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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夏志远在反贪局、在郑家都没能见到郑彦章,连着找了几个地方又没能找到苏群,又不想再去市府大楼,就掉转车头向市邮电大楼驰去,想在那儿找个地方,给葛会元打个电话,向他核实一下那本花名册上的情况。这会儿,他就是回市府大楼,也没他打电话的地儿。行政处的同志曾告诉他,最快也得明后天才能腾出一间办公室专给他使用。他倒是跟那位行政处长客气了一句,说专用不专用无所谓,有个地方搁张办公桌就行。那处长拍拍他的肩膀头笑道,老哥,市长助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对待您的态度,就是对待黄市长的态度,谁敢怠慢?以后,您哪,多多包涵就是了!
邮电大楼底层的大厅里,入夜了还来打电报挂长途的,真不少。
夏志远填完了长途电话挂号单,也交了预付金,正等得无聊,四下里张望,一回头却看见黄小冰抱着书包、棉大衣在一个角落里局蹐地坐着。小丫头整个一副整装待发的“非洲小难民”的模样,干啥呢?他叫了一声。小冰忙惊起,一看是夏叔叔,立马蹿出门去。等夏志远追出,早不见了人影。夏志远正要去找,大厅的喇叭里叫开了:“谁要万方公司。三号。万方公司。三号。”
他要的电话挂通了。夏志远只得回到大厅里,向贴有三号标记的玻璃电话亭走去。
小冰跑进附近的小胡同里后,三转几转,把自己也转迷糊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要离开家,究竟去哪儿?不知道。甚至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也说不清。妈妈最近经常和那个叫满风的男人来往,他是市科技出版社的一个编辑。妈妈好像是要出一本什么书,总是借口“谈稿子”去找那个姓满的。他俩还经常在出版社近边的一家小馆子里吃饭。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别说跟一个年龄跟自己相仿的男人下馆子,单位里集体组织文体活动,妈妈都不肯在剧场里和男同事单独坐一起,现在居然单独跟一个男人去下馆子,居然经常在下班后上那男人家去“谈稿子”还有几次,小冰甚至看到,妈妈还给那个姓满的家带蔬菜去,里脊肉,猪肝,红皮虾,活蹦乱跳的鲤鱼,昂贵的荷兰豆和小蛇似的鳝鱼。有许多菜,妈妈根本不舍得买给她吃,却舍得一兜一兜地买了往那姓满的家里带。小冰简直不敢想象妈妈在另一个人家里说着笑着,洗菜,切菜,炒菜伺候另一个男人的那种样子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怎么对爸爸说?假如妈妈从来就是个只顾自己的“荒唐女人”心里从来也没有过这个家,没有过爸爸和她,那倒也好办了。那就摊牌!那就当场对证!那就大闹一场大哭一场,哪怕大打出手但是这个妈妈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能有过的最好的一个妈妈!十五六年来,没有这个妈妈,可以说就不会有爸爸这么发达的事业,更不会有小冰的今天。妈妈和爸爸一样都是清华的毕业生,但是为了这个颠沛的家,为了这个家里其他两个人,她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失去这样一个妈妈,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怎么去对爸爸描述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又怎么忍心看到爸爸的绝望震惊悲怆还有那种不可收拾的剧怒是的,轻易不发怒的爸爸,一旦发起怒来,简直会跟五十层大楼骤然间倒塌一样,那轰然的震动和满天升腾的尘土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得住的。他也许会把妈妈撕烂的,再把他自己也撕烂了她不能看着这样的悲剧发生,但也无法忍受妈妈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月亮,你带我走吧。
五十
六点二十六分二十七分二十八分六点三十分整。卢华、小妹,还有葛会元,都停住了呼吸,把目光盯在了电话机上三十一分三十二分电话铃没响。他们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和忧虑,深深地揪住了。她没打电话,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让什么团伙劫了?让什么车撞了?卢华坐不住了。这两天,每到晚上六点三十分,准有个神秘的电话打来,没有说话声,只有唏嘘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呜咽声。全家人都认定是平平。家里六点半开晚饭,是多少年来由葛会元定下的习惯,铁定了的。只有这个家的人才知道,六点半,不出天大的事,家里所有的人都会在门厅的小饭桌旁聚齐。那是全家最高兴的时刻。在继后到来的半小时四十分钟里,爸爸可以不像爸爸,妈妈可以不像妈妈,女儿可以不像女儿。你可以讲述一切,批评一切,传达一切,议论一切,可以提任何建议“一不留神”甚至能从爸爸嘴里掏听到他老人家“私房钱”的数额。两个娇女儿,一对慈蔼的老人,你能想象这个晚饭“六点半”时全家的亲和劲儿吗?肯定是平平,只有她才会连续地在这个时间里用无声的电话来表达自己无奈的问候。她不敢出声,她觉得只要自己一出声,肯定经不住爸爸妈妈的迫问,她肯定会说出自己的下落,交代出走的原因但她现在不能说。她不愿爸爸妈妈在已受到的惊吓之外经受更多的惊吓。她担心有人会窃听她们家的电话。她不能让那些人听了去,从而预先知道她现在要做的事。一丝一毫的迹象都不能显露。她必须这样做,必须她只能用这样打电话的方法,暗示给家里的人,让家里的人知道,她在外头活得好好的。她在严格地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虽然外头的夜晚更冷,外头的雨更猛,外头的咸菜总有一股霉味,外头的人总爱用眼角瞟你但她必须坚持做到底必须
但今天为什么不来电话了呢?面条凉了,卢华还在长吁短叹着。
“没事的她在外边,做事总不能像在家里那么准时”葛会元劝道。
“你什么都没事。林中县的领导为黄江北接风,黄江北把谁请去做万方公司的代表了?他把那个田曼芳叫去了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他想说明什么?难道上头已经免了你总经理的职了?”
“免什么职?免谁的职?”一听这嘈杂的吵闹声,葛会元心里就按捺不住地烦躁起来,不想再和卢华说下去,起身向里屋走去。
“没免你的职,田家的那个小保姆凭什么作为公司的代表出席那边的宴会?总经理还没死哪。她一个副总经理算个什么?”卢华觉得这件事太重要了,得把它搞搞清楚才行。
“哎呀,一顿饭的事。有什么大不了?”
“你别什么都不在乎。这一段,是人都在说万方。好像章台市出问题,全赖万方。万方没搞好,又全赖你葛会元”
“是我没把公司搞好,这责任的确在我我是公司中方最高领导。”
“傻!这些年,这么多人插手万方,都想做你这个总经理的主。这种情况不改变,就是派个政治局委员来当这个总经理,万方也好不起来!你想想,你这个总经理处理一个小小的田恩富都要有那么多顾虑,还能干个啥嘛!”
葛会元浑身战栗起来,脸色也变得青白:“你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少少说两句行行行不行”
五十一
县委招待所小餐厅里的那顿晚餐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黄江北肯定回不了市里去了。县里的领导想把黄江北请到县招待所去住,田曼芳当然想把这位年轻的新市长请到万方公司专为接待外国专家盖的贵宾楼去住,双方各有各的打算。林中县的方书记觉得曲县长刚才在梨树沟问题上硬顶了黄江北,伤了这位新市长,怕给以后本县的工作埋下隐患,想把黄请到县招待所,细细地解释,做些弥补工作。田曼芳也想利用今天晚上难得的机会,再跟黄江北接触一次。试探?还是“考察”?怎么说都行。一个直觉在告诉她,黄江北正是她等待了多时所盼着的那样一个人。今天晚间黄江北在林中县小餐厅里的一番作为(她过去习惯把类似的行为称做“表演”但她不想这么说黄江北),已验证了自己过去对黄江北的许多直觉和预感,是准确的,或是比较准确的。但仅仅凭这一些还不够,还得有一两次单独的接触,细谈,长谈,或深谈。如果“考察”下来,黄江北真的如她期望的那样,这就好了,下一步所有的事情就都好办了。上帝啊,那就让我们都来为章台和万方所有的老百姓祝福吧。但她和那位方书记都没料想到,黄江北对双方都婉拒了,态度还很坚决。“对不起,今晚说好要跟几个老同学小聚,就不麻烦各位了。”
“我开车送您。”田曼芳还是不想放过今天晚上的这个机会,变了一个“招数”没想那个讨厌的曲县长在一边尽起哄:“好好好,女士亲自开车送,好,非常好。”说得黄江北不敢应承。田曼芳只得又说道:“县太爷,您等着,一会儿,我也过来送您。别看万方公司眼下特困难,这点汽油钱,还掏得起。”曲县长笑道:“别别别我这一脸老丝瓜瓤的,送着也没多大意思,还是送黄市长还是送黄市长”黄江北赶紧笑道:“不用送,几步路,溜达着就到了。各位,明天一大早我就直接回市里去了,不再去各位府上告别。今天餐桌上所议定的事情,有劳各位父母官多多操心。曲县长,梨树沟小学,我就特别地全权拜托你了。”说完,他一个人真就那么溜达着,向邵达人家走去。
车启动后,方书记问曲县长:“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如何?”
曲县长有点犯困,一时没听明白,打了一个格愣,反问:“哪个年轻人?”
方书记笑道:“黄代市长啊。你看他最后又特别地拜托你一下,看这样子,梨树沟这档子事,咱们还真得抓紧给办。人家还真不依不饶哩!”
曲县长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嗨,少年得志,新官上任,烧包。过俩月,泥里水里滚几下,就知道基层是咋回子事了,就再不这么烧包了。”
“我看这位江北同志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看他万方方面只请了田曼芳,没请葛会元;学校方面的事,他也是只说给梨树沟的孩子找几间房,而绝口不提现在到处在传说的那笔教育基金款的事。他下车伊始这头一把火,就烧得很有分寸和步骤。”
“什么分寸、步骤,一点小聪明,一点小机灵”
过了一会儿,方书记微微一笑道:“那位田女士,今天的表演也很出色。”
曲县长哼了一声,把脸一沉,身子往后一靠,没再搭话。
五十二
黄江北没有直接往达人家走去。难得在林中县县城深夜独步街头,今晚一杯水酒居然办成了两件不大也不能算小的事,虽然在餐桌上稍稍多喝了一两杯,头稍稍有点晕,脚下也稍稍有点飘,但他还是很高兴。这县城只有鼓楼对面的县百货公司算是一幢新建筑,此刻只有一些小吃店还独挑着晃眼的白炽灯,在张罗着并不热闹的夜市生意。看着那些在黑夜中挨挨挤挤摩肩接踵高矮不齐甚至相当一部分都有些歪歪斜斜的老式居民房,黄江北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激浪,热热地燃遍周身。现在只要需要、只要他愿意,一个电话,一声招呼,他就可以发动起这儿所有的派出所居委会联防队敲开所有的门,点亮所有窗户里的灯,号召起所有的人拥向某条大堤或某个火场,或在中心大街上集合待命,让万人空巷,万巷空人,黑夜不黑。而几天前,他对于这个城市这个县来说,还只不过是个滞留在外地工作的普通居民而已。前些日子回来探亲,拿着菜篮,和尚冰一起上菜市场买菜,在人群中挤轧,有谁会想到几天后他就会成为他们的市长呢?我有权让他们动起来,我能让这一市四县背后的那几座大山晃上一晃。我面对着他们,真要负起什么样的责任?我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我指挥五十万人能做些什么?哦,这美妙的夜晚,这到处在向他显示机会和充满各种可能的夜晚
忽然间,他看到了田曼芳。这时他走到一个大型菜市场后头,这里离邵达人家已经不算很远了,突然看到,田曼芳在一个小巷子口站着。身后不远处,停着她那辆蓝色的马自达。
黄江北虽然感到意外,但是第一个直觉告诉他,这个闻名遐迩、众说纷纭的女人是特地绕道在这儿来等着他的。虽然他觉得她这种“百折不挠”的做法未免过分,但说一句实话,他还是很高兴再次看到这位体态丰盈,精力充沛,而衣着又尤其得体的女子。因为这并无别的妨碍。
是的,头还稍稍有点晕。
“我正巧也从这儿路过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您。”田曼芳迎了过来。
黄江北笑笑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巧了。”他没揭穿她在说谎。无关紧要嘛。“是你自己的车?很漂亮啊。”
“二手货,挺便宜的。自己有一辆,方便一些。”
“现代派的口气。”
“现什么代啊。黄市长,今天真是要谢谢您了。”
“谢什么谢。让万方早日投产,是章台每个干部的责任嘛。”
“有句话不知道我该说不该说”
“只要别让我再替你们借钱,别的话,你随便说!”
田曼芳犹豫了一下:“上我的车,我送你一段,在车里说,行吗?”
“你还真有什么长篇大论?要那样,咱们改天再聊。行吗?”黄江北不想进她的车。刚才在方、曲二位面前他已经表示过不要她开车送。虽然这只是小事一桩,但他觉得还是谨慎些为好。无聊的人传起无聊的话,有时能惹一大堆无聊的麻烦。
“不不,我只有一句话。”
“请说。”
“那就恕我直言。我觉得,您今天应该让我们的葛总来参加今晚的酒会您让我参加”
“这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您最好还是跟葛总解释一下”
“谢谢你的提醒。”
“我是不是太狂妄了,居然教训起市长来了。”
“市长也是可以教训的嘛。欢迎今后多多指教。”
“真的?”
“真的。”
“我觉得您今天让我参加这酒会,好像不是出于疏忽,而是某种需要”.
“别把问题复杂化。葛总是我的老师,他身体不好,我只是想减少他一点应酬活动而已”
“那我就多心了。不过最好您还是抽个时间跟葛总打个招呼。这种事,有人不计较,有人还是挺计较的”
“谢谢。”
田曼芳看看手表:“哎哟,太晚了。能再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黄江北慢慢地摇了摇头,没再答应她的要求。
但第二天一大早,当黄江北回到市里,市府大楼门前寂静得只有雾气从树梢轻轻擦过的细微声时,他看见田曼芳已经在市府大院的黑铁门旁等着他了。
田曼芳昨晚一夜没睡。她要求自己平静下来,但偏偏又平静不了。
不,你得镇静,镇静,镇静。但她还是激动。光着脚,在地毯上来回地走着。她告诫自己,得放慢接触的频率,不能操之过急,不要干扰他正常的工作。他初来乍到,一定很忙,别搅得人家讨厌自己,欲速而不达。更不能盲目挥鞭,导致南辕北辙。现在这个头开得相当好,不是一般的好。现在可以认定,他是一个正直的人。这一点太重要了。但仅仅了解到这一点还不够他还应该算是有魄力的。了解到这一点还不够他很想在章台做成几件事,不只是来“保身价、等升官”的。这也非常重要。但还不够所有这一切加在一块儿,对于她所想要求于他的,仍可以说是很不够很不够还有许多的空白。比如关于他的政治背景(从某个方面讲,这一点比别的情况都更重要);比如关于他的谋略水平,行政手段,知识结构等等等等。能把宝押在他身上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非一日之寒啊!她反复告诫自己,沉着一点。但她还是赶来了,赶在一个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和她的清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