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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跌坐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想扶着门站起来,可是一点气力也没有,晃荡了一下,仍旧倒在地上,像得了伤寒一样全身抽搐不停。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目光空洞而麻木。应该还有悲凉和愤懑的心啊,为什么都没有了?外面日光照耀。只觉得像走了几万里的羚羊,只为走到水草丰美的地方,但是沿途太多荒芜景象,渐然失去对归宿的幻想。
冯家退婚了,那么冯紫英也该知悉了她一切的秘密,他的不来,并非她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他只是看清了她的肮脏,不堪,像冷眼看清了莲下污泥纵横,再不想和她有半分牵连。
一瞬间她心境恢复了彻底的空寂,开天辟地时的了无一人,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的出现。昙花一现的感情,就如盘古睁开眼时看见的第一缕光线,是对这世间全然的期许,然而清醒过来看见那只是梦中幻觉,周遭依然是顽固的漆黑。需要,奋力劈开一切的勇气,可惜外面也是孑然一人。
恍恍惚惚的眩晕中,她又仿佛看见病榻上的贾母,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眼中满是爱怜和担忧。良久,贾母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屋顶的藻井,像是说给惜春听,又像是在自语:"你有与你母亲一样倾国倾城的容貌,这一切带给你的,不会是平静安然的生活,或者这真是一种罪,所以我许你念经看书,我想让这一切帮助你消减应该承受的不幸我死之后,再无力看顾你,四丫头,你一切要小心在意。"
她想起前话,突然悲不胜悲,捂着脸呜呜哭起来,眼泪从指缝流出去,打湿了身前一大块青砖地。她不禁想如果贾母在的话,她一定会保护自己不致于受到羞辱和侵害。
贾珍并没有走远,他立在廊上凝神注意着静室内的动响。她的哭声细弱的钻进他的耳中,心六一牵一动。
贾珍脸上泛起一丝冷峻的微笑,这是一种贱卖了,以惜春的才色,是堪配冯紫英的。然而他就是不能见她幸福嫁人,决计不能。现在良缘被他连根搂断。他的报复也成功了,只是还不够,他还要用惜春来换回自己失去的荣华富贵,能换多少换多少,能往上登就往上登。
他就是踩着她的尸身上去,那又有何不可?惜春欠他的,从她出生,她就是为了赎贾敬的罪而来!
贾敬,我要你看着你金娇玉贵的女儿,由枝头青嫩的绿芽,零落成泥,由人脚底践踏。
正想着,贾珍一眼瞥见入画引着王夫人进来。王夫人扶着小丫鬟的手,款款自垂花门进来,一眼看见贾珍,两人交替了下眼色,王夫人边转脸向入画并随身丫鬟玉钏儿道:"你们先退下"。
贾珍迎了上去,因笑道:"您才来!"王夫人看他的神色,摇头叹道:"你这孩子,怕是说了吧。"见贾珍点头不免皱眉道:"我说你也太急了,这样直不笼统地跟她说,四丫头那性子,岂是好相与的?碰钉子你活该。"贾珍摸摸鼻子赔笑道:"就是想着十有十是不成的,才叫婶娘过来帮忙。"
王夫人朝静室看了一眼,朝僻静的地方走了几步,立住身道:"要来也不是现在,该是我们将惜春叫回家,一面款款说,现在这样成什么,就是说客也忒明显了。"贾珍暗服王夫人说得有理,道:"我岂是不知,但武清侯府立等着我去回话,我留京和宝兄弟回来的事就看陈公和咱们联络好的大臣的奏章了。"
王夫人目光霍得一闪,急急问道:"此话当真?"贾珍见她上心,也敛容肃然道:"自然是真话,侄儿何敢欺瞒婶娘。"王夫人望定他,心知他所言不虚,看见贾珍在前,既而想起宝玉。她闭目拿起绢子拭泪,心里难掩悲酸。贾珍见她神态,知她是思念起宝玉来,不由感喟:"我还算得罪有应得,宝兄弟却是冤枉得紧,不过是早年因琪官的事,得罪了忠顺王府,这会子借着柳湘莲的事和我们秋后算帐来了。"王夫人泪水潸潸而下,想起宝玉因和柳湘莲等熟识,柳浪迹江湖坏了事,牵牵绊绊竟查到宝玉身上来。
两人各有心思默站了一时。王夫人回过神道:"我该进去了。你晚间去我那边,我们再相机行事。"
"太太虑得是!"贾珍躬身应了。他甚心喜,有王夫人帮着做说客,这事就等于成了,回去,他就得吩咐来意儿备马,去武清侯府回话。
见贾珍走远,王夫人转了身,朝惜春处走去。
"四丫头。"王夫人一脚踏进房门早换了一副面孔,显得既亲热又哀戚。惜春生性冷然。适才一场大悲过后,已是收敛了心神。王夫人进来时,她正坐在窗边对着花发呆,那一线檀香已将将烧完。惜春听得响声,回过头来一看是王夫人,忙忙地迎了出来,请安见了礼,道:"婶娘怎么来了?入画也不传一声,怎么做事的。"王夫人坐下来看着她,平和地笑道:"你不必怪她,这么大的地方,就她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我来见你就是了。"
惜春应了,回身奉上茶来道:"我常常饮的,婶娘尝尝。"王夫人含笑接了茶杯,借机打量惜春,见她虽眼圈红红有些悲色,若然不点破,旁人是决计看不出她之前受了怎样的打击,饶是王夫人老成持重也不得不服惜春年纪轻轻即有深厚定力,绝非常人可比。
"四丫头。"她想定了方才徐徐道来,已是不胜哀戚:"你林姐姐看来是不成了,她是老太太生前可心的人,又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说不疼那是假的,但你看我现在这样,满手都是事。"她笑着补充:"你三姐姐嫁期已定了是下个月,我实在顾不了林丫头,因此就想请你回去陪她一时。想着"她掐掐泪:"也就在这几天了。"
惜春静静地坐着,目光忽明忽黯,听完,已心头雪亮,只听她波澜不惊地应道:"林姐姐有事,即使婶娘不吩咐,惜春也是要回去的。"
闻言,王夫人舒了一口气,躬身向前握住惜春的手,缓缓展出一点欣慰的笑意,道:"我们家的丫头,现在看起来,你是最贴心顶用的。"
惜春心里一晒,这是王夫人的笼络,她怎么听不出。因淡淡回道:"婶娘夸奖了,惜春自幼蒙您的庇护,如若这点小忧不为您分担,岂不是枉为人了。"
王夫人正是殚精竭虑百事堪忧之际,听得她这几句贴心的话,也不知哪一句触动了情肠,竟自落下泪来道:"你果然这样想,是婶娘我的福气了。"
娘儿俩叙话到日偏西,惜春看见玉钏儿进来,便住了口。王夫人问什么事,玉钏儿回话:"太太,府里人来请太太说是有事,等您回去决断。"
王夫人点点头,站起来携了惜春的手道:"你现在就同我回去。"环顾了静室一眼,叹道:"你也太自苦了,这样寒素的地方,哪里是姑娘家待的?"转脸朝玉钏儿道:"告诉入画,将姑娘的东西收拾了,你同她一起坐车回府。"
惜春立在旁边听了,也不回言,心里晓得王夫人同自己不是一路人,再说她的贴切是此时用得着你,并不是真心看顾,因此也如一阵轻烟,心里静悄悄。
惜春回府安顿了,见王夫人出乎意料的亲热,倒还惊异,转念一想,现在身无长物,心如死灰也不怕她图谋什么,这样一想,反而安定下来,至晚间,又去王夫人处请安,问起探春,王夫人说探春因是新嫁,被宫里人留住教习礼仪,言谈之间不无得意。
惜春在王夫人房中坐了一会,其实与她无话可谈,不过是点头应承,低低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心里腻了,就想告退,因见王夫人谈性正浓,只得捺住。王夫人正在絮絮叨叨,惜春听见屋外响起脚步声,正在想若是贾政回来正好就此回避掉,不料进来的却是贾珍。
惜春退无可退,横下心来见礼,仰起脸淡定从容看他。吃了一惊的仿佛是贾珍,见她在这里,退了一步回礼道:"妹妹几时回来的?"
惜春不答,转脸对王夫人道:"既是哥哥来找婶娘有事,我就先退下了。"说着要走,贾珍笑吟吟地叫住她:"妹妹且住,我来找婶娘,正是为了你的事。"
惜春瞥了贾珍一眼,一笑,退回来,稳稳当当坐下,静观贾珍的把戏。贾珍却也在想着怎么开口,闷着头在位子上一声不吭,王夫人不便先开口,三人对面默坐,房间里寂静地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太太,我已将惜春妹妹,许配给武清侯陈公,是陈夫人亲自来说亲,想来不会待薄了妹妹。"沉吟了一会,贾珍抬起头说道,他声音有些滞重,脸上却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眸子映着烛光,异常地神采熠熠。
"是这样么。"王夫人放下茶碗,适时地做出惊异地表情,仿佛是才知悉,听完又露出深思的表情,道:"四丫头父母俱亡,你做哥哥的,要好好的看顾她才是。隔了一会又道:长兄为父,你决定的事,我看也不会有大错,四丫头若同意,那就这么办了吧。"
"可是四妹妹不同意。"贾珍说着,留神看着惜春,但惜春已不似先前的激动,她的表情,仿佛被全体冻结,就没听见似的,抬手只管就着烛光看自己手上的伤。
王夫人也留神看她,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只得边打边相地说:"依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我们现在这样的状况,除了圣眷正隆的人,谁敢招惹?武清陈侯虽然年纪略大了一点,好在一生戎马,也不多老迈。再说年纪大点的人,也知寒知暖,你出去吧,我和四丫头说说话,帮你劝劝她。"
贾珍瞥了惜春一眼,笑道:"那是最好过不了,侄儿知道三妹妹的事累您多劳,身体要紧,还是多休息才是!侄儿那里刚弄到一批好药材,这就请婶娘的人随我去取,给您用上!"贾珍恭身作礼,退了出去。走的时候又看了惜春一眼,只见惜春低着头拿着茶碗拨茶叶,烛影深深,也窥不见她表情。
惜春冷眼看他们作戏,也不揭穿,单等贾珍走了之后,她仰起脸来,单刀直入地问:"婶娘也来做说客,那必也是知道我被冯家退了亲。"王夫人一怔,未料她说地如此坦白,讪着脸正没理会处,惜春又道:"婶娘必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冷静,一般的女孩家若遭了这个事,还不知道怎样伤心,抹脖子上吊的也有,可我偏偏如此厚颜,无事人一样,我是想着未必要如此矫情,我原也是个多余的人,能被人看上已是厚爱,哪里有脸面去争?"王夫人已是听得发怔,心里又发愧,一径望着她,一声儿不吱。
"我想着老太太对我好,是我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的。老祖宗生前最疼宝玉哥哥,我想着也只有让宝哥哥安然回来才对得起老太太。因此婶娘不必劝我,惜春拂天拂地,都不会拂逆老祖宗的意愿。婶娘放心,我嫁就是。"烛光下,惜春的脸变得苍白而清洁,像玉雕成的圣女。
王夫人心头一颤,再也端坐不住,颤声道:"果然如此,我给你下跪也成。"说着就要下跪,已是泪流满脸。
"婶娘——"惜春扶住她,柔声叫道:"你且放宽心,凭三姐姐的婚事,若我嫁到陈家,陈侯势必也要出些力,宝哥哥不愁回不来。只一件"惜春将眼望进王夫人心底,肃容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天下最难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自己嫁不成,只希望林姐姐嫁得成。"
"这"王夫人踟躇了,转脸看向房中的熏笼,黛玉体弱命薄不是长寿之相,个性又与她所喜的温柔持重不同,要她做媳,王夫人实在不愿,若是她愿意,早在贾母在世时,此事就可以定下,因为她有意拖延,才有今日的局面。
惜春见她神色犹豫,也知道勉强不得,遂道:"我也是说说,婶娘自己决断。日后才不至于后悔。"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道:"天色不早,我就不耽误您休息了。"
惜春告退。像从不停行驶的航船上探出头来,外面世景荒芜,白日已尽。
痛定思痛以后,惜春叫了来意儿来,来意儿惊的不行,以为事迹败露,原想着推搪着不去,再一想不去更露破绽。硬着头皮进去见到入画,打听得惜春在凹晶溪馆吊黛玉。
凹晶溪馆离藕香榭很近,惜春回来后仍住了藕香榭。大观圆原是充入内府的,今上偶尔念及与元春的情义,将园子退回来,只是园子是回来了,原先园子里花团锦簇的气势却是怎样也回不来了。
惜春一人在池边默默伫立,早起之后她就一直在这里。池沿上一带竹栏相接,池水碧沉沉,仿佛黛玉头上的碧玉钗掉进水里。粼波碧碧,黛玉是自沉水底的浮花。想起黛玉,惜春心里一伤,几乎又要堕泪。
到底要对世间厌弃到怎样程度,才甘愿放弃生命?不再有涓滴流恋。
就在前几日的夜里,病体沉沉自觉已入膏肓的黛玉,在一弯冷月下走入冰冷的水底。依稀那夜月也是亮,天上地下水天相浸,恍惚恍惚就是那年中秋联诗夜的样子。一切应了那句:"冷月葬花魂"。银光漫漫浸浸,葬了花魂,葬不了人世不绝不灭的忧伤。
水波眼底轻漾,惜春不知彼时黛玉她心底有无动荡,此时生死茫茫也无从问询,生与死的距离犹如注定要擦身而过的两个人,有时需要慢慢时间才能相会,有时却是瞬间的交错。
风吹的池边林叶潇潇,似哭似吟。惜春望向潇湘馆的方向,那里已经人去楼空,连紫鹃雪雁也扶灵回扬州去了。惜春心里似喜似悲,喜她终于脱离尘寰,解脱了一切爱恨的纠缠,似鸟儿解开了身上的禁锢,无拘束地在天空起落;悲的是从今以后,不会再闻见潇湘馆的药香,不会再看见有人月下叩竹;茜纱窗亦不会再有人倚窗而坐,簇眉低吟。
惜春回头看着远远的藕香榭,那远远的隐没在树丛中的楼阁,面无表情,心却像被揭开的伤口,丝丝缕缕又开始渗血,明年今日,焉知自己还有无机会立在此地,也许,连观望也是奢望。她是钦敬黛玉的,情之所终,至死不逾。而她,似乎连至死不逾的资格都不曾获得。
"姑娘。"有人在她背后出声,惜春惊了一惊,手上一松,帕子落到地上,被风吹进池里,很快落了下去。惜春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身来道:"你来了。"
来者正是来意儿,本来这样的相见是不合礼教的,往年为一个绣春香囊兀自抄抄捡捡闹到天翻地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几位当家的夫人争权夺利,没空在意这些小节,况且她允了婚事,王夫人对她正是感激的时候,不来盘点这些细节,她既不管,底下人见惜春最近很是风光,也乐得做好人,谁愿没事凑到主母面前嚼不讨好的舌根。
来意儿恭身而立,惜春看着他,淡淡然吩咐道:"你给我带话给冯紫英,说我要见他,若他愿意来,你就来回我。他不来的话,你也不必多说什么?"
来意儿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犹疑道:"这恐怕不方便。"惜春瞥他一眼,冷笑道:"以你和他的关系,去禀什么事怕也是方便的,只是你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他和我退了亲,比不得先前,你怕去碰了一鼻子灰,可是?"
来意儿知她内心仍被退亲的事折磨,心里发愧,听惜春的话音,好象早对他效忠冯紫英的事有所知。来意儿素来有些含糊惜春的精细冷静,此时好几桩事夹杂在一起,更是心虚,所以任她发作自己一点不敢吭声。
"我不管你以前做过些什么,将来想做什么?那是你的野心,我管不着。但你要晓得,你一日是我家奴,一日你就得恪守本份,敷衍塞主的事,你最好不要做!"惜春仰起头,原本黯然得黑不见底的眸子晶然有光,针一样刺准来意儿。
"是。奴才知罪。"来意儿没由来惊出一身冷汗,惶惶然跪下了。惜春也不理他,自己转身去了。来意跪在那里,看着惜春的背影,他突然有点感悟:惜春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被身世所困,以她的才色精明,还指不定怎样厉害呢?他面对贾珍只能说是外相恭顺,面对惜春却一直存着敬畏的意思。
外院的小厮见他跪在这里直到惜春走不敢动都诧异地要死,谁也不敢出声惊动。来意儿待心神稳定下来,站起来,整理了仪容,又人模人样地走出去当他的大管家。
这样,冯紫英在得到来意儿传话,来见惜春的时候,惜春的亲事已经议得雷打不动,惜春将见面的地点定在玄真观,自己对王夫人说要回观里取一些东西,王夫人明知有假,也不好拒绝,为着宝玉的事,她得依仗惜春,为着黛玉的事,她又愧对她,因此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四丫头你是有亲事的人,外面许多眼睛,举动要自己在意。"惜春知道她在意什么,遂笑道:"婶娘放心,惜春也不是随便的人。"这样一说,王夫人就不好再深说什么,一面送她走,一面叫家人仔细看住了,不要有什么乱子出来。
再次踏入玄真观,薰阳依旧,两人却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依旧那道走廊,依然那线阳光,连打在墙角地上的角度都不曾移变,但是人事,竟然差了这么多。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冯紫英来了,忽然这条典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没有尽头。古人说,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此际想到,如刀劈醒。原来真正的伤心和真正的喜悦一样,都是没有声音的。再大的哀痛,话到嘴边竟成了一句:"你过得怎样?
记忆中,惜春的前半生除了为可卿守灵之外再无这样大哭过,此后的一生也没有再因为一句话而泪不可遏。
生离竟然痛过死别,再也顾不得身份,矜持,种种种种,抛诸脑后。她抱住他,手攫住他的肩膀,泪打湿了他的胸口。
"你怎么瘦成这样!"她哭着:"我知道你会来,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来?我不爱这样的你。"
"你不恨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哽咽,看住惨伤的她。刻骨焚心的感情到此际,才显出来,原来感情在不知不觉中植入骨髓,深不可拔。只是他们还是无情,甘愿遵从世俗的规则。
"我无法选择我的父母,我就无法恨你。"惜春渐渐收了泪,心无怨艾地看他。冯紫英的眉棱骨一动,隐藏的平静被她的真心话打破。惜春的平静让他惭愧。他以世俗的标准来苛责她,而她却以非世俗所能理解的心胸去宽恕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你来,此际叫你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却只是想见你。"惜春看住他,幽幽地叹息着,声线苍凉如在彼岸。
"我何尝不想见你,只是不知道怎样来见你。原谅我懦弱。"冯紫英惨然地笑。说出心底的话,他似乎轻松一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潮红。抬头看渐渐被云雾遮蔓的天空,抓紧惜春的手,朝静室走去。
静室里空荡荡,唯有一张禅床,上面放着两个菜,一壶酒。冯紫英诧异地望着惜春,惜春勉强笑道:"我一向不爱喝酒,今日却是备了酒菜,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在一起。"她走到床边拿起壶倒了酒,回身递给冯紫英,道:"你来了我这里多次,竟没有请你吃一顿饭。"
冯紫英不接酒杯,眉压得低低的,半天才木着脸说:"你决意这样和我道别,我们的感情只值一餐饭,惜春,我怀疑你是否对我动过真心。"
惜春看着他,低了头,掠了掠鬓,慢慢放下酒杯,良久才道:"要怎样才叫动了真心,我竟不懂?你要我怎样?我去抗婚,然后你娶一个身败名裂的女人进门,受尽耻笑么?"冯紫英被问到哑口,她所言真实,也的确是为他想。然他在他的口气中听出玄机,追问道:"有人逼你?是你哥哥。"惜春不应,当她再抬头时,竟笑得妩媚。
"事情是怎样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无法改变结局。冯将军,我这样的人,能进你家门么?你会娶我,你能娶我么?"
此时日照西山,霞光透进窗棱,满屋光辉灿烂,惜春又是这样欲笑还颦的神态,冯紫英心中激荡,已是看得痴了,脱口而出:"我娶你,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
惜春闻言,心中满足而锐痛,笑意被轰然摧毁。为什么原先不说,为什么不够坚定?退婚的时候他做什么去了?她闭上眼,泪水滚滚而下,说不恨,却是有怨。刚才有那么一刹那,她想放弃原先的诺言,不嫁武清侯,只嫁冯紫英。做妻也好,做妾也好,只要不分开。然而她迅速地清醒了——她要做也只能做女子旁立着的那个人,死后不得进宗庙,生前要与另外的女人分享他。那不如不要他,他好到可以是绝胜的风光,但她宁愿选择不拥有,只记得。
她拿起酒杯,眼泪滴进酒里,这也是一种纪念吧——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所能做的就是不再忘记。你不能拥有一个男人,那么,你至少要留一滴眼泪在他心里。
酒会喝干的,人会离开的。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只是一句够清醒的梦话。惜春不胜酒力,几杯喝过,已是不能控制地倚在冯紫英肩上流泪。
冯紫英揽住惜春,一刻不愿放手。面贴面的亲密地温存中,欲望轻轻滋长——他想拥有她,不止是心还有身体,明知此时这样想,这样做不对,然而想起惜春将会属于别人,他心里矛盾挣扎,无法甘愿。
"惜春。"他附在她耳边说:"我想要你。"
"唔?"惜春醉颜酡红,脑筋却非常清醒,听他这样一句话过来,就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他要的只是身体吧!一瞬间前尘旧事清晰如画,连带他对她的爱意也真假难分。原谅她这样的不信和敏感。她的父亲,曾经就是这样渴望着可卿的身体吧。惜春突然痛恨起自己出色的容貌来,从没有这样痛恨过。冯紫英逼她认识到,一切的不幸是源自这副惹祸的皮囊。被人觊觎,被所爱的人觊觎,就为了这点悦目容光!她恨到想自毁,然而不能啊,她还要靠这姿色去交易。恨意扶她摇晃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惜春"冯紫英见她反应,已是悔到想死,此际他看清自己的自私,明知她伤心欲死,却说出这种话。果然,他见惜春扶住门,笑得像残阳滴血:"天下男人都是一样的,你也一样。"
是!他也一样。冯紫英看着惜春的身影消失,缓缓跪倒在地。
他知她不会再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