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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方雨珠走后许久,丁洁才慢慢平静下来。她这时已经确认刚才进餐馆来的是方雨林的妹妹方雨珠。她也确认,方雨珠刚才已经看到了她。看到了又怎么样呢?她为什么就不能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喝喝咖啡谈谈话?在某一个餐馆里坐一会儿?方雨林这一年多突然间对她疏远淡漠,而且还不肯说清缘由,已经使她伤透了脑筋,伤透了心,伤透了她“高贵”的自尊。她什么都不缺,但她需要一个爱人的呵护。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在门当户对中寻找这种呵护。她觉得那是非常庸俗和世俗的。她见的官太多了。“官”和“名门望族”对于她算个啥嘛!如果她真把“官”、把“名门望族”当一回事儿,真的一心只想嫁个“官”、嫁个“名门望族”可以说一百个都嫁了,早把户口办到北京某个青砖大宅院里去了。不,她要的是一份真实的感情和生活。一个真正能让自己真心真意走过去,彻彻底底把自己交给他的人。一个能燃起自己全部生活热情和情感欲望的男人。能让她“放肆”“放肆”地让她拥有自己的生活,与她共筑一片自己的天地,哪怕临了只有“几只小小的油鸡和一棵孤独的枣树陪伴着他们”方雨林的坚忍和激情曾使她无比着迷。他整个人,尤其是眼神中透着那样一种罕见的清气。而他的平民身份恰恰使善于做浪漫之遐思的她,激发出一种母性的怜悯,使地整个的爱变得更加纯净和厚实,更容易让她进入少年时在童话里读到过的那种令人陶醉的意境也许正因为这一切,她一直没把眼周密之间的交往真的当一回事,使她无法无牵无挂地跟着周密向前走。但今天有一点不同了。她真切地感受到,周密对她是非常认真的,甚至还可以说是“极急迫”的周密同样的平民出身,生活得同样的甚至可以说是更加地执著,这都使她不能不为之“心动”起码,她开始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应该说,在她接触过的这么多的男人中,真还没有几个能引起她这种兴趣的——绝对不是因为他们的“官”没有周密做得这么大。
“周老师,我发现您这个人挺惯性的”丁洁淡淡地笑道。
“此话怎讲?”周密小心翼翼地把一块丁洁爱吃的蛋糕拨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跟您吃了几次饭,您总是带我到这个西餐馆来,而且总是订这个坐位。”丁洁说。周密微微一笑,说:“与其说是惯性,还不如说是怀旧。”丁洁扬起她那好看的眉毛,不解地问:“怀旧?这家西餐馆新开张还不到两个月。这旧从何来?”周密微笑着从西服上衣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从信封里倒出一个不算大,但很旧了的日记本。再翻开日记本,里边夹着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照的是一家名叫“和平食堂”的中式小饭馆。
“认得出照片上照的这个街角是哪个地方吗?”周密问。
丁洁看了看照片,又看看窗外的景色,猜道:“好像
应该就是这一带吧?”
周密又问:“照片上的这家小饭馆呢?”
丁洁想了想,说道:“附近好像没有叫‘和平食堂’的饭馆,,周密笑了:“当然不会再有了。那是60年代的饭馆名称。现在当然不会再有这样的餐馆饭店把自己叫做食堂了。告诉你吧,这个照片上的‘和平食堂’,就是这家西餐馆。高中三年,我每天都给这家食堂送100个红豆粽子,从这里领取八毛钱的佣金。一年365天,天天如此。刮风下雨、天冷天热。
星期节假,从不耽误。三年里只中止过三天,那就是高考的三天。”
丁活十分好奇:“给他们送粽子?为什么?”
周密笑笑说:“用现在的术语说,就是替这个食堂搞来料加工。他们发给我们原料:米、红豆、粽叶等,我们包成粽子,煮熟了,第二天给他们送去”
丁洁说:“家庭小作坊?”
周密点点头:“对,可以这么说吧。专搞来料加工的家庭小作坊。”
“您还别说,这种作坊形式,还挺适合当时中国生产力水平的,真不失为一种组织闲散劳力生产自救的可行方式。周老师,您说对不?”
周密默默一笑,却没有马上回答。
丁洁调皮地一笑:“我说错了,经济学老师?”
周密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真有趣,在这儿跟我做经济理论分析。但你要知道,当时这每天100个粽子,在我一生打下的却是一个怎样沉重而又伤痛的烙印?到什么时候,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妈和我妹妹在灯下埋头包粽子的模样,她们那被水浸泡得发白浮肿了的双手她们用牙齿咬粽绳时,嘴唇被粽绳勒红了的样子”
丁洁难堪地忙说:“对不起”
周密好像没听到丁洁这真诚的一声道歉似的,只管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我和我妹妹就是靠这每天八毛钱的佣金读完中学的就是这个饭馆就在这儿我从背上取下那个装粽子的筐,然后接过他们事先准备好的钱365天
整整三年“周密眼眶湿润了。丁洁肃然。那天晚上,丁洁回到家,洗了操,换了睡袍,在自己房间里一直徘徊到深夜,最想做的事,就是拆开那一包至今仍未拆封的周密日记。犹豫了许久,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丁洁猜到是周密打来的,忙去拿起电话。果不其然,电话里传出周密沉稳的声音:“还没睡?“虽然猜到今天晚上周密一定会打电话来的,但真的接到他的电话,丁洁心里依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急急地说道:“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拆开您封得好好的那一包日记来看呢。“周密总是那么不急不忙:“如果你没兴趣,不必勉强。“丁洁笑道:“您干吗不逼我一下呢?也许逼我一下,我就会看的。“周密说:“我不愿意让你做你没兴趣做的事。”
丁洁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说实话,不是有没有兴趣的问题。
一个新提拔起来的副市长的早年的日记,对于一个新闻工作者来说,会具有什么样的吸引力是可想而知的“周密立即插话道:“实在不想看,暂时不看也罢“”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想看,我只是有点害怕“”你怕什么?我日记又不是潘多拉魔盒,里面没有妖怪。“周密说道。他此刻在自己家里打这个电话。沙发很旧,房间里许多东西似乎已经搬走了,只留下几件必用的家具,因此显得很空。在深夜里看起来,甚至都有一点古怪。回家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他却仍穿着那套西服,甚至连皮鞋都没换。如果丁洁这时候看到他,会觉得他是那么苍白那么疲倦那么忧郁那么那么地衰老和孤独
“说不上来怕什么我总是没那个勇气打开您的日记一开始,我觉得我自己没那个资格去看你的日记。我问自己,你凭什么去看一个男人的日记?而且他还是个副市长。
后来,您在我心目中,副市长的成分渐渐地减少了,但我还是不敢去看。我觉得去看一个人的日记,就是进入那个人的心灵。进入一个人的心灵,那就得为这个人负责。我又问自己,我有什么权利让这个人对我敞开他的心灵。而且”
“而且什么?”休息了一会儿,周密的神色恢复了许多,敏感地追问道。
丁洁脸微微一红,说道:“我我有这个义务为对方负责吗?”
电话里突然安静下来。丁洁忙问:“您在听吗?”周密的声音又出现了:“听,当然在听。”“今天听您讲了自己少年时代的生活,让我真的走近了您许多,也消除了我的一些顾虑,但我发现自己还是打不开您的日记”丁洁自己都没觉得自己说着说着,声音竟然变得柔情善感起来。周密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没点破它。他当然懂得情感的萌芽在初期是极其脆弱的、精细的,对它最好的呵护往往是顺其自然,千万不能强求。他只是说道:“你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还是不可能有这份真感情?”丁洁脸顿时大红,窘迫地说:“那那倒还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但是我真的说不清楚”善解人意的周密没再追问下去,给窘困中的丁洁一个缓解的时间。这样,好长一段时间双方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丁洁主动问道:“您还在听吗?”周密说:“在听。”
丁洁迟疑了一下,说道:“您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处理那么多的事情。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