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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队里所有知青都回家探亲了,走得只剩我一个。
有一天的农活在我们住地附近,中途的歇晌,社员们全都聚集到我们屋外的地坝休息。正午的阳光温暖无比,卸下一身疲惫,男人们吧嗒着旱烟,让口水呲出老远;女人们取下长年缠在头上的布帕,快活地在地上与虱子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人们或坐或躺,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照射下的惬意。
此刻,我正忙着架柴烧水准备待客。我们的灶台正好在屋檐下,只觉得一股股剌鼻的汗味,正随了空气,浓浓地弥散开来。
老秦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是我们队的男知青去帮助迎娶回来的。跟我们一直相处很好。此时,她就站在我身后织着毛衣陪我。忽然,她语气温和地在我身后说了句:
“哟!你头上的虱子好大个哟。”
起初背着身的我还没怎么在意,以为她在说别人。但是,随之话音刚落,我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她的手那么轻轻地抻了一下,正往灶堂里加柴禾的我,顿时全身上下冷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神经质地一下子从矮凳上惊跳起来:
“哎呀!不要捉些虱子来放到我脑壳上!”
一边说,我一边快速用力地拨开了她的手。一转身,我俩面面相觑地僵持住了——只见新媳妇原本一张俊俏的脸,有些变形地怔在那里。平日里无间的亲热,陡地一下变得陌生。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表情,希望这只是一个恶作剧。
地坝里的嘻笑打闹此刻正在升级。
几个年轻妇女,正在收拾喜欢逗猫惹狗的粮仓保管员,那个壮实的单身汉子。她们先是跟他在地上扭作一团,接着又冲上来几个妇女,将他死死摁在地上,让一个正在喂奶的妇女骑上去,将充足的奶水挤了他一脸一身。
“嘿!怪事?哪个放虱子在你脑壳上了哦,啊?我好心好意的帮你把虱子捉下来,你倒反咬我一口。你各人看!”
稍事的僵持中,我的惶惑立马变成惊恐。因为,我已经看见她伸出的手里,拇指和食指间真的捏了个黑麻麻的东西天哪!从她有点松开的手指看去,那虫子样的东西竟然在动!我本能地往后一退,她的手却一直那样伸着,像似要把那东西还给我。
随着她提高的声调,所有人的视线“唰”地一下扫射过来。新媳妇的火冒三丈,让我第一次威慑于发了威的农村女人。
当我怯怯地伸过头去想看看仔细时,新媳妇怒气冲冲地手一甩,便扭头而去,留下我呆呆地傻立在那里像根柱子,追悔莫极。
这时,我感觉到静静的四周,那不屑的目光已经如针似芒。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我一直低垂着头,像似在找寻她一甩手丢在地上的东西,又像似在默哀自己的过失,心情如大锅里煮沸的水,不停地翻卷着
跟在人们后面再次上山挥锄时,我明显地感觉到,平时甘苦与共换来的投缘和好感,竟在瞬间人气散尽,我已经被孤立。欲哭无泪的我在迷茫中困惑:知青队伍已经走远,农民群体没有我的立锥之地。此刻的我,仿佛被孤零零地悬空在一个深壑的黑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去认真地挖地,尽量避开那一双双或冷漠或鄙视的眼睛。
收工后来不及做饭,我赶紧让二曼妈帮我看看头上有什么?我仍然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本来满心祈求她能带给我一个慈悲的答复,可是,她在我头上翻找的手没撩两下,一声夸张的惊叹词,就像似对我宣判了死刑——
“乃也——好多!”
我感觉自己的心,在惶恐中向无底的深渊坠落
忽然一下我恢复了意识。委屈的泪水和埋怨立马甩了二曼一身。我怪她不该骗我!因为我晚上怕鬼,一直让二曼作伴,事前她曾告诉我虱子不会传染,而且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长虱子。
此时的二曼有些委屈,她一直低声下气地强调着“我们是各人睡的一头”那时的我不会认识到,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自己的血汗也一样会喂养出这样的东西来。所以,她的解释在我近乎于霸道的认定中,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看我伤伤心心地哭了半天连饭都没做,二曼妈让我过去端起了她家的碗。见我红肿着双眼,她一直在玩笑着调侃:
“长点杀(虱)子嘛还哭呃。它又不要你玉(喂)它欺(吃)饭,那点东西未必还玉(喂)不起吗?”
那个晚上的天好沉,头也是。第一次害怕自己那浓密的长发,如同第一夜翻那座山岭时害怕那阴森的林子。于是,一夜恶梦翻天
当那一晚的恐惧心理达到极致时,我忽然有了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莫名的畏惧,会让一个人斗志弥坚。天亮前我已经对战虱有了不屈不挠的决心,不彻底消灭之我决不罢休!
接下来的灭虱行动,坚决彻底得几近疯狂,我发现自己拼了。但没想到的是,由这种意志养育出来的虱子,也仿佛与生俱来地具有了它主人的精神品质。浪费了两包灭虱药后我好不沮丧地首战告败,一直怀疑二曼妈给的药是不是早已失效?
于是狠狠心,我决定放弃一天不挣那一毛五分工钱了。一早起来就烧了满满一大锅水,搬了个木凳子在灶台边,一盆又一盆地用快要烧开的水,狠狠地去烫头上的虱子儿、虱子妈、虱子它八辈儿祖宗我一边烫一边诅咒着,并不时用二曼妈的蓖子去蓖。
每倒掉一盆水前,二曼妈都会陪我一起清点战绩:头几盆水面上先是黑麻麻的一层;渐渐地,开始分得清堆头;接下来基本上数得清个数了
“死的!”
“死的!”
“哟,这个是活的!”二曼妈一边把蓖子上的虱子捉下来,放在两个大拇指甲盖中间用力一挤,一边在自言自语。这时再听到她发出的惊叹词时,我的心情已变成了激动与兴奋。虽然还有不死之敌,但战果显赫。此时的头皮虽然早已烫得受不了了,但心理上的安慰,却是一阵胜似一阵地轻松。
接下来,为了斩草除根一网打尽之,二曼妈按照她的土方法,给我头发上均匀地抹上了她家用来杀虫的六六粉,再用煤油在头顶上淋了个遍,无一处遗漏。然后把头发堆在头顶上,用一块旧布蒙住,四周围用绳子死死扎紧。这下不但虱子跑不掉了,我被绳索勒得往两边斜吊的眼睛也下不来了。
一定是看着我这副尊容,二曼妈才开心得捂着嘴一直乐。她认真地告诉我说,这下效果保证好,捂两个钟头就可以了。
那时队里正准备给知青盖房子,请了四个贵州山过来的木匠,在邓家槽后面的森林里伐木。为了不耽误活路,每天的午饭都叫人送到山上去。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我主动请愿,把这活路揽了下来。那天,刚打完第一场虱子歼灭战的我,中午时分,就头顶着那“布包”背着一背篼饭菜上山了。
受“歼敌”战绩的鼓舞,刚爬山时脚下难得的一路轻风。想想这偌大一座寂静大山,唯我独自潇洒着这副尊容,我还忍不住一路唱着刚学来的山歌自娱自乐:
“花帕帕罗——四只角哟,拿给情妹——搭脑壳哟,帕帕烂了——飞蛾在哟,不爱人才舍——爱手脚哟。娇阿依——两朵花儿一起开哟喂。”
这是一个陡坡。一直上行中基本没有平路。那躬行的一路我长伸着脖子,正晌午的太阳如同火盆顶在头上,寸步不离地烘烤着全身。我看见灼热的阳光下,蜿蜒山路一侧树木的树叶,全部死寂般低垂着头。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干渴土地,已将吸收的热能,变幻成刺眼的光芒,让人烦躁得气短心慌。
闷闷地走上一阵,觉得背上的饭菜变得好沉,似乎体力有些不支我加紧着脚步向上蹬再晒上一阵,感觉心脏“突突”地跳得有些异样,像要往外蹦。抬头看看前路,爬了半天,这路非但没缩短,像似在无止尽地延伸。
走着走着,越来越感觉自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一下,头昏脑胀中寂静的山林全是震耳欲聋的蝉鸣。接着,我感觉到头上在开始淌水,带着一股股浓浓的煤油味和六六粉味很快,我的头开始有些发晕,口鼻开始发干。感觉到凡是头上汗水流经过的皮肤都有剌痛感。背上的背篼越来越沉,脚下的路有些辨不出深浅。这时,嘴里早已没有了山歌,只剩下痛苦的哼哼。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就连踩在脚下自己的影子都有些晃人,但我不知原因。终于双腿发软,我已能听见自己心脏的悲鸣,再也无法前行,可是沿途那些石头已被晒得滚烫,没有办法让自己歇息。
我原地立定,身体再度前倾着用双手扶膝。心里冷静中想,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死了都没人知道,必须坚持!咬咬牙,我又坚持着走哇、走哇每挪出一步都如同双腿灌了铅一般的沉。终于,好不残忍地让双脚将自己挪到了有一片树阴的石包处,终于让自己歇了下来,心脏正在狂跳不止之时,远远的,我听到了清晰的伐木声!我清醒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趁着伐锯声停歇时,赶快扯直嗓子朝林子里喊人
送上山的午饭,最终是木匠出来接应的。我觉得自己拼着老命喊了很久,他们却说刚听见一两声,而且说我喊的声音比雀儿叫还小声。
拖着绵软的身体下山后,我又坚持着烧好水,用洗衣粉把头上的臭味洗掉后,才一头栽倒在床上。这时的我已经气如游丝,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那一晚,我经历了耳晕、目眩、头痛、恶心和呕吐。至今记忆犹新的是,那一晚,我的整个头皮久久地红肿发烧发痛,连手指那么轻轻地碰一下都不能
当二曼妈再次翻看我的头发时,她不无自豪地说:怎么样嘛?活的一个都没有了。我却无法开心,因为镜子里的头发,让它受了那么多的酷刑虽没死,但抢救回来的灰头土脸,却不是我想要的——我看见挂满一头的瘪虱子壳。
终于盼到阿梅她们回来的日子。那时,我正围着二曼的围裙,坐在屋檐下帮她家宰猪草。顺着二曼的一声喊,我看见那条小道上突然一下有了她们:美丽的蓉蓉走在最前面,背上仍然背着那个到大城市去转了一圈的高山大背篼。这时的她虽然累得来眉毛拧皱到一堆,但那件耀眼的鹅黄色衬衣的映衬下,怎么看她都像个白雪公主
当时,瞠目结舌得成了半个智障的我,一直傻傻地愣在那里朝她看着。直到走近的她朝我不屑地甩了一句:“好象个农民呵!”我这才发现自己还活着,于是疯了一样地朝她们扑过去
第二天我就缠着阿梅休一天工,给我清理头发。一毛五分钱的工分嘛,自然由我来给她补贴。终于,耐心细致的阿梅花了整整大半天的功夫,才将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最终全部还原成青丝。看着满地白晃晃的虱子皮,再看看镜子里还原给头发的黑色光泽,我真恨不得抱着阿梅啃一口。自此,她的好让我记了她一辈子!呵呵!只是每每想起她,就会想起那让人后怕的虱子。
后记:这下想想才真后怕——六六粉是一种剧毒农药,现在已经明令禁用。所有的中毒症状,当时我全都齐备了。也许是十七岁的生命太年轻,所以阎王爷心一软将我放掉了。不信您只要在网上点一下“六六粉”三个字,就会有一连串让人恐怖的字句跳入您眼中。奇怪的是,现在将那六六粉的化学分子式画在纸上一看——六个氯原子和中间的苯环,我怎么看都觉得像那东西的身体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