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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人预料,孟小舟最终击败龙九苗,成了沙漠所新一任所长。
听到这个消息,龙九苗气得一把拍响桌子:“他孟小舟有什么能耐,这么大的摊子,他管得起来么?”龙九苗很快发现,自己的火发得很没价值,有谁在乎一个失败者的怨言呢?
到底输在了哪里,龙九苗到现在都摸不着头脑。常委会前一天,龙九苗还得到确切消息,提到会上的只有他一人,孟小舟在政府那边便被淘汰。可是仅仅一天,事情就发生逆转,龙九苗居然连一丝儿信儿都没听到。
他气急败坏地找到帮他说话的人,说自己不干了,马上辞职。他倒要看看,孟小舟怎么上演这场戏?
替他说话的不是别人,是省政府秘书长,此人在省府,也算得上一个实力派人物,加上他跟省委那边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他在政府这边说话的份量就非常重。可惜,他最近惹上了麻烦,有人挖出他过去一些事儿,死咬住不放。弄不好,这次他会搅到风波里去。
那人冷冷地盯住龙九苗,半天后突然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知道么,你差点害得我翻船!”
龙九苗一惊,嘴唇哆嗦着说:“没,没啊,我啥事瞒你了?”
“你自己看!”那人重重地将一沓材料扔龙九苗面前,龙九苗翻了几页,脸色骤变,颤着声问:“这,这是怎么会事?”
“怎么回事,你回去好好想想,赶在查你前把事情说清楚。”
龙九苗灰溜溜地出来了。他的心情一下坠入了低谷,不,是地狱。
有人举报龙九苗贪污科研经费,巧立名目,虚报冒领,跟下面合伙将八百多万元治沙经费据为已有,中饱私囊。
更为严重的是,龙九苗以沙漠所的名义,跟沙县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搞联营,向农户推销劣质树苗,给沙县及相关县区的农民造成巨大损失。这起坑农事件已引起省委领导的高度重视,责成有关部门严肃查处。
都是这王八蛋害的!龙九苗恨恨地诅咒起沙县县长白俊杰来。
去年六月份,白俊杰突然找到龙九苗,说沙县搞了个沙生植物开发公司,想做沙产业这篇文章,公司开办到现在,效益本来很不错,最近却在资金上遇到了点麻烦,请龙九苗支持一下。龙九苗跟白俊杰并不熟悉,他们的认识都是因了那个叫马鸣的人。马鸣以前也是沙漠所的,刚毕业时做过龙九苗的弟子,龙九苗认为马鸣脑子活,有闯劲,搞学问有点可惜了。后来马鸣果然放弃专业,下海经商。先是在银城闹腾了一阵子,后来突然没了声息,等再次出现时,他已是北方光大实业的董事长。龙九苗坐着他的奔驰去天上人间跟马鸣叙旧情时,真有一种天上人间的恍惚感。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学问,到头来竟连女儿在美国留学的学费都供不起,人家马鸣这才闹腾了几年,有公司,有车子,后来才知他还养着几个情人,其中一个就是龙九苗老同学的女儿,有点艺术天赋,人长得也很漂亮,正在靠着马鸣,那丫头才进军演艺界。短短的时间内,就成了银城一枝花。
龙九苗感慨万端,端着酒杯的手发出一连串抖颤。马鸣这一顿饭,够他两个月工资。
也就在那晚,当他跟着马鸣来到天上人间的桑拿中心,战战惊惊搂住一个看上去比他女儿还小,据说是北方大学二年级的一个系花时,他的人生观发生了动摇。那女孩儿一口一个哥,直把他的心叫碎了,也叫得他找不着北了。自那以后,龙九苗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龙九苗打电话,要马鸣立刻来见他。马鸣在电话里懒洋洋说:“什么事呀,这么急?”
“还急呢,都火烧眉毛了。”
“有那么严重?我这阵腾不开身,有空我给你打电话吧。”马鸣的口气很应付,而且龙九苗听到,他把您换成了你。
“你马上过来,我这边急着呢。”龙九苗口气厉起来。
“我要不过来呢?”马鸣突然这么问。
龙九苗一下没话了。他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龙九苗一下想不清。不过他已感觉到,马鸣的态度变了,有种暗暗的示威的味道。难道他也听到了消息?就算听到,也不该拿这种口气说话呀。
马鸣挂了电话,龙九苗听到电话那边有女人的声音。马鸣是个生活中不能缺少女人的男人,一度时期,他也教导龙九苗这样生活,龙九苗的确跟着他享受了好些女人。龙九苗本打算还要跟着他享受下去,可
难道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龙九苗吸了一口冷气。
龙九苗再把电话打过去,他必须见到马鸣,秘书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你必须尽快给我个说法,要不到时我也帮不了你!”
马鸣居然不接,龙九苗气得要吐血。他只好跟白俊杰联系,白俊杰不在县上,说是在北京开会。一个县长北京开什么会,分明是在骗他。龙九苗愤怒地扔掉手机,看来马鸣一定是跟姓白的串通好了,要看着他倒霉!
怎么办?龙九苗迅速想对策。
与此同时,孟小舟却在为自己庆贺,跟他喝酒的不是别人,正是沙县县长白俊杰。别看白俊杰只是个小小的县长,这人真要是跳弹起来,手眼能通天。他是第一时间知道孟小舟要当所长的,所以提前来到省城,专门等着给他祝贺。
相比之下,孟小舟倒觉得有点突然,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是真。他的确没有思想准备,因为截至到目前,还没有谁答应过要帮他,包括林静然。
一切来得太突兀,像是天上掉馅饼,孟小舟有点醒不过神来。
两人喝了一瓶酒,孟小舟还要喝,白俊杰拦住他:“不能再喝了,接下来你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让酒给耽搁了。”白俊杰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县长,但也算是身居官场,自然懂得酒的利害。他本来是个很少沾酒的男人,今天因为高兴,陪着孟小舟喝了不少。孟小舟一把打开他:“你就不能让我醉一会,你知道么,这个时候我真想醉!”
“醉还不容易?”白俊杰亲热地拍拍孟小舟的肩“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好好做你的所长,不要给人留下啥把柄。”
“把柄?”孟小舟眯着醉眼,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意。
白俊杰暗暗一笑,觉得孟小舟跟白痴没啥两样。不过他还是很热情地将孟小舟送回了家。
孟小舟走马上任这天,纪委来了两个同志,他们先是跟龙九苗谈了两个小时,紧接着孟小舟被叫了进去。两个同志先是对孟小舟表示祝贺,孟小舟有点惶惶然,毕竟纪委的同志不是每天都找别人谈话的,也不是哪个人都能跟纪委的同志谈上话。
“有啥事需要我们配合,请只管说,我们一定尽全力。”
两个同志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说:“你有这个态度我们很高兴,三农问题一直是我们党高度重视的问题,保证农民的利益不受侵犯是我们党的每一位干部必须坚持的原则。可是最近有不少群众反映,沙漠所在过去几年里不时发生坑害农民利益的事,对此我们深感痛心。”说话者顿了下来,目光搁在孟小舟脸上。孟小舟忙起身说:“这事我也是刚刚听到,沙漠所发生这样的事,我很痛心,我们是一家科研机构,应该为农民办实事,办好事,怎么能坑害农民呢?”
“事情没查清以前,我们先不轻易下结论,但沙漠所必须引起足够重视。这样吧,你安排几个同志,配合我们到基层走一趟,做点调查。另外,我们要对沙漠所近年来的各项资金使用情况做一次审计。”
“好的,我这就安排。”孟小舟说着话,叫来两个人,分头给双方做了介绍。其中一个是沙漠所的项目评估所副所长,一个是负责党务的老宁,是位五十多岁的女同志。然后说:“你们下一步的工作是全力配合纪委的领导,查清沙漠所的问题。”老宁马上表态,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这个五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很有激情,还未投入战斗,热血便已在她身上沸腾。
纪委的同志需要单独跟老宁他们谈一谈,孟小舟便告辞出来。经过龙九苗办公室时,他看见龙九苗像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站在桌前。孟小舟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之心,想进去安慰龙九苗几句,转念一想,算了,还是让他自己安慰自己吧。
孟小舟的上任在沙漠所多少引起了一点震动,坦率讲,谁都没想到他会如此顺利地坐上这个位子。之前人们看好的都是龙九苗,无论资格还是成就,他都在孟小舟之上,而且二把手接任一把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龙九苗既然出了事,孟小舟坐这个位子似乎也合情合理,吵嚷了一阵便也平息了。沙漠所本来就是个科研单位,大家的精力主要还是在学术研究和课题上,对谁做行政一把手这么敏感的政治问题,关心程度却远不及别的单位。
江长明是在师母家听到这个消息的,这天林静然来看师母,顺便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哦?”江长明抬起头,略微有点惊讶。
“怎么能让孟小舟干,上面怎么考虑的?”师母在床上叫了起来。孟小舟跟林静然分手后,师母叶子秋对孟小舟的看法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
“这是上面考虑的事,师母你就别费心了。”江长明劝道。师母叶子秋最近恢复得不错,精神看上去比发病前还要好,不过医生再三告诫,一定要注意情绪。
“长明,你也别光顾着我了,赶快收拾东西,回所里报到去。”
“不急,我的合同到年底才满。”江长明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着急。回来快两个月了,整天晃荡着,啥事也做不成,再这么下去,怕是不好跟自己交待。
“啥急不急的,让你回你就回,我这边不用你操心。”叶子秋边说边给林静然递眼神,意思是让林静然劝劝江长明。
林静然今天来,也有劝江长明回所里的意思。两天前,她终于把江长明推荐给了周晓哲,其实也用不着推荐,所里这几个骨干,周晓哲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只是没想到江长明已经回国。当林静然告诉他江长明早已回国时,周晓哲的表情怪怪的,盯了林静然好长一会儿,带点温怒地说:“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才告诉我?”
林静然也是有苦衷,孟小舟缠住她不放,司徒老师隔三间五打电话求她,还说要找到单位来,副省长周晓哲又碍于方方面面压力,徘徊不定。这种情况下,她怎么举荐江长明?再说江长明跟那个护士打得火热,也让林静然心里犯酸,索性对他不闻不问了。
但是三天前,也就是孟小舟上任的第二天,是个周末,孟小舟突然找到她,向她求婚。孟小舟言辞恳切,说了一大堆悔过的话,然后学西方人那样,跪在地上向她正式求婚。林静然惊得不知所云,实在想不到孟小舟还能做出如此举动。
孟小舟一求婚,她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便彻底掀翻了。
一个女人是经不住同一个男人再三伤害的。
林静然断然拒绝了他,将他轰出门外。孟小舟不死心,隔着门说:“静然,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要不你也不会帮我的。我感谢你。静然,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林静然脑子里轰轰直响,孟小舟错当是她从中帮了忙。笑话,为一个所长,上面争得不知有多厉害,表面看风平浪静,其实暗中他们一个个较着劲,哪有她林静然说话的份。怕是周晓哲自己,最后都不知是怎么举的手。
林静然掌握的情况是,关键时候,有人出重拳,突然打出一张牌,直捅龙九苗的老底。表面看是冲龙九苗来的,其实不然,出拳者要打的是上面的人。上面这位领导还不是秘书长,秘书长还没这个资格,但他是这位领导的一条腿,有人戏称,秘书长一条腿踩在政府这边,一条腿,却伸在省委那边。对手正是借秘书长来打他的主子,省委一关键人物。本来传言他要栽跟斗,谁知突然又风平浪静,继续坐在台上发号施令了。有人怕他缓过劲来,一不做二不休,翻腾出了龙九苗和沙漠所,没想这事儿正好跟三农挂上勾,性质突然变了,龙九苗立即被涮下来,孟小舟只不过是拣了个漏,谁都没替他说一句话。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
林静然隐隐觉得,斗争焦点突然聚集到沙漠所,弄不好会把郑达远牵扯进去,这才迫不得已提出江长明。周晓哲也有这方面的担忧,银城高层之间已经风传,好几笔治沙资金去向不明,其中就有国际林业组织提供的一笔援助款。如果此事确凿,郑达远是脱不掉干系的。
一个受世界尊重的治沙专家,如果真跟贪污腐败连在一起,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事关重大,周晓哲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小小的沙漠所,如果真要翻腾起来,怕也是盘根错节的。周晓哲对孟小舟的上任不发表任何言论,但在心里,已开始从长计议。
“约个时间,我想跟江长明谈谈。”他跟林静然说。
林静然把意思转达给江长明,想不到江长明一脸的不在乎:“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你怎么能这样,他可是副省长!”林静然生气了,两个人当着师母的面吵起来。
“副省长怎么了,我搞我的学术,他做他的官。难道也要我讨好他,去当个什么官?”江长明带着鄙夷的口吻,看得出,孟小舟上任对他还是有所触动,他把这笔帐错误地记到了周晓哲头上。
“有真空里的学术么,亏你还是经过风雨的。”林静然的口气很厉。所谓的风雨是指江长明曾被无端地撤掉科研室的主任,还被取消一个很有前景的课题。当时郑达远出国,所里的工作由龙九苗主持。
“我无所谓,总之我告诉你,我谁也不见。”江长明扔下手里的东西,拍门出去了。屋子里剩下叶子秋跟林静然。叶子秋突然问:“静然,长明最近是不是有啥心事?”
“我不知道。”林静然恨恨说。
“静然,你怎么也跟孩子一样?”叶子秋有点急,这两个人还从没在她面前吵过架。她在心里是有意促成他们的,静然是白洋的表妹不假,可白洋已经走了,长明还年轻,应该有他新的人生。再说了,林静然一直对江长明有依赖感。白洋走后,林静然的心思便写在脸上,她这个当师母的不会连这也看不出。她私下问过江长明,江长明笑着说:“怎么可能呢,师母,静然心气那么高,现在又成了副省长秘书,追她的人怕是排着队,你就饶了我吧。”叶子秋觉得江长明没说实话,依她的观察,两个人心里都是有对方的,可能还是白洋在起作用。她决计把这层话说破,如果真能促成他俩,也能了却掉她一桩心愿。
“静然,你跟师母说,对长明,你真的没抱过想法?”
“师母,别提这事好不,你看看他现在的样,有点正形没?”
“工作的事先放下,我是指你们两个人,如果长明同意,你会不会嫁给他?”
林静然突然脸红起来,她避开师母的目光,像是在问自己,你会嫁给他么?半天后她摇摇头,跟叶子秋说:“不可能,师母,你就别费这个心了。”
唉,这伙年轻人,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叶子秋叹口气,心里忽然又想起沙沙来。沙沙到现在都没跟她通过一次电话,听长明说,她忽儿在上海,忽儿又在北京,成天东奔西窜,到底忙些什么,谁也说不清。还有那个外国人罗斯,他到底对沙沙安着怎样的心?
叶子秋的心乱极了,只要一想自己的女儿,她的心准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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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长明回到沙漠所,头一个碰上的,竟是龙九苗。这些天龙九苗的行动已失去部分自由,虽然没双规,但跟双规也差不了多少。龙九苗看到江长明,马上迎过来,用从未有过的热情说:“长明啊,你可回来了,我都急死了。”
江长明没反应过来,纳闷地盯住龙九苗,想不出他急什么。
“是这样的,有几笔帐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当时钱是你跟郑老花的,我想请你帮忙想一下,看能不能记起来?”
“有这回事?”江长明一怔,不清楚龙九苗说这话什么意思,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没跟钱打过交道。
“长明,你跟我来。”龙九苗说着,就要拉他进办公室。这时孟小舟出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口,远远地咳嗽了一声。龙九苗马上条件反射似地丢开江长明,匆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孟小舟微笑着跟江长明打招呼,冲他招招手,江长明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这个人疯了,见谁都说帮他想一想。”刚一进门,孟小舟便说。
孟小舟说的是实话,这几天,龙九苗真就像是疯了般,神神经经的,说有好几笔钱找不见了,让大家帮他想一想。
江长明没接话,环顾了一眼孟小舟的办公室,他心里想,当官就是好囝,这才几天,这儿就变了样。
“长明,快坐,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孟小舟的态度出奇的好。江长明真有种走错门的感觉,以前他跟孟小舟虽说没啥大隔阂,但从来不在一起坐。尤其孟小舟跟林静然的婚事告吹后,他更是从心底里排斥这个同龄人。当然,孟小舟对他,也好不到哪里。在美国,江长明还听到不少孟小舟说他的坏话呢。
“是这样的,长明,郑老的那个课题上面催得紧,周副省长也很重视,我想了一下,这个课题不能交给别人,由我牵头,你来做课题主持,我们共同把郑老留下的事完成。”说着,递给江长明一份名单,上面霍然印着孟小舟的大名,江长明的名字跟所里几个骨干排在一起。
江长明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道:“怕是顾不上,我自己的课题还没完成呢。”
“你那个课题先放放,反正迟一年半载的没关系,郑老这课题说啥也得今年完成。”孟小舟没想到江长明会拒绝,当初为这个课题,他跟江长明之间还发生过激烈的竞争。后来院里定人,江长明被挤了出去,他做为课题第二负责人担当郑老的助手,江长明另选了课题。据他掌握,江长明对这个课题从没放弃过,始终如一地关注着课题的进展。这也是他下决心把江长明拉进这个课题的重要原因,当然,目前沙漠所的情况,除了江长明,很难再找出第二个担纲此任的人。
孟小舟上任的第一天,周晓哲便把郑达远的课题提了出来,要求今年无论如何要出成果。孟小舟当然知道这课题的重要性,这阵儿,他看江长明的目光有点迫不及待。
“这不行,郑老的课题我一天也没参加,很多东西都不知道,现在参与进去,会误事的。”
孟小舟的脸色僵住了,半天后他嗫嚅着说:“要不,直接交给你,我不挂名了,你看咋样?”
“你误会了,这不是挂名不挂名的问题,做课题不同于别的,我想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这这我清楚,可眼下实在找不出人呀。”
“你不是一直担任这课题的副组长么?”江长明别有意味地盯住孟小舟。
“你看我这忙的,哪还有时间搞课题,所里这一大摊子事,你让我往哪推?”
“哦——”江长明收回目光,推说自己有事,告辞出来。孟小舟正要拦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江长明收拾东西,决计先到五佛县去。他主持的课题是五佛县土地沙化进程与地下水的流失,这个课题跟郑达远的课题是配套的,只是侧重点不同,都是所里的重点科研项目,也是省上挂了号的重点。这一课题的研究,对改变五佛县的生态环境,合理确定五佛县地下水的年开采量有重大作用。五佛在沙县的上游,沙化速度跟地下水流失速度相对比沙县要好一些,但这两年大量乱采滥挖造成的破坏却很严重。五佛的问题已严重影响到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这个流域要是没了,怕是全人类都要震惊。
一想到胡杨河流域,江长明的心沉重起来。
胡杨河流域发源于青海,百分之九十的受益区却在该省。它贯穿本省三地二市,途经十二个县区,最后进入腾格里沙漠,世界著名的沙漠水库胡杨河水库就位于该流域的终端。河流全长达数百公里,流域面积达十万平方公里。
胡杨河流域是大西北内陆河流域中经济相对发达,人口多,水土资源开发早且利用程度高的流域之一,近年来,整个流域用水矛盾尖锐,生态环境问题表现得非常突出,由于对水资源缺乏合理的开发利用,中游不加限制地过度开发,导致地表水资源锐减,迫使过量开采地下水,引起区域性地下水位严重下降,进而导致生态环境急剧恶化,危及下游腾格里绿洲的生存。
前年三月,胡杨河水库出现历史上第一次干涸,消息惊动了中央,包括国际林业组织在内的许多国际组织对此都表示足够的关切。为了缓解地下水的开采,国际林业组织无偿提供一笔援助,主要用于解决流域下游也就是胡杨河水库灌溉区农民的饮水问题和土地盐碱化治理。几年过去了,这个问题并没得到有效的治理,反之,下游的沙化愈来愈严重,已经威胁到沙县、五佛等四十万农民的生存。
江长明重重地合上资料,他知道,老师郑达远一生的心血都熬在了胡杨河流域的治理上,可惜他的许多研究成果和合理化建议未得到应有的重视,有些研究甚至迫于种种压力,不得不中途停止。对胡杨河,老师是死不瞑目的。
江长明去财务处领课题经费,按规定,每个课题批下来,经费都由财务处统一管理,课题人员按进度向所里提出申请,批准后分期领取。江长明因为中途出国,很久都没领课题经费了。最近师母住院,他身上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这次下去他计划多蹲些日子,顺便还要去沙县看一看。他已经有五年没去沙县,沙县那边的工作一直由老师郑达远负责,这次他要亲自看看,胡杨河水库到底还能维持多少年。
财务处的同志告诉他,课题经费暂时冻结,没有上面的特批,这钱拿不到手。江长明不解,找到孟小舟,孟小舟解释说:“这是上面的规定,别说课题经费,就是借支一百元差旅费,也得跟纪委的同志请示。”江长明只好做罢,他把课题组的几个同志叫来,做了一番安排,然后匆匆去银行取钱。
江长明执意不接受郑达远的课题,弄得孟小舟很焦躁,眼见着江长明离去,孟小舟的心情无端就变暗了。
晚上在师母家吃饭,江长明把去五佛的事说了出来,顺便告诉师母,他已通过劳务公司请了保姆,明天就能来,如果不合适,可以跟劳务公司提。实在不行,他就从五佛县找一个,那边他人熟,不少小姑娘巴不得到省城来呢。
叶子秋不说话,也不动筷子,目光有些滞呆。她的心情非常难过,一听江长明要去乡下,泪水禁不住就湿了眼眶。
“放心,师母,我跟静然说了,她会抽空过来陪你。”
“长明,师母连累你了。”叶子秋的声音打着颤,她真是舍不得江长明走。当初江长明去美国,叶子秋比沙沙出国还难受,这么多年了,她对江长明真是有了母亲般的爱。
“哪的话,是我不好。”江长明给叶子秋夹菜,顺口说:“要是白洋在,她就把你接过去了。”
一提白洋,叶子秋突然就哭出声来。江长明这才感觉说漏了嘴,忙拿话劝师母,叶子秋哪里劝得住,本来这两天她就心事重重,忽儿想着他跟林静然的事,忽儿又念着沙沙,这阵又听江长明说起白洋,心一下就翻过了。她越哭越猛,最后竟伏在床上,孩子一样号啕起来。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叶子秋才安静下来,江长明递给她一条热毛巾,叶子秋擦了把脸,起身进了洗手间。她为自己的失态不安,怎么能在晚辈面前这样不管不顾呢?江长明却很是理解她。白洋的离去令每一个熟悉她的人都长久的不安,一条生命突然就无声无息消失了,她带走了太多人的思念和对生命飞逝的伤怀。很长时间,白洋都是他们谈话中的一个禁忌,生怕打翻生命中的一杯酒,那份痛是藏在每一颗爱她的心里面的。
叶子秋走出来,脸上略略补了一层淡妆,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她说:“长明,下面风沙大,你要多带几件衣服,记住了,少喝酒,你胃不好,可不能糟贱自己的身子。”江长明点头。叶子秋又问他行李准备好了没?还有啥事儿,可别撂下了。江长明忽然记起该给肖依雯打个招呼,他拿着手机,借故方便,进了洗手间。叶子秋翻箱倒柜给他找起了生活必需品。
还好,肖依雯正在上夜班,听到江长明的声音,她的呼吸紧张起来。听完江长明的话,心里无端地就涌上一层失落。
“明天就要走?”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
“是的,明天。”江长明尽量装出一副轻松样,不让肖依雯感觉出声音有啥异常。
“去多长时间?”
“暂时还说不定,也许一月,也许半年。”
“这么长?”
“是啊,我好久没下去了,这次下去想多蹲几天。”
肖依雯那边突然没了声音。江长明静等了一会,肖依雯还是不说话,江长明有点急,他在猜想肖依雯此时的心情。
肖依雯突然挂断电话,竟连一声再见也没说。
江长明有点失神,在洗手间怅然地站了一会,就听师母在外边喊:“要不要带上胃药呀,哈尔滨三厂出的?”
这一夜,江长明没有睡着。脑子里反来复去跳着几个人影,每个都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早上跟师母告辞时,眼圈竟是黑黑的。
由省城通往五佛县的班车很挤,江长明赶上的这趟,正好载了一车外地打工回来的民工。民工们一上车,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人吵嚷着说是包包忘了拿,有人马上说,司机装底下了。那人便高声尖叫,说包里有东西,咋能装底下?便大喊着让司机停车,非要把包包拿上来。司机很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吵啥子吵,不想坐下去。”那人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我掏了钱的,咋了?”司机大约是让民工吵烦了,恶恨恨说:“掏钱咋的,掏了钱我一样撵你。”民工们终是怕这个世界的,不敢再嚷了。江长明感觉耳朵清静了些。车一开,一股浓浓的汗臭裹着脚气顺风扑过来,直扑江长明鼻子。江长明熏得不敢吸气。车厢里实在太闷了,天气又很恶毒,才早上九点,太阳便晒得人冒汗。西北的天气这两天像是疯了,气温每天都在38度以上。江长明拚命抑制着自己,不让烦燥冒出来。坐这种车最怕的是烦,你越烦它越闷热,心情便一下子坏得没了边。他本来可以向所里要车的,但他实在不想踏进所里一步,他怕看到孟小舟,更怕看到龙九苗。他的身边坐着一中年妇女,一上来便吃东西,从车站买的煎饼,吃得很有滋味。江长明却最闻不得那种葱味,他扭过头,眼睛瞅着车窗外的天空。中年妇女吃完煎饼,又掏出半个馍,还问江长明吃不?江长明摇摇头,将身体移开点距离,中年妇女趁势往里一挤,胖胖的身子便将江长明牢牢地挤压在车厢上,动都动不了。车子驶出省城,一拐上了省道。本来车子可以驶上通往敦煌的高速,大约民工掏的钱少,司机便放弃了高速。江长明心里暗暗叫苦,走省道至少要慢两个小时,这一路可够他受的。中年妇女一边吃东西一边不让嘴闲着,不时拿话问江长明,见江长明不搭话,她拿胳膊肘捣捣江长明:“喂,跟你说话哩,听不见啊?”
江长明只好扭过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寒喧。中年妇女告诉江长明,她们是去青海拾药材。“那地方,山高哟,天那么高,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高的山,你呢,你见过么?”江长明努力挤出一丝笑,表示自己见过。中年妇女一下兴奋了“冬虫草你见过么,我们拾的就是它,可值钱呢,不瞒你说,这趟出去,我们娘俩挣了这个数。”说着她叉开拇指和食指。
“八千?”江长明问。
“看你说的,有那么多么,八百。”中年妇女很诡秘的样子,怕这个秘密让同伴听到,拿眼示意了下江长明,让他别说出来。
“你们出去多久了?”江长明忍不住问。
“才两个月,不长,要不是收庄稼,我才不回来呢。其实庄稼有啥收头,都晒光了,怕是草也收不到。”中所妇女脸上掠过一层暗,显然她觉得是庄稼害得她少挣了钱。
两个人出去两月才挣八百,竟然就能高兴成这样,江长明真心地同情起她来。在五佛呆久了,他知道那儿的农民很苦,人均年收入也就在几百块钱左右。
“哎,喝水不?青海塔儿寺的圣水呀,说是消百病袪百灾,你也喝一口。”中年妇女很健谈,已把江长明当熟人了。
江长明拿出自带的农夫山泉,想想又没打开。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对中年妇女的感谢。
“那一瓶瓶多少钱?”中年妇女饶有兴致地问。江长明说是一块多,中年妇女妈呀一声:“你的水又不是金子,骗谁呢?”她马上不高兴起来,跟江长明不说话了。正好她女儿在另一边挤着不舒服,要跟她换座位,她便果断地换了。
她女儿倒是寡语,江长明庆幸地看了这个年轻女子一眼,闭上眼睛睡起觉来。大约是昨晚没睡好,江长明这一觉睡得还真踏实。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吵闹声将江长明惊醒,睁眼一看,颠簸的车子已停了下来。路上像是堵了车,司机骂骂咧咧的跳下车,看热闹去了。车里一时大乱,民工们纷纷起身,拥挤着下车,江长明最后一个走下车子,一看已到了苍浪县跟五佛县的临界处。
路是被五佛县的群众挖断的,路上还堵了几辆三码子,一根裹了红布的长木杆子横拦在路上。江长明来到跟前,就听说五佛跟苍浪的农民起了冲突,矛盾已激化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天气大旱,五佛的小麦晒绝了,收都没法收。眼睁睁望着晚熟的包谷和洋芋被太阳烤得着火,就是盼不到水。五佛在苍浪的下游,要想浇水,就得上游的苍浪放水。苍浪也晒得着火,那点水根本就不够用,胡杨河流域的水流量下降到历史最低点,全流域都在闹水荒。五佛的农民天天跑苍浪,求情下话,希望苍浪人看在谁也是农民的份上,多少给允一点,不要让太阳把包谷跟洋芋也晒绝了。苍浪人自己都打哩抢哩,哪还顾得上五佛。眼瞅着包谷一天天耷拉下头,洋芋晒得有气无力,手一摸,秧就涮涮往下掉,五佛人绝望了。这毒的日头,一天便晒下一个年成,何况高温持续了半个月,人都没水喝了,驴马骡子晒得嘴里冒青烟,大张着嗓子叫都叫不出。五佛人一狠心,就把公路给扎断了。你在上游,水由得你,路由不得你,你不给我放水,我就不叫车过,要不讲理谁都不讲理。
两边的车子堵下了足有一千辆,后面的车辆不明真相,直往前窜,结果把路堵得更死了,头都掉不过。闻讯赶来的交警跟堵路的农民交涉,农民们眼里冒着火,谁理论骂谁。争嚷中交警想强行拆开路障,被暴怒的农民一顿猛打,给拖到了路边。一看这阵势,没人敢上前理论了。江长明边听周遭的人议论边往前窜,他对五佛有感情,一听五佛晒成这样,他的心不免焦虑起来。
挤到跟前,才发现路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大约有两千多农民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家伙,摆出一副玩命的架势。江长明吸了口凉气,农民要是豁出命来,那阵势是没人能拦挡的。一个姓贾的乡长挤到跟前,刚说了句我是贾乡长,有啥话到乡政府去说,就被农民们日娘操奶的骂了个接不上气。打头的黑脸汉子指着贾乡长鼻子骂:“管你是jī巴假乡长还是真乡长,老子们只认得水认不得人!”贾乡长只得灰溜溜走开,害怕多说话嘴上吃巴掌。
江长明站到一辆卡车下,借着卡车遮挡正午狠毒的日头。他看到农民当中有几个自己熟悉的人,正要走过去打招呼,就见一行人在五佛县长的陪同下来到路障前,江长明认出中间那位是五凉市副市长龙勇。龙勇先是问了一下情况,然后跟黑脸汉子说:“先把路障拆了,水的问题我们马上协调。”
“凭啥,你咋不协调好了再让我拆路障?”
“知道不,你这是犯法。”龙勇耐着性子,跟黑脸汉讲道理。
“jī巴个法,你说犯就犯?有本事你把老子抓去,还能吃几天官饭。”黑脸汉子一点不给龙勇面子,他身后的人立马起哄,叫嚣着让龙勇滚开。
“你听不听,再胡来我让警察把你抓走。”五佛县长急了,看样儿真想叫警察。
“你敢,格老子的,由着你了!”人堆里突然挤出一胖女人,声音洪亮地骂五佛县长。江长明一看,正是车上跟自己说话的那妇女。就见她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扑到县长面前“抓,抓啊,你今天要是不抓,就是老娘下的。”
人群哗一下爆出猛笑,这话在五佛地界上,骂人是最严重的。
五佛县长往后趔了趔,没想胖女人一步上前,大胸硬是逼在了五佛县长身上。“有本事你抓啊,往后退个啥,你个有娘养没娘教的,跑这儿耍啥威风,有本事给我们要水去。”说完她拎出塔儿寺的圣水,灌了一口,把水壶递给黑脸汉“喝,这是圣水,就剩一口了。”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江长明这才知道,胖女人是黑脸汉的女人。
龙勇大约是被胖女人的气势给吓住了,不露声色地退到人中间,一言不发。
胖女人得胜似的,一屁股坐在木杆上,差点将木杆压折。
太阳死命地晒,一股青烟从地上腾起,公路两边很快热得站不住人了,人们无望地纷纷退去,四下寻阴凉,可哪有阴凉。五佛虽是二阴山区,但山上偏是不长树,草都没几根。站在公路边,你能清楚地看到苍浪跟五佛的分界,哪儿绿断了,哪儿就进了五佛。
苍浪跟五佛不在一个市,要解决这矛盾,怕光来个龙勇还不行。局面一直僵持着,江长明回到车上,拿了包,车是不能前行了,他想走着去五佛县城,一边走一边看看五佛的旱象。
3
旱。到处是大张着等水喝的嘴。
土地干得裂开二尺长的口子,地哪还有地的样子,分明是一张干牛皮,硬噘噘的,脚一挨格巴格巴响。麦子卷了,不是镰割的,太阳卷的。一半人家索性就没收,还收个啥呀,望一眼心都要烂,其实那已不是麦,是枯黄的草,是农人风干的泪。
包谷晒得有皮没毛,本该肥绿的叶子枯焦一片,风一吹发出嚓嚓的响,谷穗刚露出头便被晒了回去,就像夭折的孩子,死在了襁褓里。江长明接连看了几块地,心里响出一声叹,迟了,就是一黄河的水流过来,也无济于事。
洋芋地更惨。垄起的地沟原本肥肥沃沃,拳头大的洋芋会让地沟格外壮实,油绿的洋芋秧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丰盈的女人,可江长明的眼里,却分明是一派涂败,地沟瘪瘪的,怕是连鸡蛋大的洋芋都没结下。秧哪还像个秧,一扑儿一扑儿的,全都蔫败在地里。几只羊拚命地把头牴在垄沟里,想借秧苗寻点阴凉,折腾了半天却发现是徒劳。羊恼了,它们的眼里让太阳晒出了血,它们必须得发泄,这样的毒日头不发泄就得闷死。于是几只羊在江长明眼皮底下互相牴起仗来,它们把愤怒发向对方,结果一只羊的眼戳瞎了,血汩汩流出来,其它的羊立刻伸出舌头,争抢着舔起来。
江长明不忍再看下去,他的嗓子里直冒火,望着被火烧光一般的大地,心禁不住抖成一片。记得第一次来五佛,他还不到三十岁,到处是丰收的景象,水泽良田,满目绿盈。这才几年呀,咋就变成了这样?
江长明拿出最后一瓶农夫山泉,刚把盖子拧开,噌,不见了。扭身一望,几个裸着屁股的小男孩仿佛抢到金子一样,一溜眼不见了。
远处的村庄,近处的农田,无不在骄横的太阳下发出呜咽。
江长明的心被震憾了。
胡杨河啊胡杨河,你不是被誉为母亲河么,你不是哺育着一代代的沙乡人么,你不是润泽着这儿的一草一木么,何时你变得如此残忍,竟置几十万人的死活不顾?!
赶到县城,天已擦黑,人们光着膀子,一溜摆儿坐在街巷里纳凉。夜幕下的街巷充斥着挥不走的汗臭,还有一股焦腥味,风卷着沙尘,打在城市的脸上。城市的疼痛是坚硬的,不像乡村那么温和。江长明听到不少人在骂天爷,说把雨都下到南方了,宁可把南方淹死也不给北方洒点尿珠子。
日他姥姥的,再晒,就把人也晒死了。
老范并没有在宾馆等他。
老范是县治沙站的站长,快六十岁了,一直嚷着退,却终也没退掉,现在还在位子上。他是五十年代农大的高材生,跟郑达远差不多,只因出身问题,从北京发配到了五佛,这一生就跟五佛的沙漠搅到了一起。不幸的是文革中他被打坏了腿,落下了终身残疾,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行动不大方便。
江长明登记好房间,县上的宾馆没有空调,室温在38度以上,置身进去,仿佛掉进了蒸笼。江长明灌了一肚子凉水,走出来。就看到老范一瘸一拐的从街那头走来。
见了面,老范诉苦道:“忙死了,一天下三趟乡,人像驴一样推磨。”一问,才知是县上全力抗旱,每个干部都包了点。老范他们包了三个村,都是沙漠沿线的,闹水荒闹了一月。老范单位又没钱,雇不起车,没法给村民拉水,村民天天上访,老范天天挨批。这不,他刚从冰草湾回来,又要赶到乱石岗去,说是那儿抢水抢出了人命,把个老汉打死了,警车等着他呢。匆匆说了几句,一辆警车开过来,老范跳上了车,临走又喊:“你别乱跑呀,下面喝的水都没。”
江长明的确没想到旱情会这么严重。
他回到宾馆,收看当地新闻,才知道五佛县十二个乡镇断了水,农作物颗粒无收,三万多只羊已渴死。
五佛县长正在电视上做紧急动员,要求各界迅速行动起来,伸出援助之手,为抗旱救灾做贡献。江长明想起路上他挨胖女人恶骂的情景,禁不住替县长叫起屈来。这么大一个县,可真够他忙的。
江长明当即打电话,把这边的情况说给孟小舟,要求所里派一辆车,帮老范他们给农民送水。孟小舟没想到江长明会这么快到达五佛,他心里还存着侥幸呢。一听江长明要车,没好气地就说:“你还是回来吧,眼下所里工作一大堆,你擅自去下面不合适。”
江长明猛就来了气:“怎么不合适,我的课题在下面,难道要我坐在办公室里搞科研?”
孟小舟说:“大家都有课题,谁都以课题为由排斥所里的领导,这工作还怎么干?”
“什么,排斥领导,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回来听!”孟小舟吼完这句,叭地挂了电话。
江长明傻在了那儿,弄不清孟小舟吃了啥药。过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响起来,一看是孟小舟,江长明的倔劲就上来了,正要在电话里质问他,猛然一听是孟小舟的母亲欧阳老师,江长明这才按住火。
欧阳老师说刚才孟小舟在她这儿,因为一件小事,跟她发火,请江长明不要为刚才的事生气。“他的脾气越来越大,我这当母亲的都看不懂他了。”欧阳老师说。
“他人呢?”
“他把手机掼在沙发上,走了。”欧阳老师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颤,她在替儿子跟江长明道歉。
江长明忙说没事儿,要欧阳老师不要多想。欧阳老师却在那头哽咽起来,末了说:“长明啊,你啥时回来,我想见见你,小舟这孩子,我真有点不放心。”江长明说等他回去就去看望她,请欧阳老师保重。欧阳老师难过了一阵,有点不舍地挂了电话。
江长明对欧阳老师,虽不及师母叶子秋那么亲,但心底里仍是很尊重的。没结婚前,欧阳老师还想把自己的一个学生介绍给江长明,后来看到白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江长明能感觉到,欧阳老师心里一直是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如果不是孟小舟跟林静然发生后来的变故,他跟欧阳老师不会生分到现在这个程度。
第二天中午,老范回来了,一头的汗,进门就说:“这年月,没法活了。”江长明忙问咋回事?老范说,乱石岗子两千号人集体给他下跪,求他给条活路,不要把拴娃子抓走。
“拴娃子是谁?”
“就是那个失手打死老汉的年轻人,可怜啊,为了一桶水。”老范直叹息。
“抓走了?”
“能不抓么,杀人偿命。”老范接过水杯,又道“其实也怪不上拴娃子,老汉是中暑中的,拴娃子只是推搡了他一把,一头栽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那咋还要抓?”
“眼下这关头,不抓能行?抢水抢得都红了眼,水车压根到不了村里,半道上便让村民抢光了。杀一儆百哩。”
“可这对拴娃子不公平,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江长明有点急,心想老范咋能这么糊涂。
“这理我懂,但不这么着就镇不住人,你没到现场,跟上甘岭似的,幸亏车是铁的,要不然车都给你撕成片片子,抢个精光。”
江长明的心情愈发沉重,从老范脸上,他再一次感受到沙祸对人类的暴虐。他觉得应该很快到下面去,看看滚滚沙浪是怎样向人类横施淫威的。
“范老师,上一个课题的钱还有吧?”江长明一直称老范为范老师,老范在治沙领域算是老前辈,虽然没出啥大成果,但一生为人做嫁衣,沙漠所每一项成果都凝结着他的汗水和智慧。
江长明上一个课题是跟老范合作完成的,得了部里的二等奖,课题成果目前已转化为生产力,对改造五佛的沙产业结构起了很大作用。按惯例,课题经费的一半先拨到研究地治沙站,由地方治沙站跟课题负责人统筹使用。
“有,还结余八万多呢。”老范说。
“我想把它拿出来,你雇几辆车,赶快给农民送水。”
“这,合适么?”老范显得犹豫。
“怎么不合适,眼下旱情严重,我们也得为农民做点实事。”
“可这是研究经费呀,乱花乱用会不会挨批?”老范是个本分得有点古板的人,五佛人私下称他范学究,意思就是不开窍,没法跟时代融合。
“研究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沙乡人的日子。拿出来吧,出了问题我负责。”
老范再三斟酌了一会,最后算是点了头。其实他也是让现实逼的,治沙站要是再不雇车送水,以后他就休想再跟那儿的农民说上话,那几个点正好又在课题研究的范围里。
说做就做,老范很快取钱雇车去了,江长明也收拾东西,要跟老范一道下去。
水车一上路,老范突然就高兴了,说他这次可以露一回脸了,这些日子他都让老乡们骂得抬不起头来。说就他治沙站穷,穷还跑来包点,不是害农民么?
江长明让老范说得苦笑不得,县上就是这样,各单位情况不一样,给下面的实惠也不一样,老百姓只认实惠,不认你老范。
五辆水车从龙峡寺水库灌了水,浩浩荡荡上了路,壮观得很。老范告诉江长明,沙漠近处已找不到水源,送水车每天都要往返几十公里,到县城附近或有自来水的镇子上拉水,沿途的农民提着水桶,赶着牲口,就等着拉水车经过。“那景儿,跟难民一样,眼里全是渴。”老范话还没说完,江长明便看到几辆车从另一条路开过来,有个司机跳下车,跟老范说:“这条路过不去,农民们堵住车要过路费,说是把他们的桥压坏了。”
老范一下火了:“这些贪心鬼,都啥时候了,还发国难财。”老范的话有点夸张,但愤怒却很真实。江长明也感到农民太缺少大局观念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制造是非?
车子只好拐到另条路上,走了没多久,江长明便看到排在路边等水的农民。提桶的,端盆的,扛着塑料大桶的,男的全光着膀子,女的用头巾裹住脸,怕强烈的紫外线晒得脸上起皮,一字儿码开,排成黑压压两条长蛇阵。路边不远的地方,牲口们被集中在一起,圈在临时搭成的几个塑料大棚里,也是大张着嘴等水。一看水车过来,人群马上发出骚动,还好,路边有值勤的警察,这也是县上临时做的安排,确保远处的农民得到水喝。连续过了几个村子,都是这样的情景,江长明忍不住问:“不是送水已有些日子了么,怎么还是这样?”
老范叹气道:“天爷把农民旱怕了,他们抢了水不是喝,而是存在水窖里,怕过几天县上不供水,也怕水库干掉。”
“县上除了这样,就没有别的办法?”
“能有啥法呢,五佛的情况你知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天一旦大旱,牲畜就成批的死,损失大着哩。县上也是让死怕了,暂时顾不上别的,先救急再说。”老范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是拿五佛跟邻县比,上游的苍浪县有五座水库,下游的沙县有沙漠水库,就五佛,夹在中间,除了县城有座小水库,再没地儿蓄水。这是由五佛的历史形成的,五佛以前不是县,是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从沙县跟苍浪划并过来的。老范认为,五佛吃亏就吃在没水库上。江长明却说:“这么下去,有水库又能若何?”一句话把老范给问住了。
半天了,老范才叹气道:“报应,老天爷没瞎眼,就我到五佛的这几十年,毁了多少树,破坏了多少植被。老天爷怒了啊——”
“可县上还是意识不到。”江长明不由得联想到自己曾跟五佛县政府据理相争造纸项目的事,这次下来,他已听说造纸厂有了效益,去年给县上纳了五百万的税。
“长明,县上有县上的难处,一句话说不清,谁都争经济强县,谁都在培植税源,不上新项目咋办?”
“可也不能以破坏生态为代价呀。”
“这就叫恶性循环,五佛没啥资源,不搞这些,还能搞啥?应了那句话,穷县穷革命,革自己的命。”老范的语调很悲哀,对政府的很多举措,老范也是一肚子怨气,但他不能跟江长明比,他归县上管,政府的决策他得执行,多的时候,他都在尽力为政府说话。江长明一度笑他被政府收买了,后来发现不是,老范是个很服从的人,个性里很少有反判的成分,凡是政府决定的,他都认为是正确的,包括当年他被错划为右派,驱逐到沙漠里放羊,差点沦为六根一样的羊倌,也没听他发过一句牢骚。像今天这样说话,老范还是头一次,可见他也是被残酷的现实触动了。
“县上下一步的打算是啥?”江长明认为这样的办法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只能缓解一下眼前旱情的威胁。
“生产自救呗,老套数,还能有啥。”老范告诉江长明,县上已开过会,拿出了生产自救方案,四个字,还有两句话。“劳务输出”“让人走出去,把钱拿回来。”
“五佛的优势就是人,你看这滩滩塆塆的,到处是人,守着庄稼地,越守越穷,县上又没大企业,只好靠人自救。”老范补充道。
“具体怎么个输出法,干啥去?”江长明想起车上碰到的中年胖女人,想起青海的冬虫草。
“这还没定,各乡拿各乡的办法,包点单位也有任务,到时候怕又得忙一阵子。”
劳务输出,这已是穷困地区寻求发展的一条共策,但它一旦成为惟一途径,这穷怕是就很难改变了。江长明一时无话,在五佛这些年,他学会了思考农民、思考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要想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脱贫,路途还很遥远,也很艰巨。尤其是西部。
车队终于到了乱石岗,村民们像看新景儿似的,不敢相信老范真能给他们拉来水。看清真是水车时,轰一下跑开,拿家伙去了。老范跟江长明跳下车,指挥着把车停好。为防抢水,老范让几个司机帮帮忙,维持一下秩序。江长明的衣服已让汗湿透,贴在身上,很是难受,天又没一丝风,热浪蒸腾得他直想跳进水灌。老范却顾不上歇缓,吼着嗓子让村民排队,说一桶水拉这儿值五块钱,要是弄洒了,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
正叫喊着,就听村子里吱哇哇一声,房顶揭破一般,很快,哭嚎声冲这边响来。江长明正在纳闷,就见一妇女披头散发扑过来,一头把老范撞倒了。
“你个范学究,挨天刀的,每次来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老娘哪些亏待你了,凭啥要把老娘的儿子抓走?”
江长明赶忙过去,想帮老范把女人拉开,一看哭喊着的正是车上那胖子,只是这阵子她的形容有些枯槁,头发鬼一样乱散着,衣服扣也没来得及系,半片子奶露外头。
“五羊婆,你做啥哩,放开我,好好说话。”老范的腿让女人牢牢抱住了,边挣腿边喝斥。
“我不放,你还我儿子。天爷呀,我的儿让范学究这个没良心的抓了呀,我咋活呀”五羊婆高一句低一句,跟唱贤孝似的,抑扬顿挫,把人们的目光全给吸引了。
抓走的正是五羊婆的儿子,他男人黑脸汉还在路上,不知道儿子闯了祸。不多时,她媳妇也扑了过来,江长明才发现自己弄错了,车里那位话不多的年轻女子原是五羊婆的媳妇儿。
她媳妇儿正欲撕扯老范,猛地触到江长明目光,认出是他,怔住了,一时不知抓还是不抓。江长明走过去,跟五羊婆的媳妇儿说:“劝劝你婆婆,人抓进去,迟早能说得清,说清还是要放回来的,这么闹不解决问题。再说抓他的是公安,不是范老师。”
媳妇儿嘴唇动了动,怯怯地望一眼婆婆,没敢动作。五羊婆一听有人说话,抬头望了一眼,她也认出了江长明。
“你是谁,你跑来做啥?”五羊婆止住哭,困惑地盯住江长明。
“他是省里来的江主任,专门调查旱情的。”老范怕五羊婆抱江长明的腿,忙说。
“省里来的?天老爷呀,一定是个大贪官呀,我的儿呀,你冤呀——”五羊婆捶胸顿足,佯哭起来。江长明看出这女人有戏,因为她一哭,所有的村民都怔在了那,不敢擅自上前拿水。就想她在村上是个人物。江长明又做了一会媳妇儿的工作,见媳妇儿还是不敢阻止婆婆,只好亲自走上前:“你有啥话跟我说,放开范老师,他为拉水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你忍心么?”
“我才不管哩,我儿子都没了,要水作啥?”
“你儿子抢水,出了人命,老范还替他说好话,你怎么连好坏都不分?”
“斜八爷七十了,有心脏病,这么毒的天,我儿子不推那一把他也会被晒死的。”五羊婆跟江长明理论起来。
“可你儿子推了人家一把,这总是事实吧,有话你应该到公安局去讲,讲清楚不就行了,人家又没给你儿子定死罪,你瞎哭个什么?”
“可他们给我儿子戴铁铐铐了呀——”
江长明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五羊婆给说清楚了,她丢开老范,起身拍打几下身上的土,突然冲围着看热闹的村民说:“傻站着做啥哩,排好队,领水,小心把水洒了。菊儿,回家拿桶去。”菊儿正是她媳妇。她指挥着村民站好,转身跟江长明说:“我回家做饭去,到我家吃饭啊。”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领水的秩序很好,老范感叹地说,五羊婆早来一天,她儿子也就不会有事了。原来那天他们是去邻村抢水,把那村最老的斜八爷给抢死了。老范说:“回头跟我去见见斜八爷的后人,叫他们说几句好话,老汉没就没了,事情闹大了没啥意思。”江长明点头答应。水分到一半,菊儿羞怯地走过来,红脸道:“饭好了,到屋吃饭去。”
五羊婆住个大院子,六间新房,一看就是娶菊儿时新盖的,按江长明的估计,她在村里应该算日子好的。听到脚步声,五羊婆从厨房走出来,就这么一会,五羊婆就像变了个人,人也收拾利落了,换了件衬衫,头发梳得明光。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得令人不敢相信,就像盼来远方亲戚似的,一下抓着老范的手,说了一大堆不是,反把老范弄得紧张。几个司机看她这样,乐得笑起来。五羊婆不好意思道:“笑个啥,谁家没个长三短四的事儿,挨你头上还不如我。”
进了屋,几大碟子菜已摆桌上,看不出她这么胖的人,做饭还挺麻利,一股香喷喷的味儿飘起,馋得人直流口水。一路颠簸,加上早上就没好好吃,江长明真有点饿了。比他饿的是老范,这些日子他哪正经吃过一顿饭,也不管五羊婆说啥,拿起筷子就夹菜。五羊婆忙说:“鸡还没烂,先垫个底。”
她竟然杀了鸡。这女人。
五羊婆不但手脚麻利,人也很直爽,这么多人上她家吃饭,就像给她长了脸,乐呵呵的,早把儿子的事忘了。进进出出间,就把村里的事说了。原来这个村子有眼机井,是她男人当队长时打的,水还行,浇一村的地没啥问题。前年村里接连有三个妇女跳了井,都是男人赌博,把家业给输光了,女人想不过,投了井。那井便废了。去年村里又集资,说是重新打一眼,结果花了五六万,打了三处地方,都没找到水。
“你说日怪不,原本水旺旺的,咋一死人就给没了水?”五羊婆问老范。老范啃着鸡骨头,不能说话,拿眼示意江长明。江长明只好耐上性子说:“不是死不死人的问题,地下水没了,当然打不出井。”
“水咋能没,它不就在地底下么,能跑哪去?”
江长明没想到这么浅显的道理她都不能懂,倒是她媳妇菊儿接话道:“天不下雨,地不长草,哪来的水?”
五羊婆白了媳妇一眼,嫌大人说话她插嘴。“青海咋就那么多水,山那个绿哟,妈妈,能眼馋死人。早知道晒个精地皮儿光,说啥我都不来,一根冬虫草值两角钱呢。”一提青海,五羊婆的脖子都兴奋了,扭来扭去的,她还学着青海人的样漫了句花儿。
“你们挖药,当地政府不挡?”
“不就挖个药,他挡个啥,药是山上长的,又不是他政府的。”
“可这也是破坏植被,破坏生态,政策不允许的。”江长明忍不住又给她讲起了道理。
“啥植被啥生态,你说的洋话我听不懂,人总得活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你说该做啥?”一句话把江长明问的,半天应答不了。
是啊,你说该做啥?!
人总得活,这便是硬道理。
往冰草湾去的路上,老范问江长明:“你看菊儿跟谁像?”江长明想了半天,想不出来。老范慢悠悠说“六根。”
“六根?”江长明显得惊诧。老范这才说,菊儿是羊倌六根的女儿,羊倌六根的老婆生下菊儿不久,嫌沙窝里穷,跟上一个贩羊的跑了。六根又当爹又当妈,把菊儿拉扯大,还供她上了初中。
“六根人呢?”
“他去了沙窝铺,以前是两头跑,隔空不隙还知道回来一趟,现在是常住那儿了,听说在沙窝里又有了相好的,乐不思蜀了。”
江长明哦了一声,他也有些年没见六根了,六根送过他一条白毡,说老睡地窝子身体容易受潮。那毡至今他还铺着,舍不得扔。没想六根竟是个命苦人,在他面前六根从没提起过这些。
4
连续半月,江长明跟老范奔波在乡间地头,水荒算是度过去了,可接下来的问题更大。粮食绝收,农民信心受挫,下一步的生活怎么安排?
县上接连发了几个通知,要求各乡镇全力做好劳务输出,积极引导农民外出挣钱。说起容易做起难,这么多农民你往哪输?老范求江长明想想法子,看外面有没熟人,帮他联系联系,给那几个村的农民找个活干。江长明哪有这层关系,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学生,北方学院进修时他代过课,现在酒泉当个科技副县长,打电话问了一下,学生说那边也在搞劳务输出,实在帮不了这忙。江长明灰心了,原本以为自己是忧国忧民的,却连这么点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老范急得嘴上起了泡,完不成任务县上要给治沙站挂黄牌,他就越没空子陪江长明搞课题。这天两个人正在屋里发着感叹,师母叶子秋打来电话,问他最近情况咋样?江长明便把遇到的困难说了,师母想了想说,她倒有层关系,不过好久没联系了,要江长明等她的电话。
直到第三天上午,师母叶子秋才打电话,说事情联系妥了,要五百人,没啥具体要求,只要能干活便行。江长明忙问是啥活儿,在哪儿?师母说是去新疆,摘棉花。她有个朋友是新疆农场的场长,答应帮这个忙,工资还可以开高点。江长明很高兴,当下就跟老范去乱石岗组织人。谁知到了乱石岗,村子里却静静的,就像没人住,一问才知,五羊婆把人全带着去了青海,她儿子昨天放出来,今儿一大早便出发了。
“是去挖药么?”江长明不由自主地问。
“是挖药,五羊婆说,挖半年药比种两年庄稼还强,听说虫草又涨价了,一根能卖三角钱。”留守在村里的老婆婆说。
江长明一阵静默。老范捣捣他,走吧,乱想没啥用。江长明苦笑了一下,抬头望望天,天还是那么蓝,那么热,一阵风吹来,把他脑子里的想法刮没了。老范说去冰草湾,这时候江长明已觉得去哪儿不重要了,他心里的热情正在一点点消退下去,变成黏黏的带点苦腥味儿的液体。这液体或许原本就在他心里,只是一直被另一种叫作激情或痴情的东西掩盖着,这阵儿冒了出来,他的心便犯酸,酸得他胃都要收缩。老范看他脸色不大对劲,还当他中了暑,江长明硬撑着笑笑,说中暑哪有这么难受。
到了冰草湾,江长明一句话不说,凝视着沙漠的目光呆呆的,像个傻子。老范跟村长商量完事儿,发现他还蹲在一墩枯死的梭梭前,面容有些惨淡。老范是个明白人,这阵只能装糊涂,忽地扯开嗓子,学瞎仙那样吼了几句贤孝,没想吼出的正是江长明爱听的绣荷包。
南绣普陀山,北绣饮马泉
凉州城绣在了荷包一边
上绣磨脐山,绣上药王泉
七辆草车直奔黄羊川
下绣张义川,绣上草湖滩
天梯山绣在了最北边
荷花水面漂,玫瑰五月开
干草花绣在山顶上开
江长明猛地起身,也学老范的样,扯了起来:
抽一根赭黄线,绣一个斗牛宫
老君爷绣在了云端
绣一个曹老仙,绣一个蟠桃园
王母娘娘绣在瑶池边
抽一根花红线,绣上七仙女
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哎唷唷,七仙女绣在了云端里
老范嘿嘿一笑,知道江长明一吼这个,心里的那根筋就过去了。果然,江长明走过来,接过他身上的包,跃步出了村子。
三天后五百人组织了起来,县长很高兴,亲自赶来送行。江长明怕老范身体吃不消,硬要一同去新疆,说一路好照顾。老范急了,再三说:“你帮这个忙就很感谢了,哪还能让你再浪费时间。”
老范一走,江长明便静了下来,他开始动手整理资料。老范留给他很多有用的资料,有些是县治沙站做的基础性研究,有些是老范收集来的气象、农业、水利等方面的数据,这对完整课题有很大作用。一本资料夹里,保存的全是五凉市政府和五佛县关于治理沙漠的红头文件,江长明翻了几份,觉得很有意思,单从某一份文件看,这些政策和规定都是很符合实际的,但把前后文件联系起来,江长明就发现不少漏洞。至少在对水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上,就显得自相矛盾,有头痛医痛,脚痛医脚之嫌。江长明花了一上午时间,把这些文件读完,发现前后十年时间,五佛县对沙漠水资源的态度发生过三次大的摇摆,概括起来有开采、保护、再度开采三个过程。看来县上不是意识不到,而是在现实面前总出现政策上的徘徊和犹豫,这一徘徊一犹豫,对沙漠造成的影响便很致命。
师母打来电话,让他回去一趟,说这是静然的意思。问是什么事,师母不肯明说,只说静然最近情绪不大好,心思很重,好像在副省长面前受了啥委屈。江长明心里笑笑,冲林静然的性格,能受什么委屈?一定是孟小舟那边又玩啥把戏,林静然躲不过,这才跑去跟师母诉苦。
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采取如此反复无常的态度呢?江长明真是想不通孟小舟,他想要的不是已经得到么,所长的位子,高级研究员的职称,很多别人想得到却得不到的社会头衔,怎么对林静然他就不肯放过呢?江长明心想这绝不是爱情,爱情对孟小舟来说,只不过是一只空中飞舞的蝴蝶,无聊或是落寞时抬头望一眼,要是真让它走到生活中,那只蝴蝶会被困死。
有些人为情而生,有些人却为猎而生。江长明心里,孟小舟更似一个猎人,只不过身上穿了一件学术的外装,便让他显得文明多了进步多了。
这么想着,他的思绪又回到林静然身上。说来也怪,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还是江长明牵的线,想想真是愚蠢透顶,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江长明这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让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在这份忏悔里不能自拔。他对林静然有份深深的负罪感,觉得静然所以有今天,跟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有相当关系。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一想起过去那段日子,江长明就感到生活有时真会阴差阳错,不期然的东西突然跳到你面前,会吓得你手足无措,犯错便是在所难免。
林静然刚来银城时,住在江长明家里,白洋身体不好,那阵子老贫血,江长明又忙得顾不上家,林静然正好可以照顾表姐。起先林静然分在孟小舟的课题组里,后来林静然硬是不愿跟孟小舟做弟子,非要吵吵着到江长明手下,没办法,江长明只好找郑达远,将她调了过来。没想这一调,险些弄出一场是非来。
那时林静然已二十六岁,1米65的个子,长得婷婷玉立,她跟白洋一样,都是美人坯子,加上专业又做的好,一时成了男同胞追逐的对象。林静然自己却把持得很稳,除了上班便是陪白洋,谁的约会也不接受。江长明开玩笑说:“再不主动小心成老姑娘。”林静然调皮地瞪了下眼:“老姑娘咋了,我还赖这儿不走哩。”白洋非常疼她这个表妹,说:“静然小时吃了不少苦,父母又离开得早,绝不能再在婚姻上吃亏。”对那些追求者,白洋比林静然还挑三拣四,不等静然张口她便一口拒绝了。白洋私下跟江长明说,静然现在只有她这个亲人,她不能不负责任地把静然打发走。
有段时间,孟小舟有事没事总爱到江长明家,起先说是看看白洋恢复得如何,来了也借机跟林静然说些专业上的事,后来便完全是冲着林静然。江长明洞察到孟小舟的心思,觉得他各方面还算不错,便跟静然说:“孟小舟似乎对你有意思,要不你考虑考虑?”林静然突然盯住江长明:“你是想把我嫁给他?”
那个时候,江长明便发现林静然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做为一个过来人,江长明熟悉那种眼神,那种朦朦的似乎带点风又带点雨的眼神看似很柔情,里面却是火,是风暴。一旦燃起来,是能让男人失去理智的。他有点害怕,有点担忧,细心想一想,自己并没有什么过失的地方,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所里,他在林静然面前,都是正儿八经的,连句不合适的玩笑都没开过。江长明是个思想和作风都很传统的人,甚至有些守旧。特别是在感情上,他已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了白洋,内心一点空白都没留。静然这样,他便在心底里恐慌。所以孟小舟托他做媒时,便很热情地应了下来。潜意识里他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想暗示林静然,千万不可有非分之想。
这天白洋去看自己的老师,吃过饭,他想跟林静然认真谈谈。没想他还在漱口,林静然冷不丁从身后抱住他,身子牢牢贴他背上。江长明吓得一阵哆嗦,林静然却不管不顾,手在他胸膛上摩挲,口里发出梦呓般的颤音。江长明转过身,想拒开她,林静然却猛地吻住了他。那是两片性感的嘴唇,里面呼出的是年轻女子芬芳的气息,那气息带着薄荷的清香,带着沙枣花的迷离,还有一股子腾腾升起的青春的热浪。江长明被林静然吻得透不过气,感觉心快要跳出来,林静然丰满的乳房紧贴在他胸上,随着身体的颤动发出一波儿一波儿的袭击,江长明有种晕眩,这是被一具陌生而新鲜的女人身体激起的本能反应。他在挣扎着,想让自己的嘴唇逃开,林静然的香舌却像游蛇一样窜进来,她身上浓郁的气味铺天盖地,令他不可抗拒。林静然完全疯了,好像等这个机会等了好久,她二十六岁的身体发出迫切的需要,双腿已腾空,紧紧箍住江长明的下肢。
不能!
江长明猛地推开林静然,林静然没一点准备,重重摔倒在地。等江长明恢复镇静试图想跟她耐心做解释时,地上爬起的林静然猛地一拍门,冲了出去。
第二天,林静然从他家搬了出去,紧跟着她便申请去了孟小舟的课题组。等江长明意识到问题有可能走向极端时,林静然已跟孟小舟双双出入沙漠所,俨然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往事不堪回首。
江长明从回想中收回神,主动跟林静然打了个电话。林静然在电话里说:“你回来吧,周副省长找你。”江长明纳闷,他从没跟周晓哲有过接触,周晓哲找他什么事?
这天江长明刚从试验点回到宾馆,就看见周晓哲在一干人的陪同下等在宾馆。看到他,五佛县长忙迎上来,热情地说:“江专家,周省长等你多时了。”
江长明被带到会客室,周晓哲的态度很友好,也很轻松,了解了一番江长明最近的工作,然后开门见山说:“你准备准备,跟我回去。”
路上周晓哲又随意问起沙漠所的事,江长明把自己的看法毫不保留地谈了出来,没想到周晓哲很感兴趣,尤其是他提出的将胡杨河流域的治理提高到危及人类生存的高度来重新认识这一观点,更是赢得周晓哲的赞同。江长明适时地建议道:“应该把流域治理跟社会的和谐发展融为一体,集中有限资源,开展综合整治。特别是沙漠所,不应只为课题而课题,而要充分发挥资源优势,帮助市县两级想办法,出主意,最大可能地减少政府决策失误。”
“政府的每项决策都关系到流域的未来,不能把治理跟发展分割开来。”江长明说。周晓哲点头道:“我们的决策是出了不少偏差,还需要你们专家的提醒。”
回到省城,周晓哲又约江长明单独谈了两次,没想两人谈得很投机。特别在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方面,两人的观点竟不谋而合,这是周晓哲到该省工作以来最为痛快的一次对话,江长明带有前瞻性的观点给了他很大启发,他握着江长明的手,有种相见恨晚的感慨。江长明没想到周晓哲这么善谈,做为一名政府高官,他是低姿态的,他的虚心和诚恳打动了江长明,江长明觉得以前对他有点误解,把他跟那些夸夸其谈,不言正事的官僚等同了起来。
他把这次下去的所见所闻全吐了出来,尤其谈到五羊婆,江长明几乎动了感情:“婆媳俩苦上两个月,挣八百块钱,就激动成那个样,这跟我们追求的小康社会还有多大距离?况且那八百块钱,也是以植被为代价的。”一谈植被,江长明差点又激动起来,还好,他控制住了自己。
周晓哲把他反映的问题全都记了下来,说过两天就下去,五佛和沙县的问题的确很严重,他已责成有关部门,认真研究,拿出积极的对策来。
周晓哲最后说:“我想把郑达远的课题跟你的课题合并,由你独立主持,资金的事我来协调,你全身心投入,尽早拿出成果,你看怎样?”
江长明感动地说:“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上面通不过,所以没敢提出来。”
“哪个上面,孟小舟还是我?”周晓哲打趣地问。
“二者皆有吧。”江长明实话实说。
周晓哲笑道:“看来政府跟你们之间还是缺少交流,你的坦率提醒我,我们不能把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只喊在口头上,下一步我打算搞个论坛,专门请方方面面的专家给我们上课,挑我们的刺,号我们的脉。”
合并课题的事在沙漠所引起一阵骚动,有人说江长明利用林静然,走高调,给孟小舟来了个先斩后奏。也有人担心两个重大课题集于一人身上,怕是步险棋。江长明自己也感到有很大压力,特别对郑达远的课题,他介入的少,掌握资料不是很具体,一下两下怕很难深入进去。他找到孟小舟,想把他手里的资料要过来。孟小舟却突然装傻:“啥资料,能给你的我全给你了,课题资料都在郑老那儿,你找几个研究生要。”
江长明惊大眼睛:“几年的数据不都在你这儿吗,怎么能说没有?”
“什么数据,这课题哪出过数据?”孟小舟显得比他还惊愕。
江长明哑巴了,他决然没想到,孟小舟会如此卑鄙,居然不往出拿数据!他没再问下去,但心里已很清楚,孟小舟不舒服。课题合并而且由他独立负责,等于是剥夺了孟小舟很大的权力。在沙漠所,你手里没重大课题就等于是闲人,而一个学术机构是不欢迎闲人的。
江长明愤愤的离开孟小舟办公室,两人虽是没争吵,但江长明心里,却堵了疙瘩。数据是课题组共享的,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和智慧结晶,怎么能如此荒唐地据为已有呢?
几个研究生也是面面相觑,不相信他们的老师、一个在国际上已有知名度的专家、沙漠所新一代所长会做出这样的事。
怎么办?几个研究生把目光对住江长明,江长明想了一会,懊丧地说:“还能怎么办,课题你们是参与了的,看有没有办法补救?”
研究生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他们除了自己参与过的试验和调查外,什么记录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课题搞了近三年,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江长明不满了,这个情况是他未曾想到的。
几个研究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目光最后落在自己那薄薄的一沓资料上,不敢抬头看江长明。
“说话呀,你们哑巴了?”江长明愤怒了,要知道,他们跟的可是国际上最负盛名的沙漠专家郑达远啊。
问了半天,除了问出一肚子气,江长明一无所获。他做梦也没想到,孟小舟竟然利用课题组副组长的职权,一开始便将几个研究生排斥在外,三年里很少给他们安排有意义的研究和调查,尽是帮他做了辅助性工作。这几个研究生也是,一看这样,要么在外面揽活儿,给人家写些不痛不痒的文章,要么帮书商编几部大全,挣外块,有的索性就给基层的同志写论文,出专著,帮人家评职称。郑达远还是他一贯的风格,课题定下来,选人是自愿的,分担任务也是自愿的,何时下去,从哪个角度入手,他从来不提醒,也不提具体要求,完全靠参与者的自觉,或者直接交给孟小舟,由孟小舟全面按排。尤其这几年,郑达远对所里工作人员的要求越来越松懈,一头扎下去,便很少再想起沙漠所的事。这也许跟龙九苗和孟小舟有关,郑达远属于那种独善其身,自得其乐的人,他怕斗争,也怕分神,他的世界不在沙漠所,而在空旷寂廖广袤无边的大沙漠里。殊不知这正合孟小舟心愿,孟小舟巴不得郑达远一头扎沙漠里不回来,反正出了成果有他的名,出不了,责任却全在郑达远。
没有数据,一切就得从头搞起,这谈何容易!
江长明这才反应过来,周晓哲为什么那么迫切地要把他追回来,为什么又要那么果决地将课题交他手上。
看来,沙漠所远不像他想的那样。只要是单位,就充满斗争。江长明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话来。
果然,在师母家里,林静然说:“周晓哲跟孟小舟谈过课题的事,孟小舟说课题由郑达远负责,资料和数据都在郑达远手里,老师去世后,他曾四处找过,奇怪的是,除了一些基础性资料,关键的东西全都找不到。”
“他在说谎!”江长明怒道。
“谁都知道他在说谎,但谁也没办法。沙漠所多年的体制,课题正式出成果以前,资料和数据都由第一负责人掌握,这你不是不清楚。孟小舟这样做,其实是在否定老师。”林静然说。
“没那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名堂。”江长明耿耿于怀,他不相信孟小舟手头没资料,一定是周晓哲把课题交给自己,他故意刁难,想出自己的丑。这个卑鄙小人,他在拿工作报私仇!
江长明把情况汇报上去,周晓哲并不吃惊:“长明,你先不要急,也许郑老真没把资料交给孟小舟,你跟了郑老那么久,应该了解他的个性。资料是他的生命,他不会轻易交给谁。可惜他走得太快,怕是他自己都没想到,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周晓哲的话里有一种掩不住的伤情。他重重地叹口气,接着道“我坚信,资料一定在,不会在办公室,也不会在家里,你去沙县,很可能在那儿会有新发现。当然,如果孟小舟真的拿到却又不交出来,问题的性质就变了。”周晓哲无奈地叹道“孟小舟这个人,我也吃不准呀——”
江长明这才相信,这次定孟小舟,周晓哲是坚决反对的,这也是孟小舟一上任便跟周晓哲讲条件的原由。看来孟小舟也不简单呀。江长明还在怔想,周晓哲突然话峰一转,盯住江长明问:“罗斯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5
沙沙回来了。
一同回来的,还有外国人罗斯。
谁也没想到,为罗斯接风的,竟是孟小舟,地点在本市最耀眼的大漠汉宫。江长明当时在医院,陪师母叶子秋做定期检查。肖依雯领着师母走进检查室后,江长明坐在楼道里翻看手机信息。就有一条短信跳出来:孟为罗斯接风,地点大漠汉宫。消息是他手下一个研究生发来的,就在这天上午,孟小舟把这个研究生叫去,狠狠训了一顿,意思是他对学术不求上进,搞歪门斜道却有一套。听来听去,所谓的歪门斜道原来是该研究生对孟小舟发表在最新一期沙漠研究上的论文提出质疑,说是剽窃了导师郑达远的研究成果。郑达远不久前写过同样一篇文章,还是他帮着清稿,完了又寄给沙漠研究编辑部的,怎么发表出来名字变成了孟小舟?这位姓方的研究生当下很气愤地将电话打到沙漠研究总编室,质问到底怎么会事?总编助理吞吐半天,解释说,他们同时收到两篇文章,内容很接近,研究的也都是腾格里沙漠,作者又是同一个沙漠所的两位专家,比较很久,他们还是发了孟小舟的。
“绝对是屁话,一定是偷梁换柱。”姓方的研究生愤慨难平。他是年轻一代里郑达远最为欣赏的,却屡屡受到孟小舟和龙九苗的压制,一年前他一篇很有分量的论文被龙九苗看中,起先说是要两人同时署名,发表出来后作者却成了龙九苗一个人。他对沙漠所这种极不正常的学术空气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轻,投诉了几次都没得到答复,本来他要离开这里,去新疆发展,江长明硬是将他挽留下来。
看完短信,江长明并没多想,但沙沙回到银城却不来看母亲,令他伤心。这事儿他没敢跟师母说,等全部检查完,回到家,叶子秋突然问:“沙沙回来两天了,跟你联系没?”
江长明暗暗一惊,原来师母早就知道沙沙回来了。但他掩饰着,轻轻摇摇头。叶子秋脸色一阴,进了卧室,躺床上一言不发。江长明按照肖依雯的嘱咐,煎好药,端到床前。叶子秋推开碗:“长明,我喝不下去。”
江长明劝道:“沙沙的脾气你知道,打小她就这样,你又何必生气呢?”
叶子秋摇头道:“她原来不是这样的,最近她变化太大了。”说着说着,师母突然抓住江长明的手“长明,沙沙会不会抛下我不管,你们是不是都要抛下我不管?”
“不会的,师母,怎么会呢?”江长明紧着安慰叶子秋,可两股泪水还是从叶子秋眼里喷出来。她像是受了啥刺激,情绪变得非常激动,死死地抓着江长明的手,一口一个会不会,问得江长明全身发毛。这段日子,师母就像一个可怜无助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慌。
“会的,你们一定会的,报应呀,这都是报应”叶子秋伏在床上,发出绝望至极的悲泣。
尽管江长明理解师母,可叶子秋的反常还是令他心中起疑,不由得胡思乱想,一定有什么秘密埋在师母心里,难道沙沙的变化跟这有关?
叶子秋说啥也不肯喝药,见江长明不停地劝她,她说:“我就这样死掉算了,免得遭大家笑话。”江长明正无可奈何地叹气,叶子秋原单位的同事恰好在此时来看她,叶子秋是个在单位同事面前死能撑起面子的人,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果然,同事进来没多久,她便强打起精神,跟她们说起话来。江长明抽出身,到楼下给沙沙打电话。沙沙像是喝大了酒,说话大着舌头,江长明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冲沙沙火道:“你马上回来,我在楼下等你!”
一个小时后,沙沙醉醺醺地回来,想不到护送她的是孟小舟。江长明心里一暗,真是不想见谁偏遇谁。
孟小舟也喝多了,两人目光相碰的瞬间,孟小舟悸了一下,沙沙并没跟他说江长明在等她。不过他很快恢复了自然,借着酒劲,摇晃着走下车,问江长明站在楼下做什么?江长明没有搭理他,一把扶住沙沙。沙沙喝得满面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她扑在江长明身上,哇一声吐了出来。沙沙原本不胜酒力,也不知孟小舟和罗斯给她灌了多少,总之,这天她吐得江长明满身都是,一股污浊味熏得江长明差点也跟着呕吐。
江长明恨恨地瞪住孟小舟,这时候他心里不只是气了,是愤怒,是想冲谁发作一场的欲火。但他忍住了。他看到孟小舟也蹲地上吐起来,孟小舟决不至于喝到如此程度,他喝酒跟他做事一样,总是暗中留有一手。是沙沙带给他条件反射,再说这时候吐是上策,要不然江长明真要发起火来,他一定会更尴尬。
江长明猛力一拽,将沙沙的头从怀里拽起来:“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不要你管!”沙沙猛地挣开江长明,头摔了一下,目光有点凶。但一失去搀扶,她的身体便由不得她了,坚持了没两分钟,一头栽地上,接着呕吐。
孟小舟见状,坐车溜走了。
江长明将沙沙扶回宾馆,这个样子当然是不能见师母的,沙沙自己也不肯上去,江长明没难为她。这次回来,沙沙在银城宾馆包了房,大有长住下去的架势。江长明劝过她,她不听,江长明也就任她由着性子胡闹了。
进到房间,折腾了好半天,江长明才将沙沙安顿在床上,沙沙的哭闹渐渐平静下去,江长明这才到洗手间清洗自己的衣服。电话一遍遍的叫响,催命似的,江长明接通电话,听出是林静然的声音。
“你在哪里,我到处找你?”
“什么事?”
“周副省长要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这阵走不开,改天行不?”江长明征求道。
“你以为你是谁,人家是副省长,还有院里几个领导都在,你自己看着办。”林静然在那边发了火。
江长明赶忙问在啥地方,林静然却将电话挂了。他忙又打过去,求林静然赶快给他送件衣服来。
“衣服?你没衣服穿?”林静然很是吃惊。
“一句话跟你说不清,你快点买了拿来,不能让领导等。”
不大功夫,林静然提着新买的t恤赶到银城宾馆,一看房间里的情景,顿时惊住了:“你你”她的嘴唇抖索着,说不出话,脸在瞬间变了形。江长明心想她一定误会了,忙说:“你别胡想,她喝醉了酒,吐了我一身。”
林静然扔下t恤,腾地转身离去。
江长明换好衣服,匆匆跟出来,到了酒楼,果真见周晓哲跟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等他,他甚是不安地走过去,想着该怎么解释。周晓哲笑笑,指着身边的座位说:“快来长明,你真是大忙人,请你吃顿饭这么不容易。”江长明脸腾地一红,瞅瞅几位院领导,有点拘谨地坐下。
林静然在他对面落坐。
桌上的气氛有点儿严肃,不像是吃饭,江长明暗自猜想,今天找他来一定有什么事,绝不是请他吃饭,他还没这个资格。果然,碰完三杯酒,院领导说:“国际林业组织的专家下个月要到沙县,找你来就为这事。”
这太突然了!江长明手里的酒杯举起又放下,原本他想给各位领导敬酒哩,看来此举已是多余。“是来考察还是评估?”他问。
“二者都有吧。”
江长明怔然,按常规,国际组织的考察都有严格的工作计划,不会搞突然袭击,除非发生特大灾害和突发事件,这种出其不意的行动还从未有过,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院领导观察着江长明的脸色,继续说:“省上对这次考察很重视,省长已作出重要指示,一定要沙漠所跟沙县政府通力配合,做好各项工作,迎接专家的到来。”
其实用不着强调,江长明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担忧,如此紧的时间,一切来得及么?
周晓哲插话问:“长明,沙县你几年没去了吧?”
江长明点点头,他的忧虑正在这儿,他对沙县的情况的确不大了解。周晓哲接着说:“沙县的情况要比五佛好一点,但总体情况还是不容乐观,特别是最近两个月持续高温,沙化现象有所抬头。部分植被晒干枯死,绿色面积呈下降趋势。另外,沙漠水库也是个大问题,据下面反映,旱情如果进一步持续,很有可能造成第二次干涸,这个问题很头痛呀。”周晓哲说到这儿不说了,拿眼望在座各位。几位院领导也是忧心忡忡,大家的话题便集中到沙漠水库上来。
边吃边谈中,江长明终于听清,国际专家的突然到访打乱了所有人的工作计划,副省长周晓哲原定下月要去友好城市,商讨东西部合作发展的事宜。院里几位领导正在着手下月银城举办的西部草产业论坛。这下好了,全得停下来,围着沙县转。问题是郑达远一死,沙县的活字典就没了,领导们这才焦急,尤其周晓哲,要是考察出了问题,他这个主管副省长是很不好交待的。议来议去,他们觉得只有把这个任务交给江长明才放心。
江长明下去的任务主要有两个:一是全力做好各项准备工作,特别是面上的工作,至少要给人家在直观上留点好印象。二是把沙漠水库当成重点,从沙漠所的角度拿出一份流域综合治理方案,做为本年度沙漠所的主要工作,向省上汇报。
江长明的计划也被彻底打乱。
饭毕,周晓哲将江长明单独留下。这时候的周晓哲比刚才亲切了许多,也自然了许多。人就是这么怪,只要大小是个场合,那份架子就得端着,你不端别人还觉不正常。
周晓哲跟江长明说,只所以直接找他来,就是考虑到他跟孟小舟之间的关系,院里已听到反映,他跟孟小舟之间有不少摩擦。“我不管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但个人恩怨决不能带到工作中,第一不能相互撤台,属于孟小舟的问题,院里会找他谈,既然把他放到这位子上,就得支持他把工作干好。第二,你自己也该有个清醒的认识,郑老一走,沙漠所业务方面的担子就得由你来挑。”说到这儿,周晓哲突然感叹道:“长明啊,人际关系是门很复杂的学问,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妥协,但妥协不是投降,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周晓哲的一番话深深感染了江长明,他清楚,没有足够的理由,周晓哲是不肯跟他讲这番话的,某种程度上,这位副省长等于是跟他掏了心窝子。从他的叹气声中,江长明隐隐感觉到这位高官的很多无奈,联想到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他算是能理解周晓哲的尴尬处境了。
他向周晓哲表态,一定不辜负省长的期望,明天就带队下去,力争把工作落到实处。
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林静然一直等在外面。她今天几乎一句话没说,饭桌上,江长明多次将目光投过去,期望能跟她有所交流,她居然冷酷到底,弄得江长明心里越发没了底。谈完正事,周晓哲告诉江长明,就在昨天,他已将林静然的工作做了调整,她现在是综合秘书。“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她。”周晓哲说。江长明意外地发现,一提林静然,周晓哲的脸色便晴朗起来,目光也变得灼灼。
江长明的心突地一动,但很快,又恢复到常态。
“恭喜你啊。”送走周晓哲,往回走的路上,江长明这样跟林静然说。林静然咬着嘴唇,仍是一言不发。江长明急了,他知道林静然还在为宾馆那一幕生气,拦在她前面道:“你要我怎么解释才相信?”
“我要你解释什么了?”林静然红着双眼,瞪住他,瞪半天,忽然泄气似的抛下他,拦车走了。
望着车子远去,江长明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
起风了,风卷着涛涛黄河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长明感到些许的凉意。在街边的树荫下发了好长一阵呆,江长明恨恨摔了一下头,往宾馆走。
回到宾馆,沙沙已从醉酒中醒过来,傻傻地坐在沙发上,等他。见他回来,沙沙问:“你哪去了,我饿死了。”江长明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饿啊,我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了。”
“不就多喝了几杯嘛,看你,发那么大脾气干嘛?”沙沙裸着脚,酒一醒,她的心情便好了过来,开始像以前那样跟江长明撒娇。
江长明面前,沙沙总是表现得无拘无束,既任性又霸道,按她的话说,想怎么撒娇就怎么撒娇,还不许江长明烦她或者敷衍她。沙沙刚冲完澡,湿扑扑的头发披散肩上,越发显得性感迷人,一股体香荡在屋子里,江长明有片刻的晕眩。
“师母住院,你为啥不回来?”江长明挪开盯在沙沙身上的目光,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这个时候他断然没有心思哄她撒娇,他倒要听听,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置母亲的生死于不顾?
“我没她那个妈,你少提她。”沙沙突然咆哮道。
“沙沙!”江长明喝斥一声,目光再次投过去,怒瞪住她。他没想到,沙沙跟后叫过来的声音比他还高:“少在我面前提她,你听到没!”沙沙耸了几耸肩,怒恨恨将手里的拖鞋扔地上,就地转了几个圈,还像是没解气,扯着嗓子又说:“我肚子饿了,我要你陪我吃饭去!”
江长明愣住了,尽管他知道沙沙的性格,但沙沙如此蛮横无理,还是超乎他的想像。他有点泄气,败兴地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
沙沙却有点没完没了,她定定地视住江长明,眼里两道晶莹的亮光在闪,那是泪,是一个女人在自己信赖的男人面前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宽慰,憋屈和不满引出的泪,打着旋儿,却不肯落下来。沙沙心里想的是,江长明啥都知道,却故意装出一幅正人君子相,教训她。他是多么可憎呀。
江长明哪里懂得沙沙的心事!他被沙沙的胡话疯话气懵了,却又拿她没一点办法。“她是你母亲啊——”过了好长一会,他又这么苍白地说了一声,站起的身子原又跌落在沙发上。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失望中发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天下哪个女儿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眼前这个女人突然露出可怕的一面,陌生得几乎令他不敢相认。
这个世界上,江长明最痛恨的,便是不孝不义,没有一点感恩之心的人。
“可我是谁?!”沙沙紧跟着叫道,声音有种撕破什么的尖锐。喊过,沙沙自己也惊了,慌了,她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一把拉起江长明,掩饰似地喊道“我肚子饿了,你管不管!”
江长明吃惊地瞪住沙沙,那声尖锐的叫喊停顿在他心上,把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给压住了,甚至空气都不再流动,全都静止在他的疑问里。半天后他害怕什么地问:“沙沙,你刚才说什么?”
“算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管我,我找罗斯去。”沙沙真就穿好衣服,一把推开江长明,提起扔在沙发上的包,像是逃也似地要往外跑。
“回头跟她说,我暂时不会回去。”门呯地一响,江长明还没醒过神,那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近渐远,由响亮到寂灭,最后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按照省政府办公厅的安排,几个专业队第二天便奔赴沙县。江长明带的五个人全是他点的将,研究生方励志,助手小常,还有两位是从北方学院抽来的副教授,惟一的女性是林静然走后接替她搞数据分析的尚立敏,一个很男性化的女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容易和人相处。她老公是省女蓝的教练,她们的组合曾被笑谈为本世纪人类的经典组合。
到了沙县,其他几个专业队都已到了,治沙站的罗站长等在宾馆大厅。罗站长是土生土长的沙县人,说一口纯正的沙县方言。九十年代毕业于北方林学院,曾在胡杨乡当过几年乡党委副书记,去年才调到治沙站。
罗站长告诉江长明,县上的领导全到沙漠水库开现场会去了,要他们先休息休息,六点吃饭,八点钟县上安排了小酒会,算是为专家接风。
“现场会?沙漠水库情况咋样?”江长明脱口问道。
“还能咋,老样子呗。”罗站长嘿嘿笑笑,不想深谈。江长明没再多问,按县上的统一安排来到房间,一路风沙,真想好好冲个澡。罗站长却遗憾地告诉他,县城停水,不便之处还请各位专家多多原谅。
房间真是闷热,室温大约在35度以上,加上又没空调,坐了一会便有些受不了。江长明说干脆到外面走走,还能透透风。罗站长借故单位还要安排事儿,先告辞了。五个人离开宾馆,到沙县街上转悠,暴躁的太阳晒得居民们不敢上街,街道上空落落的。尽管好几年没来,沙县县城变化并不怎么大,跟五佛相比,明显是慢了半拍。街道坑坑洼洼的,像是好些年没修整。两旁的树木全都耷拉着头,无精打采,街上四溢着热气,熏得人脊背里起浪。走着走着,尚立敏突然笑起来。尚立敏不但长得像男人,声音也很男人味,引得恰好路过的两个人直冲她望,还私下打赌猜她到底是男是女。江长明顺着尚立敏指的方向看,惹得自己也大笑起来。
原来是一处建筑工地围墙上的标语,大约没来得及把旧围墙拆完,新旧两条标语就连在了一起。旧标语是“新婚夫妇要牢记计划生育”新标语是“安全为了你我,请你戴好安全帽。”一路转下去,竟发现能逗笑的标语很多,其中有一条是“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学校墙上的一条更是有意思“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尚立敏直说这是沙县一大特色。
晚上的酒会异常热闹,沙县县长白俊杰没有到场,说是还在沙漠水库。几名副县长带着各自分管部门的头头脑脑,摆开了阵势,分别围着对口的专家组,大有不放倒不罢休的架势。江长明知道沙县人爱喝酒,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给他们接风。天这么热,几杯白酒灌下去,身体里就像生了炭火,江长明本来就不习惯这种场合,只是碍着面子才不得不应酬。好在陪他们的是沙县排名最后的副县长,到这位子上才三个月,说话喝酒还有点放不开手脚,相比之下,场面还算好应付。林业和财政口的那两桌,就像是打群架,女同志都甩起了胳膊,猜拳声此起彼伏,直把沙县的夜晚喝得沸腾。
喝到中间,突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大约是夜里十点过一些,江长明正想抽身离开,就见省纪委的两个人面色威严地走进来,绕过几张桌子,径直走进一包厢。谁也没想到,沙县县长白俊杰居然在里面,他把所有的人都给蒙骗了,大家都以为他此时还在沙漠水库。陪他喝酒的,竟是孟小舟!
白俊杰被当场带走,喝酒者面面相觑,几乎瞬间,全作鸟兽散。
江长明跟孟小舟的目光远远地一碰,旋即又分开。
沙县县长白俊杰被双规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传言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他搅进了龙九苗案,跟龙九苗合伙挪走治沙专项资金三百多万。有人说他将大片的可耕地以沙化地低价转卖给马鸣建农场,从中牟取私利。还有人说他栽在了沙漠水库二期扩容工程上,那个包工头已被抓了,咬出了白俊杰。
沙县一时大乱,政府一干人陷在传言里,哪还有心思开展正常工作。江长明焦急地候在宾馆,盼望风波快点过去。但没想到的是,此后的第三天,省纪委突然来人,将他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