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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保姆迎上前接过她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她卸了妆,喜滋滋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劳累了一天的样子。
“孩子怎么样,没闹吧?”她心急火燎地问。
“睡了。”我说“喂了奶,刚睡。”
“都等急了吧?”她一边把外套挂在墙上,一边扭过身儿跟我们说话“店里的事儿一完我就往回跑,路上还买了点儿水果,吃过饭可以吃。”
“慧敏,没你这样的,下午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拎着我当活道具,左一个‘这是我老公’右一个‘这是我老公’的,影响多不好。”靳征半真半假地对她说,竭力掩饰着他的不悦。我一听就知道这是他憋了一下午的话,否则也不会这么绷不住,丁慧敏刚进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片儿汤话甩出来。
慧敏跑到厕所去洗手,也跟靳征一样半真半假地回道:“怎么影响不好了,你不是我老公啊?咱俩可是有结婚证儿的。”她不等靳征再说什么径直进了婴儿房“我得赶紧看一眼孩子,一天没见了,怪想的。”从婴儿房出来立刻又拐进了厨房问保姆“饭好了吧,赶紧吃,估计他们早该饿了。”她根本就没打算再给靳征说话的机会。
靳征只得咽了口唾沫,生生把话憋回了肚子里。我跟陈喆在一边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一个字。趁他们都不注意,陈喆趴在我耳朵边上蚊子似的哼哼着说:“第一回合,慧敏胜出。”
这话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我瞪了陈喆一眼“还嫌不热闹是吧?”
慧敏在餐厅招呼我们“别坐着了,赶紧吃吧,待会儿凉了。”
上一次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久远到我想不起来。不对,想起来了,最后一次大概是为了庆祝他们“结婚”可是我仍然想不起来那天都吃了什么又说过什么,印象中那天我跟陈喆买的鲜花堆满房间,花了许多钱。
慧敏拿来一瓶红酒“喝点吧。”她说。
没人反对,实际上是没人说话。倒酒的时候我发现慧敏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她和靳征的“结婚”戒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很显然,靳征也注意到了,否则他不会把头转向一边假装没看见。
我们举杯,四双眼睛互相看着,谁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丁慧敏默默地给每个人倒满酒“靳征,陈喆和左娟都不是外人,有些话我想当着他们的面儿跟你说他们也不会笑话我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儿,关于咱俩的事儿”
听慧敏说到这儿,靳征把筷子放下,接过话茬继续说道:“就是,其实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咱俩的事儿,一来我怕你忙,没时间,二来我也担心你情绪不好,所以也就没给你打电话,没提这事儿慧敏,找一天咱去把结婚证注销了,离了吧,别再把你耽误了”
我跟陈喆再次用眼角扫了对方一眼,飞快地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丁慧敏却像没事儿一样,她笑着给靳征夹菜“你还是赶紧吃吧,保姆特意做的,都是你们爱吃的菜,再不吃就凉了。”说着话,她给我和陈喆的碗里也添满了菜。
眼看着精心准备的台词就这么被慧敏轻描淡写地给翻了篇儿,靳征委实不甘心,他做着最后的挣扎“慧敏,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就算我对不起你了还不行么?”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一点儿都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是好人靳征,你一直想帮我,你一直觉得我特别不容易,你想让我过得好,我特别感激”她端起酒杯“来,咱俩喝一杯。”
靳征犹豫了两秒钟,喝干了杯中酒。
“再喝一杯。”
“喝多少我都陪着你,可是慧敏,我真不想这么下去了,咱去把手续办了吧。”
“为什么?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丁慧敏特别平静。
“好?”靳征似乎不敢相信似的“你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别逗了你,这太不正常了,咱俩虽然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可是根本就不是爱情,咱俩是兄弟你明白吗?是,我知道,现在我说这样的话挺孙子、挺不是东西的,特别不像个男人,可是慧敏,我靳征对天发誓我只是想帮你,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我觉得我在你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我真觉得自己特爷们儿。但是慧敏,我现在必须得说,那是我的错觉,我过高地估计了个人能力,我以为我能帮助你,能改变你的处境,我以为当英雄是一件特有面子的事儿,现在我发现自己做错了,请你原谅我慧敏”
丁慧敏看了他一眼不徐不疾地开口“这一年对你们来说可能再平常不过了,可对我来说不一样。对我来说,这一年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红酒杯“我被自己深爱的人抛弃,像死了一回。在广州那段时间活得特别没有尊严,像鬼一样,”她喝了一口酒舒出长长的一口气“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话,别人凭什么会爱你?所以我回来了,怀着孕,不敢回家,还是活得像个鬼,我决定活得自私一点儿,把孩子送人,从头开始潇洒的生活。然后你们出现了,说了很多暖人心的话,愿意帮助我,给我一点儿爱”说到这儿,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靳征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盯着杯中荡漾的红酒,她一口气喝下去,再倒一杯刚要喝的时候被陈喆拉住了胳膊。
慧敏有些微微的醉了,她握住陈喆的手,紧紧攥着微微抖动,充满感激。
“后来我生下了小孩儿,忽然之间我觉得生活充满希望,那时候再想起跑到广州去找朱小伟的事儿,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那样的一个人,特别不值得,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忽然我妈又不在了”她的眼泪掉出来,叫人心酸“真的,你们别觉得我矫情,我真觉得人这一辈子要经历的事儿,我在这一年里都体验过了,特别难受”她哭了,特别无助,像小时候那样用手背擦眼泪。
我的心里酸酸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掉下来,陈喆拿了几张纸巾递到慧敏的手里,他也红了眼圈,我们看向靳征,他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表情。
“别哭了慧敏。”靳征伸手去替慧敏擦了一把眼泪“你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们心里都特别难受,真的。”
“是啊慧敏,好不容易聚一起吃顿饭,说点高兴的吧,我跟你说,等将来香子长大了我得教她拉琴,把她培养成音乐家”
“我不离婚。”丁慧敏打断了陈喆,看着靳征再次说道。
“慧敏,这是两回事,即使不做夫妻,咱们一样还是最好的朋友,我还想认香子做干闺女呢”
“你忘了靳征,那天你还给我买过戒指呢,还有衣服,你说你不是想帮我,是想给我一点儿爱”尽管近在咫尺,慧敏的眼睛却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那个秋天里平凡的一天,我们坐在酒店包房里肆意喝着五粮液的瞬间,看到那天环绕在我们周围的鲜花,它们甜美得叫人落泪。
“我那是我那是胡说八道。”靳征显得很沮丧,忽然他又振作起来“那天你不是也说么,你跟左娟他们说‘别听靳征瞎说,靳征就是为了帮我’,这话不是你说的?”
“那天你说得特别认真,你说想给我一点儿爱。”慧敏重复着靳征说过的话,像个孩子似的争辩着。
“好吧,就算我说了,可是你能不能把那当成我对你的客气?”
“不是客气,你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知道。”
靳征忽然急了“我凭什么那么想啊?我有病啊?我是看你大着肚子又没法回家,我想当一次英雄!我现在承认,我当时冲动了,我天生就是个怂人,我就当不了英雄不行啊!”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凸起来,像随时会爆炸。
“总之,我不离婚。”
我清晰地感觉到丁慧敏不大的声音里蕴含的不容动摇的力量。不离婚,这三个字已经不是她的态度,而是信仰了。她的话出乎所有人预料,靳征的表情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他的眼神之中充满慌张。
好不容易靳征才镇定了情绪,他又扯出惯用的那副满不在乎的面具,歪着脑袋看向慧敏“行,丁慧敏,真有你的,有本事你跟我说,你告诉我凭什么不离?”
“我凭什么离?”
“凭我帮了你!”靳征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靳征,我跟你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别太认真,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学会了两件事:找个爱人过平静的日子,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我告诉你丁慧敏,咱俩之间没有爱情你知道吗?!”靳征“呼”地站起身大步朝客厅走去,他站在客厅的中央,一边转着圈一边说道:“行,丁慧敏你可真行,真有两下子,你你恩将仇报!”
“靳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一辈子都会报答你的。”丁慧敏说得真诚而笃定,我相信,她一定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人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说一些可笑的话。
“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我保证”
“我不需要!”
忽然之间空气就像凝结了似的,一时间我们都僵在那儿,这情形让我想起小时候。每当我们之间发生争执,靳征也总是像这样简单而粗暴地对抗我们三个,而慧敏总会在他平静一点儿之后,软言细语讲出一番道理来叫他无可辩驳,最终靳征会妥协。在我的心底,特别希望此时的靳征能够再次被慧敏打动,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从小到大,他们都是最互补的一对儿。
“其实”陈喆转过身子对着客厅的方向说道“其实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相处的时间长了,总会有真情。”
靳征背对着我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陈喆的话让他心里动了一下。
小香子又醒了,哭起来,慧敏立即冲进了婴儿房去照料,我和陈喆也跟在她身后去看个究竟。只见慧敏从保姆手中接过尿布熟练地替女儿换上,又拿过温好的奶瓶抱起孩子小心地喂她,保姆小声儿对我们说:“没有奶,只能给孩子喝奶粉。”
“慧敏,他要是实在不乐意就算了,勉强没意思。有些错误,一辈子犯一次已经够了,再犯就是愚蠢。”陈喆冒出这么一句来,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未说过如此直白的、发人深省的话。
“我没事儿。”慧敏头也没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女儿。“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没事儿。”她转过身来看着我们“你们回去吧,有香子陪着我就行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说点儿暖人心的话,可是我必须沉默下去,这就好比你看人家打麻将,两家人的牌都被你看得清清楚楚,你能说话么?况且从接到章晓雯的电话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就一直记挂着明天她要约宋雪宁吃饭的事儿,并且因此而忧心忡忡,我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一下子卷入到这么多人的生活当中,一头扎进乱麻团里。可是生活原本就是这样,我没办法。
慧敏抱着香子跟着我和陈喆来到客厅,靳征在抽烟,见香子出来他慌忙掐灭了烟头又去开窗户“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孩子跟前不能抽烟。”
“没事儿,我们香子不怕。”慧敏微微笑着“我刚跟他们俩说呢,说你们也累一天了,差不多就回去吧。”饭桌上那个特别无助又迷茫为男人而哭泣的丁慧敏不见了,此刻的她是一个母亲,沉着镇静,天塌下来一肩扛。
我和陈喆互相递了个眼神“那行,今天就先到这儿,改天我们再来看你们娘儿俩。”说着话,我已经到了门口,陈喆也跟过来,只有靳征还站在原地。“你还跟那等什么呢,孩子也该睡了。”
“我”他有些为难似的先朝我和陈喆看了一眼,又转过去看着慧敏“我再最后问你一次慧敏,离还是不离?”
“该说的我也都说过了,陈喆说的对,勉强也没意思,按你说的办吧。”说完,她抱着香子朝房间走去。
就在我拉开家门准备迈出去的时候,靳征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
“不离就搬到一块儿过!”说完这一句,他看也不看我们,迅速地走到门口穿上鞋抓起外套出了门,临走,他使劲推开站在门边的陈喆,头也不回上了电梯。
家门还开着,我和陈喆像两个门神定在门口,屋里的慧敏也愣愣地站着,久久回不过神儿来。
“这回他该不会再改主意了吧。”陈喆试探着问我。
我只好看向丁慧敏“你觉着呢?”
“你们都别管了,只要他同意和我过下去,就算是一块儿石头也有被焐热的那天。”
从慧敏家出来,我和陈喆的内心都显得特别沉重,我们都没说话,沿着马路走了很长的一段。月亮高高悬在头顶上,散出清冷的光辉,他的口中一直哼着不知名的乐曲,我的心里则塞满了忧愁,思忖着明天该如何去面对章晓雯。我在瞬间做出决定,给宋大夫发去了短信,如实交待了我对他的暗恋只是章晓雯的一句玩笑,他对我的表白也只是由那句玩笑衍生出的误会,并且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原谅。发完这个短信之后,我站在原地舒出长长的一口气,像卸下了压背在心头的石块儿,顿时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