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三岛由纪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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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尔后,他会背冲着我若无其事地走开吧这是明摆着的事。那么,我岂不是太惨了吗?

    在这痛苦的两者择一面前,我曾冥想苦思,烦恼了好几个月,这又会有谁知道呢?自四月下旬天理的春季大祭祀起至五月、六月漫长的梅雨天气,七月。八月酷热的夏季,尔后九月,怎么回事,我竞想再次体验一下丈夫弥留之际曾体验过的那种可怕的、激烈的肯定。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在这里,悦子的思考突然转变了。

    她又想:尽管如此,我是幸福的。谁都没有权利否定我是幸福的。

    她佯装费劲似的,从和服袖兜里掏出了两双袜子。

    “这个,给你。这是昨天在阪急百货公司给你买来的。”

    三郎一时摸不着头脑,认真地回头看了看悦子的脸。所谓“摸不着头脑”毋宁说是悦子的臆测。他的视线里不过是含着单纯的询问而已,毫无疑惑的成分。因为他不理解这个平素冷漠的年长妇女怎么会突然送袜子给他然后,他觉得长时间沉默等于很不礼貌。于是,他微笑着把沾满泥巴的手在臀部上擦了擦,然后将袜子接了过来。

    “谢谢。”

    三郎说着,把蹬着运动鞋的双鞋后跟并拢,敬了个礼。他敬礼有个毛病,就是脚后跟很自然就并拢在一起。

    “对谁都别说是我给的呀。”悦子说。

    于是,他把新袜子随随便便地往裤兜里一揣就走开了仅此而已。什么事也没有。

    难道从昨晚起悦子所渴望的,就是这丁点儿事吗?不,不会是这样的。对悦子来说,这些细节犹如安排仪式一样,是计划周全的,布置紧密的。这些小事,是会在她内心引起什么变化的云朵飘忽而去。原野上笼罩着阴影,风景简直变成另一种意义的东西

    人生,乍看似乎也存在着这种变化,只要稍微改变看法,就可能变成另一种东西。悦子十分傲慢,她甚至确信自己即令深居简出,也可能产生这种变化。归根结蒂,人的眼睛倘使不化为野猪的眼睛,是完成不了这种变化的她依然不想承认这样的事实,我们只要还有人的眼睛,无论看法怎样改变,终究只会得出同样的答案。

    然后,这么一天突然忙碌起来。这是离奇的一天。

    悦子穿过栗树林,来到了小河畔的草丛茂密的土堤上。近旁架着一座通往杉本家门口的木桥。小河对岸是竹林子。这条小河与沿着灵园流淌的小溪相汇台,立即形成直角,改变水路,向西北的一片稻田流去。

    玛基俯视着河面吠叫起来。原来是冲着涉水捞鲫鱼的孩子们吠叫。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咒骂这只塞特种毛猎狗。尽管看不见,却想象出牵狗链的人,照搬父母背地骂人的话,大骂年轻寡妇如何如何。悦子在土堤上一露出身影,孩子们就挥舞着鱼篮跑到对岸的土堤上,狼狈地蹿进了阳光明媚的竹林子里去。在明媚的竹林深处,竹子下边的竹叶含有什么意义似地在摇曳着。也许他们还躲藏在那附近呢

    于是,竹林子那边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不大一会几,邮差出现在木桥上,他从自行车下来,推着车子走了过来。这个四十五六岁的邮差有索取物品的毛病,大家都觉得腻味。

    悦子走到桥那边,把电报接过来了。邮差说:没有图章就签字吧。即使在这乡村,签字程度的英语也已经普及了。所以,邮差直勾勾地盯着悦子掏出来的铅笔型的细长圆珠笔。

    “这是什么笔?”

    “圆珠笔。是便宜货呀!”

    “有点特别嘛。让我瞧瞧。”

    他一个劲地赞赏,几乎到了张嘴索要了。悦子毫不可惜地将笔送给他,然后拿着弥吉的电报登上了石阶。她觉得挺可笑的。给三郎微不足道的两双袜子竟这么困难,而把圆珠笔给了这个好索要东西的邮差却这么容易。她想:理应如此嘛。只要不存在爱的话,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能轻松自如。只要不存在爱的话

    杉本家的电话早已连同钢琴一起卖掉了。以电报代替了电话,没什么急事也从大阪发来电报。杉本家的人,即使深夜接到电报,也是不会感到吃惊的。

    但是,弥吉展开电报一看,脸上立即露出了喜色。发报人宫原启作是国务大臣,是弥吉的晚辈,是接他班的第二代关西商船公司社长,战争结束后才步入政界的。此刻他为竞选游说,正在九州旅行途中。他有半天小憩,傍晚将要来造访弥吉三四十分钟令人震惊的是,访问日期就在今天。

    赶巧弥吉的房间来了客人,是农业工会的干部。在中午时分还觉得闹热的天气里,这客人却随便把工作服当作薄睡衣披在身上,他是来查核交售粮食物资的。被青年团所占据的前任干部十分腐败,所以今年夏天改选了干部。这客人是新当选的干部之一,他是专程前来聆听旧地主们的高见的。这地方尚属保守党的地盘,他确信当今这样的处世方法是最合时宜的。

    他看见弥吉读电报时喜形于色的情形,就询问弥吉有什么佳音。弥吉有点踌躇,好像是这一可喜的秘密,不愿让人轻易打听到了似的。结果,还是不得不坦白出来。过分的克己,对老人的身体是有害的。

    “电报说那位叫官原的国务大臣要来访问。是非正式的访问,所以希望不要告诉任何一个村民。他是来休养身心的,倘使兴师动众,让他感到烦恼,我就对不住他了。宫原是我高中时代的低年级同学,他进入关西商船公司比我晚两年呢。”

    客厅里摆设着两张沙发和十一把椅子,很久没有人坐过了,活像等得不耐烦的妇女,洁白的麻布椅套现出的是无可挽回的感情的枯竭。但是,一站在这房间里,不知怎的,悦子就感到心神安宁。晴天里,早晨九点将这房间的所有窗户全部打开,这是她的任务。这么一来,朝东的窗户一齐透进了上午的阳光。在这季节里,阳光大致要照射到弥吉的青铜胸像的脸颊周围这才勉强止住。刚到米殿村时,一天早晨,悦子打开这窗户,不禁愕然。花瓶里养着的油菜花中竟有不计其数的蝴蝶飞了出来。它们仿佛一直屏住气息就等待着这一瞬间,窗扉一敞开,它们便一齐振翅争先飞向户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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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子和美代一起仔细地掸去灰尘,用白蜡抹布揩了揩,再将装着极乐鸟标本的玻璃盒子上的灰尘拂去。尽管如此,渗在家具和柱子上的霉气还是拂除不掉。

    “不能设法将这种霉气除掉吗?悦子子一边用抹布揩拭胸像,一边环视了四周,然后这样说道。

    美代没有回答。这半迷糊的农村姑娘蹬在椅子上,无表情地掸去匾额上的尘土。

    “这气味真大啊!”悦子再次用明确的口吻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美代依然站在椅子上面向悦子这边答道:“是,是真大啊!”悦子恼火了。她想:三郎和美代两人这种土气的迟钝的应对能力是相同的,为什么表现在三郎身上时,悦子感到心灵上的安慰;而表现在美代身上时,悦子就觉得恼火呢?不是别的,正是因为美代同三郎,比自己同三郎更为相似,这才惹恼了悦子。

    悦子估计傍晚时分弥吉定会落落大方地劝大臣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于是,她试坐了坐这张椅子,浮想联翩,从她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她在想象着大臣这个大忙人夹杂着怜悯和大方的表情,环视着被社会遗忘了的前辈的客厅的表情,似乎大臣将他分秒必争的、带有拍卖价值似的一天中的几十分钟,作为这次访问的惟一礼物带来,大概要把它亲手庄重地交给主人吧。

    “这样就行,不需要准备什么了。”

    ——弥吉装出一副幸福似的阴沉面孔,对悦子反复地这样说道。不禁令人想到,说不定这位身居要职的大臣此番造访会给弥吉带来一个出乎意料的东山再起的开端呢。

    “怎么样,请你再度出马行吗?战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飞扬跋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论政界还是实业界,经验丰富的老前辈重整旗鼓的时代到来了。”

    经他人这么说,弥吉的嘲讽、他戴上自卑面具的嘲讽,无疑会立即插上双翅,大放光彩。

    “我这号人已经无济于事。这般老朽,不中用了。就是务农,也会被人说是耄耋还逞能?要说我这号人能干些什么,充其量只能摆弄盆景罢了但我并不后悔。我已经很满足了。在你面前说这话,或许不大合时宜。不过,我觉得在这个时代,最危险的莫过于飘浮在时代的表层。这样,随时都可能被翻倒,不是吗?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只注重外表。要是和平是外表,那么不景气也是外表。这样看来,要是战争是外表,那么好光景也是外表。许多人生生死死在这外表的世界上。因为是人,生死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当然的事。然而,在这仅是外表的世界里,却找不到足以豁出性命去干的事,不是吗?为‘外表’而豁出性命,那就太滑稽了。而且,我这个人不豁出性命就干不了活儿。不,不仅我如此。假如想要干一番事业,一番真正的事业,不豁出性命来是干不成的。我是如此认为的。这样,应该说如今活跃在社会上的人们太可怜了,他们没有足以豁出性命去干的事,却又不得不去干。唉,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且不说,我已老朽,来日不多,权作不服老,硬充好汉,请别生气。我已老朽了。是无用的东西了。是取酒剩下的、只能做酒糟的渣滓。再没有什么比要从这种渣滓中再榨二煎酒似的更加残忍的了。”

    弥吉要让大臣嗅的鼻药,叫做“悠悠自在”这名称使人联想到:闻名利欲皆徒然。这种鼻药能保证什么样的效益呢?那就是,大概会给弥吉的隐居生活赋予社会的评价吧。会让人对厌世的老鹰那隐藏起来的爪牙之锋利作过高的评价吧。

    朝饮木兰之坠露

    夕餐秋菊之落英

    这是弥吉喜欢的离骚中的对白,他在匾额上亲自挥毫,挂在客厅里。一代富豪能达到如比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说,只是一种天生的乖僻培养了他的审美观,那么这种佃农式的乖僻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制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是甚少这样的风流韵事的。

    12

    杉本一家忙极了,一直忙到下午。弥吉一再说,迎客没有必要大肆铺张。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说去做,他肯定会不高兴的。谦辅独自悄悄躲在二楼上,逃避了劳动。悦子和千惠子很轻松地就预备了豆沙糯米饭团和菜肴,并着手准备万一必需的晚餐,连秘书官和司机的份儿也都准备好了。大仓的妻子被叫来宰鸡。身穿碎白道花纹布夏装的她,向鸡窝走去。浅子的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尾随其后而去。

    “别去!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许你们去看宰鸡吗?”

    房子里传来了浅子的叫喊声。

    浅子不会烹饪,也不会裁缝,却自信有足够的才能向孩子们传授小市民式的教育。每次信于从大仓的女儿那里借来红皮漫画书,浅子都非常生气,并且把漫画收走,然后将英语图解的连环画给了孩子。信子用蓝色蜡笔把玉女乱涂一气,以示报复。

    悦子从橱柜里把春庆漆的食案拿了出来,一个个地揩拭干净。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等着听挨刀的鸡的呜叫声。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气,又揩了揩。米黄色的漆。由朦胧而变为晶亮,把悦子的脸都映在上面了。在这不安的反复的动作中,她想象着宰过鸡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与厨房后门连接。罗固腿的大仓老婆提拎着一只鸡走进了堆房。下午的阳光,只照到堆房内的一半地方,阴暗部分显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锻铁的反射划出来的轮廓,才能勉强辨别出放在进深处的镐头和锄头之所在,有二三块开始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墙上,有畚箕,有给柿子树喷射杀虫剂硫酸铜用的喷雾器。大仓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节般的膝盖之间,紧紧地挟住挣扎着的鸡翅膀。这时,她才发现紧跟着自己前来的两个孩子,在堆房门口定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妈妈骂的呀。到那边去吧。小孩儿可不能看哟。”

    鸡在使劲呜叫。鸡窝那边的友鸡听见动静,也应声嘁嘁地呜叫起来。

    在逆光的阴影中,只见信子和她牵着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惊讶地注视着大仓老婆的动作。她低着头,凌驾在使尽浑身解数企图振翅挣扎的鸡之上,不耐烦似地把双手伸到鸡脖颈处。

    ——片刻,悦子便听见混乱的、不知怎么呜叫才好的、敷衍一时的、声嘶力竭的、令人烦躁的鸡的呜叫声。

    弥吉竭力掩盖着因客人不来而泛起的焦灼情绪,佯装出一副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不过,这种姿态充其量也只能维持到下午四点光景。庭院的枫树下的阴翳变得浓重时,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开始直率地流露出来。他异乎寻常地抽了大量的烟丝。尔后,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园去了。

    为了他,悦子走到墓地门前的公路尽头,看看有没有朝杉本家驶来的高级轿车,她凭倚桥桁,眺望着缓缓蜿蜒远去的公路的彼方。

    这是弥吉喜欢的离骚中的对白,他在匾额上亲自挥毫,挂在客厅里。一代富豪能达到如此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说,只是一种天生的乖僻培养了他的审美观,那么这种佃农式的乖僻也许会在什么地方制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是甚少这样的风流韵事的。

    杉本一家忙极了,一直忙到下午。弥吉一再说,迎客没有必要大肆铺张。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说去做,他肯定会不高兴的。谦辅独自悄悄躲在二楼上,逃避了劳动。悦子和千惠子很轻松地就预备了豆沙糯米饭团和菜肴,并着手准备万一必需的晚餐,连秘书官和司机的份儿也都准备好了。大仓的妻子被叫来宰鸡。身穿碎白道花纹布夏装的她,向鸡窝走去。浅子的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尾随其后而去。

    “别去!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许你们去看宰鸡吗?”

    房子里传来了浅子的叫喊声。

    浅子不会烹饪,也不会裁缝,却自信有足够的才能向孩子们传授小市民式的教育。每次信子从大仓的女儿那里借来红皮漫画书,浅子都非常生气,并且把漫画收走,然后将英语图解的连环画给了孩子。信子用蓝色蜡笔把玉女乱涂一气,以示报复。

    悦子从橱柜里把春庆漆的食案拿了出来,一个个地揩拭干净。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等着听挨刀的鸡的呜叫声。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气,又揩了揩。米黄色的漆,由朦胧而变为晶亮,把悦子的脸都映在上面了。在这不安的反复的动作中,她想象着宰过鸡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与厨房后门连接。罗圈腿的大仓老婆提拎着一只鸡走进了堆房。下午的阳光,只照到堆房内的一半地方,阴暗部分显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锻铁的反射划出来的轮廓,才能勉强辨别出放在进深处的镐头和锄头之所在,有二三块开始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墙上,有畚箕,有给柿子树喷射杀虫剂硫酸铜用的喷雾器。大仓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节般的膝盖之间,紧紧地挟住挣扎着的鸡翅膀。这时,她才发现紧跟着自己前来的两个孩子,在堆房门口定睛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妈妈骂的呀。到那边去吧。小孩儿可不能看哟。”

    鸡在使劲呜叫。鸡窝那边的友鸡听见动静,也应声嘁嘁地呜叫起来。

    在逆光的阴影中,只见信子和她牵着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惊讶地注视着大仓老婆的动作。她低着头,凌驾在使尽浑身解数企图振翅挣扎的鸡之上,不耐烦似地把双手伸到鸡脖颈处。

    ——片刻,悦子便听见混乱的、不知怎么鸣叫才好的、敷衍一时的、声嘶力竭的。令人烦躁的鸡的呜叫声。

    弥吉竭力掩盖着因客人不来而泛起的焦灼情绪,佯装出一副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不过,这种姿态充其量也只能维持到下午四点光景。庭院的枫树下的阴翳变得浓重时,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开始直率地流露出来。他异乎寻常地抽了大量的烟丝。尔后,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园去了。

    为了他,悦子走到墓地门前的公路尽头,看看有没有朝杉本家驶来的高级轿车,她凭倚桥桁,眺望着缓缓蜿蜒远去的公路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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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子从一端眺望着:铺设到这里就终止的尚未完成的公路、行将收割的丰收在望的庄稼、林立的玉米地、丛林及掩映在其中的小池沼、阪急电车的轨道、村道、小河,还有穿梭于上述地方之间、目力所及的汽车公路。这么一来,她似乎觉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她想象着一辆高级小轿车,沿着这公路一直驶到她的身旁戛然停住,仿佛超越了空想,甚至接近于奇迹。她向孩子们探听,据说晌午在这里停泊过两三辆小轿车。然而,现在却无此可能。

    她想:对了,今天是秋分。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让眼睛尖的孩子乱搅和,上午做好了的豆沙糯米饭团,装在多层漆盒里以后就放在橱柜内了。现在大家忙得谁也想不起这件事来了。

    我曾在佛坛前叩拜过。但也和平日一样,只是上上香而已,成天价地只顾盼着活人来访,都盼得不耐烦,谁的心都把死者忘得一千二净了。

    悦子看见前来扫墓的一家人,按先后顺序热热闹闹地从服部灵园的门口走了出来,他们是一对常见的中年夫妇,偕同四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学生。孩子们轻易不成群结队,他们时而不断折回头,时而又跑到最前面。仔细一瞧,原来他们是在可供绕车的圆形草坪上玩捉蝗虫的游戏。谁不踏人草坪而又捕捉最多的就赢。草坪渐渐笼罩上暮色。门口可以望及的深处是墓地,葳蕤的小树林和草丛,恍如饱含水分的棉花,渐渐融在阴影里。惟有远处的丘陵斜坡上的墓地,还残留着落日的余辉,在墓石和常绿树上闪闪烁烁。也惟有这斜坡在静静的落日余辉的照耀下,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张人的脸。

    这对中年夫妇对孩子们全然漠不关心,只顾一边走一边微笑,相互谈论着什么。悦子觉得这种情形,未免有点不通人情。按照她的传奇式的想法,丈夫一定是见异思迁之徒,妻子一定是深受折磨的人,中年夫妇要么觉得厌倦,懒得张嘴;要么互相怨恨,懒得启齿;二者必居其一。然而,绅士身穿花哨条纹上衣和款式与众不同的裤子,夫人穿着淡紫色西服裙,拎着一只购物袋,暖水瓶从中探出头来,他们简直像是与故事毫不相干的人。这些人是属于这样的人种,即把人世间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随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了。

    夫妇俩来到桥畔,扬声呼唤了孩子们。尔后,不安地扫视了一遍前后寥无人影的公路。最后,绅士走近悦子身边,谦恭地探询道:“请问从这条路怎么去阪急冈町站?”

    悦子告诉他一条捷径,通过田园,穿越府营住宅小区就可以到达。这时候,夫妇俩昕了悦子正确的、东京靠山高级住宅区的人所使用的语言,不由地瞠目而视。不觉间,四个孩子也围拢过来,仰望着悦子的脸。一个约莫七岁的男孩儿在她的面前悄悄地将拳头伸了出来,稍稍松了松拳头,说:“瞧!”

    从男孩儿的小指缝间,可以看见一只蜷曲着身子的淡绿色的蝗虫,在指头的阴影下,时而慢慢伸展腿脚,时而又将腿脚缩了回去。

    大女孩儿从下面粗暴地打了男孩儿的手。这一巴掌,使男孩儿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掌,趁机飞出来的蝗虫落在地上,蹦了几下,就钻进路旁的草丛里,不见踪影了。

    姐弟俩开始争吵起来。双亲边笑边责备。他们一行人向悦子行了个注目礼,又按老样子继续他们悠悠自在的行军,从草丛茂密的田问小径远去了。

    悦子忽地想到自己身后是不是停着一辆杉本家急盼的小轿车呢?于是,她回头环视了一圈,公路上仍然没有小轿车的影子。路上的阴影越发浓重,天变得昏暗了。

    直到大家就寝时刻,客人还是没有来访。全家笼上了沉闷的空气,他们模仿着焦灼得不愿说话的弥吉,无可奈何地装出一副估计客人可能还会来的样子。

    自从来到这个家,悦子不曾见过举家在如此等候过一个人。也许弥吉忘却了,他嘴里没有吐露过彼岸节的秋分祭祀之事。他在等待着,在继续等待着,希望与绝望交替地折磨着他,犹如过去悦子盼望丈夫回家一样,处在毫无目标的、将所有东西都置之不理的状态之下。

    “还会来的。不要紧,还会来的。”

    谁都害怕说这句话。因为要是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客人真的不来了似的。

    13

    悦子多少理解弥吉的心情,但她并不认为弥吉今天整日所充满的希望,仅仅是获得高升机会的希望。毋宁说,更加感到伤心的,不是受到了自己企盼的人所背叛,而是被竭力轻蔑的人所背叛,这是捅到脊背上的一把匕首。

    弥吉后悔不该让农业工会的干部看那份电报。这家伙一定是借此机会给弥吉贴上他是“被唾弃的男人”的标签了吧。这干部硬说一定要看大臣一眼,就在杉本家一直呆到晚上八点左右,勤恳地帮着干这干那。因而他一览无遗地目睹了弥吉的焦灼、谦辅的背地里嘲弄、举家欢迎的准备情形、逼近而来的傍黑、疑惑以及行将肯定丧失的希望。

    悦子呢?她从这天所发生的事情中吸取的教训就是:对任何事情都不能期待。与此同时,她对希望破灭了的弥吉那种千方百计地设法不使自己的心受到伤害的苦苦挣扎,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爱的感情,这是到米殿村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也许那封恶作剧的电报,是弥吉在大阪的众多知交中的一个,趁宴席即兴时,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随便乱写出来的吧。

    悦子对弥吉间接地表示了温存。她警惕着不让他误认为是同情,采用了一种不引人注目的稳定的办法。

    晚上十点过后,心情沮丧的弥吉带着前所未有的谦卑的恐惧,思考了良辅的事。他在心灵的一角上,玩弄着一生中不曾想过的所谓罪恶的观念。他觉得这种观念增加了分量,若咀嚼它,舌头会尝到苦楚的甘味,任凭怎样对待,也可能是讨好心灵似的。它的证据,就是看起来今晚悦子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格外的美。

    “秋分祭祀终于在热热闹闹中度过了。待到良辅忌日,咱们一起去东京扫墓吧。”他说。

    “让我去吗?”悦子通过询问的方式,用听起来充满喜悦的口吻说。顿了片刻,又说“爸爸,您对良辅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活着的时候,早已不属于我了。”

    此后两天,阴雨连绵。第三天,即九月二十六日,天放晴了。

    一大早全家就忙着洗涤积压下来的秽衣物。

    悦子在晾晒弥吉打满补丁的袜子(他会因为悦子替自己买新袜而生气吧)的时候,忽然惦挂起三郎不知怎样处理那两双袜子。今早照面时,他依然是赤裸着脚直接穿上那双破旧的运动鞋,而且,增添了些许亲近感,脸带微笑地招呼说:“少奶奶,您早!”从运动鞋的破口处可以窥见他那肮脏的脚脖子上留着几道似是被草叶划破了的小伤痕。

    她想:或许是留待出门再穿的吧。又不是什么昂贵的物品,农村少年的想法可谓

    但是,她又不好去问他为什么不穿袜子。

    厨房前的四棵大柯树的枝桠纵横交错地系着麻绳,上面挂满了洗净的衣物,迎着穿过栗树林刮来的西风而招展着。拴着的玛基冲着在头上飘扬着的这些白色影子戏耍,好几次变换着蹲坐的姿势,像是又想起来似地断断续续地吠叫起来。悦子晾晒完毕,在晾晒衣物之间转了转。这时,风越刮越烈,把还湿漉漉的白色围裙猝然刮到了她的脸颊上。这清爽的一巴掌,扇得悦子的脸颊火辣辣的。

    三郎在哪儿呢?

    她合上眼睛,想起了今早看到的他那留有伤痕的肮脏的脚脖子。他的小脾气、他的微笑、他的贫穷、他的衣服破绽,这一切悦子都很惬意。尤其他的可爱的贫穷!因为贫穷,所以在悦子的面前,他扮演着一个替角,即他虽是男子汉,却有处女所珍惜的羞涩。

    她想:或许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地埋头阅读武侠小说呢?

    悦子用围裙的下摆擦了擦双手,从厨房横穿过去了。厨房后面的木门旁边放着一只垃圾箱。这是美代平时扔残羹剩饭和烂菜帮子的汽油桶。垃圾满后,她就倒在挖成两铺席宽的坑里去造肥悦子在汽油桶里发现了意外的东西,戛然驻止脚步。是从发黄了的菜叶和鱼骨下面露出来的色彩鲜艳的一块新布。这深蓝色,她很眼熟,便轻轻将手指伸进去,把布拽了出来。原来是袜子。一双深蓝色的,下面还露出一双茶褐色的,全无穿过的痕迹。百货商店的商标上面依然钉着金属丝线。

    这是出乎意外的发现,她在这面前伫立了良久。袜子从手上落下,躺在垃圾箱中污秽的残羹剩饭上。大约过了二三分钟,悦子环顾四周,宛如要埋葬胎儿的女人似的,急匆匆地将两双袜子埋在发黄的菜叶和鱼骨的下面。她洗了手。洗手时,她一边用围裙再揩手,一边在继续寻思。思绪纷繁,难以集中。未整理集中之前,一股无以名状的怒火涌上了心头,决定了她的行动。

    三郎在三铺席宽的寝室里刚要换下工作服,就发现悦子出现在凸窗的前面。他有点惊慌失措,扣上了衬衫扣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来。袖扣还没有扣上。他瞥了一眼悦子的脸。悦子还不想开腔说什么。他把袖扣扣好。依然沉默,不言不语。看见她的脸毫无表情,三郎不禁愕然。

    “前些日子给你的袜子怎样处置了?能让我看看吗?悦子格外温柔地说。听者却可以听出这种温柔带有过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音。悦予恼怒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竟主动地将这种从感情一角偶尔产生的怒气扩大、表露无遗。没有这种冲动,就不可能果敢地提出这样的质问。对她来说,恼怒只是由于眼前的需要才产生的切实而又抽象的感情。

    三郎小黑狗似的眼睛里露出了动摇的神色。他将扣好了的左袖扣解开,又再扣上。这回,他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呀?”

    悦子将胳膊横放在凸窗的栏杆上。她带嘲笑似地,直勾勾地盯着三郎。她恼怒,却可以品尝到这瞬间的快乐的滋味。这是怎么回事!过去,这是无珐想象的。自己竟能这样以胜利者的骄傲心情,贪婪似地望着那耷拉下来的柔韧的健康的浅黑色的脖颈,那鲜明的刚刮完脸的青青的印痕悦子的话里,不知不觉地充满了爱抚的口气。

    “算了,用不着那么惶恐。扔在垃圾桶里了,我全都看见了

    是你扔的吧?“

    “是,是我扔的。”

    三郎毫不迟疑回答了一句。这一回答,使悦子感到不安了。

    她想:一定是在庇护什么人。不然,总该露出哪怕是蛛丝马迹的犹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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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悦子听见从自己背后传来了啜泣声。原来是美代用对她的身材来说过长了的旧灰哔叽布围裙,捂住了脸,抽抽搭搭地哭了。呜咽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这样的话声:“是我扔的!是我扔的!”

    “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可哭的?”

    悦子对美代说着,抽冷子望了望三郎的脸。三郎的眼睛露出了焦躁的神色,似乎要对美代说些什么。这一发现,促使悦子从美代的脸上把围裙拉下来的动作几乎近于残酷了。

    美代吓得绯红的脸,从围裙后面露了出来。这是一张平常的农村姑娘的脸。可以说,这张被眼泪弄脏了的脸,几乎近于丑陋了。

    活像个熟柿子一捅就破的、涨得通红的胖脸,上面配搭着稀疏的眉毛、什么都不会表达的迟钝的大眸子、毫无情趣的鼻子只有嘴唇形状稍稍使悦子感到烦躁。悦子的两片柔唇,比一般人的单薄。

    然而,美代呜咽而颤动的、被泪水和清鼻涕濡湿而发亮的嘴唇,恍如桃子似的四周框着汗毛,具有适当的鲜红的针包般的厚度。可以说,是小巧可爱的唇。

    “你说说是什么原因嘛。扔掉一双袜子算不了什么。只是不明白什么原因才问你的嘛。”“是”

    三郎拦住了美代的话头,他那敏捷的遣辞,与平素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我扔的,少奶奶。我觉得自己穿起来有点不相配,是有意把它扔掉的。是我扔的,少奶奶。”

    “这种话不合情理嘛,你说了也白搭。”

    美代想象着:三郎的行为经悦子的口告诉弥吉,三郎一定会挨弥吉的痛斥的。不能再让三郎袒护了。于是,她打断了三郎的话,这样说道:“是我扔的,少奶奶。三郎从少奶奶那里接过袜子以后,马上让我看了。我说,少奶奶不会平白无故地就送这些东西给你,是我固执,表示了怀疑这样,三郎生气了,他说:那就给你吧。说着把袜子放下就走了我觉得男人的袜子,女人怎么能穿呢,也就把它扔了。”

    美代又拿起围裙捂住自己的脸要是这样,还台乎情理。除去“男人的袜子,女人怎能穿呢”这句话可爱的牵强的理由以外。

    悦子似乎明白了个中原因。她用无精打采的口吻说:“算了吧。没什么可哭的。让千惠子她们看见了说不定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区区一两双袜子,也不值得这么大闹嘛。好了,把眼泪擦干吧。”

    悦子故意不看三郎的脸。她搂着美代的肩膀,把她从这里带走了。她仔细端详了自己所搂着的那副肩膀,那略微龌龊的领口,还有那没梳理好的头发。

    她心想:这种女人!居然把这种女人

    在睛朗的秋空点缀下,柯树枝头上落下了似乎今年才听到的白劳鸟的啁啾。美代被这鸟语所吸引,她的脚不慎踩进了雨后积存的水洼中,泥水飞溅在悦子的衣服下摆上。悦子“啊”地一声,把她的手松开了。

    美代抽冷子像小狗似地蹲在地上,然后用自己刚才擦过眼泪的哔叽布围裙,细心地揩拭着悦子的衣服下摆。

    这种无言的忠实的举止,映现在默默地立着任凭美代揩拭的悦子的眼里。与其说这是农村姑娘天真的计策,毋宁说带有某种怄气的殷勤的敌意。

    ——天,悦子看见三郎穿着那双袜子,若无其事似的天真地会心微笑了。

    悦子感到生存的意义了。

    14

    从这天起至十月十日不祥的秋祭日出事止,悦子都是生活得很有意义的。

    悦子决不期望救济。对这样的她来说,能感到生存的意义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一个具有几许敏感的感受性的人,考虑人不值得活下去是容易的。因此,不考虑不值得活下去反而是困难的。正是这种困难,才是悦子的幸福的根据。不过,对她来说,在人世间,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我们探索生存的意义。在尚未探索到其意义的时候,好歹是活着的。如果说企图通过溯及探索到的生存的意义,将这种生存的两重性统一起来这种愿望,就是我们的实体,那么所谓生存的意义就是不断出现在眼前的这种统一的幻觉,或者只不过是以一种试图溯及不该溯及的生存意义中产生的生存的统一的幻觉。

    ——对悦子来说,这种意义上的所谓“生存的意义”是毫无缘分的庞然大物。在悦子身上萌生的、意料不到的、奇特的、植物般的“生存的意义”就是她严格区别想像力和幻觉的判断,毋宁说这是属于想像力的范畴的东西,而想像力对悦子来说,是受过良好训练的危险,是完全忠实于目的地和到达时间的冒险飞行。她具有这样一种才能,即宛如乞丐的灵巧的指头,可以把自己衣服上的虱子一只不漏地掐死一样的才能,这种才能直接驱使她的想像力,去蓖集促使她不考虑生存无意义的所有资料——就是说,尽管她不考虑生存无意义是有根据的,而这根据就是这所有资料使她的生存变得无意义一悦子为此,表面上多少也流露出了希望,精心地把所有欺骗的事物完全消灭。这种想像力如同法警会把希望推翻,在它后面贴上封条,再加盖封印。不可能再有超过它的热情。因为这人世间的热情,只有通过希望才能被腐蚀。

    至此,悦子的本能类似猎人的本能。偶尔看到野兔的白尾巴在远方的小草丛中晃动,她的奸智立即变得敏锐,全身血液奇怪地沸腾起来,筋肉跃动,神经组织紧张得像一支疾飞的箭被捆绑着一样。在没有这种生存意义的悠闲的日月里,乍看犹如变成另一个人的狩猎者,送走怠惰的日日夜夜。他除了在炉外打盹以外,别无所求。

    对某些人来说,生存确是很容易的。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是很困难的。对于比种族歧视更甚的这种不公平,悦子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抵触。

    她想:肯定是容易的好。为什么呢?因为生存容易的人,不会把容易作为生存上的辩解。可是,生存困难的人,会马上把困难作为生存上的分辩。因为生存困难这类事,是没有什么可自豪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生存中发现一切困难的能力,这种能力也许会有益于使我们像普通人一样生存得容易些。为什么呢?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没有这种能力,生存就会完全变成不困难、也不容易的、滑溜溜的、没有脚蹬的真空球。尽管这种能力是阻碍那样看待生存的能力,是决不那样看待生存的、属于容易生存人种的、不知保留的能力。但这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能力,它只不过是日常的必需品罢了。糊弄人生的秤秆,过分地假造分量的人,将来在地狱里是要受到惩罚的。何必那样弄虚作假?生存犹如衣裳一样,是不会被意识到分量的。穿外套而觉得肩膀发板的,是病人。我所以必须穿比别人沉重的衣裳,只是出于偶然,因为我的精神是在雪国产生,因为我住在那里的缘故。对我来说,生存的困难只不过是护卫我的铠甲而已。

    她的生存的意义,就是不再使她感到明天、明后天、一切未来都是沉重的负担。这种沉重的负担,本身虽然没有改变,但重心的一些微妙的转移,使悦子能够轻松地面向未来。是不是由于有希望了呢?决不是的悦子终日监视着三郎和美代的行动。他们会不会在某处的树荫下亲吻呢?他们会不会在深夜远离的寝室与寝室之间拉着什么线索呢?明知这种发现只能折磨她,但事情的不确定给她带来的痛苦会比这更多,因此悦子下定决心,为了寻找这两人相恋的证据,要敢于采取任何卑劣的行动。仅从结果来看,她的热情令人生畏地确实地证明:人为了折磨自己,可以倾注的热情是无限的。正因为丧失了希望,才能倾注如此的热情。它是人类存在的表现形式,也许这种形式不管是流线型还是穹窿形,都是某种存在形式的忠实模型。所谓热情,就是一种形式。正因为如此,它才能成为一种媒介体,使人的生命十全十美地发挥到那种程度。

    没有人发现悦子的目光在监视着这两人。毋宁说,悦子的举止显得比平时还沉着。

    这期间,悦子也像以往弥吉所做的那样,趁三郎和美代不在的时候,检查了他们的房间。没有发现任何的证据。他们两人不属于记日记之类的人种。他们没有书写情书的能力,肯定也不会懂得优美的合谋,要把爱一刻一刻地留在记忆里,以作纪念;也不会懂得现在早该关心以追忆的美,来表现爱的合谋。他们役有留下任何纪念和任何证据,只有两人在场的时候,眼与眼对视,手与手、嘴唇与嘴唇、胸脯与胸脯尔后,说不一定还有那个地方与那个地方啊!多么容易啊!多么直截了当的美丽而抽象的行动啊!不要语言,也不要意义。那种姿态那种行动,犹如参赛运动员是为了投标枪而采取的姿势,是为了单纯的目的而采取必要的姿势,这就足够了所有的这些行为,都是遵循着多么单纯的、抽象的、美丽的线条而进行的啊!这种行为,能留下什么证据呢?如同瞬间掠讨原野的燕子那样的行为悦子的梦想,屡屡自由驰骋,在她仿佛坐在宇宙的黑暗中的惟一一只大幅度摇摆的美丽摇篮里的一瞬间,它甚至驰骋到了正在猛烈摇晃着这只摇篮的闪闪发光的喷泉的水柱上。

    在美代的房间里,悦子所看到的东西,有镶赛璐璐的廉价手镜、红色的梳子、廉价的雪花膏、薄荷软膏,只有一件带箭翎状花纹的外出用秩父丝绸衫,皱巴巴的腰带、崭新的和服内裙、仲夏穿的不合身的连衣裙及衬裙(夏天里,美代就是靠穿着这仅有的两件衣服,满不在乎地上街购物),还有每页都打卷儿而且肮脏得简直像纸花般的旧妇女杂志、农村朋友寄来的哀诉信此外,几乎在每件东西上都粘着一两根红褐色的脱发。

    悦子在三郎的房间里所看到的东西,只是更为单纯的部分生活用品而已。

    悦子心想:难道他们两人赶在我探索之前,就先做好了用心周到的布置了吗?抑或是从谦辅那里借来阅读的爱。伦坡某小说所描写的那样“被盗窃的信”明明插在最容易看见的信插里,反而从我的过于仔细的搜寻下漏过了?

    悦子刚从三郎的房间里出来。恰巧遇见了从走廊上往这边走过来的弥吉。这房间坐落在走廊的尽头。弥吉若不是到这房间里来,是没有理由从这走廊上走过来的。

    “原来是你在这儿啊!”弥吉说。

    “嗯。”悦子应了一声,但她无意辩解。于是,两人折回弥吉的房间时,尽管走廊并不太狭窄,可老人的身体总是笨拙地碰在悦子身上,恍如母亲牵着磨人的孩子一边走一边不由地碰撞一样。

    两人在房间里平静下来以后,弥吉问道:“你到那小子的房间干什么?”

    “去看日记呗。”

    弥吉不明显地动了动嘴巴,就这样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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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日是这邻近几个村庄的秋祭节日。三郎应青年团的年轻人的邀请,日落前做了准备就出门了。祭日人声杂沓,携带幼儿上街是危险的。于是,为了不让想看热闹的信子和夏雄出门,浅子便同意和孩子一起留守家中。晚饭后,弥吉、悦子和谦辅夫妇带着美代,赶到村社去看村里的祭祀。

    黄昏时分,远近早已传来了大鼓的咚咚声,夹杂着像是呼唤声叉像是歌声,随风送了过来。这些流贯在黑夜的田园的叫唤,这些犹如在森林里相互呼应的夜鸟和走兽的歌一般的叫唤,没有打乱夜的宁静。毋宁说,还起到了加深宁静的作用。纵令此地距大都市不太远,可农村的夜晚竟是如此的深沉。只闻虫声稀稀,彼伏此起。

    谦辅和千惠子做好了出去观察祭祀的准备后,一度把二楼的窗户全部敞开,倾听四方传来的大鼓声。那多半是车站前的八幡宫的大鼓声。显然是即将前往村社的人们敲打的大鼓声。大概是鼻子上涂上白粉的孩子们在邻村村公所前轮番敲打的大鼓声。这声音最稚嫩,且断断续续。

    尽管这对夫妇这样兴致地争着猜测,可是一旦意见分歧,就又开始争吵,这种勃勃生机,简直使人觉得他们这不是在演戏吗?他们的对话使人不觉得,这是一个三十八岁和一个三十七岁的夫妇间的对话。

    “不,那是冈町的方向。是车站前的八幡宫的大鼓声。”

    “你也够逞犟的。在这儿住了六年,连车站的方位都闹不清?”

    “那么,请你把指南针和地图拿来。”

    “这儿可没有这些玩意儿呀,太太。”

    “我是太太,你却只是个当家呀。”

    “那敢情是哕。尽管只是个当家人的太太,但并不是谁都能当的哟。社会上一般的太太,都是诸如局长的太太,鱼铺老板的太太、吹小号者的太太,如此之类。你是个幸福的人啊。尽管只是个当家人的太太,可却是太太中最有出息的人哩。作为雌性,却能独占雄性的生活呐。对雌性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有出息的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也只是个平凡的当家人。”

    “平凡才了不起呐。人类生活和艺术的最后一致点,就是平凡嘛!蔑视平凡的人,就是不服输的;害怕平凡的人,证明他还很幼稚。因为不论是芭蕉。以前的谈林风。的俳谐。,还是子规。以前的平凡的俳谐,都充满了平凡的美学。这平凡的美学并未泯灭时代的生活力啊!”“提起你的俳句,可谓平凡的俳谐之最啊!”这种格调的、犹如脚跟离开地面四五寸飘浮在空间般的对话,冗长地继续进行着。不过,当中有一贯的感情的主题,这主题就是千惠子献给丈夫的“学识”的无限尊敬之情愫。十年前,东京的知识分子当中,像这样的夫妇并不稀奇。至今还遵奉这种良风美俗的他们,犹如过时的妇女发型,在农村却依然可以装成很时髦的样子。

    谦辅倚在窗边点燃了一支烟,抽了起来。烟雾缭绕在靠窗边的柿子树梢上,宛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束白发,缓缓地流向夜的大气中。良久。谦辅说:“老爸还没有准备停当吗?”

    “是悦子还没有准备好哪。公公大概在帮她系腰带吧。也许你不会相信,悦子连内裙带子都是让公公给系的。换衣服的时候,她总是把门关严,一边嘀咕一边动作,别提花时间了”

    “到了晚年,老爸还学会这么放荡啊!”两人的谈话自然落到三郎的身上。不过,最近悦子变得沉着冷静,他们甚至得到这样的结论:她大概对三郎感到绝望了吧。谣传一般总比事实说得合情合理,而有时事实反而比谣传更像是虚假的。

    15

    前往村社必经房后的林子,从今春赏花的松林岔道,向松林的相反方向走不多久,就通过覆盖着灯心草和菱角的池沼畔,下了陡坡就看见成排的人家。神社就坐落在这村庄的众户人家的对面半山腰上。

    美代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谦辅在后面打着手电,照亮脚下。在岔道处遇见一个叫田中的耿直的农民。田中也是在赶祭祀的途中,跟随在这一行人的后边。他携带笛子,一边走一边练习。出乎意料的巧妙的笛声,节奏轻快,反而使人感到悲凉。因此,以灯笼为光导的这一行人就像送殡的行列似的,沉静无声。为了活跃气氛,每吹奏一节,谦辅就鼓掌一次,大家也跟着鼓了起来。掌声传到池沼的水面上,引起了空荡荡的回响。

    “走到这儿一听,大鼓声反而远了。”弥吉说。

    “那是地形的关系嘛。”谦辅从队伍的后面这样答道。

    这时,美代绊了一交,险些摔倒。谦辅替她打着灯笼走在前面。

    因为让这个迷糊的姑娘带路太不合适了。躲闪在路旁的悦子亲眼看见美代把灯笼递给谦辅的情形。也许是灯笼的光的缘故,美代的脸色有点苍白,目光无神。也许是心理作用,她仿佛连呼吸也觉着困难似的。

    灯笼由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的瞬间,灯光映出了美代的上半身,悦子是从这一瞬间捕捉到这种情形的。近来悦子的眼睛观察事物愈发熟练了。

    然而,这种发现很快被遗忘了。因为一行人爬陡坡时,看见那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的祭祀大灯笼的美丽焰火,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不已。

    村民们大部分都赶去参加祭礼,家中无人留守。无留守的村庄阒然无声,只有灯笼在闪着亮光。杉本家的人们,从架在流经村庄的小河上的石桥走了过去。白天里在河面上浮游、夜间关进笼里的鹅群,被这一意外的人流的杂沓声惊动了,不禁叫唤起来。弥吉说,这叫唤有点像夜啼郎的哭声。大家不由地联想到夏雄和她的邋遢的母亲,觉着有点滑稽可笑。

    悦子望着身穿惟一的好衣服箭翎状花纹和服的美代,她警惕着自己的眼睛会不会无意识地流露出凶恶的神色。这种警惕,并不是顾忌杉本家的人,而是警惕着接受这种视线的美代会嗅到自己的妒忌。她想象着要是让这样一个迷迷糊糊的农村姑娘察觉出自己的妒忌,即使仅仅是想象,也就足以撕碎自己的自尊心了。今晚不知美代是脸色不佳,还是她身穿秩父丝绸箭翎状花纹和服的缘故,不能说她一点也不美。

    “这个社会也变得靠不住哕!”悦子寻思“至少在我的童年时代,女佣除了穿条纹布衣以外,是不准许穿和服的。美代身为佣人,竞穿上这身鲜艳的箭翎状花纹和服,这是破坏常规、搅乱社会秩序的嘛!母亲已故,倘使她尚健在,对这样无法无天的女人,当时就会打发她回老家的。”

    不论从下往上还是从上往下看,阶级意识这种东西,都可能成为妒忌的代替物。悦子对待三郎不一定从未抱过这种陈旧的阶级意识,这是显而易见的。

    悦子身穿农村不常见的带散菊花图案的和服,罩上一件定做的稍短些的香云纱短外褂,抹上了一点珍藏的香水,隐隐地透出一股芳香。这种香水,与农村的村祭是很不相称的,显然是为三郎而涂抹的。不了解此情的弥吉,只顾将香水喷雾器对准她低着头的脖颈喷洒。那些似有若无的肌肤色的汗毛,沾上了细微的一滴滴香水,闪耀着珍珠色的光,简直其美无比。悦子的肌肤本来就细腻润泽,这任凭弥吉占有的奢侈部分,与那沾满泥土、骨骼粗大的手肌似的实质部分,简直是矛盾的形态。尽管如此,这两部分却无所畏惧地联系在一起。不久,那双沾满泥土的手。将漫无边界地、任意地连续伸向她那芳香的胸脯。在弥吉看来,或许制造这种人工的矛盾,才能把自己引进“真正占有了她”这样一种心情上的平静吧。

    一行人从大米配给所的拐角处拐进了小巷里,突然嗅到乙炔灯散发的异臭,这才看见被乙炔照亮了的夜摊的热闹景象。有糖果铺、有风车档,他们把风车柄插在稻草捆上叫卖。卖花纸伞贴邻的摊铺,在出售已过季节的焰火、纸牌和气球。每逢祭祀季节,这些小商小贩就用便宜的价钱。从大阪的粗点心铺采购卖剩的商品。他们肩挎带背带的洋铁桶,在阪急梅田站内走来走去,逢人便搭讪,探询今天在哪个站下车可以遇上祭祀集会?有的人看见冈町站着的八幡宫院内早已被竞争对手占去了地利,就向第二候补地——村社院内奔来。他们本来是抱着能赚一笔的过大奢望,如今半失望,觉得再抢先也无济于事,便迈着懒洋洋的步伐,三五成群地沿着原野上的路来了。也许是这个缘故,这儿的摊贩多半是老头和老太婆。

    孩子们围成圈子观看着玩具汽车,划着椭圆形在奔跑。杉本家的人逐摊逐档地窥视了一遍,他们为给不给夏雄买一辆五十元的玩具汽车而掀起了一场议论。

    “太贵,太贵了。倒不如在悦子上大阪的时候,托她买呢,这样会便宜些。再说。这些摊档出售的物品,净是今天买来明天坏的。”

    弥吉大声嚷着,下了这个结论。玩具摊的老头滚圆那双可怕的大眼睛瞪着弥吉。弥吉也瞪了他一眼。决胜负的结果。是弥吉获胜了。玩具摊的老头只好死了心,又以孩子为对象吆喝起来了。离开了老头之后,弥吉像孩子般地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他穿过一个牌坊,登上了石阶。

    事实上,米殿的物价比大阪高。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在米殿购物。试举一例,比如人粪肥料,据说“大阪的人粪肥价钱好”冬季里有时一车是二千元。有些农民用牛车从大阪买来,弥吉硬着头皮把它买了下来。大阪的人粪肥比这一带的质量高,效力大。

    大家一登上石阶,就感到像潮水般的轰鸣声劈头倾袭而来。石阶上空的夜空四处飞溅着火星子。叫喊声中夹杂着竹子的爆裂声,强烈地搏击着耳鼓。透过古杉的树梢上,可以望及凄凉地映现出跃动着的篝火火焰。

    “从这儿登上去,不知是不是可以走到村社正殿?”谦辅这样说道。

    于是,一行人便从石阶的半途上,取曲折的小径,迂回地绕虱前殿的后头。众人来到前殿的时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最明显的不是弥吉,而是美代。美代用粗大的手掌,不安似地搓擦着自己苍白的双颊。

    前殿的前面,宛如舰桥般的情形,船头正驶向焰火和叫唤的轰鸣的漩涡之中。无法进入漩涡的妇女和儿童就站在这里鸟瞰着前院的纷扰。石阶和石阶栏杆在这纷扰中。好容易地护卫着他们。但是,他们不言语是有道理的。因为火的影子和遮掩着火影而过的人影,不断地从这里的人们的脸上、他们扶着栏杆的手上、石阶上,很不稳定地疾驰而过。

    有时,篝火的火势甚烈,火焰摆弄着如在踢着大气似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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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看热闹的妇女和儿童的脸上——杉本家的人们也加入人群之中——通过鲜明的反映和渲染,活像系着挂在房檐的风铃上的旧布条,正面接受着夕照余辉。染成了深红色。有时,影子又活像跳跃起来,不断地升,舔尽了这瞬间的光辉。于是,板着面孔、一声不吭的黑魃魃的人流,都停止在石阶上了。

    “简直如疯似狂啊!三郎也在里面哪。”谦辅眺望着眼下乱作一团的人群,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他瞧了瞧旁边,看见悦子的短外褂腋下有点绽线,悦子自己却没有察觉。今晚的悦子怎么竞这般娇媚‘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哟,悦子,你的短外褂绽线啦。”

    说不该说的事。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这时,碰巧又掀起了一阵新的叫喊声,无用的忠告没有传到悦子的耳朵里。看上去她那副映照在篝火中的悲剧式的侧脸,比平时稍许严肃,稍许庄重,又稍许有点冷酷无情。

    前院的人流不断疯狂地涌向三方面的牌坊,乱作一团。乍看似乎毫无秩序的这种动向,竟被一头狮子头所控制着。咬牙切齿的狮子,抖动着绿布制的鬃毛,恍如破浪前进似地驰骋。舞狮子的人很快就浑身汗淋淋,只好由三名身着夏季单和服的年轻人轮流替换着。狮子后面,追随着上百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高举白纸灯笼在追赶着,不时地把狮子团团围住。灯笼连同身体互相碰撞,乱作一团。不久,狮了像发怒逞狂似的,甩开众人,冲另一处牌坊跑去。

    它后面又有上百的年轻人尾随而来。依然亮着火的灯笼稀少了,多半都破了,有的只剩下一根把柄,手持者却没有察觉而仍在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前院正中央伫立着矮竹,在竹子下焚火,火势蔓延到矮竹边上,发出爆竹的响声。被火包围着的竹子一倒下来,人们又竖起新的矮竹。从火势来看,设在庭院四个角落上的篝火,比起这疯狂般的焚火更为平稳。

    平素与冒险无缘的村民们成群结队不知厌倦地追赶着去观看那些不顾落在身上的火星子、追随狮子挤来挤去的年轻人那近乎冲动的过激的行动。这些群众,在乍看似是平静的内部,却始终洋溢着一种带粘附力的波动。他们的相互拥挤,险些把最前排的游客向前推倒在乱作一团的年轻人中间。那些手拿团扇的年长管理人,插入了这两个集团之间,兼管着防止年轻人的煽动和整理游客的交通,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

    站在前殿的石阶上观看这场面的全貌,只觉得仿佛有一巨大的、微暗的、处处闪烁磷光的蛇体,在篝火的周围痛苦地翻滚着。

    悦子把视线投向众多白纸灯笼互相猛烈碰撞的那一带地方。在她的意识里,弥吉、谦辅夫妇和美代早已不存在了。这叫唤的本体,这疯狂的本体,这可怕的激越的运动的本体悦子的直观由于模糊不清、酩酊恍惚而飞跃起来,其本体就是三郎。她认为理应是三郎。她觉得这狂飞乱舞着的生命力的无益的浪费,似乎如光辉的闪烁,她的意识就置在这危险的混沌之上,简直像置在砂锅上的冰块溶化了。悦子觉得自己的脸,偶尔被焚火或篝火的火焰无情地照亮了。这使她突然想起为了将丈夫的灵柩抬出去而开了门,并从这敞开的门投射进来了十一月的阳光,猛烈得像山崩一样。

    千惠子看破悦子的目光是在寻找三郎。但是,不用说她连想也没想过悦子所寻找的是比这更高的东西。她用天生的亲切口吻这样说道:“啊!多有趣啊!咱们也挤到里面去看看好吗?光站在这儿,怎么能体会到农村粗犷的祭祀氛围呢?”

    妻子以目示意,谦辅体察到妻子这番话的内涵。反正弥吉是无法跟上来的,这种建议倘能对弥吉进行小小的报复。则是一举两得啊。

    “对吧,鼓起勇气去看看嘛。悦子也不去吗?你还年轻嘛。”

    弥吉装出一副常见的阴沉的面孔。这是一副以细腻的表情的变化来左右别人的、男子汉充满自信的阴沉面孔。过去,他凭借这张阴沉的脸,甚至能够让董事提出试探性的辞呈。然而,悦了不瞧弥吉这张脸一眼,便立即做出反应说:“嗯,我陪你去。”

    “爸爸呢?”千惠子说。

    弥吉没有回答,却将那张阴沉的脸转向美代,意在让美代接受应该同主人一起留在这里。

    “我这儿等着尽量快点回来。”他没有望悦子一眼,就这么说道。

    悦子和谦辅夫妇手拉着手下了台阶。他们就像手牵着手钻人大海里一样,挤进了吵吵嚷嚷的人群。这些游客,比在台阶上望见的,显得更加无拘无束地流动着。穿过聚集着的一张张张开嘴巴微微发呆的、有气无力的面孔的人流,向前走去,并不十分费事。

    燃烧着的竹子爽朗的炸裂声,传到了悦子的耳边。此时此刻,也许任何不悦的音响传到了她的耳边,都会变得爽朗吧。她的柔软的耳朵本来寻求的只是能震裂鼓膜的危险声,而对于这区区小事已无法动弹了。如今,它却反而一味倾听蕴藏在自己内心的感情的同一旋律。

    狮子头突然露出金色的牙齿,从人们的头上波浪式地扭动着,转移到另一个牌坊那边去了。刹时引起一片混乱,人潮分左右流动。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群人,从悦子的眼前通过。这群人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轻人。有的头发蓬乱,有的将裹在脑门上的白头巾的结子挪到后脑勺,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卷起了一阵蒸发似的热风,从悦子的身边飘逸而过。这一瞬间,只见粟色的半裸躯体忽然在互相撞击,结实的肌肉与肌肉互相碰撞,发出了沉重声,被汗水濡湿的皮肤与皮肤相贴又分离的明朗的吱吱声,充满在周围的空气中。在黑暗中互相纠缠着的他们的赤脚,恍如无数别的生物在蠕动,实是令人生畏。难道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知道自己的脚是哪双脚吗?

    “不知三郎在哪儿呢?打着赤脚,谁是谁都分辨不出来啦!”谦辅说。他为了不致于被冲散,把手搭在妻子和弟妹的肩上,他的手动辄就从悦子滑溜的肩膀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