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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说出个头尾来,一路上,我俩故意放慢了步子,还专拣背静处走。
马桂花家安在干沟边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干沟底下那一大片“黑户区”她家离场部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很近。走这一路,她果然跟我说了一路。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说出个头尾来,我俩故意放慢了步子,还专拣背静处走,比如,走雪深风大的林带,或居民点柴禾堆麦草垛的背后。但凡说到重要处,马桂花还会特地站下,以便让自己能说得更从容一些。
她告诉我,实际上,一直到昨天晚上以前,冈古拉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情。她说她“说的这些绝对是实话”一直到昨天晚上之前“你们都上当了,都上了高场长的当。关于拘押退伍军人的谣言,是他自己散布出去的。”
“啥?冈古拉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情?你吱麻鬼叫个啥底呢?”我一下愣愣地站那儿了。当时正走到场部养鸡场背后的那个小高包上。那里有两三户人家住在半地窝子里,房顶上堆满了玉米秸。那昏黄的油灯光从被玉米秸压得扁扁的窗户子里挤出,像两头躺在地上的老狼,没精打采地眨着疲惫的眼睛。“他干吗要造自己的谣,干吗要在各级领导跟前糟蹋自己?他神经上有病呢?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只是想吓唬一下省里的那些头头吧”
“吓唬一下省里的那些头头?他是三岁娃娃?!他知道自己这么干的后果吗?啊?这事儿不仅惊动了省内各级组织,而且惊动了北京高层!他准备咋个收场呢?啊?!”我压低了声音,从咬紧了的牙缝里恶恶儿地挤出这句话。我实在太气愤了。闹半天,我们从上到下这一大帮人居然全被这老家伙当傻瓜耍了一把。操,这算怎么回子事嘛!
“那昨天晚上呢?又是怎么一回子事?”我控制住满腔的怒火,继续问。
“咱们还是一边走,一边说吧。我那表舅肯定等得挺着急的了。”她请求道。我们又重新慢慢走了起来。这时走到了果园队的葡萄园边上。入冬前,所有的葡萄藤和果树都用麦草苇子和土埋住。这时看起来,就跟一个个坟包似的,绵延在略有些起伏的雪原上。
“其实要是没发生昨天晚上的事,这事大概也就过去了。高场长让我们把您送到丫儿塔丫儿塔就是我们昨晚待着的那地方就是要让您亲眼看一下,冈古拉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件。这些退伍军人过得挺好,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对对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齐齐的。赶开春,就准备让他们在丫儿塔犁地种小麦。这一点,一会儿,我那表舅也能给您作证。高场长就是想通过您的嘴,跟上头去说一声,冈古拉没事了,把这档子事画一个句号,万事就算了结”
“他想得倒简单!”
“这事在他看来,本来就不复杂嘛。他就是想出口气”
“出口气?出啥气呢?”
“这是我猜想的。高场长他心里是不是真这么打算的,我不太清楚。但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他心里一直不痛快,对上头一些领导老鼻子意见哩。”
“那也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唉,那倒也是”
“你说‘这些退伍军人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对对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齐齐的’,那昨天晚上又是怎么回子事?真安置得那么好,他们深更半夜的,闹腾个啥呀?你那位年轻的表舅又干吗要跑出来找人呢?”经我这么一问,马桂花脸微微红起,吱唔着不作声了。
“还是发生了一些事的,对不?”我追问。
“也也也没啥大事”她偷偷地瞟我一眼,不好意思地搪塞。
“没啥大事,总还是出了点事。对不?”我再问。
“他们他们”她犹犹豫豫地,一副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没得到高福海和韩起科的同意,不敢跟我透露实情。逼也没用。还是别把她逼得太狠了,把她吓住了,不敢再接近我了,以后一点情况都捞不着,就更不好办了。于是我马上转换了个话题,以调节一下气氛。这时,离她家已经不远了。
“你刚才跟我说,冈古拉要完蛋了,那是什么意思?”我稍稍停顿了一下,问。
“”她看看我,一时没说话,看样子,这个问题同样让她为难。
“你的意思是,那些退伍军人会闹出大事来?”
“也有这方面的担心。但是”
“但是个啥?”
“我们内部有人在捣乱,在跟高场长过不去。”犹豫之后,她突然激动起来,满脸胀得通红,眼眶里一下涌出泪花,并再次说了那句曾让我惊诧不已的话:“冈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
“内部有谁跟高场长过不去?”
“这会儿跟您说不清楚”她说着低垂下头,双手紧抓住自己圆实的腿面,而整个身子却微微地颤栗起来。
“问题真有那么严重?”
“您不知道您真的不知道冈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她的身子又一次微微颤栗起来。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离她家只有一二十米的地方了,她突然站住了,一把拉起我,往一个柴禾堆后头躲去。我刚想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忙惊恐地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小心翼翼地从柴禾堆后慢慢探出头去窥视。这时,我看到,从她家里悄悄走出几个人。后来她告诉我,其中有朱副场长,有赵光的父亲赵大疤,还有两位“告诉您,您也知不道的”人,当然还有马桂花她父亲。还有一位,便是她的“表舅”那个从“扣押地”逃出来的老兵娃子。这一群汉子出了她家门以后,便佝偻起腰,快步隐入林中暗处。
“咋的了?”我小声问。我不明白,深夜里走出这几个人,为什么会引起她如此大的惊慌。
“”她赶紧冲我摇摇头,并惊恐地睁大眼睛,把颤栗的身子紧贴住柴禾堆,再用哀怜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祈求我千万别再作声。只等那几位闪进屋后深重的阴影里去以后,便拉着我,一溜小跑,蹿进她的家门。
屋里只有她妈在。一个比我妈年轻许多的中年妇女,也显得更有文化素养。
“爸把表舅带哪去了?”她急喘着问她妈“表舅是来找我的。他干吗要带走他?”
“这位是”她妈端详着我,自问自答道“是顾校长吧?”
“是”我忙微笑起,向她礼貌地点了点头。真的见到她的家人,我又多少有些尴尬。你想啊,深更半夜,跟着人家的闺女从这儿蹿到那儿的,会让人家家长咋猜度呢?
“你爸带你表舅,去场部招待所了”
“去招待所干啥?”
“别问我。”
“妈。”
“”她妈稍稍犹豫了一下,又打量了我一眼,这才答道“大概也是去找顾校长的吧。”
“他带着表舅去找顾校长?干啥?”
“不知道。”
“他又把赵大疤、朱副场长都叫到咱家来,干啥么?他到底想干啥么?”
“我跟你说了,别问我。我啥也不知道。”
“您得帮着我劝劝我爸。他干吗非得跟那几位搅和在一块儿?!”
“我怎么劝?啊?怎么劝?你们俩有谁会认认真真地听我来说一句?啊?”她妈心里似乎也存着天大的委屈。
“高场长到底怎么了,爸为啥一定要跟那几位搅和在一块儿来反对他?”
“你别这么说你爸。你爸没反对高场长”
“您跟爸说了,我去找顾校长了吗?”
“我多那嘴干吗?你们父女俩的事,谁的我都不管”
“我爸上招待所找不见您,他一定会想到,我把您带到这儿来见我表舅了”她慌慌地转过身,焦急地跟我分析道。“快走。不能让他瞧见您在这儿”说完,她又去求她的妈:“妈,一会儿,爸回来了,您别跟他说,我带顾校长来过这儿了。行吗?”
“我不管。”
“妈,求您了。”
“我说了我不管。”
“妈,我得罪过您老人家,也得罪过我爸他老人家。可顾校长初来乍到,他没得罪您二位老人家啊。您为什么一定要让爸去记恨他呢?”
“我让谁去记恨谁了?我为什么要让谁去记恨谁?”她妈一下瞪大了眼睛,反问。“我真不明白呢,一个好好的家,一个好好的农场怎么就会搞成这样啊?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们到底想干啥呢啊?”她妈哀切地摇着头,悲叹着。
“妈,求您了!”马桂花抱住她妈的双手,用力地摇晃着,恳求着。
她妈用力挣出自己的手,向里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咕道:“你们父女俩谁也别来跟我说好话。我谁也不帮。我还是那句老话,总有一天,你们俩把我闹腾死了,这个家就太平了,你们俩也就太平了”
望着她妈的背影,马桂花无奈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赶紧拉着我,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