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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回家之后的三天里,明一直没能起床。从柯树的树洞里往山下"森林之家"而来的路上,也是请鼯叔叔背下来的。
在那三天里,只要清醒着,明就一直在思考"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实在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前往一百二十年以前的世界,并在那个世界里邂逅了生气勃勃的孩子们(铭助君也是一副生动的孩子面孔)。
"尽管如此,更加不可思议的,"明在想,"是现在又回到了这一侧的世界"
阿纱姑妈取代了什么也做不了的明,把饭菜做好后再送过来。朔把自己和真木的两份饭菜在餐厅的餐桌上放好,然后把另一份送往二楼的明那里。
把在那个世界了解到的大致情况向阿纱姑妈和鼯叔叔汇而报之的,也是朔。
第二天,朔郑重其事地守护着从床上坐起身来(缓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进餐的明,同时说道:
"那些人呀,说是要耐心等待'三人组'能够说出那边的情况来。他们表示,相信我们去过那边。而我呢,也打算详细而准确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因此,现在正做着笔记。"
第三天傍晚时分,明下楼来到起居室,真木便让她观看鱼形石笛,这些石笛放置在起居室窗边用各种石笛堆成的两个小山之上。
"从医疗站撤退时,那些小女孩追赶上来,把藏在手心里的东西塞到了真木的口袋里。就是这样得到的吧?"
"音程顺序准确无误的,只有很少一部分。"
绝对具有音感的真木,把用铅笔在石鱼脊背上标注了记号的石笛,归置到那堆体积稍小的山上。
"有降半音的si,还有re、mi、fa和高半音的fa等等。这个小石笛,上面的re真木,你也像孩子们那样吹一吹吧。"
真木将被明弄得绫乱不堪的石笛重新排列过后,在每一个石笛上只吹一个音,从而将旋律连接起来。
这是真木从保育学校初中部毕业时作的曲子,父亲还曾为这个曲子填了词。
"什么?峡谷里早在一百二十年以前就在唱毕业这歌了!"
朔大声地这么说了之后,随即便觉察到自己上了一个大当。
"这是打算为明儿吹出自己创作的曲子,才找出合适的音程并连接起来的吧"
回到这个世界之后,明第一次发出了笑声。真木也是一副得意神气,唯有朔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2
第二天,明和真木陪同朔外出调查,以便弄清那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根据朔的指南针判断,顺着由"森林之家"通往树丛中的那条道路上行,将会与通往北边的上行林道交汇。再从那里横穿而过并走上古道,便可以径直前往"千年老柯树"了。可是,今天却要从林道往西下行而去,那里通向已经铺上柏油的宽敞国道。
从森林中流到那里的河水,两岸现今已被人们用水泥加固,在距国道很远的地方钻入地下。
尽管如此,那株巨大的连香树却是建有医疗站的广场上的标记。朔在请鼯叔叔复印的本地地图上标注出了连香树的位置。
钻入道路之下的那条河,经由陶管从国道另一侧低矮了许多的地方流入另一条河流,后者的河岸则早已成为高高的堤防。
"我们在那一侧见过的河岸上生长着绵延不断的低矮竹丛,非常漂亮,可眼前"明说道。
"不过,我也曾问过铭助,说是如果连续下雨的话呀,河岸上的道路就会坍塌而无法通行。"朔说道。
"三人组"向上游方向走去。
"就在下面那座占据很大一部分河面、四处铺展开来的岩石群上呀,人们在那里搭了长长的木板,用作'逃散'那些人的厕所。"朔说,"我对鼯叔叔说了这事,他就告诉我,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人们曾在河面上搭建厕所,于是就有了河厕这个词汇。鼯叔叔还告诉我另一种说法,说是古代的人们很珍惜肥料,不会让河水将其白白冲走。"
曾经安装木质栏杆的那座桥所在的地方,就是"三人组"也曾走过的水泥桥梁。而对岸堆积着黄栌果实的仓库所在的广场,现在则被一直开辟到高处,成了一所中学。
在运动场的边缘与树丛相接的地方,建有一座讲堂,从中传出练习吹奏乐的音响。由于真木在侧耳倾听,明和朔便也停下脚步,在那里等了一会儿。
3
该是返回与河流平行的国道去的时间了,明问起了一直挂念着的问题:
"我们去往那个世界时,最先到达的地方就是岩鼻吧?无论铭助君还是'腊肉',都是在那里遇上的。而且,下山去了峡谷以后,不也还是先回到岩鼻处,再考虑其后事情的吗?可今天为什么不调查那座岩鼻呢?"
"因为岩鼻已经不存在了。"朔生气似的说道。
"你是说、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实实在在的场所?"
"假如现在还存在的话,无论在峡谷的任何地方,抬头不就能看到了吗?
"我原本首先要在地图上标注出岩鼻的位置,因此,昨天就从'森林之家'往峡谷那边去探险了,还从河边的大道上抬头寻找了一番。
"然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那座岩鼻,于是我就去问了阿纱姑妈。
"姑妈是这么回答我的:'朔儿,在驶入峡谷的车子里,你不是说了吗,啊!山崩了!那里就是岩鼻原先的所在地。'
"能看得见对面吧?听说把岩鼻上的大块儿岩石炸下来后,便开进来很多辆大型卡车,把那些岩石全都运了出去。那些岩石都是质地非常好的石头,能卖很高的价钱呢。现在不正是建筑高潮吗?
"阿纱姑妈也说,孩童时代前往岩鼻处游玩时,会从岩石间挑选风化为鱼形的石块儿,再挖出孔来做成笛子这就是石斑鱼形石笛了。"
"假如呀,铭助君从他们那一侧进入柯树的树洞,不就可以来到我们这一侧了吗?如果他知道岩鼻在未来将会消失的话,会作如何感想呢?"
"一定会非常失望!我不是说过吗,如果乘坐时间装置前往以前的时代,却不能收拾长大后注定会成为恶人的孩子,那就'无意义'了。为说这话,还惹得真木生了气。
"假如前往未来,发现自己的土地比现在更加糟糕的话,时间装置就比'无意义'更加糟糕了。"
朔和明都陷入沉默之中,等到他们的交谈告一段落后,真木在一旁小心地问道:
"铭助来时,会把'腊肉'也给带来的吧?"
4
在生长着连香树的林道入口处,此前曾遇见过的那些中学生正聚集在那里。
"大家好!"真木招呼道。
中学生们并没有回应真木的招呼,反而哄的一声笑了起来。
"三人组"从国道刚走下去,与真木年龄相仿的少年便挡住了去路。明只觉得这个高中生与某人相似,却没有时间往深处想。
少年操着大人般的强硬口气质问道:
"你们,在柯树的树洞里干什么呢?"
朔往前走到远比自己高大的对手面前,在回答对方的问题之前,先做了一个深呼吸。朔并不打算支吾、打岔,他在考虑如何叙说那难以说明的问题。明认为,少年也是在认真地等候着回答。
然而,挤成一团的中学生里有一个看似机敏的孩子却在一旁搅局道:
"你和你家大姐在干什么?你家大哥和大姐在干什么?"
那群中学生一齐大笑起来。与朔对峙的少年向那边转过身去,作出制止的姿势。少年转回身来时,朔的面孔早已如同握紧的拳头一般面色发青。少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朔揍了那少年,少年随即回击了朔,同时发出比朔动手时更大的声响。朔刚低下脑袋,便顶在少年胸前往前推去。少年踉跄着后退,随后站住脚跟,与朔相峙在一起。扭打成一团后,这两人你推我搡,朔刚一倒下,对方便将高大的身躯骑压在朔的身上,用双手摁住他的脑袋。
朔试图用空下来的右手击打少年的面部,由于少年将面部低埋在自己的两臂之间,朔的拳头便只是从少年的头上一掠而过。
被摁住头部的朔像是透不上气来,现在,他张开自己的右手,在地面上摸索着。真木便蹲下身子,将原本装在口袋里的石笛递了过去。于是,朔就用这石笛砸向少年的脑袋。
少年的双手离开朔的脑袋,抚摸着自己的头部,一看到手上沾染的血污,便从朔的身体左侧横向翻滚下来。他用双手抱着脑袋,如同大虾一般躬身静静地躺在地上。
真木把朔拉了起来,就像儿时两人常有的那样,用自己的手臂揽住朔仍握着石笛并垂挂着胳膊的肩头,迅即地走开去。
5
隔着肩头,朔瞥了一眼紧跟在真木和自己身后的明。尽管并不喜欢,朔仍有另一个经常使用的词汇,那就是"惨痛"。现在,他正是这样一副神情。
明知道,这是因为他用石头把别的孩子给打坏了。虽说明也觉得朔很可怜,可对于用石头砸破别人脑袋这事情本身还是感到厌恶。
林道离开峡谷中的河流,往杉林之中上延而去。走到某一高度时,传来了中学生们相互争吵的声音。
朔的肩头猛然一震,随即停下了脚步,转身向来路望去,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可怕的神色。此时,他仍然握着那块沾染血污的石头。
明挽起真木的臂膀,想要往坡上走去,却被哥哥用力甩了开来,于是她便噔噔噔地独自走开了。明在想,较之于会见朋友和参加兴趣小组的活动,一直以来,自己更在意与真木共处的时间。如此看来,这也真是"无意义"了。
6
中学生们并没有追赶而来,"三人组"一同回到了"森林之家"。话虽如此,三人却都像是各自活动,彼此连话也不说。
朔独自走进弟兄俩的寝室,真木仍停留在客厅,凭依在面向青冈栎树丛的那面窗子旁。明则坐在餐厅的餐桌旁,将两只臂肘支在桌面上。
过了一会儿,明走到真木身边站住:
"没有fm的调频音乐节目吗?可以播放cd光盘呀。"
可真木却看也不看cd播放器一眼,他开口说道:
"朔儿战斗了!"
"用石头打架很不好。"
"我也参加战斗了。"真木反抗道。
明没有勇气独自前往二楼自己的寝室,她觉得楼下一旦只剩下真木和朔这两人,可怕的事情就有可能继续发生。明在想,所谓束手无策,也就是像现在这样吧。
朔现在大概正在苦恼,为了对自己所干下的事情负责,而必须做点儿什么吧。然而,却由于没有任何妥当的方法,而觉得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前途全都一片黑暗吧
7
就在这时,倒是真木走过来,把自己发现的窗外情况告诉了明(就像与父亲来到"森林之家",发现"腊肉"时那样)。往窗外看去,只见站立在青冈栎树丛下的,正是从脑袋直至下颚都被用绷带包扎起来的少年。
明飞快跑到朔的寝室,向面朝里躺在上铺的朔喊道:"那个孩子复仇来了!"接着她又说道:"把玄关1的大门锁上,然后躲起来!"
"那种事我可不干。"朔回答后便蓦然下了床。
真木两手托着若干石笛,来到正在玄关系扣帆布鞋鞋带的朔身旁,蹲下身子问道:
"要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要!"朔用力地说道,然后拉下毛衣的领口,对真木显露出紫黑色伤痕,接着解释道:
"刚才呀,是透不上气来,多亏了真木你的帮助,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明走向急急回到窗边的真木身边,看到朔正走近那位少年。较之于朔,少年整整高出一个包裹着绷带的脑袋。虽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可两人显然正在商议。
这时,少年向后方举起手来,随即从通往林道的小路上跑来一个小个子少年。
明生气地想,二对一的战斗就要开始了。然而,三人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说话。不一会儿,那两位少年向朔伸过手来握了握,便退回青冈栎树丛中去了。
来到客厅的朔满脸通红:
"我打伤的那个人,说是叫阿新,在松山的一所私立高中就学。听说请阿纱姑妈做了应急治疗。'总之',说是要去红十字医院进行检查
"另一人是阿卡,原本他想要逗大伙儿开心的,却说出了那样的话,一直在后悔。"
"朔儿也道歉了吧?"明问道,"你们并没有像我那样束手无策,还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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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尽管已经没有必要再往这里送饭,阿纱姑妈还是过来看看情况。她刚来就告诉朔,阿新那负伤的脑袋恢复良好。
"不过呀,朔儿,暴力呀,无论大小,都是人们所能做出的最糟糕的事情。当然,遭受暴力伤害会感到很痛苦,可用暴力伤害别人,不也会感到痛苦吗?
"对了,孩子们之间都已经说好了,可由于学校正在放暑假,说是母亲们要在公民馆里召开协商会,也要求我和鼯叔叔过去。
"明儿,一起去吗?
"当地女人们的脾性,你多少也知道一些吧?如果有人提出'加害者的家属是怎么考虑的?'之类的问题,你作为'三人组'中的一员,也可以进行回答"
"朔儿和我进行了战斗。"真木再度说道。
9
阿新是唯一的高中生,因而在伙伴里面非常显眼。他的母亲从宽大的肩头伸出长长的脖颈说话的模样,在人群中也同样引人注目。
"我已经知道了,这次出的事儿,在阿纱的关照下,目前没有异常。我家阿新说了,自己和同伴们也有不对的地方。卡儿他妈,这么说行吗?
"不过,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也应该考虑一下根本原因吗?
"现在,由于电视的缘故,我们当地的孩子,不可能因为对方是从大都市里来的孩子就感兴趣。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对方做出什么古怪之事,当地孩子还是会予以注意的。
"包括女孩子在内的三个孩子在林子深处的树洞里过夜,这难道只是普通之事吗?
"与其说要去问他们在干什么,毋宁说,阿新对于像有的成年人那样有伤风化的事情羞于启齿。
"可是,尽管如此,如果没人去干那种事,也就不会有人去问那种事,更不会有人被问了后还恼羞成怒地打伤人吧。
"我认为呀,建议东京来的那几个孩子在树洞里睡觉的成年人,是最坏的人!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
"十年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还曾经因此遭到学校和村子里的批评。难道,那个人这次又干下了同样的事?
"那人当时不是表示'事态发展至此,都是我的不好'并承担了责任吗?为什么这次又干了同样的事情?"
10
由于朔的事情(尤其是用石头伤人之事)未被提及,明稍微松了口气。不过,鼯叔叔因协助"三人组"而受到了责难却是事实。其他人又会怎么说呢?
在阿新的母亲说话期间,坐在她身旁的那人不停地点着头,无论她小巧的身材还是机敏的感觉,都与在青冈栎树丛中加入阿新与朔谈话的阿卡相似。但是,当阿新的母亲说完后,大家都沉默下来,没有人接着发言。
两位更为年轻的女性坐在远离母亲们的位置上,仿佛早就看透了这一切,其中怀抱婴儿的那位问道:
"我要说的是与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的事,可以让我说一说吗?"
"我觉得可以啊。"阿纱姑妈回答说。
那人把婴儿递给身旁的姑娘后,站起身来:
"我是林子深处的人,今天到在峡谷诊所里当护士的妹妹这里来了。
"从妹妹那里听说,有一个与鼯老师有关的协商会,就一大早上路赶到这里来了。十年前,我和妹妹也曾在峡谷内租住房子,在这里上中学,而母亲则因病住在诊所里面。
"话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想起来了吧?
"请求鼯老师允许在柯树的树洞里睡觉的,正是我们俩,而老师则用登山睡袋睡在了树洞外面。
"从第二天开始,无论在学校里还是走在沿河的大道上,都会被人们叫住,询问在柯树的树洞里遇见了什么。即使告诉对方'没有遇见到任何事情',可还是不能让大家伙儿相信,其他的孩子和大人只是一遍遍地问'为什么在深夜里到那树洞里去?'
"渐渐地,我开始了沉默,即便在鼯老师被迫离开学校之际,我仍然沉默不语。从此以后,在直到今天的这十年里,我一直保持着沉默。
"这一次,鼯老师的事再度成为传闻,听妹妹说起有这么一个协商会。我决定不再保持沉默了。
"在教室里,告诉我们有关柯树树洞这一传说的,是鼯老师。听了这个传说后,我也希望像童子那样前往另一个世界。
"虽说是另一个世界,其实我当时想要去的地方,就是我们村子里分校的运动场。我想去确认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我想前往自己还没出生、战争还在持续的那段时间,想亲眼看看被带到村子里来的那些孩子们。
"鼯老师与我们相约,让我和妹妹去验证那个传说。在此之前,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鼯老师对柯树树洞进行了探查,一直查看到洞内最高处,却被鼯鼠咬了手指头,后来不就因此而有了"鼯老师"这么一个外号了吗?"
由于从一旁传来"那可与眼前这事无关!"的喊叫声,刚才的话语中断了一下,随即又继续下去。
"鼯老师上去轰赶鼯鼠,为了让它回不来,还堵塞了树干上的洞穴,以便我和妹妹能够在柯树的树洞里睡觉。
"现在,从东京来这里过暑假的孩子们如果也想进行这个实验,那么,他们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
明像是在教室里一般举起了手,说道:
"完全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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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商会议结束之后,阿纱姑妈和鼯叔叔与阿新的母亲站着交谈起来,在此期间,明观看着贴在过道墙壁上的、孩子们画的图画,其中也有描绘铭助的图(他正站在暴动农民的最前面,虽然还没有长大成人,却显现出一种威严)。
"这时,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走了过来。
"谢谢!"明说道
"不用客气,该是我谢谢你。"
由正面看去,年轻母亲与那位圆脸庞、面颊上泛着红晕、从明那里接替了医疗站消毒工作的姑娘倒有几分相似。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为现在没有时间而露出打消念头的笑容。
明在想,此人十年前无法让同是孩子的伙伴以及那些大人们相信自己,从此便沉默不语,而且她一直在为保持沉默而痛苦不堪。
终于,今天她下决心说出了这一切。所谓"果敢",指的就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