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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个一公里见方的不大不小的村庄。我的童年、少年都在这里度过。十八岁那年,我远走他乡,做了一个城市人,但我的内心总是被少年时的雪诱惑着、滋润着。少年的雪不但给了我快乐,也培育了我温和而坚韧的双重性格。
那是怎样壮观的情景啊。大片大片的雪鹅毛一样,铺天盖地跳落地面。那时候的雪不像现在城市里的雪这样暧昧,稀稀拉拉,而是扩着街筒子往下撒落。瞬间功夫,整个村子变成了白雪的海洋。你看吧,地面上、房顶上、树枝上、草垛上,还有野外的沟沟渠渠,都穿上了美丽的白袍。在阳光的抚摸下,雪地闪着晶莹的白银的细光。远远望去,雪地又像一面镜子,白皑皑一片,把我喜悦的眸子刺得发痒。那时候我总在想,雪多像娘磨的面粉,更像小卖部里馋人的白砂糖。这时候,我和五个弟弟妹妹总不听娘的劝说,结伴到大街上踏雪。我们张开臂膀,仰起脸庞,入神地观看雪降落的优美姿势。衣服打湿了,我们没有感觉,脸蛋冻红了,我们不在乎。我们脚上的蒲窝踩在雪的肌肤上,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匀称得像是庄稼拔节的喘息声。我们追赶着,跑向村外的场院屋子。我们的脚印像一条条蜿蜒的蛇,在雪地上画出清晰的曲线。田野已经冬眠了,麦子盖上了白雪的厚被,浑身酥软起来,伸伸懒腰,向春天一遍遍张望。那些耐寒的小鸟,张着红红的小爪子,悠闲地在雪地上散步。它们大概在觅食,希望找到一只死去的虫子或者散落的谷粒。
这时候,娘在家里便把木桶和合面盆搬到院子里接雪水。娘说,雪水特别甜,是老天爷送给百姓家的蜜浆。用来做饭,特别香甜;用来洗脸,脸上特别光滑。
我记忆中最大的雪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上高中的一年春节。三十晚上,我听到沙沙的响声扑打着纸糊的窗棂,娘说:“外面下雪了。快睡吧,早晨起来还得扫雪呢。”我恨不能披上衣服,跑到屋外看看这些小精灵,但怕吵醒弟弟妹妹,只好掖好被角,露出脑袋,竖起耳朵倾听雪夜间走路的悦耳的脚步声。
好不容易盼到天明,我抢着第一个开门。拨开门插棍,一拉门板,感觉沉甸甸的。我“啊”了一声,惊喜得倒退了好几步:“娘,大雪封门了!”厚厚的雪像一床床新作的棉被,摞在门前,足有半米高。这可乐坏了弟弟妹妹,我们抄起屋里的工具:铁锨、脸盆、苕帚、煤铲子,争先恐后向外推雪。一袋烟工夫,我们清扫出一条通向屋后的小径。
扫屋顶的任务非我莫属。我通过鸡窝子、院墙,爬上了房顶。我抬头向远方看去,各家各户的房顶上都站上了扫雪的人。我像一个熟练的理发师,从房的背脊开始,先扫后半部分,扫到屋后的屋檐下,用来浇灌那一排胳膊粗的柳树。然后,再清扫前面的,扫下来后,堆在枣树的根部。扫帚与屋顶的摩擦声好听极了。有时候,这个活计轮不到我做,就被一位邻居的老爷爷作了。叫他老爷爷,那是按辈分,其实他刚四十岁出头。他是一个很和蔼的人,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争执。他扫完自己的屋顶后,便捎带着把我们家的屋顶清扫干净。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从不声张。
扫完屋顶,游戏开始了。堆雪人我们最拿手的游戏。一会的功夫,我和弟弟妹妹用铲子在院子中央堆起了两个雪人。我们用瓜铲把雪人拍打结实,然后,用胡萝卜给雪人造出眼睛、鼻子、嘴巴。小妹妹用一块红布,给一个雪人戴上了红帽子。我们家的小黄狗不知道是雪人,还以为是真人呢。你看它小心翼翼地,用爪子一次次去试探雪人。那些大胆的母鸡,则不管这些,它们用长长的嘴巴啄食雪人的胸膛。那只红色的公鸡,干脆爬上雪人的头顶,演绎金鸡独立的风景。
大街上,奔跑着一群群淘气的孩子,他们弯下腰,抓起一大把雪,攥成雪球,向同伴投掷。对方不甘示弱,用同样的方式还击。只见那雪球像白色的织布梭子,在空中来回穿梭。乡村的雪没有污染,有的干脆把一小把雪放进嘴里,品尝它的甘美。我小弟弟更是淘气,趁我不防备,把一把雪塞进我的脖领里。霎时,一种冰凉的感觉在我的身上弥漫。欢笑声伴着炊烟,从每个院落里,从每条大街上袅袅升起。
以后进了城市,我总是盼望能下一场少年时那样过瘾的大雪,但我一次次失望了。那些纷纷扬扬的雪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到记忆中去寻找。
2008年4月2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