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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话说板儿因怕惜春来拿他治罪,看见惜春就跑了。他在园子的假山洞里躲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人来抓他,大大松了口气,溜出来四处乱逛。偶尔遇上个把下人,因各有各的事也不管他。板儿玩得开心,不觉周围天黑了,才想起姥姥和青儿还要等他回家,叫一声不好撒腿就往回跑。
“姥姥,我回来了!”板儿一脚踏进门,张口就叫。
“姥姥,我是你爷爷!”冯紫英的小厮一把提溜住板儿的脖子,笑斥道“这是哪里来的猢狲啊,这样乱喊乱叫的!啊?惊了我们爷的驾你担得起吗?”
“你怎么和那个赶车的大叔说一样的话呢?”板儿本来是怕的,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亲切反而不怕了,将头往门里张了张,凑近小厮身边连比带画说:“你们这里的人这么容易就惊啊!那也太胆小了,我们那只有小孩子才叫大人喊魂收惊呢!”
“放你娘的屁!”那小厮将板儿一把推出去喝道“嘴里不三不四的,当心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一语未毕,见板儿吓白了脸,倒有一点歉疚,将板儿看了一看,心想这么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愣头青,我唬他做什么?这么一想便自放软了声音教育板儿:“这是礼数懂吗?”
“不懂!”板儿老老实实的摇头,一脸茫然。那小厮看他愣头愣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紫英本来在屋里换装,听见门口吵嚷,将脸往外张了一张问道:“墨林,外面是谁?在外面就能错了规矩了吗?”
“爷!”墨林听他叫,赶紧闪身进来,躬身回话“外面来了个愣小子,奴才估摸着他是跑错了门的,进门就叫姥姥。”冯紫英听说扑哧一笑,将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全喷在地上,指着墨林笑:“你这猢狲没一句好话。”
“主子不要笑,奴才说的可是真的。那楞小子现还在外头傻站着。”墨林笑道。他抬起头见冯紫英面色霁和,才把心放下了。
“走。”爷跟你去瞧瞧去。冯紫英说着,拿起手边的一方丝绢,叠好了,放进袖子里走出去。板儿在门口站着,因墨林进去时吩咐他不许动,当真站着手足不动,连眼珠都不敢乱转。冯紫英走出来一眼看见他那副呆样,不禁失笑,对墨林努努嘴问:“就是他么,果然呆!怪不得乱叫人姥姥,墨林啊,依我看比你还呆!”冯紫英大笑着,转过脸去问板儿:“你是谁,怎么进这园子来得?”
板儿心惊胆战地站着,见墨林进去又出来,这会子又多出个身穿素衣的公子,瞧他那一身气派——乖乖!板儿心里直打鼓,他不会就是要来治我罪的人吧。这样想过,他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能说,说了你不饶我,姥姥说会有人来治我什么惊马的罪。”
“惊马?”——冯紫英愣了愣,恍悟他是在说惊驾,更笑得打跌,喘着气道“你个浑小子,惊马!我还惊牛呢!你说说,谁是你姥姥,你和谁来的?”他好容易笑着说完了,墨林在旁边给他敲边鼓,催着板儿:“你倒是说啊,不说真治你的罪了!”
一下子给板儿捞到救命稻草。他察言观色看着冯紫英,掂量着说:“我说了说了你就不治罪了是么?”墨林不敢胡答应,拿眼看着自家主子。冯紫英笑道:“说吧,说清楚就饶了你,要是有人治你的罪,我帮你求个情,好吧!”
“爷!”墨林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许下这么个大愿,万一——冲撞的是显贵,难道也为这乡下小子去求人?
“不碍的,我自有分数!”冯紫英深透的眼光闪烁着,抬手制止了墨林的唠叨,一面又温言对板儿说,可以说了吧!他心里计较得清楚,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会子这小子还能安安稳稳站着?现在这辰光了,他还没事,多半是事已了结。
“我姥姥姓刘,我叫王板儿。”板儿大着胆说,偷看冯紫英脸色,见他含笑在听,鼓起勇气说下去:“我是四姑娘带进来的”
“慢着!你说哪个四姑娘!”冯紫英眉头不易觉察地一跳,追问道。
“贾府的四姑娘。”板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续道“老太君去了,姥姥带我和青儿来奔丧——”
“你带我去见她。”冯紫英冲口而出。话一出唇惊觉自己的唐突,又赶着转回来,面上略不自然地笑着,对板儿说:“你先说完,然后我领你去找她好不好?”眼光一闪又笑道“你这么久没回去,不怕你姥姥着急么?”
“是了!”板儿拍手叫道“我不和你说了。”说完扭头就跑。“你等着”冯紫英望着他的背影叫出声,又忙忙地自己收回来,红着脸,咳了一声对墨林说:“我是说你等着,知道吗?有人找,知道怎么回话?”
“知道。”墨林恭敬地回道。
“唔。”冯紫英满意地点头,一撩袍子追了上去,撇下墨林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此时惜春已在园里找了许久。她四处看了,并没有板儿的踪影,心下不免有些着慌。铁槛寺里现在外人众多,如果他像下午那样冲撞了其他人惜春锁眉自忖,要是再有什么麻烦的话,她并没有把握次次保得住板儿。
她可以看见外院此时灯笼一片明光灿烂。耳边隐隐听得人声喧嚣,如暗夜海浪发出声响。隔着竹林看过去,那光亮也变得幽凉碧绿,一动,一动,好象是夏夜满天满野的萤火虫在闪。
萤火虫在飞,极翩然,或许正是因为四野无人。若有人时,极有可能是被男子捉进布袋,带回家,单等天黑如墨的时候拿出来,向心爱女子展示这份残忍的美,以博欢心。但无人时,舞得至美也是寂寞的。等同一个人,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心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自由的洒然和占有的美满为何总是对立得如此截然,不可调和?
惜春又低下头幽幽想着心事。月亮渐渐上来了,映得石板路上一地银白,仿佛是谁泻了一地银沙,踩上去会发出幽谧细微的声音。
她走着,听见林叶轻响。以为是风拂过。然而撞到一个人身上。一股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惜春心里托地一跳,一惊抬头。
她看见冯紫英。
比一步之遥更近的距离。现在想起来,似乎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在他们之间。惜春目光清亮地看住这个男子。离得近,亦方便细细看他。只见他今日打扮也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绸银鼠夹袍,腰间简简单单束着一条马尾丝带,周身上下一件玩器也无。虽不奢华,倒是干净利落纤尘不染。惜春骤然想起身上习惯叮叮挂挂的宝玉,两下对比,忍不住失笑。他仍是那副温雅的眉目,淡淡地,撩人心意。淡淡月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想起那日回首见他在阳光下微笑,那样的美,并不自知。
“你”她静静地说。她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他亦静静地,只是说——我在这里。
她眉目低垂,心里霎时千山万水。她发现他的气息凶猛如兽,那兽执着强悍地在她的领地边缘嘶吼。在他的引逗下,她心底的那只兽亦开始蠢蠢欲动。如她一人能在海上前行而不回头,那冯紫英即是能引她涉水而回的海鸟。
“我想你。”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终于按捺住了,只露出一个头:“我想”
“你想什么?”冯紫英含着笑问,有意引蛇出洞。
“我想我该去找板儿。”她稳了心神,不卑不亢地说。
“哎呀,不好!”冯紫英故做诧异地叫。
“怎么不好了?”她急急问。生怕应了心中不好的想法。
“板儿板儿就在我身后啊!离这么近你都看不到可不是眼神不好么?”他扬眉,露出坏坏地笑容。
惜春看他身后站的果是板儿,忍不住扑哧一笑,笑过,红了眼眶。幸好暗夜无人能看见。她惊觉自己和他在一起是容易笑和快乐的,他的一言一语都有能力引逗她。然而这真是不好。仿佛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却已不复心平如镜。她周围的气场被他搅乱,有陌生的新鲜气息风起云涌。他是平静海面停伫地扇动羽翼的飞鸟,停留在她面前,带来陌生风景。于是,不再是一个人,一颗心,寂然有序地跳动。
惜春轻轻忍住黯然,对着板儿说“你跟我回去吧。我们去等你姥姥。”
“不要走。”他叫住转身的她。她当真住了步,回眸观望。自思是心有不舍,才如此容易犹疑吧。不是因为他留,而是因为她恋。
“板儿,你过来。”冯紫英对着板儿招手,把他叫到身边道“你认得刚才的路,自己会回去找墨林玩吧,如果你做得到,我就赏一锭银子给你。”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大银,在板儿面前晃晃。
板儿见那银子足有五两,喜得心花都开了,一把接过,满口应承:“我识得识得!”说着转身跑了!呕得惜春跺脚叹气:“这个没眼色的小子,怎么五两就打发了!”又啐冯紫英:“你无耻!”
冯紫英闻言大笑,仿佛她骂他都是如聆仙乐。他皮着脸说:“何以见得?我倒觉得这正是圣人说的“因材施教”!这么着不好么?”
惜春看着他笑着摇头:“我不和你贫,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房去了。你也回去安置吧。”“说着又作礼道,谢你为我找回板儿,人便借给你,记得明早给我还来!”说着,就要移步走,眼睛却撇到地上一物,捡起来正要还给冯紫英,一看之下,惊问:“这东西是我的,何时到了你那儿?”
“何尝不是我的?”冯紫英淡淡笑着,一双晶亮的眸子攫住她,眼里无限情意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