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内府铁肠

山冈庄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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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长四年正月,丰臣秀赖如期住进大坂。此前一直住在本城的北政所搬到了西苑,淀夫人则和虚岁有七的秀赖一起入住本城内庭,成了大坂城名副其实的主人。前田利家作为辅政大臣,理所当然也搬进了城内。负责政务的德川家康把秀赖送到大坂,便返回了伏见。

    一切看似平安无事,可是搬迁过后,世间忽又有了不同寻常的传言,说心向家康的人和追随以三成为首的五奉行的人,截然分成两派,频繁活动。仿佛在印证这些传言,正月十九,作为大老、中老以及五奉行的特使,生驹雅乐头亲正、相国寺的塔头——丰光寺的承兑等人,前往伏见去申斥家康。

    前一日下午,家康还和井伊直政在窗明几净的书院里谈笑风生。

    “你刚才说堀尾吉晴来了,现在回去了?”

    “回去了。他说今日就不拜见大人了,与在下谈完后就回去。”

    “那些前来申斥我的特使快到了吧?”

    “听说明天就来。”

    “你认为他们会派谁来?”

    “生驹雅乐头和僧人承兑。”

    “嗯,看来,加贺大纳言终于禁不起三成的煽动啊。”

    “大人,难道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即使我们阻拦,他们也照样会来,我们无法可想。”

    “不,在下说的不是使者的问题。听说大纳言的军队与幼主的亲兵都进了大坂城。”

    “根本不用担心此事。浣城里有有马玄蕃头,神原康政也正带着亲兵赶来。只要保证兵力不严重失衡,前田就不会糊涂到和我刀兵相向。”

    “可是,如果康政到达之前就出事”

    “我不允许出事。”

    “明日的使者,我们当如何应付?”

    “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好了对付之策。”家康朗声笑道“堀尾吉晴和中村一氏不是那种不更事的人。只要不是我们主动挑起事端,对付他们也不难。”

    听家康这么一说,井伊直政笑道:“大人的胆魄,在下自愧不如。不知使者来了,大人会说些什么?”

    “哈哈,他们来之前,我们最好不去作无谓的猜测。他们愈是锋芒毕露,就愈显得没有器量。我担心的,其实还是撤兵的问题。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让所有人平安撤回,否则就是日本的奇耻大辱。如今,撤兵已经圆满结束,秀赖母子也平安入住了大坂城,事情已经结束了。”看到井伊直政依然有几分担忧,家康又笑了“把秀赖母子抛在一边,主动来向我挑战,兵部大辅,你认为世上会有这般愚蠢之人吗?”

    直政也笑了“当然没有。可万一有人”

    “有你和鸟居父子在,康政也会赶来。万一出现不测,结城秀康也决不会袖手旁观。还有”家康压低了嗓门“万一出现情况,细川忠兴定会劝阻前田。不用担心。”

    “是啊,还有细川大人。”直政这才使劲点点头。前田利家的六女千世姬嫁与了细川忠兴嫡子与一郎忠隆。千世姬与长兄利长乃一母所生,利长和细川忠兴年龄相当,还是至交好友。

    “我倒没觉着对他有何恩义,可细川总觉在关白秀次一事中欠下我很大人情。虽然最近我们交往容易引人注意,不得不有所防范,可他早就暗中许诺,一旦有事,定会出手相助。”

    当初秀次落难,催细川氏还所借二百锭黄金,细川氏经济拮据,一时难以偿还。当时细川家老松井佐渡脸色苍白地赶到本多正信处。一旦细川氏和关白秀次深交泄露,细川忠兴将被作为秀次同党处决,这是事关细川氏命运浮沉的大事。本多正信听到松井佐渡相告的实情之后,立刻禀报了家康。当时家康把所有人都支走了,轻松道:“谁都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正信,你把我装盔甲的箱子挑个重的抬过来。”

    箱子抬来之后,当着松井佐渡的面打开,盔甲下正好有二百锭黄金。

    “你看看封箱的日期。”

    “啊,是二十一年前?”松井惊道。

    “哈哈,这是我为防万一藏起来的私房钱,连金银奉行都未告诉。赶紧拿去救急吧!”

    松井佐渡红着眼睛回去了。恐怕忠兴一直没忘记当日救命之恩,至今还和家康来往密切。井伊直政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提醒家康,尽快派遣特使去催促神原康政进京,才退了出去。

    对直政之言,家康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敌人”已经没有了。虽然三成令人有些不放心,却于大局无碍。自己胜券在握。

    家康看来,从朝鲜撤兵一事的确存在诸多问题。一旦战场上遗留下来的纠葛令诸将反目,进一步发展为纷争,局面将难以收拾,甚至可能因此把明朝军队引入日本令人头疼的撤兵顺利结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领内。连续打了七年仗,各大名的困顿可想而知,自然极其厌战。诸将都成了太阁野心的牺牲品。太阁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朝鲜,他还想攻入大明国,大肆掠夺土地。可是,他的美梦成了泡影。

    家康担心的并不是战争,而是诸大名的纷争。在武将家中,面对此困难局面,远征归来之人和留守之人发生纠纷在所难免。因此,家康把撤兵一事交给三成之后,就特意走访了岛津、有马、长曾我部及细川幽斋。

    领内的疲敝和撤兵后的纷争,无疑会造成混乱,与邻国之间也会发生摩擦,所以,必须想出对策,努力防止争乱发生。通过战争大捞一把的美梦破灭后,诸将必定甚是沮丧,要努力为他们打气,鼓励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复兴领内。这些都是身为当政者的职责。当然,若太阁尚在人世,定也会这样做。

    可在三成眼里,家康却是另有企图。他认为,家康把秀吉故去看成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大肆笼络各大名,向丰臣氏发起挑战,乃是极为危险的一代奸雄。当然,家康也意识到了三成的偏见,因此甚为苦恼。向福岛和蜂须贺两家提亲,亦不无试探三成之意。

    欲把伊达政宗的女儿迎为忠辉的正室,家康是出于两方面考虑:首先,当然是谋求江户安泰;其次,也想试探三成对此的反应,看看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和秀吉遗老们的接触。若他能省悟到与家康敌对毫无意义,那么无论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丰臣氏,都该感到快慰;若他不收敛起桀骜不驯之态,武派和文派之间的争斗就永无休止。他若心胸狭窄,一直执迷不悟,不久之后,定会遭遇不测。

    家康想以此试探三成的愚贤。可没想到,前田利家竟也被卷了进来。虽然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康都已作好了准备应对。

    十九日过午时分,生驹亲正和僧人承兑将作为除家康之外的四大老特使造访德川府。家康故意令人把拉窗全打开,好让邻近福原府上能看到这边的一切,才笑眯眯去迎接特使。

    “啊呀,你们来得正好。这两日天气暖和,梅花都开了,刚才我正看得入神呢。”家康迎道。身后,鸟居新太郎神情严肃,手持大刀。

    承兑扭扭捏捏道:“那个其实,我等今日是以大坂城大老特使身份,前来申斥内府。”

    “大老?”

    “以前田大纳言为首,还有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五奉行也有这个意思,亦是大家反复商议的结果。”

    家康“哦”了一声,把视线转移到生驹亲正身上“既是申斥,自然没那么轻松了。难道家康行为有何不当之处?”

    生驹亲正猛地将脸扭到一边,轻轻把难题扔给了承兑“承兑大师,你先说。”

    承兑更加紧张“自太阁逝去之后,德川大人不免有些恣意妄为。而且”

    “而且什么?”

    “同伊达、福岛、蜂须贺诸氏通婚一事,太阁曾有明令,内府却擅自决定,这究竟是何意思?若大人的答复不能令人满意,就必须让出大老之位总之,这样的处罚在所难免。”

    家康几次想笑出声来——若说是申斥,承兑用词恭敬有加,表情温驯平和,语调抑扬颇挫,令听者都觉过谦了。“这话古怪。太阁薨去之后,家康究竟有无恣意妄为,先且不论。关于婚事,说我自作主张,实在是岂有此理!”

    “大人的意思”

    “事实上,既有媒人,各方也早就知会过了,怎能说我是擅作主张呢?”

    承兑一时愣住了,他呆呆看了亲正一眼,使劲吐了口气。家康意外的回答,似反而让他安心了。或许来此之前,三成就给他出过种种主意,设想了种种情况。“既如此,那贫僧马上把大人的意思禀告上去。或许还需当面询问媒妁之人。”

    “如此最好。媒人是堺港的宗薰,可真是辛苦他了。”家康若无其事道,脸上浮出笑容。

    “大纳言病情如何,可在恢复?”家康轻轻松松转换了话题。为了这次申斥,大坂方面肯定煞费苦心商议了数日,可片刻工夫,就被反驳回去。

    “似乎毫无起色。”亲正舒了一口气,忙正色答道“唉,实让人忧心不已。”

    家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申斥,转身朝着生驹亲正道:“生驹大人跟织田关系密切。和已故信长公关系密切之人,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了吧?”

    “是啊”“回想起来,前田大人当年乃是信长公亲随,我则如信长公兄弟一般。如今尽管太阁已经故去,天下太平的担子还是要众人来分担啊想来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亲正似已完全被家康感动,道:“是啊,过得真快,所谓日月如梭啊。”

    “是。因此须恳请前田大人千万珍重。信长公毕生的宏愿、太阁终生的大志,能够领会的人现已不多了,而前田大人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内府所言极是。”

    “承兑大师,这一点你也要牢记在心才是。”家康不露声色,看着承兑“不用我多说,信长公是希望统一的日本能够富强起来。为了继承此遗志,太阁赌上了身家性命。作为信长公的追随者,我们必须做什么,其实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阁缔造的太平盛世的根基发生动摇。前田大纳言便是一直以此为己任的仁者。值此关键时刻,务必请大纳言保重身体你们一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大纳言。”

    “遵命!”

    “近来事务繁杂,太阁的葬礼、民间的谣言,无不令人忧心。伏见这边,家康亦丝毫不敢懈怠,而大坂就全拜托给前田大纳言了。你们定要把这些话也转达给大纳言。”

    “我们全都记下了,请大人放心。”

    “另,听说前田大人要从加贺调集五千多人马,不知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一听这话,亲正吓得一哆嗦,双手放于膝上道:“应该比较顺利”

    “理当如此。这些事,我想前田大人绝不会疏忽大意。我也放心了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在此用些便饭吧。来人,上菜。”

    一直在外间伺候的近侍应声进来。亲正和承兑面面相觑,二人一直以为,家康会提及三成。二人还曾打算不露声色向家康透露,说发起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不是利家,而是三成。可是家康只字未提。

    不久,侍女端了膳食进来,一人又惶惶对视。此次出使其实极其凶险,一旦家康态度强硬,结果难以预料。

    前田和德川的实力难分伯仲。但一旦大名们也卷进来,结果便一清二楚了,因此二位使者一直惴惴不安。没想到家康不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话题岔了开去,还大义凛然,步步相逼。这样一来,回到大坂之后如何禀报,就成了难题。不过事实确如家康所说,能够领会信长公与太阁大志精髓之人,非前田利家莫属。只要利家和家康不失和,天下自然平安无事。可是身为使者,这样回去,总觉有些尴尬。二人此时如坐针毡,甚至战战兢兢。

    “怠慢二位了,只有些若狭产的鱼。请二位好歹吃饱再去。”家康笑道“哎呀,见谅,在大师面前竟提到荤腥之物。这是树叶,树叶,是若狭产的树叶。哈哈”二人面面相觑,拿起筷子。家康仍然胃口颇好,大口用饭,二位使者却怎么也吃不下,忧虑紧紧缠绕住他们。

    正在这尺寸,井伊直政走了进来“大人,打扰了。发生了十万火急之事。”

    家康边咀嚼鱼肉边道:“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是。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已经进入近江。”

    “康政这么快啊。那又怎样?”

    “沿途听到些流言,大家都十分气愤。”

    “他率部前来了?”

    “是。人数还略有些多。”

    “他带了多少人?”

    “听说有四万多人,正浩浩荡荡”

    “四万?”

    “是。若他们全数进入京城,恐怕连粮食也不够吃了。”

    “让他们在近江一带停止前进。听说前田的人马就要进入大坂了,畿内的治安也就不用担心了。告诉他们,不要急躁,然后让其立刻筹集粮草。既然已经出来了,也不能让士兵饿肚子。”家康几句话就把直政打发下去,举着筷子嘟嚷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从京城到伏见这一带不用担心了。你们回去之后,仔细禀报大纳言。”

    听到这话,二人的筷子差点没掉下来,他们慌忙正了正坐姿。家康似乎依然只顾满足口腹之欲,大口大口咀嚼着。

    四万兵力恐怕有假,可神原康政正带领大队人马赶赴京城,却是事实。

    “没想到叨扰这么久。我们先告辞了。”

    听承兑这么一说,生驹亲正忙推开食案。二人知道,此时在伏见的前田官邸里,来自大坂的利家家臣村井丰后守长赖、奥村伊予守永福、德山五兵卫三人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二人相互催促着起身离席,家康像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们:“哦,刚才你们二人说,要把家康从五大老中除名,我想这绝不是你们二位的意思,也非前田大人的主意。”

    “这,可是”承兑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你们莫要误会,我不是在抓你们话柄。可这话非说不可。若让家康下台,才真正和太阁的遗命相违背。你们回去,要好生转达于他们,让他们今后不可再胡言妄语。”郑重其事说完,家康又道了声辛苦。最后遭此重重一击,二人已完全没有了回答的勇气。

    二人被井伊直政送走之后,家康沉下脸道:“把门窗都关上。”又命令鸟居新太郎“咱们到有马法印府上去,差点把法印请我观猿乐的事忘了。”

    新太郎不禁笑了,又一本正经应了一声“是”

    家康假装糊涂“新太郎,你笑什么?”

    “不敢。”

    “今日有马法印家聚集了许多武将,这事你可知?”

    “是。”

    “就照你的想法,到那里边看猿乐边体察人心。你要好生记着,这样才不会生起摩擦。”

    “是。”说话间,新太郎把拉窗都关上了“神原大人真的进发到近江了吗?”

    “哪有这么快?估计才到尾张一带。这是直政出的点子。”

    家康边说边拍手唤来侍女“准备更衣。”

    正在这时,井伊直政回来了“加藤主计头前来求见大人。”

    “清正?”

    “是。说有机密大事要和大人面谈。”井伊直政有些纳闷。

    听到此话,家康目光忽地锐利起来,又转瞬即逝。“晤。果然出事了。先不必忙更衣直政,你把小牧之战时装盔甲的箱子给我找来。”不知家康在想什么,他又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把那副甲胄给我拿来,再把清正领进来。”

    井伊直政依言,让杂役把箱子搬了来。

    “把里面的甲胄取出。”家康让新太郎把甲胄取出来,用怀纸轻轻擦拭。没人知家康为何要把这东西拿出来。这副用黑丝连缀起来的白革甲胄,已经变成灰色,甚是黯淡。

    这时,加藤清正在井伊直政引领下到来。一看到甲胄,他不禁一怔,以为家康正在为出征而查点武备。

    “主计头,你不是在大坂吗,何时到伏见来了?”

    “顺路来向内府请安,立刻就走。”家康似听非听,一心侍弄那身心爱的甲胄“主计头,这身甲胄你不觉着眼熟吗?”

    “这恕我眼拙。”

    “这就是当年小牧之战时我穿的甲胄啊。”家康若无其事道,一旁的新太郎和直政一愣。二人十分清楚家康绝不再战的心志,但并未明白,此时侍弄甲胄也是家康的计谋。

    “这种危险之物,大人怎么拿出来了?”清正轻笑道。

    “甲胄危险?”

    “哈哈,难道当今天下还有人要让内府再次穿上此物,让天下血流成河吗?请大人还是赶紧收起来吧。”清正语气坚定,向家康靠了靠“在下虽也认为不会有骚动,可还是想从今夜起,在内府官邸守护。”

    “你想保护我?”

    “只有在下一人,恐会引起奉行们反感。为防万一,我想先让福岛左卫门大夫、黑田父子、藤堂和泉守、森右近大夫等人在此守卫。”

    家康吃了一惊。其实藤堂高虎和森忠政早已暗中把此事告诉了他,没想到清正居然主动来提,他十分意外。大概清正此举也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可是因此就把黑田父子甚至福岛正则都拉拢过来,主动支持家康,这实在不大可能。“主计头,你在大坂见到北政所夫人了吗?”

    “见到了。昨日才去请安。”

    “守护于家康左右,是不是北政所的密令?”

    清正表情有些僵硬,低声道“大人若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

    从清正沉重的面孔上,家康看到了他深深的忧虑,不免心头一热:一边是看不清现实、仅凭好恶一意孤行的三成一派,另一边是明辨是非、深明大义的清正和北政所诸人北政所对秀赖的爱护和丰臣氏前途的担心,绝不同于淀夫人。她和清正担心,若现在家康和受到奉行们撺掇的前田利家打了起来,处于旋涡中心的秀赖必将灰飞烟灭。家康曾经发下誓言,决不再和丰臣氏兵戎相见。清正乃是信任家康,才要来护住他。

    想及此,家康佩服地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把甲胄收起来。新太郎,把甲胄收起。”说着,他面带微笑,转向清正:“世道不宁啊,主计头。太阁尸骨未寒,纷争便起,让人心焦。”

    清正道:“不止在下刚才跟内府提及的人,听说大谷刑部少辅也说,若有人敢觊觎内府府邸,他随时都会前来护卫,他的家臣们都已厉兵秣马,随时待命。”

    “大谷吉继?”

    “是。他可不像治部那等小人。哪些是真为幼主着想,哪些是图谋不轨,他心中明白得很。”

    “为了幼主?”

    “是,为了幼主。让内府和大纳言打起来,哪还有什么好事?大概”清正端正了一下坐姿“北政所恐也暗中给大纳言捎去了口信。我们会齐心协力守在内府身边,竭力不让他们闹事。”

    “我明白,主计头。你和北政所的心意,家康心领了。家康也早就看出,申斥一事绝非出自加贺大纳言本心。”

    “大人已看透了?”

    “闹起来有何好处?因此,今日我才没故意刁难使者。我没有发动战争的意思,即使家臣有所举动,也是为防万一。”

    “既然内府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那么,从今夜起,福岛、黑田、藤堂、森、有马、织田有乐斋、新庄骏河守等人,就要来守卫贵府了。听说内府大人要外出,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家康使劲点点头,起身把清正送到廊下。

    清正去后,家康立刻准备出行。今日被邀请到有马法印府里欣赏猿乐的人有伊达政宗、最上义光、京极高次高知兄弟,以及富田信高、堀秀政、蒲生秀行、田中吉政等人。家康已跟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合计好,与诸人边观猿乐边交谈,以此摸清众人底细。可从方才清正的一番话看,多半人的向背已然十分清楚。看来,这世上还是明理之人多啊!

    家康心里敞亮了许多,可一想起清正和北政所的心事,就觉十分憋闷。没有谱代家臣,本来就是丰臣氏的悲哀,并且,到了晚年,秀吉又让不少从前的战友吃够了苦头死去。他就像把驯养猛兽的牢笼门打破之后,才故去。那些自幼追随他的人,如今分裂成两派,争夺本来就少的饵食。而这样一来,伊达、上杉、毛利、岛津等猛兽自会再次作乱,觊觎天下。只是目前他们尚有几分疲惫,未缓过劲来,若不能及时果断行动,尽快修好笼门,信长公、太阁及家康苦苦追求的天下一统的梦想,就要化为泡影。

    家康只带了几个随从,便直奔有马法印在京桥目的府邸。一路上,他都在想北政所和清正,暗自佩服他们有远见卓识,同时也感刭极为悲哀:北政所和清正等人的行为,在三成眼里,定是背叛。

    北政所亲身经历了乱世的战火。当年信长公被光秀所逼,最终投火本能寺时,秀吉以“为主公报仇”为名,把猛兽们集于自己麾下,凭借实力把信长公诸子排挤到权力舞台之外。当然,秀吉绝非大恶之人,因当时信长公后人还不具备驯服乱世猛兽的能力。初步平定天下的秀吉,还没等朝鲜战事结束,便含恨逝去,和信长公暴卒时一样的危机再次降临。而且,秀吉遗孤远比信长公之后幼稚。既然如此,日本只能寄希望于第二个秀吉来收拾残局。这第二个人究竟是谁?只能是家康!思来想去,北政所才令清正等人守护在家康身边,此令背后隐藏着她悲壮的决心和苍凉的无奈。当然,他们这么做,无非想与家康联手,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三成和清正,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佞?

    家康等人抵达有马法印府邸门前,微风挟着阵阵小鼓声从府里传了出来。表面上这是一场平常的猿乐戏,但气氛十分异常。大门前,诸大名的随从个个全副武装,神情紧张,严阵以待,还有些跑腿的人慌慌张张、进进出出。他们一定都在担心主人安危,不断从大坂带来消息,又立刻接受命令返回。这些人看到家康,都静了下来,恭敬施礼。

    主人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一同迎了出来。家康向他们轻轻点点头,走了进去,一边道:“已经开始了吧?”

    “是。今日大人来得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家甚是担心。”藤堂高虎悄悄问。

    家康面无表情,冷冷答道:“不可能有事。而且,我也绝不允许发生任何事!”有马法印十分吃惊。家康又道:“先进去吧。”

    “大人赏光,在下深感荣幸。那就小憩之后,再请大人欣赏猿乐。”

    “有劳藤堂大人上茶。”法印仍然接待客人,藤堂高虎则另室与家康密谈。

    家康耳内听着小鼓和笛子声,还有茶釜中茶水沸腾之声。

    “听说使者已经回去了。”高虎边弯腰去看茶釜,边若无其事道“不过事情远未结束啊。”

    家康不答,只是飞快地瞟了高虎一眼,坐下。

    “即使三成已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可这次,以主计头为首的武将们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似也意识到了骚乱的根源在于三成,决不会罢休。唉,三成的疑心忒重了。”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现在不允许发生骚乱。”家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葬礼尚未举行呢。”

    “大人明鉴。细川氏家老松井佐渡也不无担忧,他说,若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管,在三成的挑拨下,众人定会对前田不利。”

    “不错。”

    “细川越中守似已行动起来。个中定有隐居的细川藤孝在起作用。”说着,高虎把茶捧到家康面前“也不知前田大纳言会作何反应。他有时真顽固透顶。可即便大纳言稳如泰山,文臣武将仍然相互仇恨”

    也不知家康是否在听,他漫不经心端起茶碗,大声啜起茶水来。

    “倘若大纳言和内府能倾心相谈,问题便会迎刃而解松井等人也这么认为。”家康喝茶时,高虎继续道,他语气沉着平和“高虎初时也这么认为。若内府和前田大人能携手合作,就再也无人敢觊觎天下了。谁都会乖乖地把爪子藏起来,退避三舍。可世事却变幻莫测,令人难以如愿啊。”说罢,他拿起家康放下的碗,问道:“再来一碗如何?”

    “不用了。”

    “如今,那些人野心勃勃,企图篡夺天下”高虎静静擦拭着茶碗,微笑道“原本前田大人就不喜三成,因此,只要去游说,就可争取过他来。这样一来,大纳言和内府就把三成赶进了死胡同。他若是知难而退,倒无妨;一旦他困兽犹斗在下甚是担心啊。”

    “说的是。”

    “此外,除了大纳言和内府,还有另外三位大老。这容易让人产生三成等人占尽优势的错觉。”

    家康露出一丝苦笑“藤堂,你不必担心。”

    “在下并非担心,只是”

    “我胜券在握。”

    “此话怎讲?”

    “三成诸人岂是我的对手?我面临的,是如何继承信长公和太阁的遗志,如何努力创建一个太平盛世?此方为至关重要之事。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竭力防止大乱发生,仔细弥补缺憾,让那些不明事理之人解得我的苦衷。”

    “大人明鉴。”

    “但此事却急不得,急则乱。因此,我想托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诸将,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你记住,绝非几个野心勃勃的盗贼就能搅得天下大乱。我们应像神佛一样有宽恕之心,用一片赤诚去打动他们我想让三成明白我的心意。”家康拍胸笑道“万一发生变故,我亦不惧。小牧之战,太阁亦未占上风。但一味争斗,却不能开创太平,要使人尽所长。我对此早已成竹在胸,否则何以治天下?何以奢谈太平盛世?是信长公和太阁让我明白了这些道理。”

    一直侧耳倾听的高虎抬起眼,不无揶揄道:“这么说,内府也欲让三成尽显所长?”

    “正是。”家康使劲点头“人不能白活一世。我的志向,决不会因为对手而改变。”

    “不能白活一世”高虎念叨了一遍,又笑问道“确实如此,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三成不白活。”

    家康不答,从高虎的笑容里,便知他对自己的话理解得太肤浅。高虎定是以为,家康继续让三成蹦跶,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论如何说教,短时内也无法缩短想法上的差距,说服对方的机缘远未成熟啊——想到这里,家康不再言语。

    高虎轻轻向前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大人明鉴。看来在下浅薄愚钝得很。眼下,纵容三成或许乃明智之举。”

    家康一愣。

    “大人您想,此人愈是恣意妄为,诸大名就愈会疏远于他。妙啊,还是留着他更有用。”

    家康苦笑着摆了摆手“罢了,不谈这些。我们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变,当然,持身自重也甚重要,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只要心正,便不会鲁莽,亦不会后悔。忍耐便是由此而生,不久便会利于其身。”

    正在此时,主人有马法印走了进来。“客人们似等不及了。”法印满脸堆笑“内府,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寒舍到贵府途中,有森右近大夫守卫。傍晚之前,加藤主计头等人也会一起去往贵府。”

    家康轻轻闭上眼,觉得又好笑,又可悲。看来,法印也把那些人的行为看成慑于家康威势,唯家康马首是瞻了。依靠这样的人,何能成就大业?要想不辜负神佛恩宠,完成统一大业,须有一颗赤诚之心,时时充满自信。家康心里的对手,便是由天意操纵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