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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城市与我的老家相互遥望已久,中间隔着70公里的距离。我的脚是唯一的桥梁。
童年的草根耐心地掰着手指,数着一个个赶路的春天。数了四十多年,青草把自己的头发数白了,终于把我数成中年。我的年龄越数越厚,我的头发越数越薄,我变得穷富难分。
四十多年前,那蜿蜒如龙的地上渠在水泵的日夜劳作中,迎来庄稼的一场场婚期。卖豆腐的叫卖声和梆子声,在清晨滴出细嫩的露珠来。我的童年在柳丝的摆动中长出芽苞。
一个货郎用一句戏言就打发了母亲的疑虑,我的脚尖像指南针朝着城市的方向不停地测试。18岁那年,我的生活全被城市运走,在一个风雪之夜。
那座老屋是现今惟一的留念。像个沉默寡言的巫师,老屋蹲在那里,一声不吭,一蹲就是25年。原先高大的身躯渐渐萎缩,夹在新盖的石屋之间,像尊蓄满沧桑的老式咸菜坛子,粗砺、笨重,但充满玄机和暗示。我每次回老家,不经意路过这座老屋,老屋总是不动声色,以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看着我,仿佛我新婚的玫瑰没有在里面灿烂绽放过。我突然有一种想与老屋合一张影的感觉。
某一年,残忍的三月操着蛮不讲理的语音,用一场青草的野蛮胡须,扎伤了我的记忆,只一个夜间就完成了母亲由生到死的轮回。母亲那帮绣花的姐妹四散而去,在一个古老的故事里进进出出,使我的怀念更加理由充分和刻骨铭心。
乡村那块土地是谁设置的磁场?把我的命运牢牢吸引着,无法挣脱。也把我的怀念像碎屑一样积聚在一起,聚成一个黑色的深不可测的漩涡。父亲、母亲、祖父、祖母,还有更远的曾祖父,这些熟知我面庞的人一个个被乡村深厚的泥土收容。他们在一个叫做公墓的地方晒起了太阳。他们老了,什么也不用干了,子孙们会用香火的马车给他们送去贡品。他们说,还是乡村的风好用,没有污染,不会过敏。
我不否认,我已经是一个远离了庄稼和粮食的人,却仍然厚着脸皮,一次次在城市里,在诗歌中与粮食亲密接近。当一袋子面粉从超市提回家的时候,我会问自己:会不会是我们老家产的?粮食摇摇头,仿佛我是一个居心不良的人。
我能不能来个恶作剧,制造一场泥泞,让我像一辆驮满庄稼的马车,把车轮深深地陷进去。我不会喊疼,也不会自己拔出身子来。我会假装闭上眼睛,看一双双古朴的手从每家每户赶来,用浓重的乡音从后面推动我、拯救我。
我也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被绳子轮起来的石夯,一把在泥土里自由歌唱的铁锄,一把托举着粮食高高升起的木锨,重新走进乡村明朗的空气里。我担心,乡村会不会指着我的城市面孔问一声,你来自哪里?你是谁?
四十多年前,一个孩子幼小的哭声从磨坊里传出来,牵住我的手臂久久不肯离去。我一下子喊出了他的乳名,虽然我是一个记性不好的人。
2006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