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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1
长生。周围人声喧嚣,他仍似听到她轻唤。
尹莲!明知不会是她,他仍不自觉循声回望。列车窗口坐着一对面目寻常的男女,旁若无人嬉戏调笑。真好,二人世界不被打扰。
他阖目。尹莲在他的记忆中,靠窗而坐,淡淡阳光拢在她身后。她的脸,静美得如女神雕像。她将一个苹果削好,递给身边小男孩,脸上笑意微微。
男孩回过头来,接过苹果,露出极乖顺的笑意。长生认出那是六岁时的自己。
长生,我们很快就到家了。尹莲同他一起望向窗外,火车的速度已不像夜间那么快,一程一程的山水看得极清楚。
视野开阔,一眼可以望到很远地方有高高低低的房子,勾勒出即将要到达城市的轮廓。城市的工厂,巨塔永不疲惫地向天空喷射浓烟。与之并存的是郊野保留的天然气息。牛在道旁树下悠然而卧,农夫在水塘边躬身劳作。阳光将万缕金丝轻洒入水,波光盈盈薄有羞意,绿藻浮萍舒展自在。偶尔有几枝荷花,白的粉的,开得姣静艳美,近得仿佛触手可摘一般。
我想要那枝花。长生头抵着玻璃,那花的艳美惊动了他,他想将它摘下送予尹莲。其时,他并不知尹莲名中恰好有个莲字,只觉得这花与她十分相衬。
尹莲笑笑,言语温和,长生,如果你喜欢,到家之后,我们一起把它画出来,好不好?
离藏之后,她不叫他次仁,总是不厌叫他长生。声声唤,似在确认,培植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知从今后是被人重视的。借此牵引他走入日后的繁芜,也始终知晓自身位置。
他,是她的长生。
尹莲教他闭上眼睛,回想方才所见之花,它的颜色,它的姿态,叫他想明白它何以动人,何以一见之下就打动了他。想好了,又不叫他说出,不让他急速产生又快速宣泄情感。只叫他留住这感觉画在纸上。
后来,在他六岁所作的这幅画作上,他所画的莲花旁边,她写下一句话:“自然之物不受损伤,勿因爱念,轻取轻弃。”
日前他翻捡旧物,无意间发现这张画仍在,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当年未懂得的,霎时全懂了。心中依然凄楚惆怅。
“赏花不沾襟,爱物不执著。”她是在教他,还是在规劝自己?至今,他仍是不懂。
三十多年前,在甘丹寺。渐渐地,长生与尹莲暗自默契许多。吃饭的时候,长生会自觉挨着她坐。那是他对尹莲无声的认可。
她递给他的饼干糖果他亦不再拒绝。在后山,长生摘到好吃的野果亦会留给尹莲,与她分享。就连他抱着阿宝在墙根下晒太阳,那静谧单独的时光,尹莲走过去,他亦不再逃开。虽然也只是两个人一条狗,默默坐上一会儿。那情景已被定格在脑海中。
与她共处,所经历的一点一滴,都如高山上一面清透湖水,亘古存在,储于他的记忆里,不干涸,亦不褪色、模糊。这是可怕的侵占,纵然他此时一无所有,依然背负着如山记忆艰难前行。
长生黯然发现,自己自小到大不善与她沟通。从某种层面来说,他如此冥顽,对任何人,他都慎于言辞,慎于表达。
成年后他亦习惯默然静听,是态度谦和、清晰决断的那一类,很少主动发表意见。
他是性格吊诡,深藏自隐的人。内里愈是爱重一个人,外在愈淡然。好在他与尹莲有天然的亲近,彼此沟通并不仗赖言语的烦琐,虽然经历数次大的波折,亦可深信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有她在,他的世界纵然清冷也坚毅稳固。她不在,沧海世界,一念成灰。
2
从方形的窗口看出去,能望见寺庙明亮的金顶,纯粹的蓝天,这迥异于城市的清晨。风响,雨声,鸟鸣,牛羊咩咩的叫声,凌乱的犬吠,僧侣们诵经、法器奏响的宏大声音,纷沓而来。
寺庙有种岁月滞留的陈旧感。尹莲会在寺中转经。日影渐短,脚步渐长。看着周围人沧桑、平静、安详的脸,她深信,有信仰是一件好事。信仰之光一旦升起,就不会轻易熄灭。能够指引人超越短暂的迷茫,勘破生活机遇的颠沛无常。了知悲喜得失都是生灭,不会长久。毋须执著。
日色沉静的下午,星光淡薄的晚上。罗布闲暇时,尹莲会去找他,探讨一些问题。某些心结困缚着她,无法自释。她需要引导。
两人对坐。罗布讲话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缓,像永不枯竭的山泉。他注视着她,眼神沉着,无尽包容,尹莲将之视为慈悲。他耐心倾听,无论她问出怎样自觉浅薄的问题,罗布总是不厌其烦地开示她。
与出家人探讨感情的困惑,看似荒谬,实则不然。尹莲深知罗布不是寻常的出家人,他所具备的智慧,足以帮助此时的她渡过迷津,破除感情的执念,他是众人景仰的活佛,更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她对他心存敬重,亲近无畏。
他们谈及执著,无常,因果,永恒。这些看似宽泛虚无的主题,如参天大树,其下所衍生的枝节正深入到人生的每一个地方,最隐秘的角落,历经时光亦蓬勃繁盛。
罗布,这是为什么?罗布,我该怎么做?她总是在问,迫切如孩童。
罗布教她观想,对她说,来,贝玛。我们一起来试着观想。你要观想上师在心中,与你合二为一,与你并无分别。他就是深藏在内智慧的你,他了知你的一切情绪。来,跟着我念祈请文
她跏趺而坐,按照罗布教导的,调整呼吸,静息思虑。
每一次走出罗布的房间,尹莲都会觉得心头轻快,开阔一点,明朗一些。可惜过不了许久,阴霾再度遮蔽过来。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情绪的波澜又会卷土重来。知易行难,她知道自己放不下,根本就是作茧自缚。
要如何才能明白罗布说的,永恒是由每一个当下组成。甚至说,没有永恒,当你得到的时候,你已经失去。
3
坐在车上。目光所及都是一座座面目平庸、骨骼坚韧的城市,建筑怪异,突兀,不伦不类。除却站名,结构和气质都一样。这是一个逐渐丧失气度的时代。千篇一律或者哗众取宠,看重外在繁华超过真朴本质。锐意进取的同时,丧失平衡。越来越多的城市舍弃了原本特有的文化风致。若说世间熙攘,本是浮生若梦,如今是连梦都乏善可陈。
高原上那座小城,不知今日是怎样的面貌。回想起来,若无赛马会上发生的意外事件和之后的事,或许尹莲不会下定决心带他离开。他和桑吉的命运由此渐次走向不同方向。
他想起桑吉。相信他在藏地等他。
藏历四月,江孜的达玛节即将举行,罗布将前往白居寺参加法会。尹莲静极思动,计划带长生到江孜去看看热闹。
据罗布所说,达玛节本是宗教活动,是为白居寺竣工而举行的宗教庆典活动的延续。另一种传说是,十五世纪初,江孜法王绕丹贡桑为祭祀祖先,请白居寺的喇嘛作法念经,跳神展佛,后来才增添了赛马,射箭,藏戏,成为全民性的娱乐活动。
江孜地处通往印度北部的路上,是连接前后藏的枢纽之地,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塞,一方重镇。白居寺的十万佛塔更是全藏闻名,达玛节是全民性的狂欢活动。藏族人喜爱节日,乐观热闹的天性显露无疑。偌大的江孜城热闹非凡。处处可见穿戴一新的藏人拖家带口,载歌载舞,通宵达旦,饮酒作乐。
热闹得如同赶集一样。湛蓝天空下经幡飘动。桑烟升腾的城市配着人间烟火,人歌马嘶,亦幻亦真。被气氛所感,尹莲为长生打扮一新,自己也扎起藏辫,买了藏装穿上,加入狂欢的人群中。两人在人群中甚为打眼,所经之处,人群中经常响起一阵阵嬉笑,口哨声。
赛马场的草地上,帐篷星星点点。不时有年轻的藏族小伙打马经过。人们三五成群聚坐在一起。有人拉着尹莲跳舞,对着她敬酒,大声唱祝酒歌。笑容灿烂,目光真挚。抵挡不了如此热情,尹莲饮下杯中酒,这一开头却是不得了!一会儿她就被灌了许多酒。
酒到微醺,尹莲起身加入人群,一起欢歌跳锅庄,男女是一样的步伐,男人舞步粗犷奔放,女人舞步细碎工整。有人拉起弦子,婉转低回,似山风拂面。清旷苍凉韵味,与藏人醇厚自然的音色极为衬和,浑然天成,令人心醉。
踏歌,彩袖舞动,周遭裙裾飞扬。她们这一群人,边唱边跳,情致高昂,气氛格外热烈。很快聚拢过来许多人,藏族小伙子,对着心仪的姑娘唱情歌。
尹莲容色灼灼,连次仁都目不转睛看着她,觉得她美如女神。几个小伙围住她。当中一个大胆的藏族小伙,按捺不住走上来,口中唱着歌,强要跟她交换信物。混乱之中,尹莲手上的玉镯被那人褪下,手中被他塞了一块硕大的蜜蜡。待她反应过来,那小伙子已经走远。
事出突然!乍见手腕变空,尹莲脸色陡变,惊出一身冷汗。她身上诸物可舍,惟这玉镯意义非比寻常,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须臾不离身。
尹莲一下子觉得手足无措,看到次仁在身边,忙问,次仁,你看到谁拿走我的手镯了吗?
次仁点头,说,被刚才那个人拿走了。他一直紧跟尹莲,将一切看在眼里。
快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我一定要把手镯找回来!
第一次见到尹莲失魂落魄,焦急万分,从她煞白的脸色,次仁看出那手镯对她非常重要。
此时他显现出惊人的冷静,极快地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找回来。说着,不等尹莲回答便钻出人群,不见踪影。
眼看着次仁消失了,尹莲只觉得手足发软,愣在当场。周围人眼见她神色不对,不好再与她嬉闹。
尹莲许久不见次仁回来,心念纷乱。这些正在狂欢的年轻人在她看来长得都差不多,衣着也差不多,连名字都大同小异,简直不知从何找起。想着莫名其妙丢失了母亲的遗物,心中懊丧,惊凉,周围的热闹即刻变得毫不相干。
她脑子里空空如也,不知何去何为,又不敢走开,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待。
暮色已沉。她守着篝火,火光跳跃,心里还是彻骨的凉绝望穿过这些欢歌笑语的人,一层一层地逼过来。她意识到自己是这般无用,满心颓丧。
她从未对自己产生如此深的质疑。她的家境,她所受的教育,和她自身的经历,令她深信事在人为。也确实如此,许多事即使中途稍有波折,最后她总能得偿所愿。
然而,当熟悉的规律被打破,一切外力帮助都不作数的时候,她有被弃置的痛苦和恐慌。忽然意识到过往坚定的荒谬,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击溃她的自以为是。
此时,尹莲开始认知到无常,体验到许多事的不可控,甚至清清楚楚想起了罗布对她说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悲从中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周围的人都散去,四周慢慢地静下来,渐渐听得见帐篷里男人酒醉的呓语和鼾声。抬头看见月亮在薄如蝉翼的云层中穿行。月如霜。
她等到无望,心想着实在不行,只有天亮回到白居寺找罗布帮忙想办法。她已经想到,最坏的情况就是手镯找不回来了。
这时,听到背后有人轻声说,我回来了。
尹莲心头一跳,猛地转过身去。没错,是次仁。他身上都脏兮兮的,估计是着急跑回来,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站在她面前还带喘。
尹莲一下子忘了玉镯的事,上前搂着次仁问,你去哪了?现在才回来?摔跤了吗?还是打架了?
她问得太多,语速太急,次仁来不及反应和回答,睁大眼睛看着她。等尹莲说完,次仁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用哈达包好的玉镯,说,这个,我给你找回来了。
尹莲打开一看,玉镯完好无损。
来不及欣喜,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她紧紧抱住他,哽咽着,我知道,次仁答应我的事一定可以做到,次仁最棒了!
次仁被她的感情惊到,在她怀里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才适应。他指着身边一个男孩说,不,不是我一个人找回来的,是桑吉帮我找回来的。桑吉是我的朋友。
尹莲这才注意到,次仁身旁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比次仁大一点,高一点,神情举止老成许多,衣服褴褛,一看便知是个穷人家的孩子。
她不停地道谢。
4
尹莲带着次仁和桑吉去了镇上最好的招待所。时间已晚,镇上已经没有饭店开门营业,好在车上还备有一些干粮、零食和水果。不担心会饿着。
次仁和桑吉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进招待所。如同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一切都令他们惊奇。
那时的住宿条件自然比不上如今遍地都是的五星级酒店,然第一次踏足的情形却是毕生难忘。那种感受以后入住任何奢华的酒店都无法比拟。
尹莲开了两间房。长生和桑吉跟在尹莲身后,高高的天花板上日光灯耀花了他们的眼。进了房间,长生和桑吉站在那里,不敢乱碰墙壁,不敢用力踩地毯,看着雪白的床单不敢落座。
尹莲拉开椅子让他们坐下,拿出面包、水果和零食,与他们分食。等次仁和桑吉心满意足地吃完,教他们如何使用淋浴器,觉得两个孩子都明白如何使用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沐浴。尹莲这时才觉得劳累不堪,暗想这一天真是过得精彩纷呈,想忘记都难。
水流的冲击让尹莲的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事。
陡然间,她想到,拿走玉镯的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瞧他喝多了的样子,讲理是肯定行不通的。他也给了尹莲蜜蜡,依照藏人的习惯,这就是交换了。那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把玉镯拿回来的?莫非
一刹那,失而复得的兴奋烟消云散,她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测和感觉。她想,或许明天应该问一问。
一觉睡到自然醒。尹莲带两个孩子去街上美美地饱餐一顿。
吃完饭,尹莲故意说准备再去赛马场,看看能否找到昨天的人,其实也不是虚言,她想找到那个人,把蜜蜡还给他。话音刚落,两个孩子明显不自在起来。
桑吉说,找不到的,别去了。次仁也附和。
原本小小的疑惑,瞬间扩大。她对次仁说,告诉我,昨天你们是怎么把玉镯要回来的?
次仁慌张地看着桑吉,不知如何作答。
桑吉不吭声。无论尹莲怎么启发试探,他都不回答。问得多了,他想开溜,次仁一把拽住他。
看到两个孩子的神情,尹莲已猜到大概,不想陷入僵局,唯有暂时放弃追问。她说,那好吧,不找了,咱们回白居寺吧。
两个孩子松了口气,尹莲一路上却像做了贼似的心里不安。
桑吉原本四处流浪,乞讨,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法会期间,尹莲就把桑吉留下,与他们同吃同住。次仁循规蹈矩惯了,身边也都是一群规行矩步的英迥拉,遇上性子野的桑吉之后,觉得新鲜无比。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尝试,这么多险可以冒。桑吉成为他信赖和崇拜的偶像。
桑吉带着次仁在寺里爬高下低,不一会儿工夫就不见踪影,过一会儿又从犄角旮旯冒出来。打坏窗户碰坏碗是常有的事,尹莲就看到几回。做饭的师傅,拿着大勺追出来,追得桑吉抱头鼠窜。一时风平浪静了,他又若无其事,四处晃荡。
桑吉带着次仁出去乞讨,抓住一只鼠兔站在人家门口高喊,给点青稞吃吧!可怜的鼠兔要饿死啦!这一招在法会期间屡试不爽。
一个老人打开门笑呵呵地走出来,问,鼠兔是不是死的呀?
次仁在旁边拿着口袋,听老人这么问,忙说,不是呢,不是呢,活得好好的!桑吉教过他,鼠兔不能死,如果鼠兔死了,就没人给青稞了。要不到青稞,他们就没法换到风干肉和糖果。
桑吉把鼠兔抓在手中,伸出手去,说,真的是活的,你摸摸。老人摸摸鼠兔,点头,哦呀!真是活的!他乐呵呵接过口袋,进屋装了几大碗青稞。
鼠兔在桑吉手里动来动去,次仁在旁看得心痒难耐,说,下一家换我来。
桑吉说,好,待会儿给你,你小心不要让它跑了。
要到了粮食,换桑吉背着口袋,次仁抓着鼠兔,乐呵呵地跑向下一家。如法炮制。如果大人吝啬不给,孩子们就可以要挟大人,大喊大叫,鼠兔会饿死的,瞧!鼠兔是被你饿死的!
这是孩子们的杀手锏,饿死了小动物可是罪过。大人纷纷投降,乐呵呵地给他们装青稞。这是藏族孩子常玩的游戏。藏人尊重生灵,习惯布施。在丰收的季节,如果孩子们以这种方式向大人讨东西,一般都会获得满足。那青稞不是给鼠兔的,是给孩子们的零花钱,是丰收后的犒劳和分享。
换得了风干肉和糖果,次仁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尹莲他的收获。这都无伤大雅。令尹莲隐忧的不是他们淘气,是桑吉的一些习气,他不爱说实话,一旦闯祸,第一反应是先逃跑。被抓现行就咬紧牙关,死不认错。
整个藏历四月,又称佛历月。按照藏历,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得道和圆寂的日子都在这个月份,因此整个四月都极为殊胜,法会众多。法会期间,寺中人多,来往的藏民带着孩子的也多。孩子在一起玩闹,小摩擦在所难免。次仁跟着桑吉,好几次牵涉进去,灰头土脸地回来。问他怎么回事也不吭声,尹莲想,你倒是仗义。
每次桑吉都保证,不再闯祸了,但他的手永远动得比脑子快。连寺庙里的僧人都感慨,真是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像他这么淘气的。站在山坡上,看见下面的青稞地长势喜人,桑吉雄心陡起,带领几个孩子从山坡上滚下去,看谁先滚到坡底,孩子们兴奋地尖叫,雪崩似的滚下去,压坏了一大片庄稼。
农人告到寺里,管事的再找到尹莲。虽然事后了解都不是大事,孩子们也没受伤。但这一而再发生的小事,让尹莲格外留意桑吉的举止品行和这样的成长环境对次仁可能造成的影响。
尹莲慢慢了解桑吉的家境。桑吉父亲放牛时被落下的石块砸死,家里有一个妹妹和重病的母亲。桑吉虽然好勇斗狠,油嘴滑舌,但本性不坏,只是不服拘管。
藏历四月十五日,是转经朝佛的高xdx潮。这一天所有的男女信徒,携儿带女,有的还带上自家的狗,绵羊,奶牛。一边摇着转经筒,一边吟诵着六字真言,潮水般从城中的大街小巷涌来,最后汇聚在一起,以白居寺为中心转圈。
尹莲半夜起来,穿戴整齐,等她收拾停当,发现次仁已经起来了,要跟她一起去转经。
尹莲说,桑吉呢?
次仁说,我叫过他了,他说他要睡觉。
尹莲叹了口气,带着次仁出了门。
5
尹莲带着长生汇入转经的人流中,在不断磕着等身长头的人群中,在朗朗的颂经中,在迷蒙的桑烟中祈愿。走得累了,就喝口甜茶,吃点糌粑,和众人说说笑笑,缓解疲乏。
渐渐走回白居寺。晨曦中的白居寺,天际深沉的蓝,逐渐透亮起来,展露在晨曦中的十万佛塔,如此庄严美丽。令人观而泪下。
尹莲开始磕长头绕塔,从底层开始,一步一步磕上去。次仁跟在她身后。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发现桑吉已经追上来了。置身神圣肃穆的气氛中,桑吉亦不再淘气,规规矩矩顶礼膜拜。周围有人唱起六字真言,声浪越来越大。
白居寺法会结束后,尹莲把桑吉送回家。
与桑吉分别时,尹莲拿出两个信封,对桑吉说,这个信封里有一些钱,你把它交给妈妈,带她去治病。以后如果有困难,你就去甘丹寺找罗布次仁,他是那里的堪布,他会帮助你。另一个信封里是赛马会上那个人留下的蜜蜡,你帮我找到他,把蜜蜡还给他,好吗?
听她再提那天的事,桑吉很不自在。他想了想,肯定地说,好,我一定还给他。
尹莲欣然一笑,谢谢你!不忘表扬他,桑吉是个好孩子!
回拉萨的路上,尹莲回想自己的处理方法,既没戳穿桑吉和长生的秘密,又交代了桑吉,把东西物归原主。
嗯,挺周全的。尹莲暗暗得意了一下。
放眼望去,雪域高原,天是苍茫,山是雄浑,人得自在。道旁树木蓊郁,草青花艳。尹莲轻轻地唱起歌来。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
唱完她愣了,惊觉自己已经太久没有放松心情,没有开口唱过歌。阳光照在灰白的裸岩上,反射着淡淡的紫色光芒。
春去夏至。不知不觉间,时节已变换,虽然,还不能放下,但心情是该变一变了。若爱到欲将轻骑逐的地步,距离结局,是否也就不远了?
无声告别,学会聆听内心的声音,是解答也是解脱。
送走桑吉,回到甘丹寺的当天夜里,次仁回到房中,见尹莲躺在床上,以为她生病了,慌忙跑到床边来看她。
尹莲笑一笑,握住他的小手,睁开眼睛,说,我没事,次仁,不用担心。她拍拍床,次仁,来,陪我坐一会儿。
他贴着她身边坐下,彼此凝望,微笑。她又如此近地看着他。索南次仁,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比世上最稀有的宝石还令她珍惜。
次仁。她唤着他的名,抚摸他的眼眉,心意幽沉。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把玉镯要回来的?她温和的声音自有一种震慑。
次仁欲言又止,别过脸去,他的泪水涌出来,滴到她手上。他不停地说,我错了。
安抚啜泣的次仁。他的眼泪足以令尹莲心软,放弃坚持,不再深问。她隐约已经猜到是怎样的情况,叹了口气。不管次仁和桑吉做了什么,起因都是为她,她又何忍苛责?
尹莲决定,只要次仁不主动说出,她就不再追问,让这个秘密保留下去。她不想让孩子承受出于好心做错事而带来的责难。她需要的是他的态度,次仁已知错。这就够了。
身边的孩子终于睡去,蜷缩在她身边,像闭合的莲花。
沉沉暗夜里,尹莲闭起眼,又回想起来藏地之前做的梦。那个梦对她此行的促动至深,犹如宿命牵引,不可抗拒。此刻她豁然开朗,梦中的那个孩子,和次仁,谢江南,本质上是一个人,只是由于不同的环境,日后分化成不一样的人。她来此寻到的,既是次仁,亦是谢江南。
次仁秉性纯善,天资聪颖,如同璞玉。聪明的孩子更需要善加教养,悉心引导,耐心雕琢。否则磨折了天分。更有甚者,恃仗着小聪明,行为卑贱,将来也有可能沦为人所侧目的下品之流。一念及此,她就痛惜难忍。
于极静之中,尹莲脑中闪现出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决定,原本模糊的想法渐渐成形。压抑着心中强烈的冲动,尹莲逼迫自己睡去。