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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的时候,总爱独自回忆些过去经历过的事情。许慧茹翻着手中的那本平凡的世界,不由叹了口气。邹云顺仍然不在家,她闲下来,进了他的书房。虽说这书房是邹云顺工作的地方,但是书橱上的书也有一小部分是许慧茹读大学的时候攒下来的,大多数和她的专业有关。她和唐麟泽学的都是现当代文学,不过二者又有区别。唐麟泽主要修的是现代文学,即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到新中国成立这短短的三十年之中的文学,而自己主修的是当代文学,和前者有一定的区别。进书房来翻翻书,却看见了这本平凡的世界,她本身就是知青,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偏偏就赶上了。那年是1975年,她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许慧茹是个孤儿,寄养在姨妈家里。她的表姐张晓薇为了留在城里,便借用了许慧茹的名字。她下放的时候便用了表姐“张晓薇”这个名字,到了离省城几百里之遥的小岗山。小岗山是个很贫瘠的地方,沿着山岭,分为南、北两部分。南面是大沟埔,北面是土石岭,居民大都在大沟埔中居住,由四姓村落组成,交错在一块儿,形成一个“田”字型的分布。
而这个名叫“张晓薇”的许慧茹便和来自各地的知青一起,被分配到小岗山公社大沟埔大队下的丁家村。在那儿有一个知青点。中国人口众多,所以知青也是一批一批,前仆后继的。张晓薇大概是最后一批知青,她当时和其他穿着粗布衣裳的青年们一起,拎着一个蓝布袋子,怯生生地看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知青点在大沟埔的南面,美其名曰就是生活区,宿舍、食堂粗夯着排列在他们面前,泥泞的土路阡陌交错,几个半大的孩童吸着鼻涕、光着屁股看着他们,时不时捡起一块小石头砸过来。这是他们表示对陌生人欢迎的方式。
张晓薇看见附近的农民家里的土坯墙上,还用排笔蘸着石灰粉,写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甚至连猪圈上都庄严地写着:“中国对于人类应有较大的贡献。”
一个当地的老农佝偻着背,领着他们去报了到,将他们按上级的指示分成了两个小生产队。张晓薇看见自己这个队里有一个眼睛很亮的男同志,后来才知道他叫做丁明,是个回乡知青。因为是丁家村本地人,所以公社安排他做了队长。听说他原本是丁家村的代课老师,肚子里很有些墨水。
每天天蒙蒙亮,大家就要扛着锄头、铁锹到村北的责任田去插秧。走过充满牛粪、鸡屎和各种树杆、稻草、菜叶儿砌成的小路,刚开始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特别是女同志怕脏,踩着了鸡粪总是“啊”的一下尖叫,那位老农便摇摇头,瞅着她们的白鞋叹气。后来他让自己的老伴教这些姑娘们做布鞋:千层底儿的,鞋面用白麻布浆洗了,再用板蓝根染成蓝的,用明矾定了色,穿在脚上,舒坦又结实,还耐脏。久而久之,蓝布鞋会穿成黑布鞋,知青们也渐渐转了性子,少了矫情,多了朴实。
上午的劳动结束之后,一队和二队便分别回村南边的知青点吃午饭。午饭前规定必须唱支歌表示“午敬”“文革”的时候,一共有早中晚三敬,午敬的规矩也有些像西洋教里的祈祷,就是大家集体站在食堂前,背对着那口写着“中国对于人类应有较大的贡献”的猪圈,大声高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许慧茹每每想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笑上一回。那时候公社会分派口粮下来,由于小岗山公社向来收成不好,男青年一个月的口粮不足三十斤,女的则更少。食堂里的大师傅便在饭里多放菜,多加水,熬成一大锅,去晚了,干的都被吃光了,剩下的只有稀稀的菜饭,肚子都填不饱。
于是大家就在唱歌的时候比速度,速度越快,就能先进食堂早排队打饭。谁都不愿意拉下干的吃稀的。结果丁明所在的二队总是抢先一步进食堂,因为他们只唱三句“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头一句“下定决心”在还没排好参差不齐的队伍之前便由丁明领唱完毕了。而一队尽管唱得含糊不清,仍旧是比二队慢一拍,总叫他们抢先吃饭。
二队里共有四名女同志,在闲暇的时候总议论她们这位想出这个主意的丁队长。长得结实粗壮的,又没娶亲,家里只剩一位年迈的母亲,兄弟姐妹都没有,还有几亩旱地。人又和气聪明,倒是纷纷起了想跟他说对象的念头。
俗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这群女青年虽然不大,只有十七八九,但在农村与她们同龄的姑娘们,都已经嫁人生子了。有时候她们走过黄土陇头,穿过村头巷尾,便见到过和自己一般大的女人坦着一对雪白的乳房,在奶孩子。虽然她们见了羞涩地转过头去,脸红一阵,白一阵,却着实有些羡慕。生为女人,不就为着能嫁个好男人,养个把孩子,平安过这辈子么?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她们读过书的不都下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务农,倒不如不读书的,早把世俗的一切经历了,人生也就随即完整了。
女同志总是在私下里暗自较劲儿,今儿你在辫梢上扎两根红绳,明儿我又别个银卡子,在头发上耀亮耀亮。丁明同志不是瞎子,准保他能瞧见自己。都说姑娘十八一枝花儿,青春便是本钱。即便是粗布衣裳,玲珑的曲线也是搁不了藏不住地向外出溜。沿脖颈向前,胸脯挺得饱满,如六月的桃儿,颤颤地鲜;再沿胸部向下,在腰间收了,窄进去,却又不盈一握地纤细;拐了弯,臀部浑圆翘立,一波三折。村里的男人们看得心痒痒,水灵灵的大姑娘,果然是城里来的,读书识字的就是不一般!
张晓薇只是怯怯地干活儿,她什么都不会,做事情总比别人反应慢上半拍,也不爱说话,只是有时候从水缸底摸出本破破烂烂的书,偷偷地看。她并没有红绳和银卡子,只老老实实地梳着两条麻花辫儿,文静地坐在一旁,听同伴们说丁明队长。从她们口中说出来的丁明,直听得让人脸红。姑娘家也不臊,只劲儿地说了,然后一块儿捂着嘴笑。她也笑,只是那个笑是随着别人的,她们笑她便笑,至于笑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她们说:“哎,张晓薇,丁明队长好像特别照顾你。”然后笑。
她说:“我是粗粗笨苯的人,什么都不会,队长怕我拖大家的后腿,才帮助我。”
她们说:“哎,张晓薇,割稻子的时候为什么他独独给你毛巾擦汗?”又笑。
她说:“我在他旁边,自然就顺道给了。”
她们的笑声更大了“还‘他’呢!哪个他呀?”
她不依,只蒙了被子:“哎呀,你们好讨厌!”被子里藏着一颗扣子,分明的四颗扣眼儿,每一眼儿都好似在笑“他!他!他!他!”
“哎呀,你们好讨厌!”被子外面如是学了一句,戏谑无比。
本是无边无影的事情,却叫这戏谑的一句当了真。她看“他”的眼神带着些小女儿态的娇羞了——总是脸红;他也总是傻呵呵地瞧着她笑,不说话,手何处放都不自在,只伸了一只上去,抓抓头。
那个饥谨不堪的岁月里,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律的白褂子,蓝咔叽布裤和一双解放鞋。虽然是老老实实地梳着两根麻花辫子的张晓薇,不论怎么打扮,似乎都特别扎眼。丁明从一群人中一眼便可以把她的身影从许多个白褂子里揪出来,烙上某个印记,藏在心里。
妈来给他送东西,他便悄悄扯着妈的衣襟,指给她看:“那个姑娘俊不俊?”
妈揉揉有些发蒙的眼睛,乐呵呵地说:“俊!”
“说给你当儿媳妇呢?”
“自然是好的。”
儿子看中的,老太太虽然不言不语,却也暗暗备下了。陈年的大樟木箱子,最底下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颤颤地打开,老头子抗美援朝牺牲的抚恤金,她没敢动,只留着给这个遗腹的儿子取房好媳妇,安稳过日子。
她请来了丁家村的村长丁铁生,烦他去托个媒,说和这件事情。老太太捧着一本红宝书,虽然不识字,却也说得头头是道。她说:“毛主席让知识青年与贫下中农相结合。这结合结合,不就是娶媳妇、生娃娃么?我们家丁明是个苦孩子,从小爹就没了,我一个人做不得主,还请他叔烦劳点个头,我也好行事。”
“看上的是知青同志?”丁铁生点点头,用烟杆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继续抽着他的旱烟袋,吧嗒吧嗒作响。
“说是叫张晓薇,最不喜欢言语的那姑娘。前个儿我瞧了,模样俊不说,性子也平和。主要是孩子相中了,我这个做妈的也只有帮他备办。可怜他还没出生便没了的爹,再看不见了”老太太说着说着,淌下了泪。想着办喜事不能提及先人,怕冲撞了。便不再言语,只抿了嘴,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说:“他叔,你倒是给个话呀。我们孤儿寡母的,可全指望你了!”
丁铁生咂吧咂吧嘴,放下烟斗,说:“大嫂子,瞧您说的。这大侄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您交给我办,那是信任我。我保管您满意就是了。”
“我就都交给你啦。只要孩子高兴,我就乐呵。要能再让我抱上个孙子,阿弥陀佛,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太太笑了起来,将皱纹堆成祥瑞和平的形状。那个沉甸甸的布包便放在了村长的手中,拍了拍:“他叔,我就麻烦你了。”
“看您说的,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既然这么着,这事儿我明天就去办。”丁铁生慎重地封起那个布包,小心翼翼揣在怀里,饭也没吃便去了。
村里民风淳朴,只道是热热闹闹办一场酒席,并不曾有谁注意过相关的法律证明。请些乡里乡亲的大爷大叔大婶子们来热闹了一番,便认做是成婚了。小俩口一块儿过日子,和和睦睦。托人去问了张晓薇,她只道是家里并无父母了,只有个姨妈,也不大做主。只问她愿不愿意,姑娘便红了脸,不吭一声。媒人只道是羞涩不言语,于是告诉村长说妥了妥了,一切都妥了。
张晓薇记得那天是个好日子。黄历上分明写着“宜嫁娶”还想在被子里再窝一小会儿,早有人上门来给她穿上前些日子量身定做的一套衣裳。红鞋红袄红裤,从头到脚,人仿佛浸在了喜庆当中,灿烁灿烁的。她以前读书时读到一句“女为悦己者容”读完了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今时今日,她在小圆镜前照着自己的模样时,才知道“容”是“把容貌打扮的美”让那个“悦己者”看着喜欢。
初识男女之情,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她只知道自己看见“他”就脸红心跳,身子暖暖的,热热的发烫,像是得了病,还不轻。不过只要“他”和自己说会子话,病症便会慢慢减轻,直到他把手放在头顶上傻憨傻憨地挠着,这病就痊愈了。
他像是她的梦魇,她的病根,她的——冤家。
回忆就像是浸润了水的白纸,蒙在脑海中朦胧而又透亮。许慧茹看着镜子里如今已经发福的圆脸,亦有些潸然了。时光荏苒,追溯的时候,镜子里的张晓薇双颊被那身红袄映得炫红,翠眉横在双目之上,微微地在眉梢弯了,带着些娇嫩和柔媚。女人的美,便在眉和眼之上。她的眼睛此时较平常更加水盈了,闪着光,透着亮,默默的还含着情。红盖头一遮,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几乎便地的红颜色,漾满了心臆之间。她觉得被什么人背在了背上,她的柔软的胸脯贴在他的背上,双手搭上他的肩,触着这个精壮的男人,面红心跳。她听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他的汗滴在她的手背上,濡濡的。一种男性的气息飘入她的鼻息当中,异常熟悉。在垄头挥动锄把的时候,她嗅到过这种味道;在田间割稻的时候,她嗅到过这种味道;在那个“他”抓耳挠腮冲她傻笑的时候,仍是有这样一种味道。张晓薇悄悄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重重地吸了口气。从今往后,他便是“他”了。现实的和心中的影像重叠在一块儿,上天如此眷顾着她,叫她成了心愿。这个男人,让她的心被他撑得满满的,从喉咙里冒出来,嘴里“扑哧”一下,变成笑,弯在嘴角。红盖头轻飘飘的,站在路旁的光屁股娃娃瞧见了,拍着手嚷着:“新娘子笑了,新娘子笑了!”
许慧茹,也就是张晓薇,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的笑容是特别腼腆和羞涩的。她包在绒布里藏在抽屉中的那张合影,便是她和丁明在举行了婚礼之后特地上城里拍的,洗了两张,一张被婆婆用玻璃镶了,挂在墙上,另一张便一直留在她的身边。
跨过门槛,她便是他的人了。坐在床沿,丁明在她身边喘着气。她透过盖头下露着的方寸大小的空隙,瞅着他的白袜黑鞋,浆洗得挺刮刮的蓝布褂子。张晓薇抿了抿嘴,将手放在两人中间。许久,另一只手怯生生地接近,轻触一下,她没动,他便大了胆子,整只手抓住了她。
“愣着干什么?把盖头揭下来”
“哎。”
盖头揭下来,她看见丁明一张涨得紫红的脸。自己也不好意思,讪讪地扭了头,转向一边。
那些跟过来的娃娃仍旧是拍了手,在门外唱着:“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干嘛,做鞋做袜儿,穿衣穿裤儿,点灯说话儿,吹灯亲嘴儿。”唱得张晓薇“哎呀”地叫唤一声,双手捂着脸,脚一跺,扭过身,又羞又急。
“小猴儿,嚷什么嚷。”早有客人将那群顽皮的孩子或拉或拽给弄走了。丁明见她窘着,自己也不觉有些尴尬的模样,生怕亵渎了她似的。他站了起来,手却被张晓薇拉住了。他又坐下来,身子一点一点挪了过去。
“我又不是妖怪,你怕什么!”她被他逗乐了,脆生生地笑笑。尽管害羞,她毕竟也是他的女人了。今后一块儿种地养孩子,男人这样可不成。他平时的态度雷厉风行,成亲却一改往日的模样,又粗又笨。
“我,不怕。”他似乎要证明自己,伸出胳膊搂住了她。一低头,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瞧着他,让他有些冲动地吻上了她娇嫩的唇,重重地,亲了又亲。那个时候的青年只知道“亲嘴”而不知道“接吻”胡乱表示了爱意,怀里的娇躯便软软地贴在了他的胸膛里。
“给我生个和你一样俊的女儿吧!”他说。
“不要儿子么?”
“只要是你给我生的,什么都好!”他将她拥在怀里,紧紧地,就像是拥抱着整个世界。这个女人在无意间闯进了他的人生里,让他的人生得以多姿多彩。
许慧茹眨了眨眼睛,二十几年前的一幕便在镜中消失殆尽了,只有几根新添的白发证明了白驹过隙的仓促。她抿了一下头发,那时候油亮粗大的麻花辫子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首如飞蓬的乱发映成镜像,丑陋不堪。
她离开女儿上省城参加高考的时候女儿才半岁大。那个天空阴霾飘着大雪的冬天,异常寒冷。她看着女儿被冻得通红的鼻尖,抱了又放下,再抱上,哄她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裹上围巾拿了帽子,只身走出了门。那个进村时拿的蓝布袋子,她留在丁明睡的枕头底下,权当给他做个纪念。婆婆反对她参加高考,还指望她为家里再添个男孩儿。许慧茹心里清楚,她这两年来每天偷偷拿水缸底下的书看了又看就是为着等这么一天,凭实力考上大学,不再为着那贫瘠的土地挥洒宝贵的青春和汗水。做了决定,她毅然只身回到了城里。这时候刚刚结束了“文革”百废待兴。她和表姐将身份好容易换了回来,拿着自己的名字去参加高考。她本想没考上便死了这条心,一心跟着丁明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想不到过了春节之后便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表姐说:“那个农民,你还想他做什么?你们又没有领结婚证,顶多算个同居。你给他生了个女儿,算仁至义尽了,还回去干什么?读完大学,有的是青年才俊让你挑。你又用的是我的名字,量他也找不到这儿来!”
有时候她总是想,如果她没有考上大学,没读研究生,会不会这辈子永远都呆在丁家村和丁明做一对普通的农民夫妻。每况愈下的夫妻关系让她越来越怀念起那段往昔,做梦时更是频频梦见他。只是丁明和她的女儿,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过得可好?
许慧茹在女儿满一百天的时候抱着她去公社里惟一的照相馆照了张相。那张相片也被婆婆挂在了墙上,挂在她与丁明的合照旁边。她走得急,不曾带出来。生小沫的时候她哄他的话,说“你要是有个姐姐就好了”这话听着是哄别人的,其实是安慰自己的。她看着邹沫一天一天地长大,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她总是把女儿和面前这个小家伙相比,想如果女儿在身边,也该有二十二岁了,该出落成一个水灵的大姑娘了罢?不知道找了人家没有,兴许已经让她做上外婆了。她离开女儿的时候,只是“宝宝”长“宝宝”短地叫,并没有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随着年龄的增加,想见女儿一面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于是许慧茹打算拿一万元汇到以前的那个地址。她希望幸运之神帮忙,能够让他们父女平安,接到她的汇款,也算是偿了她二十几年来的愧疚。
她把那本平凡的世界插回了原处,手指上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这“平凡的世界”也被尘封了许久许久,无人翻阅了吧?摇摇头,她走到邹云顺的电脑桌旁。许慧茹不太习惯用电脑,只是看着丈夫时不时查一些资料。她随手打开了一个放cd的小包,里面插着一些软件和驱动盘。中间夹了一张发票,她拿来一看,居然是一款手机的票据,时间正好是上星期六。
许慧茹再也忍不住了,摊开书房走出来,匆匆拨了个电话给任萍,想约任萍出来好好谈谈。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能找个人一吐而快实在是太必要了!
约好了时间地点,钟声缓慢地敲了几响,悠长悠长的拖着细密的针脚,滴答作响。许慧茹关门之前向里看了一眼,看见邹云顺搂住自己的那张照片,笑得虚情假意的样子。她用力地合上了门,踩着鞋跟走了出去。
任萍搅了搅咖啡,带些听笑话的表情。
“我是说真的。”许慧茹拧了拧眉毛,分辩道。
“哦?怎么想到的?”该不会又是颗扣子吧?她心中暗想,嘴上却不说,只啜了口咖啡,有些好整以暇地看着许慧茹面前的一杯柠檬汁,并未动一口。也许心苦的人不宜喝咖啡,心酸的人也不宜喝柠檬汁吧?
“他给那个女人买了一部价值不菲的手机,把发票藏在cd袋里,叫我在书房翻出来了。”
“发票呢?”
“我没动,仍然放在原来的地方。”
任萍点点头,示意她做得妥当。向来战争的双方,都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夫妻之间的战争,则更加是心计加谋略。谁隐秘工作做得好,谁就掌握着主动权。“那么,这个私家侦探你联系好了么?”
“还没有,只是想到这么一个法子,还没具体落实呢。”许慧茹说。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渐渐消融的暮色,最后一缕光线都被黑暗吞噬去了。好在还有及时亮起来的路灯,照映在夜色中,让人联想到一丝希望。不管邹云顺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查一查,总让她觉得放心。该做的事也就会按部就班筹划起来,不该做的事也不会日日欲言未语,欲行又止。她之所以找任萍来商量的原因,也就是想听到另外一个应和的声音,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孤军奋战。“你觉得怎么样?”
任萍笑笑说:“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并不好说什么。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还是站在你这边。但是这个请私家侦探的事情一定要保密,如果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最好不让老邹知道的,免得他和你越闹越僵,得不偿失啊。你得想清楚。”
“这个,我心里有数。”许慧茹叹了口气“我哪里愿意这样对他,实在是他太过分,接二连三地背叛我。现在我除了沫沫,什么都没有了!”说到这里,许慧茹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她眼睛里笼着一层水蒙蒙的雾气,就快变成雨滴落下来。
任萍递过去一张纸巾“别说这个了。你的身体怎么样?吃了药,有没有一点起色?”一副准医生的姿态。
许慧茹一边拭着眼睛一边说:“这几天用了药,稍微比先前好了一点。我明天不是还要去复诊吗?你看看就知道了。还有,我今天跟你说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老唐。我怕他跟我们家那个一说,就前功尽弃了。”
“你放心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任萍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有的时候和人分享秘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担风险的,唉。
许慧茹把一切都交代清楚了,这才舒了口气,喝了一口柠檬汁。这杯饮料现在喝上去酸酸甜甜,又丝丝冰凉,倒像是将她凝滞的心结一下子打通了一部分。如果是丁明,他可会背叛自己?发了一回怔,便又觉得没意思起来,自己当初离开了丁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背叛。难道说自己背叛了别人,另外一个人就要背叛自己?这是上天安排的宿命因果,还是偶然的巧合?她知道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既然二十几年前自己做了选择,现如今就应该承担后果。
马上就是“春分”了,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是一场暴风雨还是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这家茶餐厅里音乐袅袅,灯光弥漫,窗外夜色被整齐的路灯所点缀,一副美丽而温馨的图景。她不能改变未来,然而可以珍惜现在。
任萍在对面朝她笑了一笑,笑容和十几年前自己刚刚认识她的一样。她的笑容里总是多了一些拘谨的成分在里面,然而灯光又将她脸上的皱纹打散,几乎消失不见了。许慧茹看着霎时间年轻十岁的任萍,仿佛又回到了过往的岁月,生活依然美好,它在轰隆隆前行。
陈嶙目视着那个男人从她身旁站了起来,十分利索地穿好衣服。他回头瞧了陈嶙一眼,嘴里嘟囔着:“妈的,金大松那小子不是什么好货!收了我的钱,拿个次等的搪塞我。你他妈的看什么看?没看过男人啊,贱货!”
她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她听见一阵摔门而去的声音之后,抿了抿嘴唇,支撑着赤裸的身体起来找衣服。她的衣服被刚才那个粗暴的男人甩得满地都是。他是金大松介绍来的。她不敢推却,只好应承下来。邹云顺每个星期来三次,其余的时间里,金大松总是领着陌生的男人上她这儿来,并不给钱,白讹她一顿。妓女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只要脱光衣服,张开腿,一闭眼,什么都过去了。
金大松说:“妹子,我这些弟兄初来乍到,没碰过女人。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招呼他们两个不就完了么?年底得了好处,我给你分红!”
陈嶙并不吱声,只点了点头。人身上有一种污点,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它烙在你的身体上,心灵中,时时刻刻提醒你与别人的不一样。她是妓女,这一辈子都改变不了。陈嶙睁着一双大而空的眼睛四下寻找,内衣掉在了床下,她猫着腰拾了起来,突然的,胃部一阵痉挛让她皱了皱眉,干呕了起来。
一时间她反射性地想到“怀孕”这个字眼,随即又把它撕碎扔回肚子里。她们做这行的人,每天都会服食大量的避孕药,以免节外生枝。这种药吃得多了,生理周期会发生紊乱,怀孕的可能性极小,况且有些男人怕自己染上病,会戴上必要的避孕工具。虽然xìng交频繁,但她肯定自己不是怀孕。胃部的痛楚又加深了一层,她将手按了下去,勉强穿上衣服,想倒杯热水喝。踉跄地摸索到小几前,一抓,热水瓶早已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没有了。
她跌坐在地上,略略坐了一会儿,蜷起身子,好像保持这个姿势可以让胃部的疼痛稍稍减轻了一些。她看了一眼摆在床头的手机,今天是邹云顺开会的日子,她不便打搅,闭闭眼睛,微微喘了口气,挣扎着站了起来。
每天房东太太可以供应给租户两瓶开水。她拿了钥匙,晃悠悠地拎上热水瓶,艰难地朝二楼的水房走去。房东太太客厅的窗户对着开水房,她每每会从窗口看着,到底谁多提了水,月底会多算水钱的。
陈嶙扶上楼梯的扶手,弯腰撑着胃部,一步一步挪了上去。热水瓶擦着右手在楼梯扶手上蹭了又蹭,磕磕碰碰地响。
房东太太的胖脸从窗户露了出来,先是鄙薄地瞧了一眼,随即将楼中的瓜子壳从窗户口中吐出来,那两片瓜子壳悠悠地落在了她的脚边。陈嶙并不说话,仍然面色苍白地向前挪动着脚,二十个台阶,她上得犹如攀登珠穆朗玛。
好容易到了水房,她抖抖索索地拧开水龙头,装了水。热水瓶沉得让她右手一坠,差点掉在了地上。陈嶙咬咬牙,拎着热水瓶一口气下了楼梯。拿钥匙开了门,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倒了下去。她想哭,可是泪水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干了。面对冷眼,她早就习以为常。她安安静静地接受这样的侮辱,并无怨言,路是自己选的,她的性格中如此便多了一个隐忍。隐而不见,忍而不发。她紧紧地拽着被单,将自己裹在里面,水是热的,可心却冷了。喝过热水,她躺在床上,胃疼慢慢地止住了,汹涌的波涛终于风平浪静了。
陈嶙蜷起身体,让她小小的身子隐在被子当中,除了头,几乎看不见她的存在。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只蝼蚁,苟活了下来,可是为了邹云顺,她宁愿做一只偷生的蝼蚁。他对她好,她要偿尽一生去回报。
她决定明天去医院看病。
离她所住的地方最近的医院是九和山医院,陈嶙思量了一下,并没有化妆,只穿了一件家常的外套和牛仔裤,镜子里的视觉效果显得非常平凡,和街道上走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她并不想坐公交汽车,怕遇上熟人。于是拐出小巷子之后她就沿着九和山路一直向前走。九和山医院,就在这条路的东西交叉口。
路过原来的那片“红灯区”的时候,她远远地向那边瞧了过去,早上八九点中的光景,姐妹们的铺面还没有开门,齐刷刷的一排“红灯”只有到夜间才显得扎眼。白天的时候,它们大多数归于沉寂,隐在这闹市的一隅。算算日子,她都搬出来快一个月了,难得起这么早。陈嶙看见马路上明晃晃的阳光,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她本以为自己是夜里的蝙蝠,见不得阳光的,如今她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虽然搬出来住的日子苦一点儿,也仍是受着金大松的威胁,可是远比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要好得多了。陈嶙是个容易满足的女人,一点点的小恩惠,她便会铭记一辈子。
转过一条卖着水果和保健品云集的街道,便可以看见九和山医院的大门了。陈嶙看着“九和山医院”这几个烫金的大字,看着从里面进进出出的白衣天使,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医院向来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之感,让她每每到了医院门口就浑身不自在起来。她扶住花圃外面的护拦,在花圃旁坐了下来。
有对夫妇从医院里走了出来,妻子满脸笑容地腆着肚子,丈夫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搀扶。两个人的脚步缓慢、和谐,看上去过得幸福美满,让人好生羡慕。也许医院不只是给人带来病况的,还给人带来喜悦和生命。
陈嶙见他们走远了,这才站起了身,朝医院里边走进去。她在门诊挂了号,找到对应的门诊室,走了进去。接待她的是一个中年医生,小个子,看上去挺精神,虽然嗓门大了点,却又不失和气。他让陈嶙改天来做个胃镜检查,今天因为人已经安排满了。然后给她开了一些药片,暂时止疼,让她再犯的时候吃。叮嘱妥当了,他才让陈嶙去取药,并且安排她后天上午来医院做检查。
沿着光滑的大理石路面走出去的时候,陈嶙总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回过头去,却又不见人影,可是再扭头继续行走的时候,这种感觉又冒了出来,背后似乎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她有些害怕,慌乱地小步跑了起来,一口气奔出医院,顺手叫了辆计程车。
关上车门,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才消失不见了。她舒了口气,告诉司机回家的路线。
“这不是陈嶙嘛!好久不见了!”那名司机扭过头来,冲她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权当笑容。
陈嶙一怔,想起这个人曾经是自己的客人,叫做王庆。她和他并不熟,只是有过几次皮肉买卖罢了。陈嶙“啊”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模棱两可的又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回答。
“最近在哪儿发财啊?没看见你的场子了。”王庆的脸闪过一丝亵意,话语中满是轻佻。
“我已经不做这个了。”陈嶙低声说。
王庆的表情从镜子里看分明愣了一下。陈嶙知道他想说什么,也不言语,只让他在路旁停了车,宁可自己走回家。她不想和以前的客人再有什么瓜葛。邹云顺知道了的话,也许并不会说什么,可是她明白,他心里难受。
“别呀,还没到不是?”
“我还要到超市买点东西,就在前面下好了。”她匆匆扔了张钞票给他,没等他找钱,身影便消失在路旁,倏地不见了。
王庆挑了挑眉毛,摇摇头,调转方向盘从另一个路口开过去了。
陈嶙这才松了口气,从超市入口出来,继续向家的方向走过去。过马路的时候她觑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在背后闪了一下,那种被人盯梢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她心里十分害怕,加快脚步走了回家。
门将她和外面的世界隔了开来,她窝在床上,捂在被子里,才缓过神儿来,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她的手机在包里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过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本欲不听,却忍不住有些好奇地按了一下接听键。“喂。”她轻声说了一句。电话那边什么声音也没有,陈嶙“喂”了半天,那头安静得让她觉得有些心寒。她挂掉了这个奇怪的电话。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打开一看,号码是邹云顺的,她这才放下一颗恐惧的心,接过电话来。
邹云顺那边问:“你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出了什么事情么?”
“没、没什么。”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她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还说没事,你一说谎就结巴。到底什么事,告诉我,啊?”邹云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在慢慢哄着她。
陈嶙稍微犹疑了一下,还是把刚才去医院有人跟踪自己,随后又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的事情告诉了邹云顺。她有些紧张,说得结结巴巴的,但是尚算明白。邹云顺说:“那你在家等着我,我下了班就过来。”
“嗯。”她挂了电话,将房间稍微收拾了一下,又重新坐到了床上,手足无措得,仿佛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邹云顺从家里给她带了一些文学方面的书,她看不进去,也看不懂。随手拿了一本,居然是本诗歌集。闷闷地翻了两页,她看到一首短诗:“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怕君寒。寄与不寄间,妾心千万难。”她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可是看见这首诗,还是明白了几分意思。这分明是一个闺怨的女子对远在他乡的丈夫的一种思念之情。写得十分有趣,短短几句话,便把一个思君心切的女子的形象勾勒出来。陈嶙看完之后,又合上书本想了一想,古代的女人尚且为心爱的人如此为难,现代的人更是如此了。她想起认识邹云顺这么久了,从未给他买过什么东西:一件衣服、一条领带什么都没有。她暗暗地想了这半天,又把刚才被人跟踪的事情抛到一边去了。她决定有空去给邹云顺买件礼物。
“一个妓女!居然是一个妓女!”
许慧茹忿忿不平地把私家侦探弄来的照片和资料扔在桌上,她的声音在原本安静的茶餐厅中显得格外大,在场的人无论是应侍者还是用餐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你小点儿声。”任萍埋怨了她一句,有点尴尬地在许多人注视的目光中解开那个牛皮纸袋。想不到许慧茹真的找来一个私家侦探去查邹云顺,而且还居然查到邹云顺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妓女。别说许慧茹了,连她都感到震惊!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冷静。她拍了拍许慧茹的手,让侍者给许慧茹端一壶茉莉花茶。茉莉花茶淡而清雅,最能陶冶性情了。但愿许慧茹喝了,能稍稍平稳一下自己的心绪。
她则一边看那些照片。照片明显是偷拍的,抓的效果还不错,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邹云顺和那个女人亲密地搂在一块儿的样子。那个女人并不漂亮,只是娇羞的模样有一些动人而已。如果许慧茹不告诉自己她是个妓女,任她看了那么多的病人,知道望闻问切的医理,也是断然瞧不出这个面孔清秀的女人居然是做这一行的。
大概也就是这种表面上的清纯,才虏获了邹云顺的心吧。
许慧茹喝了口茶,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女人已经收起了她的眼泪,好像神话中的龙,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完全忘记自己曾经会吞云吐雾的本领,而突然一下喷出熊熊火焰。嫉妒让一个女人的转变,不得不说是叹为观止的。
任萍说:“你打算怎么办?”
许慧茹并不着急回答,低头看着茶壶里的茉莉花白色的小花瓣,因为水的滋润而慢慢散开,仿佛在水中另一次得到绽放一样,异常美丽。它们幽幽地发出迷人的香气,在经意和不经意间,沁人心脾。
“她今天上午去九和山医院看病了。”许慧茹的声音一反常态地舒缓,脸孔里带着狡黠,嘴角似乎还露着一抹笑意。
任萍开始觉得对面的朋友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做什么?”
许慧茹说:“你是医生,你知道医院有很多误诊病例的。”
任萍拿调羹的手微微有些哆嗦起来,碰在咖啡杯的瓷片上,清脆作响。“你是说杀了她?”说到“杀”那个字眼的时候她看见许慧茹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亮得吓人“这可是犯法的。”她尚存一丝理智,压低了声音,暗暗说道。
“犯法不犯法,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任萍蹙起了眉毛,仍然犹豫着。她身为医生,自然明白误诊的后果。而将杀人和误诊对等起来,就感觉自己的心肠像喝了鹤顶红一般歹毒起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漂浮在空中:“她得的是什么病?”
“好像是胃里出了毛病。”许慧茹说。她不敢肯定,只是资料上表明陈嶙挂的是消化内科,猜测之下应该是这个可能多一些“任萍,我们是认识十几年的老朋友了,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她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任萍的手。
任萍的手有点凉,许慧茹的同样冰冷。任萍碰到她的手,觉得心里都开始寒冷起来。她慌忙把手收回来,放到温暖的咖啡杯外壁上,呵着气说:“我只能尽力而为了,结果是不是能令你满意,我也不知道。”
许慧茹点点头:“你放心,如果出了什么意外,所有的责任都由我一个人承担。”
任萍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我们还没做呢,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即便有什么,那也是误诊,和你们都没有关系。”
许慧茹如释重负般点点头,将茶壶中的茉莉花茶倒些出来,热气腾腾的,在这个乍寒欲暖的春日,喝着格外地舒服。
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又来了。
陈嶙惴惴不安地拎着她的包,几乎瘫软在长椅上。刚刚吃了钡餐,做了胃镜,现在她喉咙里总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想吐又吐不掉。她被医生安排在门口的长椅上稍做休息,抬眼却又瞥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匆匆消失在某一处回廊的尽头。
她面色苍白地踱回门诊室,那名小个子医生给她开了一张药方,让她去领药。那药方上龙飞凤舞的字体,她一点都看不懂,只得接过,道了声谢。她有些急促地离开那个令人生畏的地方,转过楼梯口,便是领药处了。陈嶙的药单又草又长,那名医生辨认了很久,才把她的药找齐,用一个大塑料袋装了,递给她拎在手里。
她走下楼梯,不曾想和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撞了一下,药全撒在了地上,四下乱滚起来。那位不知道是护士还是医生的人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帮她把药瓶拾起来。陈嶙向后看了一眼,来不及细看手中的药是否齐全,便侧身奔下了楼梯。她不曾留意到那名中年女人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奇怪的是,一出医院,那种有人盯梢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陈嶙觉得好生奇怪。回头看去,九和山医院几个金光闪闪的字仍在春日夕阳的映射下,分外夺目。可是她总暗暗觉得有些不安,女人的预感向来很准,她自然也不例外。可究竟是哪一道环节有让她不安的因素,陈嶙自己也说不上来。
现在她既不敢坐公交汽车也不敢打计程车,既然已经没有人再跟着她,她便可以一个人沿着九和山路慢慢踱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在走进那条日渐熟悉的小巷子会听到房东太太的抱怨声,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拎着一大包行李,好像在旁边央求着什么。她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听见房东太太很无奈地说:“哎呀,你走吧。我这儿的房子都租满了,没有空房了。你再求我有什么用呢?没有就是没有,别处找去吧。”说完,推搡着那个女孩走开。
陈嶙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她长得很干净,也非常漂亮,眉眼儿分明的五官,高挑的身材,一脸委屈的样子。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走投无路,会不会也做她这一行呢?她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但是并没有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突然折回去说了一句:“把我的房间匀一小半给她住吧。我看她也怪可怜的。”
那女孩儿看了她一眼,咬了咬嘴唇,并不曾说话。看得出来,这也是个倔强的丫头。陈嶙不在乎她能不能对自己说声谢谢。因为日后,她要是知道自己是做那一行的,说不定会立即退了房子,一溜烟跑掉呢。
房东太太怔了怔,忙赔笑道:“那怎么行呢?陈小姐是做大生意的。这丫头用了你的房间,那你的客人们怎么办哪?”
陈嶙咬咬牙不吭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大大的眼睛只看着那个女孩儿,说:“我只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房子是你的,你租不租给她与我有什么相干!”她一口气说完,低下头匆匆走过去。那个女孩儿——也就是后来的丁薇见她走过去的路上,有一小串水渍,珍珠一般大小,一直密密地延伸至她的房门处。
“哎,走什么,房租怎么算哪!”房东太太挥着手嚷了一句,又看看丁薇说:“你是个好孩子,可别跟这个女人学坏了。做什么不好,偏偏做野鸡!”
丁薇拎着行李,无所适从地站在一边,什么话也没说。她只留意到陈嶙大而空的眼睛和那一串珍珠般的泪水。命运多舛的人非常多,她此刻亦是自身难保。学校里劝自己退学,非逼着交六千元保证金才能重新回学校上课,不过仍然要背负着一个记过处分的帽子。她没有钱,也没有脸回学校去了。她看着这些低矮的红色砖墙,在暮色中发出一种柔和的光泽,虽然美丽,可仍然显得沧桑陈旧了。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邹云顺回到家里,见玄关处多了一双球鞋,便知道是儿子回来了。他心中按下欣喜,悄悄换了鞋,看见儿子正在房间里做作业。妻子许慧茹坐在他的床上,捏着一根针在帮儿子缝扣子。见他进来,许慧茹只抬了抬眼皮,并不做声,继续缝她的扣子。
邹云顺对妻子最近这样冷冷淡淡的行径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句:“沫沫。”
“爸”邹沫从书桌旁跳了起来“我每次回来都见不到你,你忙什么去了?”
许慧茹在他们身后咳嗽了一声,邹云顺回过头去看了妻子一眼,她仍是低眉顺目地在那里挥动着针线,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他拉了儿子在书桌旁坐下来,仔细打量了儿子两眼,便说:“爸爸最近忙系里的事情,顾不上回家。”
“哦。”邹沫悄悄看了母亲一眼,觉察到屋子里的气氛,因为邹云顺的出现而异常紧张了起来。他附在父亲的耳边,小声问:“你和妈妈吵架了吗?怎么我觉得你们俩怪怪的?”
“傻小子,想哪里去了!”他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表面上装作没事,心里却有些虚虚的,脸上堆出一丝笑容来,勉强说道:“我和你妈挺好的。”
邹沫喜笑颜开:“那就好,”他转而面向母亲说“妈,我饿了,什么时候做饭啊?”
许慧茹用牙齿将线头咬断,把邹沫的衬衫一丝不苟地叠平。这件衬衫拖了一个月才上扣子,今天总算是作了个了断。那么她和邹云顺之间,是不是也要作个了断呢?她口中答应着儿子,心神却有些恍惚。看着邹云顺和儿子一团和气的样子,她决定先忍一忍,即便是有什么话要说,也不能当着儿子的面。
“你先做作业,我去看看书。咱们呆会儿吃饭。”邹云顺拍拍儿子的肩膀,径自走去书房。虽然他不如唐麟泽在某些情况下小心谨慎,但是遇事通常也比别人多一个心眼儿。他看见许慧茹最近的脸色不太对,总是阴晴不定,郁郁寡欢。问她,也是半天不理的,把自己撂在一边。邹云顺想,是不是许慧茹发现什么了?
他走到电脑旁,打开抽屉里的一个cd包,里面的一张手机发票仍然安静地躺在原处。他果断地将那张发票撕成碎片,随手扔在了垃圾筒里。他依稀记得陈嶙上次说的一颗扣子,难道说,许慧茹真的发现了那颗扣子,却秘而不宣,隐而不发?如果是这个,他的额头沁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许慧茹真是太可怕了。
他站在门口看许慧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粗笨而且臃肿。他无法想象这个行动都有些不便的女人,到底在暗中如何操纵这场毫无硝烟却战火弥漫的战争?邹云顺掏出手机,将陈嶙的号码从手机中删除掉。这个号码已经记过无数遍,早已不需要任何工具再去承载。他像神经过敏一样,力求把关于陈嶙的一切都从这个家里像中国人把日本侵略者一样驱逐;像电脑中处理临时文件一样删除;像牙签在牙缝中找出多余的残留一样剔除总之,他预感到了某种危险的讯号。他要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先把这一块地方清理干净,至少让这片已经受污染的海域,表面上看仍是风平浪静的。
“爸,准备吃饭啦!”邹沫在厨房一边洗手一边帮衬着叫他。
“就来。”邹云顺用手背抹了一下汗,有些力不从心地走了出去。他看见许慧茹面无表情的模样稍稍有些改观,至少面对儿子的时候,她依然和颜悦色。
他有些如释重负地走出了书房,餐桌上饭菜飘来的阵阵香气让他有一些家的感觉了。在陈嶙那边,他找到的是做男人的感觉;而在这边,温柔的灯光下,儿子的笑容中,他找到了一个为人父的责任。两边用天平称了,勉强一样重。割舍掉任何一边,他都不愿意。不过此时此刻,家庭的砝码似乎是重了一些,他倾斜过来,看着妻子和儿子悄声说着什么秘密,然后两个人会心地一笑。他虽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嘴角却也微微翘了起来,刚才的沉重感顿时一扫而光,气氛也轻松了起来。
他在餐桌一头坐了下来,任儿子摆放好碗筷,深深嗅了一下饭菜的香气。米饭是用电饭煲煮出来的,柔软可口,四道菜咸淡适中,只是那道酸辣汤里加重了口味,有些咸了。他喝了一口就被呛了一下,咳嗽间,许慧茹问:“味道不好吗?”
这是许慧茹这么些天来跟他主动说的第一句话。邹云顺非常珍惜这个机会,强忍着喉咙处的不适,边咳边说:“又酸又辣又咸,你自己尝尝。”
“酸辣汤本来就是这样的,不酸不辣不咸,那是清汤寡水。”许慧茹别有用意地回了他一句,取了筷子,并不喝汤,只吃面前的四样菜。邹沫想伸手去舀汤喝,许慧茹用筷子拦了他,说:“沫沫,那碗汤是给你爸爸做的,你吃菜就好了。”
邹沫“哦”了一声,不情愿地把勺子收回去,用眼睛瞅着他们两个人。一个是闷头吃饭的母亲,一个是呛得满脸通红的父亲,气氛又好像回到了刚才的紧张“冷战”也不过如此罢。他懂事地一声不吭吃完饭,说了句“我回房间看书了”就匆匆离开了餐桌。
邹云顺看了许慧茹一眼:“有什么话,不要当着孩子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饭粒嚼在嘴里,已经失去了滋味。许慧茹低头吃饭,只是很机械地用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扒拉,嘴里蠕动着,像某种食草动物的反刍。
邹云顺明白,许慧茹的话就是这盆汤,又酸又辣又咸。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于是这张餐桌就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一个人挥戈向前,一个人迎盾抵挡,却不知道究竟谁的矛锋谁的盾固。他也学着许慧茹一样,细嚼慢咽,两个人面对着面,心却隔了十万八千里。邹云顺想知道妻子摆出的这个阵仗,究竟是真有什么凭据,还是学着孔明,给他这个司马仪来了一出空城计?
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偏偏不知好歹地响了起来。许慧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嗅到了危险气息的兔子,谨慎地竖起了耳朵,盯着他。邹云顺不尴不尬地拿了手机看,号码正是刚才所删除的。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是接好,还是不接好。
许慧茹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吃完了,你洗碗。”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他这才按了一下接听键,轻轻地“喂”了一声。
陈嶙说:“你吃过饭了没有?”
他只“嗯”了一声。
她又问:“今天过来吗?”
邹云顺抬头看了一眼许慧茹,她肥胖的身躯在一扇门背后隐没了去。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告诉陈嶙:“等一会我再和你联系,就这样。”他清楚陈嶙听惯了他的语气会明白他目前不方便说话,想不到的是,手机再度响了起来,他再看了看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没好气地接了过来,说:“到底什么事?我在家吃饭呢!吃顿饭也不叫人安生!”
陈嶙在那边怯怯的声音传过来:“我不知道你在家啊。我是想告诉你,我房间的门改在了西边,东边住的是另外一个人了。你要是过来,别敲错了门,白打搅人家。”
“我知道了。还有事情吗?”不等他装模作样地说完,那边便挂断了电话。他觉得天平轰然一下倒了下去,加在家庭这边的砝码太重了,重得让他这架天平承受不了。邹云顺将手机放回口袋里,看着一桌子根本没怎么动过的菜,皱起了眉头。
他坐着足足发了十分钟的愣,直到听见许慧茹从卧室里传来的一声极轻的咳嗽声,他才开始挽起袖子,围上围裙,把碗筷都收拾了,做出一副尽职尽责的好丈夫的模样。可是洗碗时手上的油腻又让他觉得非常厌恶。这种感觉就像是手上缠了一条毒蛇,冰凉滑腻地沿着他的胳膊游移,吐着又长又红的舌信,直逼他的喉咙。只有训练有素的毒蛇才会咬人的咽喉,其余的,不过是游走在人的脚边,冷不防给你来那么一下。不管是哪一种,结局很可能都是致命的。
邹云顺把这些散漫无边的思绪都甩出脑海,心里只想着回到陈嶙那边去。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之后,便轻轻地敲开了邹沫房间的门。他只想跟儿子好好说说话,可是家里的气氛总是让他想到逃离。因为那一个家里,没有这么风刀霜剑似的对话,没有冷冰冰的氛围,有的只是一盏晕黄的灯和一个软语绵绵的女人。
他靠在儿子的书桌旁,看邹沫在演算着数学题。“沫沫,爸爸今天晚上要出去,你好好在家写作业,别惹你妈生气。”
邹沫气呼呼地撅起嘴,仍然一副孩子气的模样:“是你惹了妈妈生气吧!爸,你和我妈究竟怎么啦?我看得出来,你们关系很僵,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
邹沫脱口而出:“美国和苏联的冷战!”
“小家伙!”邹云顺苦笑了一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不小了。过完年都满十六岁了。”邹沫一张小脸认真地瞧着父亲分辩道。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总是扮演着严厉的角色,而母亲总是慈爱并且温柔的。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愿意和父亲呆在一起。他努力强调着自己的年龄,好像真的已经是个棒小伙子,可以为家里分担责任了。
邹云顺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儿子:“别老看书,记得多出去运动一下。想买什么就买,小心饿坏自己——老是听见你嚷饿。我走了。”他转过身,轻轻走了出去,刚要触上门把手,邹沫在他身后问了一句:“爸,你晚上还回来吗?”
他的背僵硬地挺了挺。他不曾回头,好像有些害怕看见儿子那一张童稚的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呼吸一样微弱起来“恐怕不回来了。”
门外“啪”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打开门,看见许慧茹一脸苍白地站在门外。她手中一个玻璃杯摔在了地板上,已经粉身碎骨,死无完尸了。他并不为之所动,径直走向玄关去换鞋。
“爸!”邹沫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唤了他一句。
“让他走,他走了就别再回来!”许慧茹的眼光阴冷得可怕。
邹云顺伸向门把的手在空中迟疑了一下,他可以感觉到许慧茹在他身后投来的冰冷似箭的目光。这支箭迅速地穿过他的肌肤,直直地刺入后背,硬生生地渗出鲜血。他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往下淌,在他拉开门之前已丢失掉了。他说不清楚是什么,也不愿意回头。他的脚迈出了门去,迎面一阵夜风吹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拉了拉领子,另一只脚也跟着踱了出来。
门被许慧茹“嘭”的一声用力地关上了。邹云顺虽然看不见门那边的情形,可是他想象得到,暴风雨之前的风平浪静,就要被打破了。他顾不上那么多,加快了脚步,走出了楼道。
虽然是过了春分,夜晚的风依然带着些寒意。邹云顺出来得匆忙,只穿了一件毛衣。一时间料峭的春风从毛衣的各个缝隙中钻了进来,让他的牙齿冷不丁地颤栗了起来。他没有多做停留,从熟悉的路口穿过去,找了辆计程车,他想快点见到房间里那种暗黄的灯光。他眷恋起陈嶙的怀抱,她的茉莉香水,她温柔的发梢一切的一切,那么远,又仿佛近在咫尺。伸出手去,她的音容笑貌仿佛在空中浮现,邹云顺眼睛恍惚了一下,伸出的手在空中抓了个空,陈嶙的面孔于是一点一点地散落在黑夜之中,变成漫天的星星,再也拾掇不起来了。
邹云顺闭了闭眼睛,有些疲倦地瘫在了座位上。路旁迅速移过去的灯光时不时映在他的脸上,像一个光斑聚合成的兔子,不停地腾挪跳跃。这只兔子搅坏了他的心情,让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几乎没有气力再想其他的事情。
他往口袋里掏了一掏,找出一支香烟,吞吐了几口之后,镇定了许多。向外看,街市上依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些行走的人群中,行驶的车辆里,总会有几个和他有类似经历的人。不管发生了什么,日子总得过下去。不仅是他,别人也都该这么想。邹云顺将烟蒂捻熄,告诉司机在路口停车。
付了钱,转过那条日渐熟悉的小巷子,他的脚步开始变得有些急促,心里的渴望在脚步上可以明显地体现出来。现在他的步履稳重,一切的烦恼忧愁纠纷都抛诸脑后。他的呼吸开始带着希冀,他的脸上闪闪发光,他的眼睛从黯淡转变成明亮,就像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毫无束缚毫无牵绊的男人,除了爱情,他一无所有。
他按照原来的小路走到门口,那扇漆了绿色油漆的班驳的门上,反射着幽幽的光。他刚要敲门,又想起刚才陈嶙的电话,于是多走了几步,走到另外一个门前,敲了敲。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露出那个久违了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她淡淡地笑着,有些羞涩,好像千朵芙蓉开过,此起彼落。
邹云顺一把抱住她柔软的娇躯,紧紧地,让自己冰凉的脸埋在她柔软的发梢之中,汲取她的暖意。他冰凉的手伸进她的外套里,摸索着触到了她小小的乳房,他的腿顺势踢上了门,粗鲁地吻上了她的嘤嘤红唇。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了出来,甜美得有如飘渺如云端的仙人。
“今宵剩把银灯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他宛然喟叹了一句。
陈嶙张开迷蒙的双眼问他:“你说什么?”
邹云顺叹了口气,亲了她一下“没什么。”他怀中搂着软玉温香一样的女人,眉间却不住地跳跃。但愿那句词只是历史,过去的过去了,将来的还要再继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