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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索伯县县城开出的长途班车,到达木西沟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钟。长途汽车
站大门口的彩牌楼上还钉着去年或前年用木板制作的“庆祝国庆”四个大字。独立
团团部在沟西北角十三槽子岗后边的一块高地上。远看像个倾斜的炮台,由北向南,
向着管理处处部的方向倾斜。
苏丛到独立团团部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来,都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好
像自己昨天才离开这儿。一切总是那样的熟悉、亲近,而且奇怪的是,每一回走近
独立团团部时,所看到的景象,总是上一回来的时候曾看到过的。她惊异,但又暗
自祈愿它别作改变。保持这种熟识和亲近。她需要这种熟识和亲近。有时她真想就
坐在那些老兵中间,再也不离开他们。
七七四十九级台阶。举手方能触摸到那一块块粗糙咯手的麻条石围墙基座。团
部外面草很深。停放着二九一十八门三七战防炮。炮口的朝向高度完全一致。都没
卸炮衣。驭手们又在那儿刷洗拉炮和驮弹药的马和大叫骡。早就该换成机动的了。
但迺发五为了节约开支,一直让独立团维持着现状。驭手们依然是那个模样,上身
单穿一件破旧的灰军褂子,下身却穿着条臃肿的棉裤。他们把褂子的下摆全塞到裤
腰里。褂子里并没有衬衣或汗衫。他们全打着光脚,全挽起裤腿。棉裤里的衬布全
发了黑。他们抓住细钢丝刷,蘸好凉水,哗哗地从马的脊背上刷出一股股黄黑的泡
沫,叫那些音生们喜欢得直打哆嗦,不住地倒动前腿。老兵们大都认识苏丛。喜欢
苏丛。都跟她打招呼,但绝不像对待其他女人那样随便。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
他们总有点自卑,有点羞怯。不仅仅因为她是他们团长的小姨子。今天,照样有两
个泡病号的老兵,裹着肮脏的军皮大衣,躺在草地上,背靠住一个长条的翻扣着的
铁皮马食槽,嘴里嚼着他们自己去于沟里挖来的甘草根,慢慢啜着那黄黄的带着草
药味的甜汁儿。眼睛却盯住了苏丛流水似的腰和细巧的脚踝。耀眼的白袜子。他们
下意识地把长满黑胡茬的下巴缩进大衣领子里。把那样一个下巴暴露在这样一位女
士面前,显然是既不聪明,也不礼貌。他们懂。虽然是这样,下一回来,她能看到
的,依然会是这样的两个下巴。他们绝不会为了一个什么女人去专门修理下巴。她
温和地对他们笑笑。
苏丛是被大姐的一封急信催来的。探亲假到期而不走,这在大姐,多少年来还
是头一回。宋振和工作上的烦恼,自然是她迟迟走不开身的一个重要原因。宋振和
曾把全团连以上于部找来开会,对他们说:“不要为我的事这么闹。你们要考虑后
果。我去哪儿,干什么,还不都一样?我和你们都不可能在独立团待到七老八十的。
它虽然不是正规部队,说到底还是一支武装。还是有个始终保持年轻化的问题”朱
贵铃比你年轻?“一个连级军官站起来反问。大伙一阵哄笑。当然不是笑宋振和。
另一个连级军官又站起来说道:”您去哪儿都一样,可对我们来说,谁来当团长可
就太不一样了!“”说得好!“几个年轻一些的军官叫嚷。”团长,这件事,您就
甭过问了。回避开吧。清清闲闲歇一段。您放心,咱们不会闹到哪一步去的,都是
多年的老兵。上有老、下有小的,总还是会瞧着自己脚尖迈步的。这么些年,咱们
这一拨子应该说是人群中最听话的了。从来不说个不。对啥都不说个不。只有这一
回,咱们和和气气跟人家说个不字,请他们也能和和气气回个话,我想也不为过吧?
咱们到底要在木西沟待一辈子的。咱们该想想,怎么活才更值得,更自在。要是连
这一点权利都不给,我真不知道,在木西沟,咱们还能有点啥。“说话的是一个三
十三四岁的陌生军官。宋振和很奇怪。连以上干部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个陌生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他一直担心,老兵们这次行动,背后有人操纵。他怕老兵
被人利用。纠缠上这种人,后果真的就难以设想了。”张满全。三营八连代理排长。
“那个叫张满全的大个儿,立正答道。宋振和想起来了,最近是有这么个人,由三
营营长、团军务股股长、机炮连司务长和武器库主任这几个人保荐,调入独立团来
当代理排长。是他们的老战友。听说是个经历非常坎坷的人。宋振和做出一种漫不
经心的样子,迅即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脸面上还不乏诚挚和善意。但宋振和还是厉
声问道:”谁让你来参加连以上干部会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三营营长、军务
股长和那位武器库主任忙一起往起站,想解释。张满全却用眼色制止了他们,恭敬
地对宋振和说道:”我只是想来见见您。没人让我来参加会。我到咱们团的时间不
长,但我跟全团官兵一样,敬重您,团长。“尔后,认真敬了个礼,用极正规的动
作,向后转,出门去了。
当然,苏可延期返回五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苏丛目前的家庭关系。
她放心不下这个已离过一次婚的小妹。
苏可虽然一年才来探一回亲,独立团还是给了老宋一套固定的住房。宋振和不
愿住办公室。他希望有自己的一个小院。一明两暗,坐北向南或坐西向东的三间小
屋。他希望把院墙砌得整整齐齐,刷得白白净净。他希望有一条雨天不沾鞋底、晴
天不起浮士的甬道。紧挨用道栽两行墨绿的葱兰。一到夏天,它会吐出羊脂玉一般
白而又朴实清香的小花。南道两厢,他希望各有一棵桃树。独立团不少老兵都劝他
们的这位团长,不要把桃树往自己院子里栽。邪。妖。艳。他笑:“妖?还妖得挺
艳?我正缺这两门咧!叫她们来!”于是大伙开心地大笑。桃树还是栽进了他那个
小院。每年春风几度,都给团长院里洒一地花瓣儿。大家知道,团长嘴里这么说,
实际上可老实,绝不跟女人胡来。他自己没孩子。他喜欢所有老兵家的孩子。不管
这些小屁漏子脏还是不脏。谁家有事来找他,他都管。他特别护着那些老兵的家属。
有理没理,他先熊当兵的一通:“人家跟你跑这么远的路,到这儿来落户,有啥事
不能让着点儿?”有他这么句话,哪个老兵老婆心里的气都能顺了。回家再去闹腾
吧。睡一宿,两口子又跟胶泥似的黏乎起来了。但他那小院里从来不招女人。即便
是在索伯县的那位小姨子苏丛,有时到独立团来看望他,只要她姐不在,他肯定让
她住团部招待所,决不留她单身在自己小院里过夜。他跟任何一个女人谈话时,总
保持两尺半距离,双手背在身后。他让你觉得他亲而不可近。真叫有些家属在背后
叹惜。老兵们不明白,他们的这位正值壮年的团长,一年里怎么能熬得过那十一个
月的寂寞。又为什么不把家属接到自己身边来。为什么要让这样的日子持续十多年。
他还能有几个十来年?!
通里间的门上,总是挂着大姐亲手绣的白竹布门帘。门帘上淡淡地缀着几校将
开未开的桃花。她虽然早已不像过去那样刻意追求一种“女先生”的风度,早已沉
下心来,逼自己去做一些女红,又过了这么些年,但要绣花,在她,仍还是件难事。
可她还是绣了。把它挂在这屋里,隔开里外间。她每年都按时来探望宋振和。平时,
得知他有个头痛脑热的,也会马上撇开手头所有的事,不远千里,赶到木西沟来伺
候他。她就是不回答任何人都会对她提出的这个问题:为什么不留下?她很文静又
落落大方地招待老宋的战友、部属。给他们带许多坝上五源的名特土产。用芝麻桂
花白糖红丝绿丝果脯杏仁姜末莲心糯米猪油了做出许多精致的小吃,或盛在青花小
瓷碗里,或用小白盘端上来,插上一根雪白的牙签。量不会多,但绝对看出女主人
的真心、细心、诚心。更叫人服气的是,不管来什么客人,她都一律相待。哪怕是
炊事班烧火的老洪。老洪他那在山沟沟里窝了一辈子的老爹,她都给做同样的小吃。
独立团的人特别看重他们这位团长夫人的这一点做派。这种气质。觉得她是给团长
添彩儿。真有独立团第一夫人的架势。连宋团长自己也承认,她这么做,实际上是
帮他做了很重要的团结工作。当然她决不参与公事。等老宋要和来客谈正事了,她
便收拾起碗盏,擦抹净桌子,给每位送上一小块净手的小白毛巾,再给每人跟前的
茶杯续满刚开的开水,进她里屋,悄没声地翻她的画报去了。到送客时,她必定会
准时走出那白竹布绣花门帘,和老宋一起走出房间,再一起走回房间。他总请她先
进门,随后再轻轻带上房门。她总是穿件月青白的大襟褂子,蓝布裤。剪着齐耳的
短发,多少还带着点书卷气。
这一夜,苏丛跟姐姐睡一个屋。一张床。
“你还准备要离几次婚!”大姐开门见山。
“你说啥呢?姐。你疯了!”苏丛猛地从床上坐起,涨了个大红脸。
“你才疯了!”大姐气冲冲背过身子,掉过脸去,拿一个套上了米黄色绸睡衣
的脊背,对住苏丛。
“我到底怎么了?我就是犯了死罪,你也得对我进行宣判,让我死个明白。你
催我来,就是让我受你闷气儿的?”自小被宠惯的苏丛说着,眼圈红了。
“你心里是不是又有人了?”大姐翻过身来问。
苏丛叫了起来:“你瞎说什么呀!”
苏可扔出六七封苏丛写给老宋的信。苏丛以为苏可误解了,忙红起脸笑道:
“哎呀,姐,你也把妹妹看得太坏了,我再不是个东西,还能欺负到你大姐头上?”
“别跟我瞎打岔!谁说你跟你姐夫好了?这些信上反复提到的那个男孩,到底
是怎么回事?你跟泅洋到底又怎么了?你到底还想要个什么样的丈夫!”大姐突然
变得十分不耐烦,青白起脸,做着激烈的手势,坐在床上,狠狠数落苏丛。
苏丛真呆住了。长这么大,还没见大姐对她这么生硬凶狠刻薄过。这些信,的
确反复提到了一个男孩:肖大来。她是想请姐夫帮个忙,为肖大来安排个工作。请
姐夫跟大来见个面,开导开导这个孩子。她怕他自暴自弃。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对他
做这么点事。她没法忘记这孩子一双多疑却又敏慧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流露出来
的,总是一个孤独的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种内心的强烈。她根本没往别处想。她怎么
可能往别处想。他还是个孩子。十六岁,十七岁,或者十八岁。她连他到底有多大
都没弄清楚,也没想要弄清楚过。
苏丛哭了。
她知道大姐一直在生着她的气。苏丛的第一个丈夫,是大姐替她撮合的,他是
林德神甫的亲弟弟。他文静,清秀,长得跟林德神甫一模一样。也是那样的一个细
高条儿,那样一个白净瓜子脸。皮肤同样细洁地透出那些蓝色的枝状血管。他对苏
丛好。他们也执意要她跟他成家。她跟他都是州府城医专的毕业生。他没拿到毕业
证书,并不是因为他功课不好。他的考试成绩总在前三名里,只是因为得到消息,
毕业后,她能分回五源城,他却要分到下边的一个大队卫生所门诊室。照顾不到她。
于是两家的兄姐一致议定让他在临毕业分配的三个月前退学,回五源城。他照办了。
他说为了苏丛,他怎么于都可以。后来,他们在城里一个储蓄所替他找到一份工作。
他很满意。因为能整天干于净净地戴着套拍,并且顾客总是隔开在一个高大的柜台
外边。顾客站着,他却能坐着。最令他满意的是,储蓄所很少加班,也几乎不用出
差,他总能按时到家,经营他最为醉心的家务。他不太会做家务,却喜欢坐在一旁,
津津有味地看着苏丛做。时不时,轻声赞叹一声:“丛,你的手指尖实在太好看了
”或者赞叹一声她的颈窝。他也不希望苏丛出去开会、串门。当然他不会阻拦。
但他会悄悄地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林家有不少亲戚在国外,有一段时间里,几乎每
月都有包裹和汇款单寄到林家。城里总有些“青皮”仰慕林家,时常围着他转。他
也就不客气地让他们帮家里干点木工活儿或泥水匠活儿。给一点外国的口香糖,或
圆珠笔之类的小玩意儿。他们一走,他马上把沏给他们喝的茶收集起来。一口没喝
的,全汇到大茶壶里,继续沏用;动用过了的,留下茶渣,沥净茶水,摊开晒干,
积攒起来填作枕芯,据说能明目清心,利尿安神,降血压,防惊厥。他什么都听苏
丛的,从不跟苏丛顶嘴。家里平静得使苏丛直想跟他吵,但吵不起来。他严格执行
苏丛的规定,一星期只行一次房事。虽然有很多很多次,苏丛睡到半夜里,忽然被
冻醒,发现自己的被子被掀开,半裸地躺在被子外面。而他,却远远地缩在另一个
床角落里,倚墙坐着,紧搂住他那瘦白的双膝,直瞠瞠地瞪着她。到规定房事的那
一天,他总早早去街上华清浴池买了澡票。总是给她买最贵的那种单间盆汤。自己
只买统座大池。还有意无意地让她注意到这点区别。尔后早早做罢晚饭,在床前放
好了拖鞋,早早地去杂和院各邻居家串了门,免得他们天黑下来又上门来叨扰他和
她的好事。这一整天里,他都会格外地顺她的意。跟她说话总是格外细软,有时还
会流露出几分扭捏,一种别有意味的微笑,使她惊愕。她简直厌烦透了。她觉得自
己只是在“例行公事”在“照章义务”最后一次,当他刚急着要往她身上爬去
时,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哆嗦,一连迭地大声尖叫。把他的脸都吓白了。后来,
他们再没往一张床上去过。
当然还有一件事,她不能跟大姐说。说了,大姐也不会相信。她也还没十分的
把握来查证这件事。想起它来,她甚至都有些害怕。
说不说?
她犹豫。
睡到半夜,她忽然听见,一直掉背脸、没再理她的大姐,却在轻轻啜泣。
第二天,大姐却像没事的一般,提出要带苏丛到集民县那边走走。那儿离国境
线更近。苏丛说:“你要有什么气儿,就在这儿对我撒,不用带我到什么集民县去。
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儿。”大姐只说:“我的五小姐,你就放心大胆跟我走吧,我吃
不了你!”她只得依从。到集民县,得坐长途客车。虽然只有四个小时的路,但当
天是绝对赶不回来了。下了汽车,又去雇马车。出县城,还要往更远处走。随着车
厢底板的颠动摇晃,大姐只是在看车外那些黄土,那些在很远处或不远处秃秃地隆
起的岗包,不说话。开头,苏丛还只是纳闷儿,到后来真有些着急了。因为再往前
走,县城最后一片屋顶都被由那千古风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土包遮去。远近的开阔,
在一望无际中展现的沙荒和草棘、砾石,漫漫延延直到天边。颜色从褐黄转褐红。
而马车只是在一道高梁的脊背上缓缓前行。这道高梁同样没有尽头。没有树木。更
不会有人家。大姐,你到底想干啥呢?苏丛当然不知道,大姐正是要带她去见识见
识那个肖大来眼下待着的那个地方。
这儿原先是集民县地方农场属下的一个骑兵连。一年前才划归独立团管辖。大
来到这儿才半个多月。那天,他挑起一桶马料豆,刚出库房门,一抬头,便看见远
处岗包上缓缓驰来一辆马车。集民县马车站常有这一种简易的篷车供到这个县出公
差的人租用。当时风沙正大,带着呼呼的响声,越过岗包的秃顶,昏昏蒙蒙地直向
岗包下的漫坡扑来。从马车上下来两个女人。他看不清是谁。车老板上车后头,掉
转身,扒开裤子,冲着岗梢头轻松。那两个女人赶紧向前走。在大风中,她俩紧挨
着。一个搂住一个。走出三五十米才在梁脊上站定,眺望这个坐落在大阴山脚下的
骑兵连。总有半个来小时,她们不动。风汹汹。掀她们大衣的下摆,一涌一涌地使
她俩站立不稳。其中的一个女人,他看着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能是谁。又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车老板催得紧了,她俩才又相互搀扶着,挣扎回马车里。上马
车时,那个让大来感到眼熟的女人又回过头来张望了一下骑兵连,大来这时才突然
想起,她像索伯县县中教物理的那个苏教员。哦,是她!他浑身一紧,撂下马料桶,
向岗包跑了几步,刚要张嘴叫喊,却被一阵狂风灌进许多沙子。不一会儿,马车掉
头,在秃黄秃黄的岗包上颠动,渐渐地就只剩下那一片高凸起的旧帆布棚顶在昏蒙
的地面上摇晃。甚至一直摇晃了许久许久。
集民县县政府县委县武装部县招待所,全在一个不大点儿的院里,甚至包括
“工青妇”统共才一幢灰砖小楼。楼后边有个平顶车库,车库顶上加砌了一层,
那便是县政府招待所。整个县城一共才两千来人。人说,即便到星期天,抱一挺机
枪,站在县百货公司门前的十字交叉路口,那么来回扫射,你也打不住几根人毛。
并不夸张。那天夜里,在招待所住宿的只有她们姐俩。窗户后头便是布满黄沙的山
丘。沙丘里并不是没有草,更不是没有鸟。只是天黑得太晚。风又太硬太冷。招待
所并没有单独的食堂,跟机关干部合开一个伙仓。即便这样,也没几个人用餐。锅
灶旁边只搁了一张小方桌。擦得还算干净。买了馍,用手捂着,赶紧回家去就刚偎
烂了的白菜粉条。食堂门外是一条坡度挺大的沙石路。路边有几棵不算年轻的老榆
树。在远近三公里之内,它们可能就算是惟一能称得上“树丛”的东西了。
这姐俩根本不能适应这儿的气候和环境,一吃过晚饭,便紧锁了门,只希望火
炉别在半夜里灭了。只希望明天一大早,回木西沟的班车能准时开出。不出故障。
“跟我说实话,你跟那男孩之间到底有什么没有!”大姐躬身坐在火炉旁边,
用炉钩在烧红了的炉盖上来回画着一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圆圈。
‘大姐,这怎么可能!“
“跟我说实话!”
“你到底要我对你说什么?你以为我不会生气?你干吗要这么逼我?!”苏丛
不知所措地对大姐嚷嚷。
“最近你跟泅洋到底又闹腾什么了?”
“这个你就别管了”
“所以,你把兴趣又转向了这么个小男孩?”
“没有没有没有!你要逼死我,是不是!”“你能抛开索伯县城那个环境,到这地方来跟这么个小男孩过?”
“大姐!”
“听着!别任性。一个人只能年轻一回。你已经不算太年轻了”苏可紧攥
着炉钩,两眼炯亮地瞪着苏丛。“因为任性,你姐姐付出过什么代价,你清楚吗?”
“别说这些了我全知道”
‘你不知道!“苏可哽咽了,忙背转身去紧紧咬住嘴唇。因为深深地垂下头去,
她那原先就跟男人似的肩背此刻越发显得宽大。”任性我当时就不该别出心裁
非要自己栽培个’小丈夫‘,不该又去爱上个神甫,不该留下他的孩子老宋那
年曾说过,只要我能把孩子还给林德,别的,他都能忍受可我“
“这些事情过去了,别说了,我求求你”“没过去!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从那以后,老宋和我一直没有同过床。十多年
十多年他一直一直”
“”苏丛一下呆在那儿了。“你你不是每年都来探亲的吗?你们
”
“是的,我每年都来探亲。我们都想去弥合这道旧缝,但谁都没勇气先去撩开
隔在我们中间的那一条薄薄的”门帘‘。从表面上看,我们一切照旧。尤其在客人
面前,我总是最好的主妇,他也是彬彬有礼的家长。但只要等客人一走,夜深人静,
他就会从大床底下搬出那张行军床,到另一间屋子去歇息。他一直藏着那张行军床。
我早该把它劈了的我早该去劈了它“
“老天,这么多年,你们”
“不要再任性。懂了吗?!”大姐再一次叫道。
苏丛忽然被一阵莫名的酸涩和委屈所压迫,她突然觉得喘不出气来。她什么也
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冲过去,紧紧抱住她这位可怜的姐姐,伏在她软
实丰腴的肩头上,大哭起来。
苏丛不知道怎么向大姐说清,这一段时间她和泅洋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她甚至
不能确定,究竟有没有发生所谓的这“一切”也许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的一切,
只是她的敏感、神经质和幻觉。只是由于她自私,只顾及自己,不会体恤丈夫的结
果。她第一次提出离婚时,全家人一起向她扑过来,大吼时说的也是这句话:“还
说人家不好?你就只顾你自己,从来不懂什么叫体贴男人!”
泅洋当然不是那个神甫的兄弟。如果说,那位神甫的兄弟从来就没让苏丛醉心
过迷恋过,那么,在结识泅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苏丛确认,对泅洋,自己曾
全身心地投入过,也可以说,熔化过。甚至惟恐熔化得不彻底不长久。
他是一个铁匠的儿子。这一点曾经非常吸引过她。五源城里最热闹的便是铁匠
铺。那些沉默寡言、精瘦但却有力、常年被炉火燎红被煤烟熏黑光着脊梁戴着连胸
的皮围腰的铁匠,连同他们的黝黑的角落里默默替父兄拉着风箱的孩子,都是苏丛
那样的小姐们好奇的对象。她们总把他们想象成一块晶红发亮的铁块。他们是那种
谁也无法接近,正在力的搏击中形成自己生存轨迹,别人无法与之类比的奇人。铁
匠铺低矮的房檐和屋后高大的砖砌烟筒,以及铺面招牌下悬挂着的巨大的菜刀剪子
或火钩镰刀模型,都曾引发过她种种想象和敬仰。当然,她不敢在铁匠铺门前逗留。
那儿往往是最脏的地方,而她的白袜黑鞋白衬衣黑裙子却又是全城最干净的。第一
次见到泅洋,她曾非常失望过。她怕见白面书生。她怕优柔寡断。她怕想得到却又
不敢伸出手。但第一次见到的泅洋恰恰多了这么一股文弱劲儿。后来他笑着承认,
是装出来的。他以为她的出身教养使她喜欢这类“斯文”他带她到宿舍,她想不
到他根本不住学校分的教员宿舍。自己找了一间早被校方废弃的半地窝子,收拾得
真干净。外间,完全是他独用的物理实验室,里间是个宽敞的起居室。全木西沟还
找不到一张沙发时,他就已动手给自己做了一张多用沙发。到晚上,又是他的床。
他有那么多的朋友。不管有什么事,他们都喜欢来找他出点子。他总有那么多的点
子供他们挑选使用。他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刮胡子。她喜欢看他瘦瘦的脸颊上长满黑
黑的胡茬。她觉得那样,他的眼睛格外有精神。他知道她喜欢安静,便替她装了一
台能收短波的收音机。朋友们来了,他就让她躲到火墙后边去,戴上也是他做的耳
机,去收听遥远的俄罗斯音乐。她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有许多事情必须和朋友们一
起干才能完成。他精力那么充沛,愿望又那么复杂,他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局限在这
小小的校园里,更不可能局限在更小的教室里。朋友们一来,他就神采飞扬,格外
有男人气儿。等朋友们一走,他马上爬上自备的“袖珍梯子”去打开墙头上那一
排他自己设计的小窗户,打开他自制的“排气扇”还扇动枕巾,大叫大嚷地往外
赶烟气。他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不是烟筒子,没有一个不是酒篓子。接着他就会跑
到火墙后头来向她道歉,说刚才冷落了她,说要给她补偿,嬉皮笑脸地去胳肢她,
逗她发笑,钻到怀里去亲她,亲得她满屋乱跑,最后跟他一起倒在他那张自制的跟
棺材一样笨重的土沙发上。她紧紧地抱着他,咬着他的耳垂,听他喘着滚烫的粗气,
叫她“小妈妈”是的,他那当铁匠的父亲,曾给他娶回来过三个继母,但她们没
一个对他说过一句软话。结婚后,他发现她有两大箱旧衣服,全是大姐年轻时,把
上海南京苏州的高级裁缝请到五源家中,做的各种各样的旗袍、长裙、工装裤、猎
装和晚礼服。还有几套大姐年轻时爱穿的男式绅士服。苏丛动身来木西沟时,大姐
说:“当布料带走吧。改一改,兴许还能穿,放在我这儿反正也是压箱底。”泅洋
太高兴了。他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这样眼花缘乱的女服。他把门关紧,拉上窗帘,
让苏丛一件一件试穿给他看。一边还放着广东音乐步步高或雨打芭蕉。他
有一个自己装的唱机。他让苏丛换上长统丝袜——也是大姐当年到上海“先施公司”
三楼大厅里买来的。再抹上淡淡的口红——这是在大姐一件旧大衣口袋里找到的,
趿上全本西沟第一双半透明半高跟紫色的塑料拖鞋,拿一把现做的“湘妃竹四扇”
或“檀香木折扇”一手叉住腰,走起来,还要扭上几步,拿时新的话说,叫“猫
步”假如这时有朋友来了,这可要了命。叫他们看见,再传出去,那算啥?!
她忙躲进里屋,得把它们全换了。泅洋恶作剧,装着马上就要去开门,一刻都不能
等,急得她直跳,只能叫:“再等一分钟我数到十”她解不开吊袜带和古
老的盘香式纽扣,或者把两只秀足同时伸到一条裤腿里去。等朋友们走了,她当然
要找他算账。她会拿手头所有的衣服去砸他。他不慌不忙——天啊,他那几近于永
恒的不慌不忙和胸有成竹,绝对使她心说诚服——他,稳稳当当地坐到沙发上,根
本不躲闪,接住那一件一件好似轰炸机群向他飞来的衣裙,吻着这些带上了古老樟
木箱气味的女衣女裤丝袜,一直吻到她心发软。
为什么他的不慌不忙,他的胸有成竹正在减退、削弱、异变、稀薄这一年
他总是显得疲倦。他想念那些朋友,却又怕他们常来。他有新的常客,表面上,他
仍和他们大笑大嚷,但他们走后,他总显得沉重、忧虑。他变得谨慎。天天都要刮
胡子。每当有什么重大活动,他总要设法打听别的县委领导穿什么衣服。假如他们
穿中山装,他就绝不穿他很喜欢穿的那种翻领茄克衫。有一次他请两位地区专员公
署的同志来家做客。苏丛忙着做菜。穿着拖鞋,依然是那双半透明的半高跟的硬塑
料拖鞋。因为是春末夏初,她就光着脚没穿袜子。他提醒她几次,客人快来了,是
不是换双鞋,穿双袜子。在客人面前光着脚,总不是那么得体。说得很婉转。苏丛
随口答应了,但并没把这当回事,又去厨房忙她的了。他俩过去都不把这些事当回
子事。图的就是随意自在。尤其是他,在朋友们面前更不拘小节。她就喜欢他的这
种旷达。但没想到,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他竟寻找各种机会,提醒了她八次,也许
九次,十九次;该换鞋了,套上一双袜子吧,不要给专员公署来的同志留下不好的
印象。要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庄重的,有分寸的。无论是物理还是化学的世界,或者
在政治和伦理、社会和家庭、微观和宏观的领域,度的这个概念太重要了。万事惟
有“适度”才能形成,才能稳固。中国第一次得到统一后,秦始皇为什么首先立即
要统一“度量衡”?你想想。他叨叨不休地劝说,后来他突然叫了起来:“换鞋!
请你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我已经说了九遍了九遍九遍!”在那两位同志
进屋前,他粗暴地把苏丛推进厨房,扔给她一双朴素的布鞋和一双干净的旧的线袜。
事后他很后悔。夜很深了,客人早走了,他给她打来洗脚水。切了几片大姐寄来的
猪油白糖桂花年糕,在沸油锅里把它们一片片炸软炸黄炸成外脆内黏,盛到小碟子
里,用酒精棉细细擦过白木烙花筷子,给她端去。她没动那筷子。他也一直在她边
上站着。迟疑了很久,去搂她。他俩有很长时间没这么亲热过了。他想靠在她温软
的胸口上,像以前那样,什么也不去想,只去贴住那温软。完全放松下自己。但他
贴不过去。木僵僵地涩住。他不习惯了。他只能叫她“小苏”或者于脆叫她“苏
丛”她也不知所措。没法撒娇,更没法把他当成她的“大孩子”那样搂进自己怀
里。假如一个女人在属于自己的男人面前,已经撤不起娇,又宠爱不起来,她会渐
渐枯萎。变性。他感到了她的僵直、失望、战栗。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松开了她,
十分温和地掩饰道:“你先去睡吧,我再看几份材料”
紫色的冈峦在晨雾中儒湿。遍地金黄。或者没有清凉也是清凉。这究竞是为了
什么?
还要说说血的颜色吗?
跟神甫的兄弟结婚不久,苏丛发觉,他最怕被什么划破了自己的皮。有一回他
很紧张地从储蓄所跑回来。离下班时间还早。紧紧抓着自己的一只手背,让苏丛给
他找纱布药棉和红汞。他不让苏丛替他搽抹消毒和包扎。自己躲到小房间去摸索。
过很久,才乏力地走出房间,脸色好像动过大手术那般的苍白。事后知道,那天,
手背上只不过被捆扎现金口袋的铁丝拉破一道很小的口子。当时,他却很响亮地尖
叫了一声,把全储蓄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尔后就见他立即捂住了伤口,极慌张地
说了声:“我回去包扎一下”没等储蓄主任同意,就跑了。大家都觉得他胆小,
或者犯有晕血症,见血就头晕。脸白。一年多以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她才发现,
他血的颜色是乳白色的。或者说近乎乳白。好像豆渣浆子似的。带着一些小颗粒。
泅洋的血,最初当然是红的。黑红黑红。他“淘气”时,她常扑过去,咬他肩头。
常常咬破了他黑黝黝坚韧的皮肤,流出畅快的黑红。但这一向,它们粉嘟嘟地往淡
里去。他自己好像还没在意。并不像第一位那样掩饰。苏丛给他包扎那些伤口时,
他总还在忙于别的事。眼睛注视别处别人。这几个月,她发现,泅洋的血一天比一
天逼近乳白,而且也像豆渣浆子似的,带着细小颗粒她怕让他自己发现。当他
回过头来,探看正在包扎的伤口时,她总忙不迭地惊叫,用手去捂住它们。他有时
还温和地嘲笑她:“又不是小毛娃,咋呼个啥嘛!”
她害怕。常常半夜惊醒,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背。她想知道自己血的颜色,但又
怕真的发觉什么。她抓住它,捏住它,一直到它发紫发胀发木发麻为止。
她开始注意别人的血的颜色。不管哪儿出什么事故,只要有可能,她总会拼命
赶去。她常到外科门诊。她对人解释,她有医专的毕业证书。她的本行应该是大夫。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能安静。晚上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不想睡。总想做一
件什么早就想做的事,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她无法自抑,常常问自
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能把这些都告诉大姐吗?
又过了一会儿,苏可发现苏丛愣愣地站在窗前,只是不做声,瞠瞠地瞪着眼,
朝车库前那个荒草场子张望;手下意识地执住窗台,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脸色
些微地灰白起。“又在看啥呢?”苏可疑惑,凑到跟前,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
伙子,牵着一匹高大的坐骑,正向楼下招待所服务班的一位“大婶”打听着什么。
那很旧的马鞍,被磨蹭得锃亮的脚蹬子,烙在马右臀上的拼音大写字母,还有他那
一身灰军服打扮,都表明,他来自当天下午她们曾走近过的那个骑兵连。
她和她几乎在同一刻都认出,他就是肖大来。
苏可见过他。宋振和在决定接收肖大来前,派人把他找到独立团团部,面试他
时,她也去窥视过。
他在问,招待所里是不是住着一位索伯县来的“苏教员”苏丛刚想开窗去招
呼他,却被苏可拦住。
“我去。”
大姐斩钉截铁。她不愿意曾在自己身上闹过一出的“小丈夫”戏,再在苏丛身
上重现。
“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很冷漠地回答肖大来。
“对不起下午你们是两位我”肖大来解释。用力勒住马缰绳,
不让躁动的坐骑靠近苏可。苏可走到楼梯半中腰就停住了。她也不想靠近那匹一刻
不停地在踏着四个蹄子的高头大马。
“请你回去,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语气更加严厉。
“我是她过去的学生。”大来脸红起来。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学生!”苏可故意刻薄他。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大
来猛一拉缰绳,便再没做声。但他不走,只是拧过头去,不无尴尬,不无委屈,十
分不情愿地看着那边荒草丛中撂着的一个旧客车壳儿。它被扔在那儿,总有好些年
了吧。破板条没能封住车窗洞。漆皮掉了不老少。后来,他见苏可执意把守住楼梯,
不让他上楼去寻找,只得朝苏丛所在那个窗口张望了一眼,翻身上马,让风沙裹着
自己的背影和蹄声,回骑兵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