人们都不愿意出门,即使愿意出门的,又差不多都到红门里听说古去了,因此,整个村子就显得异常的寂静。这时,似乎有点清冷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光溜溜的天上,衬得夜空十分空阔。雪白的月光均匀地播洒下来,照着泛着寒波的水面,就见雾气袅袅飘动,让人感到寂寞而神秘。月光下的村子,既像在白昼里一样处处可见,可一切又都只能看个轮廓:屋子的轮廓、石磨的轮廓、大树的轮廓、大树上乌鸦的轮廓。巷子显得更深,似乎没有尽头。这是个大村子,有十多条深巷,而巷子与巷子之间还有曲曲折折的小巷。在这样的月色*下,整个村子就显得像个大迷宫了。巷前巷尾,还有林子、草垛群、废弃的工棚。所有这一切,总能使油麻地的孩子们产生冲动:突然地躲进一条小巷,又突然地出现了,让你明明看见了一个人影,但一忽闪又不见了,让你明明听见了喊声,可是当你走近时却什么也没有
在油麻地的孩子们眼里,冬季实际上是一个捉迷藏的季节。
捉迷藏有许多种。其中一种叫“贼回家”这是油麻地的孩子们最喜欢玩的一种。大家先在一起确定一个家。这个家或是一棵树,或是一堵墙,或是两棵树之间的那个空隙,家的形式多种多样。只有一个人是好人,其余的都是贼。说声开始,贼们立即撒丫子就跑,四下里乱窜,然后各自找一个他自认为非常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好人很难做。因为,他既得看家,又得出来捉贼,光看家,就捉不了贼,而光捉贼,又看不了家,就得不停地去捉贼,又得不停地往回跑,好看着家。好人必须捉住一个贼,才能不做好人,而让那个被他促住的贼做好人。大家都不愿意做好人。做贼很刺激,一个人猫在草垛洞里或猪圈里,既希望不被人捉住,又希望捉他的人忽然出现,并且就在离他尺把远的地方站着,他屏住呼吸绝不发出一点声响,而当那个捉他的人刚刚走开,他就大喊一声跑掉了,再换个地方藏起来
村头上,由桑桑发起的这场游戏,马上就要开始。好人是倒霉的阿恕。这是通过“锤子、剪刀、布”淘汰出来的,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游戏刚要开始,杜小康来了。他说:“我也参加。”
阿恕们望着桑桑。
桑桑说:“我们人够了。”
杜小康只好怏怏地走开了。
桑桑看了一眼杜小康的后背,故意大声地叫起来:“开始啦一一!”
玩完一轮,当桑桑气喘吁吁地倚在墙上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石磨上坐着杜小康。桑桑心里很清楚,杜小康很想加入他们的游戏。但桑桑决心今天绝不带杜小康参加。桑桑想看到的就是杜小康被甩在了一边。桑桑在一种冷落他人的快意里,几乎有点颤抖起来。他故意和那些与他一样气喘吁吁的孩子们,大声地说笑着。而那些孩子,只顾沉浸在这种游戏的乐趣里,谁也没有去在意、但在平素他们却不能不去在意的杜小康。
又玩了一轮。
杜小康还坐在石磨上。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吹起了口哨。哨声在冬天的夜空下,显得有点寂寥。
阿恕看到了杜小康,说:“叫杜小康也参加吧。”
桑桑说:“‘贼’已经够多了。”
新的一轮,在桑桑的十分夸张的叫喊中又开始了。作为“贼”的桑桑,他在寻找藏身之处时,故意在杜小康所坐的石磨的架子底下藏了一会,并朝那个看“家”的“好人”叫着:“我在这儿哪!”见那个“好人”快要走到石磨旁了,他才钻出来,跑向另一个藏身之处。
这一回,桑桑决心成为一个捉不住的贼。他钻进了一条深巷,快速向巷子的底部跑去。他知道,住在巷尾上的二饼家,没有人住的后屋里停放着一只空棺,是为现在还活得十分硬朗的二饼的祖母预做的。他到二饼家玩,就曾经和二饼做过小小的游戏:他悄悄爬到空棺里。但那是在白天。现在桑桑决定在夜晚也爬进去一次。桑桑今晚很高兴,他愿意去做一些让自己也感到害怕的事情。他更想在做过这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之后,让那个独自坐在石磨上的杜小康,也能从其它孩子的惊愕中知道。
桑桑钻进了二饼家的漆黑一团的后屋。他恐怖地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知道那口漆得十分漂亮的空棺停放在什么位置上。他想算了,还是躲到一个草垛洞里或是谁家的厕所里吧,但,他又不肯放弃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念头。桑桑总是喜欢让自己被一些荒诞的、大胆的、出乎常理的念头纠缠着。
在这一轮的“贼回家”中,扮演“好人”角色*的正是二饼。
“二饼可能会想到我藏在这儿的。”桑桑就想像着:我躺在空棺里,过不一会,就听见有沙沙声,有人进屋了,肯定是二饼,二饼走过来了,可是他不敢开棺,好长时间就站在那儿不动,我很着急,你开呀,开呀,二饼还是开了,漆黑漆黑的,二饼在往里看,可是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但我能够想到他那时候的眼睛,一对很害怕的眼睛,我也很害怕,但我屏住气,没有一丝响声,二饼想伸手进来摸,可终于不敢,突然地跑掉了
桑桑壮起胆子,爬进了空棺。他没有敢盖盖儿。
过了一会,桑桑就不太害怕了。他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他闻着好闻的木香,觉得这里头很温暖。有一阵,他居然心思旁出,想到了他的鸽子,在地上啄食的鸽子,在天空下飞翔的鸽子,蹲在屋脊上接受阳光抚摸的鸽子。
似乎有一阵患辜声。
桑桑猛然收紧了身体。但他马上就判断出,这不是二饼,而是一只寻找老鼠的猫。这时,桑桑希望那只猫在这里多停留一会,不要立即走开。但那只猫在屋里寻觅了一番,日乌噜了一声,丢下桑桑走了。桑桑感到有点遗憾。
巷子里有吃通吃通的跑步声。
桑桑知道:这是一个“贼”正被“好人”追赶着。他赶紧笔直地躺着。因为他怕“好人”突然放弃了追逐的念头,而改为到后屋里来刺探。桑桑希望“好人”改变主意而立即到后屋里来。
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却渐渐消失在了黑暗里。
桑桑有点后悔:我大叫一声就好了。
桑桑还得躺下去。他忽然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躺着,有点无聊。他就去想坐在石磨上的没有被他答理、也没有被阿恕他们答理的杜小康。桑桑自己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对杜小康耿耿于怀。但杜小康确实常常使他感到憋气。杜小康的样子,在他脑海里不住地飘动着。他居然忘了游戏,躺在那里生起气来,最后竟然用拳头捶了一下棺板。捶击声,吓得桑桑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坐起来,并立即爬出空棺,跑出了黑屋。
桑桑来到了空巷里。
月亮正当空,巷子里的青砖路,泛着微微发蓝的冷光。
桑桑看了看两侧的人家,全都灭灯了。
村头,传来更夫的竹梆声。
桑桑忽然意识到:不可能再有人来抓他了,他只有自己走出来。桑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尴尬的角色*。
桑桑为了不让杜小康看见,从后面绕了一大圈,才来到“家”而“家”却空无一人。他去看石磨,石磨也空空的。他抬头看看月亮,很失落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影,就像这里从未聚集过人一样。他骂了几句,朝大桥走去,他要回家了。
黑暗里走出了阿恕:“桑桑!”
“他们人呢?”
“都被杜小康叫到他家吃柿饼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一吃柿饼,肚子就拉稀屎。”
“我回家了。”
“我也回家了。”
桑桑走上了大桥。当桑桑在桥中间作一个停顿时,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一个孤单单的影子。来了一阵风,桑桑眼见着眼见着自己的影子被扭曲了,到了后来,干脆被揉皱了。桑桑不想再看了,又往前走。但只走了两三步,突然回头了。他在村头找了一块很大的砖头,然后提在手里,连续穿过房子的、树木的黑影,来到了红门前。他瞪着红门,突然地一仰身体,又向前一扑,用力将砖头对准红门掷了出去。当红门发出咚的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时,桑桑已经转身逃进了黑暗。
第二天,桑桑装着在村巷里闲走,瞥了一眼红门,只见上面有一个坑,并且破裂,露出了里头金黄的木色*
四桑桑这个人,有时丢掉骨气也很容易。
桑桑像所有孩子一样,对自行车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迷恋。桑桑的舅舅有一辆自行车。每次,舅舅骑车来他家时,他总要央求舅舅将自行车给他。起初,他只是推着它,就觉得非常过瘾。他把自行车推来又推去,直推得大汗淋漓。后来,就学着用一只脚踩住一只脚蹬,用另一只脚去蹬地面,让车往前溜。总有摔倒跌破皮的时候,但桑桑一边流着血咬着牙,一边仍然无休止地蹬下去。当他能连蹬几脚,然后将脚收住,让自行车滑行下去十几米远时,桑桑的快意就难以言表了。自行车之所以让那些还未骑它或刚刚骑它的人那样着迷,大概是因为人企望有一种,或者说终于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自行车让孩子眼馋,让孩子爱不释手,甚至能让孩子卑躬屈膝地求别人将他的自行车给他骑上一圈,大概就在于它部分地实现了人的飞翔幻想。
而自行车让人觉得最丢不下的时候,是这个人将会骑又不太会骑的时候。
桑桑就正处在这个时候。但桑桑无法去满足那种欲望。因为桑桑家没有自行车。桑桑的舅舅也很难得来桑桑家一趟。桑桑只有跑到大路上去,等别人骑自行车过来,然后用一对发亮的眼睛看着,咽着唾沫。有个人将车临时停在路边,到坡下去拉屎。桑桑居然敢冲上去,推起人家的自行车就蹬。那人屎没拉尽,一边刹裤子,一边追过来,夺过自行车后,踢了桑桑一脚,把桑桑踢滚到了路边的稻地里。桑桑抹了一把泥水,爬上来,眼馋地看着那人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朝地上吐了一个唾沫。
现在,桑桑身边的杜小康就有自行车。
但杜小康的自行车谁也碰不得——包括桑桑在内。桑桑只能在一旁悄悄地看一眼那辆被杜小康擦得很亮的自行车。看一眼,就走。桑桑不愿让杜小康知道他馋自行车。桑桑在杜小康面前必须作出一种对他的自行车并不在意的样子。
但杜小康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想玩自行车,桑桑也不例外。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杜小康骑车穿过花园时,遇见了桑桑,双手一捏闸,就把车停下了:“你想骑车吗?”
桑桑呆住了,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天上午,我在村子后面的打麦场上等你,那里的空地特别大。”杜小康说完,骑车走了。
桑桑的心都快颤抖了。他掉头望着杜小康远去的背景,冰消雪融,竟在一瞬间就将以前一切让他不愉快的事情统统丢在了九宵云外。
这就是桑桑。
第二天一早,桑桑就去了打麦场。他坐在石磙上,望着村子通往打麦场的路。有一阵,桑桑怀疑这是杜小康在拿他开心。但想骑车的欲望支撑着他坐在了石磙上。
杜小康骑着车出现了。他迎着初升的太阳骑了过来
桑桑觉得杜小康骑车的样子确实十分帅气。
杜小康将车交给了桑桑:“你自己先蹬吧。”他爬到一个大草垛顶上,然后望着下面的桑桑,很耐心地指点着:“身子靠住车杠,靠住车杠,别害怕,这样车子反而不会倒下”
桑桑忽然觉得杜小康这人挺好的,一边答应着,一边照杜小康的指点,在场地上全神贯注地蹬着。
这真是练车的好地方,到处是草垛,桑桑稳不住车把了,那草垛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将他吸引过去,他就会连车斜靠到它松软的身上。桑桑还可以绕着其中一个草垛练转圆圈,也可以在它们中间左拐弯右拐弯地练习灵活多变。桑桑居然可以不停顿地享有这辆自行车。杜小康十分大方,毫不在乎桑桑已无数次地将他的自行车摔倒在地。桑桑很感过意不去,几次将车抚在手中,仰望着草垛顶上的杜小康。但杜小康却冲着他说:“练车不能停下来!”
当桑桑骑着车在草垛间很自由地滚动时,他确实有一种马上就要像他的鸽子飞入天空时的感觉。
在离开打麦场时,杜小康骑车,桑桑居然坐在了后座上。奇怪!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好朋友。
在后来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桑桑和杜小康都似乎是好朋友。其实,桑桑与杜小康有许多相似之处,有许多情投意合的地方。比如两人都善于奇思幻想,都胆大妄为。
读五年级的那年秋天,杜小康又一次伤害了桑桑,并且是最严重的一次。但这一次似乎是无意的。
那天,桑桑与杜小康相约,在打麦场上练骑自行车的双手脱把,两人各花了一个多小时,竟然练成了。桑桑可以把双手插*在腰间挺直了背骑,而杜小康则可以双臂互抱。昂着头骑。可直骑,可以草垛为中心绕着圆圈骑。两人后来轮番表演,互相喝采,把打麦场当成了一个竞技场,在一片瓦蓝如洗的秋空下,尽情施展自己的本领,达到了忘乎所以、飘飘欲仙的境地。
后来,两人终于累了,就把车靠在草垛上,瘫坐在了草垛底下。
“我饿了。”桑桑说。
“我也饿了。”杜小康说。
而这时他们几乎是在同时,看到了不远处堆着的一堆红薯。
“烤红薯吃吧?”桑桑说。
“我身上正好有火柴。”
“我身上也有火柴。”
两人立即起来,各抱了一抱焦干的豆秸,将它们堆在一起,划了几根火柴,将它们点着了,然后,他们就把五六个红薯扔到了烧得越来越旺的火堆里。
豆秸燃烧起来,火力很大,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火舌,在淡淡的烟里跳动着,像一锅沸腾的水。火苗的跳动,以及火光照在脸上身上所带来的热烘烘的感觉,使桑桑和杜小康感到非常激动。凡孩子都喜欢玩火,因为火使他们体验到一种惊险、险恶和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桑桑和杜小康注定了比其他任何孩子还要更加喜欢玩火。桑桑和杜小康随身带着火柴就是一个小小的证明。
“抱豆秸去!”
“抱豆秸去!”
桑桑和杜小康不住地将堆在不远处的豆秸抱过来,扔在火堆上,越扔越高,渐渐地,他们的眼前,就有了一个小小的火山。火山的最底部,是黑色*,再往上,就是似乎疑固了的鲜红,再往上,就是活火,最顶端,就是红绸一样在风中飞舞的火舌。
“火!”
“火!”
桑桑和杜小康不停地嘴里咬嚼着这个富有刺激性*的字眼,仿佛在咬一枚鲜红的辣椒。他们还不停地吐着如火舌一样鲜红的舌头。火光里,两对目光,纯粹是一对小兽物的目光,雪亮雪亮的。他们紧紧地盯住魔幻般的火,仿佛眼珠儿马上就要跳到火里,然后与火舌共舞。
在火堆与豆秸堆之间,由于他们不住地抱豆秸又不住地一路撒落豆秸,此时,这段距离里,已有了一条用豆秸铺成的路。当几根豆秸发出爆裂声,然后蹦下一串火苗来,落在了豆秸路上时,豆秸路在桑桑与杜小康只顾望那堆大火时,已悄悄地烧着了。等桑桑和杜小康发现,火正顺着豆秸路,漫延过去。
桑桑与杜小康并未去踩灭火苗,而是丢下那堆火,来看新火了。他们觉得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
火一路烧过去,留下一路劈劈啪啪犹如暴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桑桑和杜小康跟随着火,并为火鼓掌。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出现了:打麦场有三分之一大的面积上,有一层薄薄的还未来得及收拢起来的稻草,就在麦秸路下,它们很快被染上了火,并迅捷向四下里蔓延。
看一星火,看一堆火与看一大片火,感觉可差多了。
现在,桑桑与杜小康的眼前是一大片火。他们有点心惊肉跳了。
火像玩着一场没有边沿的游戏,在向外扩张。
桑桑和杜小康终于在这场游戏面前害怕了。他们赶紧跑到火的边沿处,用脚用手,将地上的薄草划拉到一边,使地上出现了一条无草的小路。火在这条小路的上边无奈地扑腾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萎缩了下去。
桑桑和杜小康的眼前,是一片草灰。
一阵大风吹过来,打麦场上,马上草灰乱飘,仿佛天空忽然飘起黑色*的雪。
桑桑和杜小康半闭着眼睛,赶紧逃离了黑雪飞舞的打麦场。
他们没有想,就在他们都已回到家中时,一团未灭的火被风吹过隔离的小道,落在了那边的薄草上。这团火仿佛是一团小精灵,竟躲在草下埋伏了一会,才将薄草燃着后来,火来到了一个草垛,把那个草垛点着了。
接下来,是有人发现了火,就大叫:救火啊——!”惊动了全村人,纷纷拿了盆桶之类的用具来打麦场上灭火。声势浩大,惊心动魄。火灭了,但那垛草却已完全烧掉。
接下来就是追查。
一个外地人那时正撑船从打麦场边的河里过,向油麻地的人提供了一条线索:有两个孩子在打麦场上燃了一堆火。
地方上就让学校查。烧了一个大草垛,事情不小。油麻地小学立即笼上一片“事态严重”的气氛。蒋一轮对桑乔说:“恐怕不会有人敢承认的。”桑乔说:“那就一查到底!”
这里正准备实施包括“攻心战术”等诸如此类的方案时,杜小康却在全校大会上,走上了台子:“你们不用再查了,火是我玩的。”杜小康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
台下的孩子,顿时觉得杜小康是个英雄,是个好汉,差一点没为他鼓掌。
即使老师,望着面不改色*的杜小康,也为之一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呀!
杜小康在众人注视之下,走下台去了。
大红门滋长并支撑起了杜小康敢做敢当的傲慢。正是这一十足的傲慢,使桑桑在与他的对比之下,成了一个丑陋的懦夫,一个被人小看的胆小鬼。
散会后,蒋一轮找到杜小康:“那么,还有一个是谁?”
杜小康说:‘我只说我玩了火。”怎么也不说出桑桑来。
但,不用杜小康说,老师们从桑桑在杜小康走上台勇敢承认他是玩火者的那一刻,桑桑所呈现出的一副慌张的样子,就已经猜到了另一个玩火者是谁。桑桑周围的孩子也都看出来了。当即,他们就用疑惑的目光去看桑桑了。
晚上,桑桑在桑乔的严厉追问下,才不得不承认他也是玩火者。
可是,已经迟了。桑桑看到,当孩子们在用钦佩甚至崇拜的目光去看杜小康之后,都在用蔑视甚至是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那天傍晚,桑桑背着书包回家时,偶尔看到了纸月正站在花园里。他竟无缘无故地从纸月的眼睛里听到了叹息,就把头一直低着往家走。
桑桑绝不肯原谅杜小康。因为杜小康使他感到了让他无法抬头的卑微。
五冬天,连刮了三天的西北风,渐渐停息下来,大河里立即结了冰,并且越来越厚实。鸭们没有了水面,就到处寻找。它们在冰上走不太稳,常常滑倒,样子很可笑。所有的船都被冻住了,仿佛永生永世,再也不能行驶。岸边,一时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绿色*的柳枝,也被突然地冻住,象涂了蜡,绿得油汪汪的。但一根根都被冻得硬如铁丝,仿佛互相一碰击,就能碰碎。
村里的孩子上学,再也不用绕道从大桥上走,都直接从冰上走过来。
这天下午,桑桑借上课前的空隙,正独自一人在冰上玩耍,忽然听到村子里有吵嚷声,就爬上了岸,循声走去。他很快看到了杜小康家的红门。吵嚷声就是从红门里发出来的。红门外站了很多人,一边听里面吵架,一边小声地议论。
桑桑从人群中挤过去,在靠近红门的地方站住,悄悄向里张望着。
是后庄的朱一世在与杜雍和吵架。
朱一世一手举着一只酱油瓶,一手指着杜雍和:牡雍和,你听着!你往酱油里掺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杜雍和高朱一世两头,不在乎朱一世:“姓朱的,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扇你的耳光!”
朱一世矮小瘦弱,但朱一世是这地方上的“名人”是最难缠的一个人。朱一世谁也不怕,怕你杜雍和?他把脸贴过去,冲着杜雍和扬在空中的巴掌:“你扇!你扇!你有种就扇!”
杜雍和当然不能扇,用手推了他一把:“好好好,我认识你朱大爷了!请你出去,总行吧?”
“不行!”朱一世将酱油瓶往身后一放,朝杜雍和半眯着眼睛“让我出去?想得倒容易!”他转过身,朝门口走来,对门外的人说“大家来看看这酱油,还有一点酱油色*吗?”他把瓶子举起来,放在阳光下“你们看看,看看!我前天感冒,撒的一泡尿,色*都比这酱油色*重!”
有几个人笑起来。
朱一世说:“你们还笑,你们谁家没有用过这种酱油?谁家没用过的?举起手来让我看看!”
刚才笑的人就都不笑了,觉得自己笑得没有立场。
朱一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你们尝尝。这还算是酱油吗?”他把酱油瓶歪斜下来“没关系,酷点尝尝,我是付了钱的。”
就有十几根长短不一、粗细不一、颜色*不一的手指伸了出去酷了酱油,然后在嘴里嘲了一下,发出一片刷声,接着就是一片品尝的巴咂声,像夏日凌晨时的鱼塘里,一群鱼浮到水面上来圆着嘴吸气时发出的声音。
“是不是酱油,还用那么去咂巴?”朱一世对那些品尝了那么长时间还没品尝出味道来的人,有点不耐烦了,提着酱油瓶,重新回到院子里,冲着杜雍和“姓杜的,你说怎么办吧?”
杜雍和显然不愿扩大事态,说:“我说了,我认识你了!我给你重装一瓶,行了吧?”
朱一世一笑:“杜雍和,你敢给我新装一瓶?你真敢?”
杜雍和:“当然敢!”
朱一世将酱油瓶瓶口朝下,将里面的酱油咕嘟咕嘟地全倒了,然后将空瓶递给杜雍和:“好,你去重装一瓶!”
杜雍和提着酱油瓶进屋去了。
朱一世朝门外的人说:‘大伙过一会就看到了,那只不过还是一瓶掺了水的酱油,他们家的酱油缸里装的就是掺了水的酱油!”
杜雍和迟迟不肯出来,仿佛不是去重装一瓶酱油,而是去从种黄豆开始,然后做出一瓶新的酱油。
“我说杜雍和,你们家酱油缸里是不是没有酱油了?”朱一世朝屋里大声说。
杜雍和只好提着新装了酱油的瓶子走出来。
朱一世接过酱油瓶,再次走到门口,然后把酱油瓶又举到阳光下照着:“大伙看看,啊,看看是不是跟刚才一色*?”
有人小声说:“一色*。”
朱一世提着酱油瓶走到杜雍和跟前,突然将瓶猛地砸在砖地上:“你在耍老子呢!”
杜雍和也被逼得急眼了:“耍你了,怎么样?”
朱一世跳了起来,一把就揪住了杜雍和的衣领。
门外的人就说:“掺了水,还不赔礼!”“何止是酱油掺了水,酒、醋都掺水!”
杜雍和与朱一世就在院里纠缠着,没有一个人上去劝架。
这时,桑桑钻出人群,急忙从冰上连滑带跑地回到了教室,大声说:“你们快去看呀,大红门里打架啦!”
听说是打架,又想到从冰上过去也就几步远,一屋子人,一会工夫就都跑出了教室。
上课的预备铃响了,孩子们才陆陆续续跑回来。桑桑坐在那儿,就听见耳边说:“杜小康家的酱油掺水了!”“杜小康家的酒也掺水了!”“杜小康家的醋也掺水了!”桑桑回头瞟了一眼杜小康,只见杜小康趴在窗台上,只有个屁股和后身。
这事就发生在班上要重新选举班干部前夕。
正式选举之前,有一次预选。预选前一天,有一张神秘的小纸片,在同学中间一个递给一个地传递着。那上面写了一行鬼鬼祟祟的字:我们不要杜小康当班长!
预选的结果是:一直当班长的杜小康落选了。
这天,桑桑心情好,给他的鸽子们撒了一遍又一遍的食,以至于鸽子们没有一只再飞出去打野食。
正式选举没有如期进行,因为蒋一轮必须集中精力去对付春节前的全校文娱比赛。这种比赛每年进行。桑乔很精明。他要通过比赛,发现好的节目和表演人才,然后抽调到学校,再经他加工,去对付全乡的文艺汇演。弄好了,其中一些节目,还有可能代表乡里去参加全县的文艺汇演。因为设立了比赛的机制,各个班都面临着一个面子的问题,不得不暗暗较劲。桑乔看到各班都互相盯着、比着,都是一副很有心计的样子,心中暗暗高兴。
蒋一轮有个同学在县城中学教书。一天,蒋一轮进城去购书,去看同学,恰逢那个同学正在指挥班上的女孩子排练表演唱手拿碟儿敲起来。同学见他来了,握握手,说:“等我排练完这个节目。”蒋一轮说:“我也看看。”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二十几个女孩子,穿一色*衣服,衬着一个穿了更鲜亮衣服的女孩子,各人左手拿了一只好看的小碟子,右手拿了一根深红色*的漆筷,有节奏地敲着,做着好看的动作,唱着“手拿碟儿敲起来”在台上来回走着。一片碟子声,犹如一片清雨落进一汪碧水,好听得很。那碟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聚拢忽散开,声音竟变化万端,就像那片清雨是受着风的影响似的,风大风小,风急风徐,那片清雨落进碧水中的声音就大不一样。同学看了一眼蒋一轮,意思是:你觉得如何?蒋一轮朝他点头,意思是:好!好!好得很!排练完了,同学和蒋一轮往宿舍走,一路走,一路说这个节目:“我是从洪湖赤卫队里化过来的,但,我这个节目比它里头的那个场景耐看。你知道怎就耐看?”蒋一轮感觉到了,但无奈没有语言。同学说:“我量大。我二十八个学生,加上衬着的一个,共二十九人。一片碟子声敲起来,能把人心敲得颤起来,加上那么哀切切地一唱,能把人心敲碎。二十九个人,做一色*动作,只要齐整,不好看也得好看。”蒋一轮说:“我知道了。”
现在,蒋一轮日夜就想那个二十九个女孩一台敲碟子的情景,觉得他的班,若也能来它这么一下,即使其它节目一个也没有,就它一个,就足以让人望尘莫及。他算了一下,这个班共有三十三名女生,除去一个过于胖的,一个过于瘦的,一个过于矮小的,还剩三十个,个个长得不错。蒋一轮脑子里就有了一个舞台,这个舞台上站着的,就是他的三十个刮刮叫的女孩儿。蒋一轮甚至看到了台下那些叹服并带了几丝嫉妒的目光。但当蒋一轮回到现实里来时,就丧气了。首先,他得有三十只一样精巧好看的碟子,三十根漆得油亮亮的筷子,另外,三十个女孩还得扎一样的红头绳,插*一样的白绒花。这要花一笔钱的。学校不肯拿一分钱,而班上也无一分钱。他想自己掏钱,可他又是一个穷教书的,一个月拿不了几个钱。他去食堂看了看,食堂里碟子倒有二十几个,但大的大,小的小,厚的厚,薄的薄,白的白,花的花,还有不少是裂缝豁口的。筷子一律是发乌的竹筷子。那样的竹筷子,不需多,只一根上了台面,节目全完。他发动全班的孩子带碟子筷子,结果一大堆碟子里,一色*的碟子凑起来不足十只,一色*的漆筷,凑起来不足十根,油麻地是个穷地方,没办法满足蒋一轮的美学欲望。至于三十个女孩的红头绳、白绒花,那多少得算作是天堂景色*了。蒋一轮仿佛看到了一片美景,激动得出汗,但冷静一看,只是个幻景,就在心里难受。
蒋一轮就想起了杜小康。他把杜小康叫到办公室,问:“你家卖碟子吗?”
“卖。”
“多吗?”
“一筐。”
“你家卖漆筷吗?”
“卖。”
“有多少?”
“一捆。”
“你家卖红头绳吗?”
“卖。”
“多吗?”
“快过年了,多。”
“你家卖白绒花吗?”
“卖。是为明年清明准备的,扫墓时,好多妇女要戴。”
“可借出来临时用一下吗?各样东西三十份。”
杜小康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人用过了的东西,你还能要吗?”
“以前,你不也把要卖的东西拿出来用过吗?”
杜小康朝蒋一轮翻了一个白眼,心里说:以前,我是班长,而现在我不是班长了。
“你回去,跟你父亲说一说。”
“说了也没用。”
“帮个忙。就算是你给班上做了一件大好事。”
杜小康说:“我凭什么给班上做好事?”
“杜小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意思。”
“噢,大家不选你当班长了,你就不愿为班上做事了?”
“不是大家不选我,是有人在下面传纸条,让大家不选我。”
“谁?”
“我不知道。”
“这事再说。现在你给我一句话,帮不帮这个忙?”
“我要知道,谁传这个纸条的!”
蒋一轮心里很生气:这个杜小康,想跟老师做交易,太不像话!但现在压倒一切的是上那个手拿碟儿敲起来的节目。他说:“杜小康,你小小年纪,就学得这样!这事我当然要查,但与你帮忙不帮忙无关。”
杜小康低头不语。
“你走吧。”
“什么时候要那些东西?”
“过两天就要。”
杜小康走了。
过了两天,杜小康拿来了蒋一轮想要的全部东西:三十只清一色*的小碟,三十根深红色*的漆筷,三十根红头绳,三十朵白绒花。
蒋一轮不声张,将这些东西全都锁在房间,直到正式演出时,才拿出来。那天晚上,天气十分晴朗,风无一丝,只有一弯清秀的月牙,斜挂在冬季青蓝的天上。
虽是各班表演,但油麻地小学的土台上一如往日学校或地方文艺宣传演出的规格,有幕布,有灯光。当手拿碟儿敲起来一亮相,蒋一轮自己都想鼓掌了。先是二十九个小女孩敲着碟子,走着台步上了台。当众人以为就是这二十九个女孩时,只见二十九个小女孩一律将目光极具传神地转到一侧,随即,一个打扮得与众不同,但又与众十分和谐的女孩儿,独自敲着碟儿走上台来。这个女孩儿是纸月。对纸月的评价,桑乔的话是:“这小姑娘其实不用演,只往那儿一站就行。”这个节目,并未照搬,蒋一轮根据自己的趣味,稍稍作了改造。蒋一轮在下边看,只觉得这个节目由乡下的小女孩表演,比由城里小女孩来演,更有味道。
桑乔坐在下面看,在心里认定了:这个节目可拿到镇上去演。他觉得,这个节目里头最让人心动的是三十个女孩都一律转过身去,只将后背留给人。三十根小辫,一律扎了鲜亮的红头绳,一律插*了白绒花。白绒花插*得好,远远地看,觉得那黑辫上停了一只颤颤抖抖欲飞未飞的白蛾子。这一朵朵白绒花,把月色*凄清、卖唱姑娘的一片清冷、哀伤、不肯屈服的情绪烘托出来了。若换了其它颜色*的绒花,效果就不会这样好。桑乔觉得蒋一轮水平不一般。其实,蒋一轮只是记住了他同学的一句话:“这节目,全在那一支白绒花上。”蒋一轮的同学,读书时就是一个很有情调的人。
演出结束后,当桑乔问起那些碟子、筷子、红头绳、白绒花从何而来,蒋一轮告诉他是杜小康暂且挪用了他父亲的杂货铺里的东西时,桑乔说了一句:“你这个班,还真离不开杜小康。”
蒋一轮觉得也是,于是,一边在查那个鼓动同学放弃杜小康的纸条为谁所为,一边就在班上大讲特讲杜小康对班上的贡献。孩子们突然发现,被他们一次又一次分享了的荣誉,竟有许多是因为杜小康才得到的,不禁懊悔起来:怎能不投杜小康一票呢?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有心肝的大坏蛋。
正式选举揭晓了:杜小康还是班长。
就在当天,桑桑看到,一直被人称之为是他的影子的阿恕,竟屁颠屁颠地跟在杜小康的后头,到打麦场上去学骑自行车了。
两天后,桑桑被父亲叫到了院子里,还未等他明白父亲要对他干什么,屁股就已经被狠狠瑞了一脚。他跌趴在地上,父亲又踢了他一脚:“你好有出息!小肚鸡肠、胸无大志,还能搞阴*谋诡计!”作为校长,桑乔觉得儿子给他丢脸了,心里异常恼火。
桑桑趴在地上,泪眼朦胧里就出现了阿恕。他骂道:“一个可耻的叛徒!”
母亲站在门坎上也喊打得好,并“没有立场”地帮杜小康讲话:“杜小康这孩子,可知道为你爸学校出力了。”
桑桑咧着嘴,大声叫着:“他欺负人!欺负人!”
六五年级第一学期刚下来三分之一,时值深秋,油麻地小学的所有草房子的屋檐口,都插*上了秦大奶奶割下的艾。插*这些艾的时候,同时还混插*了一株菖蒲。艾与菖蒲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发出了一种让孩子们一辈子总会记住的气味。上课时,这种气味,就会随风飘入室内。树前的大河,因两岸的稻地都在放水搁田以便收获,河水一下涨满了,从稻地里流入大河的棕色*浮萍,就随着浩浩荡荡的河水,日夜不息地向西漂流。两岸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把秋意刻上人的心头。
就在这个季节里,杜小康突然终止了学业。
蒸蒸日上的红门人家,竟在一天早上,忽然一落千丈,跌落到了另一番境地里。
一心想发大财的杜雍和用几代人积累下的财富购买了一条运货的大船,用这些年赚得的一大笔钱,又从别人那里贷了一笔款,去城里了买下了一大船既便宜又好的货,打算放在家中,慢慢地卖出去,赚出一笔更大的钱来。这天,装满货物的大船行在了回油麻地的路上。杜雍和一心想着早点赶回油麻地,便扯足了风帆。大船就在开阔的水面上,微斜了身子,将水一劈两半,船头迎着风浪一起一伏,直向前去。杜雍和掌着舵,看着一群水鸟被大船惊起,飞上了天空,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他一边掌舵,一边弯下腰去,顺手从筐里拿了一小瓶烧酒,用牙将瓶盖扳掉了,不一会工夫,就把瓶中的酒喝了一个精光。他把空酒瓶扔到了水中,然后很有兴致地看着它在船后的浪花里一闪一闪地消失了。他开始感到浑身发热,就把衣服解开,让凉风吹拂着胸脯。杜雍和忽然想到了他这一辈子的艰辛和这一辈子的得意,趁着酒劲,让自己沉浸在一番酸辛和快乐相融的感觉里,不禁流出了泪水。
后来就有了醉意,眼前一切虚幻不定,水天一色*,水天难分,船仿佛行在梦里。
前面是一个大河湾。杜雍和是听见了河湾那边传来一阵汽笛声的,也想到了前面可能来了大船,必须将帆落下来慢行,然而却迷迷糊糊地作不出一个清醒的判断来,更无法做出敏捷的动作来。大船仍然勇往直前。杜雍和突然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堵住了他的视线,吓出一身冷汗来。他猛然惊醒,但已迟了:他的大木船撞在了一个拖了七八条大铁船的大拖驳上。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觉得船猛烈一震,他被震落到水中。等他从水中钻出,他的大木船以及那一船货物,都正在急速沉入水中。他爬到还未完全沉没的船上大声喊叫,但没有喊叫几声,水就淹到了他的脖子。脚下忽然没有了依着,他犹如在梦中掉进了万丈深渊,在又一声惊叫之后,他本人也沉入了水中
拖船上的人纷纷跳水,把他救到岸上。他醒来后,双目发直,并且两腿发软,无法站立起来。
人家帮他打捞了一番,但几乎什么也没有捞上来:盐化了,只剩下麻袋;纸烂了,已成纸浆;十几箱糖块已粘成一团;
大红门里,那些房子真正成了空壳儿。
不久,杜小康的自行车被卖掉了。因为还欠着人家的钱。
不久,杜小康就不来上学了。因为杜雍和躺在床上,一直未能站起来。家中必须挤出钱来为他治病,就再也无法让杜小康上学了。
桑桑那天到河边上帮母亲洗菜,见到了杜小康。杜小康撑了一只小木船,船舱里的草席上,躺着清瘦的杜雍和。杜小康大概是到什么地方给他的父亲治病去。杜小康本来就高,现在显得更高。但,杜小康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
桑桑朝杜小康摇了摇手。
杜小康也朝桑桑摇了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